秦山杰带人赶到胶县,很快便找到楚龙他们,他还发现欧阳三的亲信白永安和大方也在其中,棺材共有十多具,孝子也有十多个。
秦山杰上前自我介绍,楚龙的亲信杨千里和何长山道:“咱们等了好几个钟头了,快叫吹打的‘响’一阵吧。”
秦山杰回头叫吹打的走在最前面,“的的打打”地吹打起来,好不热闹,惹来了好些闲人观看,秦山杰又叫石城子他们上辕驾车。
秦山杰向楚龙打了个眼色,楚龙会意,便道:“天已快黑,咱们就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走吧。”
他们包下一间客栈,还花了笔利是钱,才将十来具棺材抬进客栈,石城子悄悄对秦山杰道:“大哥,那些棺材好重。”
小齐道:“他们是死在海里的,全身都灌满了水,哪能不重?”
秦山杰道:“不是咱们的事,少管!前来跑江湖,不能多管闲事,要不就要吃亏。”
第二天,他们并不紧张,慢吞吞地吃早餐,再慢慢将棺材搬上大马车,每辆马车放三具棺材,还坐着几个“孝子”。一共是五辆马车,十五具大棺材。
吹打的又奏起丧乐,马车才慢慢驶出县城,出了城,吹打的才停止了吹奏。
车子慢慢地走了半天,孝子时续时断地干哭几声,石城子回头见他们脸上有的只是紧张的神情,却没有悲伤,心中有点奇怪。
车子又走了几里路,后面忽然传来一片愁云惨雾的哭声,忽然有一匹马驰了上来,叫道:“借问一下,你们是否是青岛海难的家属?”
秦山杰道:“是的,什么事?”
“咱们那边也是海难者的家属,因搞了一个引魂回乡的礼节,所以一起行动,你们参不参加?”
秦山杰道:“这要问问孝子才行。”他对“孝子”们说了几句,那几个“孝子”便跟那个大汉商量起来,石城子等人隔远听到一点,估计他们是在议论价钱,后来大概谈好了,“孝子”回来叫大家停车等后面那队马车到近才随行。
不久后面那队马车迤逦而至,秦山杰招呼石城子等人将车“插”在那队马车之中,两班子吹打的又“滴滴打打”地吹打起来,孝子们哭个不停。石城子觉得两边的孝子情况大不相同,很想跟秦山杰聊聊,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还有一点,那些马车虽然也放着三具棺材,但马匹跑动时,远远不像这边的吃力,这也是一个疑点。
不过,自从那两队马车联合起来之后,速度却加快了,幸而秦山杰这五车的马都是上驷,车子虽重,仍然能够跟上。
石城子能够看出疑点,秦山杰自然也看出破绽,不过现在无计可施,只盼老天爷作美,不要下雪,否则车辙便很容易露出破绽来。幸而秦山杰这五车的人比较少,每辆最多只乘三个人,而那边则有三个至五七个不等,所以若不是细心的,也无从一眼便看出差别来。
以前他们逢镇过夜,逢乡歇脚,但现在往往不停,反正孝子们都无心饮食,只吃些干粮,喝些冷水。
马车走了两天便到诸城,死难者里面有七个是诸城人,因此他们便在诸城停了一夜,秦山杰立即重新调配马车,载烟土的马车,每辆只载两具棺材。
第二天,秦山杰也不赶着起程,而是在城内挑了几匹精壮的马代替原有的一些较弱的马,弄好一切才出发,他将代换下来的马随在马车后面,以便在路上更换。
马车改向西北行走,下一站便是二十里铺。这时候已靠年关,天上下起鹅毛雪来,车夫们都备有酒瓶,不时喝酒驱寒。由于道路难走,速度又慢了起来,不过,秦山杰放心得很,因为这时候官府方面的注意力一定比较松懈。
由诸城到二十里铺,本应是两天多的行程,结果要走四天才能到达。大年三十的下午,马车经过一座小集,白永安便吩咐暂停,因为一来要让工作人员歇歇,二来提防孝子们身体支持不住。
临进集时,白永安给每个车夫都派了几个铜板,算是老板的一点体恤,而孝子们也各封了一个红包给车夫和吹打的。
那些孝子们在这关头哭得更惨,车夫们领了钱则兴高采烈,却难为了那些假孝子,要死装悲哀,免得露出破绽。
马车进集,秦山杰一边叫车夫卸辕,一边请孝子们去饭馆吃饭,他自己当然与石城子他们一起工作,小齐道:“大哥,等下咱们请你喝酒。”
秦山杰道:“不,今日俺请,你们不给我请的,便是看不起俺。”
娘儿文道:“咱们商量过了,一定要请你吃一顿,感谢你对咱们的提携。”
秦山杰苦笑一声,说道:“大家出来混,不要说‘感谢’两个字,你们是要卖力气的。”
曹彪道:“好,你们别吵,咱们到二十里铺再请大哥。”
话音刚落,街角那边却有人吵了起来,秦山杰脸色微微一变,向白永安打了个眼色,道:“你们继续工作,老板,咱们去看看。”
两人走到街角,才知道饭馆的老板不肯让孝子们进去吃饭,白永安道:“老板,你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赶走客人的道理?”
“嘿,现在是什么时候?碰到这种事,明春能不倒霉?”那老板道,“你们不信便去别家问问。”
白永安怒道:“有钱还怕买不到吃的?咱们到别家去。”他们跑遍了全集,那些饭馆全都关了门,门上都贴着告示,要到新春初七才开门。众人没办法,只好返回那家饭馆,刚好见到伙计们在上板关店。
白永安连忙将他们拦住,大声道:“老板,你行个方便吧,反正现在没有其他客人,也不怕冲倒了什么人。”
老板在店里道:“再多的钱,俺也不做,你们请吧。”
秦山杰道:“老板,就通融一下吧,难道要孝子们也饿死?”
白永安见他不答话,怒道:“他不让咱们进去,咱们就把棺材放在他们店门口,叫他倒霉一辈子。”
一个孝子道:“算了吧,客栈里也有饭吃,咱们将就一下吧。”
白永安自然也不想将事情弄大,便带着他们去找客栈,不料那些客栈也不让他们住店,就连棺材放在店外面也不行。白永安说道:“咱们冲进去,不要跟他们讲理。”
孝子们心情都不好,大年三十吃了这种瘪,遂一哄而起。没想到里长已带人赶来,大声道:“别吵!做生意是你情我愿的事,不许闹事,要不然请你们到牢狱里过年去。”
白永安见里长带人来,态度登时软了。秦山杰忙打圆场:“里长,他们几天都吃干粮,再这样下去,身体可支持不住啦,这样吧,咱们不进去,你请他们煮些饭菜吧,咱们到车上吃去。”
里长点点头,道:“这个俺倒可以替你们做主,不过吃了饭你们就要离开,不许再停在镇里。”
一个孝子道:“里长,你以为咱们很希望做孝子吗?你就算还没当过孝子,总有一天也会遇上,如果咱们对换一下,你会觉得怎样?”
里长寒着脸道:“俺是受集上的人委托,来跟你们说话的,假如你跟俺对调,你们又肯让这几十具棺材放在集上过年吗?你们听!”
众人一听,外面鞭炮不绝于耳。
里长道:“他们都在赶霉气。”他目光一扫,道,“俺给你们一个方便,到集北那小庙过夜吧!恐怕这几天,你们都会遇到这种困难,多买些干粮吧。”他去跟客栈老板交涉了一下,便带人走了。
有几个身体不好的,便向客栈买了几张旧棉被,不久煮好饭菜,每人连菜带饭一盘端出来,孝子们付过钱便上车吃饭。
众人匆匆吃过饭,趁天色未晚便赶到集北的破庙里去,那庙很小,只够孝子们挤在一起,车夫们只能在庙外的车上过夜,娘儿文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今年大年夜,要跟死人一起度过。”
新春初一,载着棺材的马车队又出发了。一路上,都听到欢乐的笑声和吵耳的鞭炮声,娘儿文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秦山杰轻声问道:“小文,你想家啦?”
“哪里,俺……”
狗熊道:“他妈的,你还不认?”
秦山杰忙道:“别笑他,头一趟出远门都是这样,正如古人所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嘛。”
曹彪道:“咱们到二十里铺,只怕也不能进去,这次可惨了,啃了好几天的馒头咸菜。”
秦山杰道:“如果他们不让咱们进城,咱们就派人去买饭菜回来吃。”
白永安大声下令,叫吹打的今日全部停止,免得惹旁人的反感。马车虽然一早便起程,但因为顶风的关系,到达二十里铺已是天黑时分。
只见集外灯光点点,三只手道:“奇怪,今天又不是元宵,怎地有人点灯?”
秦山杰眉头一皱,暗觉不妙,却没有作声,马车到集外,便被百多个壮丁围住。白永安大声问道:“什么事儿,请大家慢慢商量。”
一个长着三绺长髯的老者道:“你们是不是要进二十里铺?”
秦山杰应了一声,那老者道:“请你们过了初七才进去吧,咱们不欢迎。”
白永安怒道:“这路是你们的吗?”
“不错,二十里铺里的地和路都是咱们的。”
一个孝子排众而出,道:“柳大叔,俺是三毛……”
那老者说道:“俺老眼未花,早看到啦。”
“俺爹自上海回来,在青岛港外……”
老者道:“老汉早已从你娘那里知道,小侄子,难为你一片孝心,千里迢迢运棺回来,不过今日下午咱们开过会,决定不让你们进去。”
那孝子脸色一变,道:“也要过了初七?”
“这倒不用。外乡的,初八才能通过;你明天天亮之后就可以进去。”
秦山杰说道:“那么咱们经过可不可以?”
老者道:“不可以。”
白永安道:“天下间有这道理吗?”
“怎会没有?新春头几十具棺材从集子里经过,这像什么?”
一个孝子道:“你不怕死人不会原谅你们吗?”
老者脸色一变,道:“这是咱们二十里铺所有的活人的决定,你们说什么都没有用。”
三毛道:“大叔,俺爹生前捐了不少钱给镇上修路,他今日遇难而死,你们就没一点同情心吗?”
“这个俺记得,你爹生前既然这般热心乡里的公益,他死后也不想骚扰乡亲。”
三毛怒道:“他不想骚扰乡亲是一回事,你们却不能认钱不认人,俺今夜一定要回家。”
一个壮丁接口道:“你要回家,咱们欢迎,但棺材要停在外面。”
“不,不单只俺要回家,俺爹的尸体也要回家。”
老者向后面大声叫道:“列队!”
那些壮丁们一字长蛇阵横开,手上都拿着棍棍棒棒。
三毛道:“大家跟他们拼了吧。”
那些孝子们见他们一早便有所准备,都怒火填膺,摩拳擦掌,要跟对方拼一拼。
秦山杰忙道:“大家静一静,他们手上都有武器,好汉不吃眼前亏,忍让一下吧。”
“不行,上一次还有道理,这一次回到自己家乡,还不让人进去,天地不容,不能再让。”
白永安也道:“别忙,再跟他们讲讲。老伯,请你跟他们说一说,让二十里铺的死难者家属进去,咱们天亮之后再经过,绝不在贵境逗留。”
壮丁们道:“咱们若让你们进去,没法向乡亲们解释,你们绕路走吧。”
秦山杰道:“第一,绕路太远,第二附近的小路咱们的大马车没法通过。”
“那就等七天吧。”
“你们在这里陪咱们七天?”
“你们不走,咱们便在这里陪你们七天,你以为咱们很好受?这时候谁不在家里团聚?偏教咱们抽到签,要来这里喝西北风。”
秦山杰转头问白永安:“老板,怎么办?”
大方在一旁说道:“咱们付他买路钱吧。”
白永安点点头:“老伯,咱们付你们的买路钱吧,你请开个价。”
老者道:“你以为咱们是拦道打劫的强盗吗?”
白永安心中暗骂:“操你妈的,换作是平日,老子早一枪干掉你。”脸上却陪笑道:“咱们不是这个意思……是想送点钱,给你们做场法事,冲掉霉气,总之让死人活人都好过一点。”
“你们等一等,老汉去跟他们商量一下。”
过了一阵,老者道:“咱们镇上共有六百多户,每户两个大洋,咱们便放你们过去。”
大方怪叫一声:“那不是要一千多个大洋?孝子们,你们肯不肯花这笔钱?”
孝子们都怒火填膺,骂道:“他们根本不是人,竟然想趁火打劫。”
有的则叫道:“发死人财,生儿子也没屁股!”
白永安说道:“老伯,可不可以减减价?”
他们又商量了一阵,老者道:“一口价,一户一个半大洋。”
白永安拉着秦山杰到一旁去说话:“七郎,好不好给他们?”
秦山杰道:“那些孝子是不会付的,假如由咱们付,可能引起别人的误会。”
“那怎么办?”
秦山杰也甚感为难,负手于背,在车后踱着步,没想到,那些孝子们已与壮丁们冲突起来。
秦山杰忙道:“快阻止他们!”他俩立即冲到人群中劝架,可是双方打开之后,再难停手,壮丁们由于手上有武器,因此孝子们一开始便纷纷受伤,这一来,孝子们更加愤怒,奋不顾身地向壮丁们攻击,有些拾起石头向对方猛掷。
不久,壮丁们也冲了过来,双方形成一堆堆,展开搏斗,有几个壮丁也向秦山杰、大方和白永安攻击,大方和白永安怎能忍受得住?几个回合便抢来一条长棒,随即挥棒反击。
秦山杰跳到马车顶,大声叫道:“大家停手,有事慢慢商量,新春初一不要动粗。”
白永安贼性发作,对着车夫们喝道:“你们都死了不成,还不动手?”他长棒一扫,一个壮丁的脚骨被其打断,顿时跌倒地上,呻吟起来。
壮丁之中也有好些学过武艺的,纷纷围上来,把白永安和大方困住。
孝子们几个接触已纷纷受伤,慢慢后退,壮丁们喊道:“将马车推倒!把棺材抬下来!”
孝子们叫道:“咱们都跟他们拼命了吧!”
秦山杰见情况不可收拾,只好从车上跳下来,他赤手空拳打倒几个壮丁,替大方和白永安打开缺口,道:“老板,快想办法,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大方将长棒向后一抛,喝道:“接住!”
秦山杰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大方忽然抽出一柄枪来。
秦山杰大惊,急道:“不可开枪。”他抢前一步,长棒向大方手上的手枪扫去,可是已慢了半步,只听“砰”的一声,第一颗子弹已出了膛。
子弹不是射向人群,而是向天发射,但这颗子弹在此时此地的威力却可与古时皇帝的圣旨媲美,枪声刚过,双方便霍地停住。
秦山杰松了一口气,长棒在地上一点,身子如飞燕一般,飞上车顶,将长棒一丢,双手叉腰,道:“柳老伯,你们打伤了人,怎样赔偿?”
那老者一愣,反问:“你们也打伤了咱们的人,你又打算怎样赔偿?”
“大家清点一下受伤的人数,看哪一边的人多。”
一个壮丁道:“不必多此一举,打斗起来自然有人受伤。”
“先动手的是你们。”秦山杰道,“而且你们手上都有武器。”
壮丁大声道:“不对,先动手的是你们。”
秦山杰道:“好吧,大家不用争论,咱们将这件事交给官府办理吧。”
新春头见官府可不吉利,那姓柳的老汉忙道:“算啦,这件事就这样吧,谁也不用计较谁先动手。”
大方把手上的枪扬了一扬,道:“你们说得倒好听,打伤人就这样算了?刚才俺的枪如果对着你开,你们肯就此算了吗?”
老汉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壮丁们道:“不用怕他,他枪膛内的子弹有限。”
大方说道:“不错,俺只有二十颗子弹,开了一颗,还有十九颗,谁敢出来试试?”
那些壮丁虽然胆气豪,但的确不敢与枪弹作对,老汉道:“用枪……这个可是犯法的……”
“用长棒打人便不犯法吗?”孝子们都怒吼起来。
老汉干咳了几声,道:“那么你们意欲何为?”
大方看了孝子们一眼,说道:“咱们可以不与你们计较,但是你们得让咱们进镇。”
秦山杰加上一句:“咱们不会在镇上逗留,也不会骚扰镇上的人,他们若怕倒霉的话,就把门窗关上吧。”
一个壮丁道:“老伯不用怕,咱们去报官,他私藏军火,罪名重得很。”
大方哈哈笑道:“俺可以随便跑掉,你们去哪里找俺?但你们都住在镇上,就算官府不找,咱们以后也会……哈哈!”
老汉找了几个人走到后面商量,秦山杰则吩咐车夫扶受伤的孝子上马车,孝子们在车上破口大骂。
过了顿饭功夫,老汉道:“好吧,咱们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们过镇时不可哭,不可吹打。”
秦山杰道:“咱们答应你。”他对孝子们说了一番话,便吩咐车夫准备起程。
老汉道:“请等二十分钟,咱们进镇叫人关门。”
大方怒道:“他妈的!这老乌龟也真可恼!”
秦山杰说道:“算了吧,大家忍一忍吧!”
过了二十分钟,壮丁们果然让开一条路,给马车过镇。白永安悄悄问秦山杰:“七郎,会不会有事?”
秦山杰道:“放心,他们怕咱们来报复,一定没事。”
果然,马车顺利通过二十里铺,那几个二十里铺人氏的孝子便回家去了,其他人则继续前进。
孝子们问道:“咱们去哪里过夜?”
秦山杰说道:“就在车上过夜,到雍坊城时也不要进去,派人去买些吃的就好。”
一个年纪较大的孝子道:“最好找个大夫来替受伤的人敷药。”
秦山杰道:“可以,停车休息吧。”
第二天中午,他们更到达雍坊城了。
秦山杰亲自带石城子等六个人进城,要买糕饼馒头倒不太困难,因为有些小吃店初二便启市了,不过要找大夫可就困难得多了,城内几家跌打医师的药局都还未开门,最后秦山杰才问了路,备了一份厚礼,直趋一个跌打医师的家门。
开门的门公道:“咱们老爷后天才看症,你们后天才来吧。”
“医者父母心,请你向郑医师说一声,请他出次诊。”
门公问:“伤者在哪里?”
“就在城南口,咱们还可以多付一点钱。”
“你等等。”门公进内一阵才再出来道,“老爷在吃饭,你们进来等一等吧。”
秦山杰怕郑家的人生疑,便叫石城子他们在外面等候。他走到大厅,果见厅上坐了满满的一桌子人,门公示意他坐下,也去吃饭,没人来招呼他。
过了十分钟,一个五十左右年纪,身材瘦削的男人,离桌坐到秦山杰对面的沙发上,抽着烟问道:“伤者受的是什么伤?”
“你就是郑医师?”秦山杰堆下笑容,“他们受的都是些棒伤。”
“他们?到底有多少个病人?”
“大概二十个吧。”
郑医师心中有点高兴,却故意道:“这么多人,俺做不来,也没这么多的时间,请你找别人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你帮帮忙。”
“好吧,俺找几个人去,不过医药费要高一点。”
“没问题,只要合理就行。”
郑医师叫家人去将住在城内的几个徒弟找来,提了几只药箱,便跟秦山杰出门。到了城外,忽见几个穿制服的大汉围着引魂的队伍,双方似有所争执。秦山杰心头一沉,不由站定。
郑医师连忙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嗓门大,说的话让穿制服的人听见,转头问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都过来。”
郑医师忙道:“俺是城内的郑医师……”他转身要回城,却让秦山杰一把抓住。
“你、你们是强盗?”他惶恐地说。
“你胡说什么?过去吧!咱们都不怕你还怕?”秦山杰推着郑医师走过去。他嘴上说不怕,心中却犹如十五只吊桶般,七上八落的。
他们走到马车前,几个穿制服的便举起枪来,一个便衣道:“举手,咱们要搜身。”
秦山杰向石城子等人打了个眼色,首先高举双手。
郑医师道:“庄队长,俺是被他们请来看病的,跟他们可不认识。”
那个便衣道:“俺不会冤枉好人,你们站到一旁去。”
刑警伸手在秦山杰他们身上摸索,秦山杰忍不住问道:“队长,咱们犯了什么法?”
“你是干什么的?”
“马车夫,是白老板雇咱们来赶马车载棺材的。”
庄队长道:“咱们接到消息,说你们之中有人私藏枪械,所以来搜查一下。”
秦山杰见大方在马车后向他打手势,便道:“谁呀?咱们做车夫的可不知道。”
他转头问道:“石城子,你们知道不知道?”
石城子十分机伶,忙道:“咱们也不知道,除非那人露出枪械,要不谁会知道?”
小齐等人也一口咬定不知道。
庄队长冷笑一声,道:“你们都在一起,怎会不知道?”
秦山杰道:“真的不知道,队长是不是误信人言?”
庄队长冷哼一声:“他妈的!你以为咱们都没有脑袋吗?俺问你,你们昨晚是不是在二十里铺?”
“是的,咱们从那里经过。”
“是不是发生了冲突?”庄队长忽然指一指娘儿文,道,“你说。”
娘儿文一张脸登时变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庄队长双眼一瞪,喝道:“说!快说!”
这一来,娘儿文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石城子道:“小文,你就老实告诉他吧,免得他们怀疑。”说着向娘儿文打了一个眼色。
庄队长看不到他打眼色,但却恼他开口,回身刮了他一巴掌:“他妈的!你不作声,没人会说你是哑巴。”
石城子半边脸立即肿起来,曹彪嚷道:“你们吃公饭的便可以随便打人吗?”
庄队长怒吼一声:“你敢再说一句,俺连你也打了!”
曹彪道:“你们不能知法犯法。”
庄队长大怒,向曹彪走过去。石城子道:“你要打便打俺吧。”
“好义气,俺偏两个都要打。”
一个孝子忽然叫道:“救命呀!救命呀!”
庄队长一怔,喝道:“你嚷什么?”
那孝子是欧阳三的手下假扮的,见过不少风浪,却故意装出一副害怕的神情,道:“俺怕、怕你也会打咱们。”
庄队长倒不好意思再找石城子跟曹彪的晦气,走到娘儿文身前,道:“你再不说,俺便认定是你私藏枪械的。”
“不是俺!俺说了……昨夜咱们是跟二十里铺的人起了冲突,他们手上都提着棍棒,但俺看不到有人用枪……”
庄队长双眼如刀一般锋利,紧迫一句:“有没有听见枪声?”
“那时候谁还顾得上?俺怕得要死,匿在篷车里,外面叫得又凶,就算有人开枪也听不到,看不见。”
秦山杰等人听他这样说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庄队长道:“真的?”
秦山杰道:“那时候咱们跟他一起匿在车厢内,俺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所以咱们几个都没有受伤。”
庄队长道:“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你们乖乖地供出来,要不咱们便要开棺检查。”
孝子们脸色都变了,秦山杰忙道:“队长,俺也相信你的消息,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二十里铺里的人向咱们勒索过路钱不遂,而诬告咱们的?”
“咱们的消息不是来自二十里铺,而是另有其人,一个住在城外正要进城的农夫所见的。”
秦山杰不大相信他的话,便道:“队长,你请他来作证吧,而且他一定看到是谁开枪的。”
庄队长怒道:“你再不闭嘴,俺便请你吃‘五指饼’。”他走前几步,忽然指着一个满脸胡须茬子的孝子,说道,“是不是你?”
那孝子一挺胸,道:“要重证据,你拿人证物证出来吧!是不是也要收过路钱才肯放咱们过去?”
庄队长又转向第一个长着胡子的孝子,那孝子指着身上的伤,道:“俺如果有枪,还会让他们打伤吗?”
秦山杰忽然恍然,原来昨晚因为天黑,看不清楚,告官的那个人,只看到大方长着胡子,偏生大方今早在车上没事,胡子刮掉了,所以他们才找不到他。
一个穿制服的忽然指着大方,说道:“队长,这个人下颏上有刀痕,今早才剃过。”
大方道:“剃胡子也犯法吗?”
“不是,咱们得到的消息说,昨夜持枪的人长满了胡子。”庄队长走到大方脸前,指着他的鼻子问,“你为何要剃胡子?”
大方哈哈大笑:“请问队长,你剃过胡子没有?”
庄队长沉声大喝道:“现在是俺问你的。”
“胡子长了就要剃,这是小孩子也懂得的问题。”
“搜过这人的身没有?”
那些穿制服的道:“所有的人都搜过了。”
庄队长道:“搜马车。”
一个孝子道:“马车你们可以搜,但棺材不能动,最多请你们局长来说话。”
庄队长冷哼了一声,带人搜车,秦山杰则叫石城子他们将干粮分派给孝子及车夫,又走到庄队长面前哈腰道:“队长,你发发慈悲,让他们给大夫治治吧。”
庄队长上下看了他几眼,严厉地说道:“你只是一个车夫,为何管这么多的闲事?”
秦山杰不慌不忙地说道:“这怎能算是管闲事?每个正常的人都会有同情心的,只有二十里铺的人才没有。”
庄队长哼了一声,说道:“那就快点吧。”
秦山杰叫郑医师赶快为伤者治理,一时之间哎唷之声不绝于耳。过了一阵,马车的搜查已经完毕,但伤者仍未治好,马车仍然停在原地。
庄队长带着人在旁边监视,白永安走前向他行了一礼,悄悄塞了一包大洋给他,庄队长轻轻一掂,推回给白永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队长,咱们是怕这些死人冲了你们,所以送点红包给你们冲冲霉,只是没带上红纸,你就将就一下吧。”白永安又将钱塞到庄队长的手中。
庄队长看了他几眼,道:“好吧,你们弄好了就赶快走。”
白永安哈腰道:“城里面的人……咳咳,咱们可以经过吗?”
庄队长道:“百姓们都迷信,俺可不信这个,你们照常经过吧,不过不要停留。”他说罢一招手,便带着人走了。
众人见他们离去,都松了一口气。郑医师跟他的徒弟们,足足忙了两个多钟头,才将伤者治理好,本来他想狠狠敲一笔的,但听说他们之中有枪,登时收起了财心,只按正常的价钱收费。
车夫们把受伤的孝子扶上马车,车队又继续前进了。雍坊城内又有两个死难者,车夫把棺材送到他们家之后,又赶上去了。在城外的死难者可有五六个之多,白永安把车队停在一座树林中,派两辆马车送棺上门。秦山杰乘这个机会,又将藏货的棺材分开,这样露出马脚的机会便减少了。
车队在黄昏的时候再度登程,这时候,虽然还有三十多具棺材,但实际上只剩不到二十具尸体和二十多个真孝子。
由于路上逗留了很长的时间,所以乘夜行驶,车头都挂着风灯,远看就像是一条火龙。他们下一站是要去柳桥,再南下一个大镇是张店,然后再转向济南。假如一切顺利的话,大概只须再走八九天。
走在最前面那两辆马车的车夫是楚龙的亲信杨千里和何长山,这因为他们对这条路的一切十分熟悉,黑夜行车,他俩带路最适合。
深夜北风呼呼,车厢受风,车夫不断要控缰才能指挥马匹直线行走,因此十分辛苦,何长山和秦山杰等人还不觉得怎样,但石城子等人却觉得吃不消了,不但精神疲乏,而且手足冰冻僵硬。
秦山杰无时不为他们着想,免得加重自己的罪孽,所以下令休息,马车驶进一座树林便停了下来。车夫们、吹打的和道士们缩进车厢内打瞌睡,秦山杰却不敢休息,跑去找白永安。
“七郎,有事?”
秦山杰道:“找几个人轮流值夜,下午那件事有点蹊跷,必须提防官府那里得到消息。”
大方在旁边道:“但他们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只要他们有心检查,不会看不出破绽的,小心为上。”秦山杰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把枪藏在哪里?”
大方笑道:“俺藏在车底,那些饭桶看不到。”
秦山杰问道:“你们带了几柄枪?”
何长山和杨千里不答,大方笑笑望着白永安,白永安道:“咱们怕露出破绽,不敢多带,只大方有一柄。七郎,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山杰知道他不肯将实情相告,便淡淡地道:“没什么,假如你们带得太多,俺想建议你们都把枪丢掉。”说着他也钻进车厢了。
天亮之后,马车又再出发了。天色灰灰沉沉的,像铅块一般的云块压得低低的,不久,天上又纷纷飘扬着雪花。
路上行人十分稀少,带头的杨千里不断挥鞭催马,雪花落在他衣领上,沿着颈子淌下去,冷得令人打颤。对杨千里来说,冷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双眼看到的不是风雪,而是大堆大堆的闪闪发亮的大洋。
人在无聊的时候很容易遐思,现在的杨千里正是如此,他越想越远,路面上的情况已看不清楚了,就在这时候,忽然“砰”的一声,马车倏地一侧,把他抛离车子,飞跌雪地上。
这时候他略为清醒,紧接着一阵希聿聿的马嘶声,尾随在后面的马车也一辆辆停住了。
雪地上哼哼哈哈地躺着几个孝子,他们都是被抛出车厢的,陪伴他们的还有两具棺材。
何长山跳下车,大声问道:“老杨,发生什么事儿?”
“他妈的,一只车轮陷在雪坑里。”杨千里慢慢爬了起来,道,“帮俺把车子抬上来。”
何长山和大方立即走前,帮杨千里将马车推出来,可是车轴已经断了,连车厢也震裂了,何长山骂道:“真他奶奶的倒霉,不能用了。”
大方道:“反正现在有空位,把棺材抬到别的马车上去吧。”
就在此刻,迎面驰来一辆有篷的马车,由于杨千里这辆坏车挡路,迫得那辆马车停了下来,车篷的布帘一掀,探出一张黝黑的中年面庞来,道:“借光,请把车子搬到一旁去。”
何长山忙道:“好!请你等一等,就搬好。”
那汉子忽然自车上跳了下来,“噢”地叫了一声:“你们这是什么?这么多的马车,运货的?”
何长山递了一根烟给他,陪笑道:“这是青岛海难的死者,运灵回乡。”
“哦。”那汉子走上前观看,何长山忙吩咐车夫们搬棺材和推开破车。
四个车夫立即将一具棺材抬上后面的马车,另一具棺材则要抬到第四辆,因为这是藏烟土的,由于装得满满的,比较沉重,抬棺材的一个是娘儿文,他气力不支,忙叫道:“狗熊快来帮忙,这具好重!”
狗熊嘟囔一声,走过去帮忙,也叫重。何长山忙道:“快点,别耽误时间。”
棺材终于抬上马车,破马车也被推到路外。何长山对那汉子道:“你请。”
汉子钻进车厢,他那辆马车便驶了过去,接着何长山这边的车也开动了。
那汉子忍不住又掀开布帘看着,他忽然发觉,何长山那队马车大部份都只放着两具棺材,只第一辆及第四辆因为刚才多了两具,才载着三具棺材。
汉子背后有个剪平头装的青年也看到了,道:“奇怪,那具棺材既然这么重,为什么他们不放在第二辆,却要放在第四辆去?”
中年汉子道:“少管闲事,咱们办大事要紧!车夫,请你快点。”
半晌,那青年又道:“队长,俺觉得有点奇怪……”
中年汉子道:“什么事这般奇怪?刚才那件事?”
“不错,为什么棺材这样重?”
“叫你少管闲事。”
“不,队长,这可能就是正点儿,那棺材藏的可能不是尸体,而是咱们要找的东西,更不可能是枪械。”青年见中年汉子没有反对,便继续说下去,“想想看,上头说货是由海路进来的,而他们说是青岛海难……”
青年还未说毕,中年汉子已叫道:“车夫,停车!转回去!”
原来这个中年汉子是雍坊城分局的侦缉队长,他带了两个亲信到济南开会刚回来,恰好在路上遇到这件事。
马车又停在刚才那地方了。
中年汉子姓江,是个老练的侦缉人员,他跳下车来到土坑附近检视,忽然发觉白皑皑的雪地上,洒着一小撮黑色的粉末,他走了上去,抓起粉末,放在鼻端上嗅。
他手下小田问道:“队长,怎样?”
江队长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道:“货就在那棺材里,快追!”
小田问:“要不要回去找人?”
江队长道:“怕来不及,快上车。”
马车队缓缓开动了,秦山杰那一辆在最后面“押阵”,他一早已觉出江队长不是平常人,所以也一直在暗中注视他。
当两辆马车相贴经过时,秦山杰发觉江队长双眼如同猎犬的眼一般,不断地扫射着,心头不由向下一沉。
马车“刷”的一声分开,秦山杰忽然站了起来,上身探出车厢,向后观望,江队长的马车带起一片迷漫的雪花,绝尘而去。当秦山杰收回目光时,忽然发现雪地上似乎有点异常。
由于车子去得快,所以他一时间不敢肯定有什么异常,但心头老是觉得不安,忍不住大声呼叫:“小齐,传话上去,叫白老板和大方找俺。”
白老板和大方的叫声,由后向前传去,白永安和大方跳下车,当秦山杰的马车到时,便将马勒住。白永安问道:“什么事儿?”
“刚才那个汉子很可疑。”
白永安道:“俺也看出来了,是个吃公饭的。”
“而且是咱们不愿遇到的。”秦山杰道,“你们两个最好回头去看看,咱们在前面等你。”
大方问道:“看什么?”
“雪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俺一时也说不上,不过肯定是露出了马脚,你们立即将线索消灭掉,免得他们回头。”秦山杰说罢便又挥鞭催马车前进。
白永安跟大方快步向来路跑去。刚跑了几步,大方便有所发现了:“老白,那辆马车转回头来了。”
白永安立即道:“快藏在树后,别让他们发现。”他边说边闪到路旁一棵大树后面,大方则匿在对面那棵树后。
江队长用鼻力嗅的情景,他俩都一一看在眼中,而江队长与小田的话更是随风送至,两人心情都立即紧张起来。
大方向白永安打了个询问的手势,白永安知道行藏败露,如果让江队长等人追上去,除了束手投降之外,就是硬干一场,与其迟早都要跟他们火并,不如就选在这个地方,最低限度那些孝子还不知道。
白永安双眼向四周扫射,见路上没有行人,便抽出枪来,大方见状也将枪拔了出来。
江队长道:“快上车。”
白永安咬一咬牙,枪膛对着江队长的后背,食指一扣,只听“砰”的一声,江队长背后出血,大叫一声,扑倒地上。
大方见状,也立即开枪放倒小田,白永安再发一枪,连那车夫也放倒。大方向前窜出,白永安道:“大方,小心车厢内还有人。”
大方对着车厢连发两枪,白永安也向前去,道:“尽量少开枪,免得惊动别人。”
大方窜到车厢旁,倏地一拳捣在车篷上,探手进布帘内发了一枪。
车篷里没有动静,大方掀开布帘,车篷里没有人,他松了一口气,说道:“没人。”
白永安道:“快将尸体搬上车内。”两人将三具尸体抛进车内,又去清理雪地上的血迹和鸦片烟土粉末。最后将马车向后转,再在马臀上用力拍了一掌,那马便拖着车向前飞驰。
白永安道:“快回去吧。”
两人收了枪,快步追秦山杰他们。
当他俩离开时,现场附近路基后露出一颗头来,他便是江队长的另一个亲信小洪。当枪声一响,江队长大叫一声时,他便即由车篷后面飞了出去。
由于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个人,所以随即跳下路基,偷偷观看,眨眼间,江队长、小田和车夫都死了,小洪抽出枪来,准备给他俩一阵冷枪。
忽然一个念头爬上他心头:“万一我打不死他们,反被他们打死呢?那么由谁去报讯?不,报仇事小,要紧的是完成任务。”
由于他有此决定,所以一直伏在路基下不敢妄动,直至大方和白永安去远,才长身快跑。那辆马车由于没人驾驶,驰了一阵便停了下来,小洪跳上马车,驾车驰去雍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