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鲁长风终于来到崔家集,他行动忽然闪缩谨慎起来,一直沿着墙壁而行,直至一家土屋外才停了下来,凌厉的目光向四周扫了几下,然后走到大门外。
土屋黑灯瞎火,静悄悄的,没一丝声息,鲁长风轻轻拍门,拍了一阵,里面没有反应,他将拍门的力道加大,但仍无人问话,他心中不由嘀咕起来:“莫非二弟带娘到外面避风声去了?”
他心头又忧又惊,右手无力地垂下,无意中摸到一把锁,心头一跳:“家里果然没人!”他略一沉吟,运起劲来,抓住铁锁,向外用力扯动,扯了几下,铁扣松开,他轻轻闪了进去。
由门缝照进来的光,只能映到厅前三尺,里面一片漆黑,鲁长风虽然看不到,但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家,闭着眼也可以走到房里去,便摸索着前进。
忽然他身子撞到一物,伸手一摸,四四方方,再摸上去,长长的,似无止境,刹那间,一个念头泛上他心头:棺材!
这是谁的棺材?鲁长风只觉手足冰冷,脑门发胀,深深吸一口气,鼻端便嗅到一股子桐油味儿,不错,这定是棺材!
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面,棺材竟有两具,鲁长风定一定神,轻轻一撬,棺盖已经上了钉,他一阵风般冲进灶房,更找不到火,这刹那,他像一头发了疯的老虎,恨不得找个人来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候,厅上的光线一暗,他一抬头,门外似有人在偷窥,他霍地冲了过去!那人影一晃即没,月光仍由门缝照了进来!
鲁长风拉开门,见斜对面那砖屋的门刚关上,他略一犹疑便走了过去,伸手轻轻拍门,里面没有反应,鲁长风道:“七叔,是俺长风!”
门慢慢拉开,大概里面的人确定他是鲁长风之后,才迅速打开,伸出一条胳臂,将他拉了进去:“鲁大哥,你怎到现在才回来!”
鲁长风认出他是崔七的儿子崔新生,便急不及待地问:“新生,俺家的棺材……嘿,到底是怎回事?”
崔新生道:“鲁大哥,轻声一点,进来再说!”
里面有人下床的声音:“生儿,你跟谁说话?”
崔新生回答道:“爹,是长风哥回来啦!”
房门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点盏灯来!”
鲁长风问道:“七叔,俺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崔七叹了一口气,回答道:“真惨,是你娘跟你二弟……咳,尸骸还是老汉收的!”
崔新生点了灯,将火剔得暗暗的,鲁长风身子猛地打了几个哆嗦,霍地跪在地上,道:“七叔大恩,请受俺一拜!”
崔七忙道:“快起来说话!你吃了没有?生儿,叫你媳妇儿下床煮点面!”
鲁长风大声道:“不,俺吃不下,七叔,你快告诉俺,到底是谁害死俺娘跟二弟的?”
崔七在椅子上一坐,摸出一根短烟杆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边装烟边道:“其实你该知道是谁干的!”
鲁长风面色一变,急声道:“是崔老财?”
崔七抽了一口烟,喟然道:“你们一家一向与人无争,想来除了他之外,还有谁?”
鲁长风右拳狠狠地击在自己的左掌上,咬着牙道:“崔老财,鲁长风今生跟你没完!”
崔七忙道:“轻点说话!”
崔新生卷了一根纸烟,递给鲁长风。“这是爹自个猜的,可没人看见!”
鲁长风胸膛起伏着,崔新生将油灯移了过来,道:“鲁大哥,咱们慢慢说话,你千万莫激动!”
鲁长风将烟卷儿就灯点着,长长地吸了一口,道:“七叔,俺听您的!”
崔七道:“长风,你爹早死,你俩兄弟是您娘一手带大的,咱也是看着你们兄弟俩长大的……”
鲁长风道:“是的,俺知道以前七叔不时周济咱母子!”
“俺知道你是啥样的人,你平日对咱家客气,又教生儿打拳,证明你是个有情义的人!”崔七“磁巴磁巴”地吸着旱烟,“托大说一句,你叫俺七叔,老汉也一直把你当作侄子看待,你老实告诉我,你俩兄弟是不是打碎了崔老财家的一只什么康熙的青瓷花瓶?”
鲁长风默默地抽着烟,声音空洞地道:“七叔问及,侄子怎还敢瞒你,是的,他要做他好的什么五十大寿,教咱兄弟到他家干活,做几张桌子椅子,后来做好了,又叫咱们替他厅上的酸枝椅桌上油,俺二弟不小心,推翻了几上的花瓶,他说那是康熙用过的,鬼相信!”
崔七叹息地道:“这年代,有钱人说的话,官府准信,你认命吧!”
“谁说俺不认命?”鲁长风狠狠地将烟杆抛在地上,再用脚踩熄,“他要咱们赔他一只,说真的,假如那花瓶是假的,咱们赔他真的,不是当了冤大头?要是真的,去哪里再找一只给他?”
崔新生摇头道:“这老狐狸一定是要你们赔钱!”
“不错,他起码要咱们赔他二百个大洋,咱俩兄弟说好说歹,他说念着咱们是因公打破的,减少一半,限咱们一个月还!”鲁长风咳了一声:“虽说减了一半,但一个月叫咱们去哪里找一百个大洋?”
崔新生插腔道:“就算去做贼也不一定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一个月偷一百个大洋!”
“咱们又说好说歹,他才答应将限期改为三个月,又说口说无凭,要签欠单,俺们那时候只觉如在地狱,只得随阎王老子摆布,他叫了镇长做证,立了那一纸欠单!”
崔七问起:“你俩签了花押没有?”
鲁长风无力地道:“还能不签吗?可是咱们回家之后,却慌了手脚,不敢告诉娘,恐她惊慌,但坐在家中总不是办法,所以俺便决定到外面闯一闯,二弟有家室,自然不便出去冒风险!”
说到这里,崔新生又递了一根烟,鲁长风想也不想便又点上了。“俺告诉娘说到邻村干活,出了集,想来想去,都觉得十分可疑!”
崔新生问:“有什么可疑的?”
鲁长风道:“假如那只花瓶是真品,你们说那老财怎会一口便减了一半的赔款?分明是假的!操他奶奶的,一只普通花瓶要咱们赔一百个大洋,不是太贵了吗?俺越想越不忿,心想假如找得到一百个大洋,那便罢了,算是自己交了霉运,但若找不到钱,日后日子怎过?”
崔新生道:“一百个大洋可能干一生也赚不了!”
“所以俺便在深夜偷偷潜进崔老财家,偷走了那张欠单。”鲁长风说着便取出一张欠单来:“七叔你看!”
崔七接来一看,他家本是小康,读过几年书,倒认得字,鲁长风兄弟还是跟他学文化的,他看了一下,道:“上面倒是写得清清楚楚的!你进去没人发觉吗?”
鲁长风抢过欠单,拿到灯上烧掉了,崔氏父子都是一愕,却也无话可说。“俺去过他家干过几次活,知道他将地契文件都藏在书房里的一只木柜里,所以偷偷撬开窗户爬进去,俺本来想将他的木柜捣烂,找出欠单的,天见可怜,他那天竟忘记取掉钥匙,所以俺便轻易得手!”
说到这里,他咬牙道:“早知如此,俺那天该放一把火,将他的地契田契都烧掉!”
崔新生问道:“后来你去哪里?”
“俺出门时,二弟将家里的钱叫俺带上,俺便四处流浪,好几次想去大户家里偷钱,可是俺虽有一身本领,却没有贼骨,结果都下不了贼心!”
崔七赞道:“男子汉大丈夫,本不该做贼!”
“后来俺在莱阳打东洋鬼子,天见可怜,赢了百多块大洋,所以俺便立刻赶回来了,准备还给崔老财,求个安乐,哪知道……”
崔新生道:“俺前天也听人说过了,原来那个打东洋鬼子的英雄是你!”
鲁长风紧张地道:“七叔,俺娘到底是怎样死的,你快告诉俺。”
“大概八天前吧,你弟妇忽然闹着要回娘家,你二弟便送她俩母子出集,他有没有回来咱也不知道,是老汉发觉你家几天都没开门,所以去拍门的,哪知门没锁,一推便开,俺进去一看,登时傻住啦,只见你二弟躺在厅里,身子全是血迹,喉管添了老大的一个窟窿……”
崔新生道:“那时候俺在家里听见爹大声呼叫,便跑过去看……也傻住了!”
崔七又抽起烟来。“后来咱爹儿俩又发觉你娘在房里悬梁死了,解了下来,尸体早已冰冷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吊的。”
鲁长风跺足道:“一定是被崔老财迫死的!”
崔七忙道:“这是咱们猜测,也没人见到,你别乱来,白害了自己的前途!”
“操他奶奶的,就是崔老财干的好事,他也只是出点子,哪用得着他亲自动手的!”
崔七道:“俺等了两天,不见他回来,又不见你弟妇回来,所以便先买了两具棺材,叫人装殓了,边都缝糊桐油灰,等着你回来才出葬!”
鲁长风道:“多谢七叔,请再受俺一拜!”
崔七忙把他扶住。“别客气,不说咱两家的交情,就算是左邻右里,也该尽一分力!”
“嗯,七叔你一共花了多少钱?”鲁长风道:“你别客气,俺现在有钱!”
崔七报了一个数目,鲁七数了一叠给他,崔七道:“哪用得这许多?”
鲁长风道:“余下的,请你明天请仵工抬出城葬了吧!”
崔新生道:“鲁大哥,那你呢?”
鲁长风道:“我暂时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到晚上我才悄悄去拜祭!”
崔七点头道:“这倒好,你日后到别处去吧,反正你们原籍又不是崔家集!”
鲁长风道:“再烦你们一件事,俺家厅里地上可有血迹?”
崔七与崔新生想了一阵,都说没有,鲁长风咬牙道:“证明这不是一般的杀人案件!”
崔新生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地上既然没有血迹,证明俺二弟是在别处被杀,然后搬到俺家,俺娘大概是在惊恐之下,所以才悬梁自尽的!”
崔七点点头道:“有道理,侄子,你不如报官吧?”
“哼,这码事不用再提,那崔老财跟哪一位长官没有来往的?”鲁长风顿了一顿,道:“算了吧,算是倒霉!”
“侄子,你有何去处?”
“俺自己一个人哪里去不得,七叔麻烦你了,等事情平静了之后,俺再来拜谢你!”
“不要客气!”
鲁长风道:“俺得趁天未亮前走了,七叔,俺那栋破屋,假如有人要的,你替俺卖掉吧,那笔钱算是咱家报答你的!”
他不等崔七回话,便开门出去,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崔七父子在天亮之后,果然请了仵工将棺材抬了出小集,小集后面有座山包,崔七吩咐仵工在那里掘了两个土穴,将棺材埋了。这一切都在静悄悄中进行,没有惊动到城里的人,也没人注意,鲁长风交代好一切,便匿在外头,他心中的悲哀也为愤恨代替,心中翻来覆去,有一个念头:报仇雪恨!
夜幕降临大地,将崔家集笼罩在黑暗中,鲁长风却在这个时候返回崔家集。
他不是要回家,而是要到崔家。
他知道事后不能再在崔家集待下去,也不想再在此处,更知道成功之后,他要过着浪荡流窜的生活,也知道不成功的后果是什么。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阻挡鲁长风,他只想杀死老财崔景福,为母亲及弟弟报仇,只要能报却大仇,他不惜一死!
夜更深,鲁长风爬进崔景福家的后园,崔家的情况他颇熟悉,虽有两个值夜的仆人,但夏夜炎炎欲眠,加上久在平安中,没了警觉,倚在院子中的枣树下,昏昏地打着盹。
鲁长风毫不费力便来到崔景福睡房外面,他向四处观察了一下,见没有人,便拿出一块手绢来,幪住口脸。
大气热,睡房虽然关着,但窗户洞开,鲁长风心中暗道:“老财,你死期到了,求娘在天之灵保佑儿子为你报仇!”
他再向四周看了一下,见没有动静,左手在窗口上一按,身子便轻飘飘飞了进来,真是点尘不惊!
鲁长风听见房内响着鼻鼾声,更加放心,缓缓抽出匕首,向床前走去!
不料,床上只有一个肥胖的女人,摊开手脚,薄被早踢到一边去了,鼾声如雷般响,胸前那一对大肉球,一起一落,恶形恶象!
鲁长风心中暗骂一声:“他奶奶的,这女人不知是啥来托生的,竟可以嫁在大富家里!”
床上那女人是崔景福的元配,鲁长风以前也见过她,一副雌老虎的凶相,婢仆都怕她几分,鲁长风虽也憎恨她,但他不是嗜杀之人,只待了一阵,证实房内没有崔景福,便又跳了出去!
崔景福去哪里?除非他到亲戚那里串门子去了,否则只会住在书房内!别的有钱人家都是大老婆兼小老婆,只有他崔景福命不好,娶了个恶妻,这方面给管得死死的,是以鲁长风便去书房找寻。
书房的门窗关着,鲁长风将耳朵伏在门上静听,里面没有声音,他轻轻一推,门竟然无声地滑开了!
鲁长风闪了进去,书房里的躺椅上放着一块大毛巾,却不见有人!
鲁长风想道:“这老财莫非去茅厕?好,等我等他回来,再跟他算账!”
他在房内等了好一阵,仍不见崔景福回来,不由又奇怪了:“假如崔老财不是在这里睡,门怎不关上?若是去茅厕也该回来啦!”伸手到躺椅上一摸,凉飕飕的,证明崔景福离开已久,他心头又是一跳:“莫不成他知道我今来找他晦气?”
想到此,他立即闪了出去,崔家占地没莱阳魏守信的广大,但也有几个院落,崔景福住的地方有一间睡房,一间书房,一个小厅,再前一点那个院落,便是他两个儿子住的地方,过去一点的厢房才是下人们住的!
院子里仍然静悄悄的,鲁长风忽然有点害怕,好像有许多人在暗中布下陷阱等着他一般!他虽然一身武艺,但终不是草莽出身,这时候心中一惊,便连忙离开。
路经另一座小院,忽然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的呻吟声,鲁长风心头一跳,只道崔景福的儿媳正在敦伦,忙急步而行,不料那女子忽道:“爹,你轻一点嘛!”
鲁长风心头“咚”的一跳,一时间脑袋尚转不过弯来,忽又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早叫你别喊我爹,你叫景福嘛!”
“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那女人声音十分含糊。
“喜儿,你说俺厉害,还是那小畜生厉害?”
“他什么也不懂,只会蛮干,怎比得上你这沙场老将!”
那男的听后得意地笑着,鲁长风咬牙暗骂:“操他奶奶的,这老乌龟竟然扒起灰来!哼,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种人留在世间,还有何用!”
心念未了,只听崔景福“哦”了一声,接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喜儿,爹要死在你身上了!”
那女的也不成话,竟还撒娇地说道:“爹,你千万别这般早死,媳妇儿还未乐够!”
崔景福桀桀地淫笑着:“今日那二个小畜生都不在,咱们才可尽兴!”
喜儿道:“就怕婆婆听见!”
“哼,那胖妇一睡下床,就像死猪一样,除非在她头顶上打雷,要不然也不会醒!”
喜儿道:“爹,你明夜再来!”
“小淫妇,你试出滋味来是不?明夜怕不行,后晚吧,反正他们要大后天才回来。”
“唔……不行!爹你不疼我,你又要指他去买货,又不来陪我,媳妇儿孤衾被冷的!”
崔景福笑着道:“俺是怕那胖妇会生疑!”
“那你再来一次吧!”
“小淫妇儿,你真没个足够呀!”崔景福道:“好吧,俺明夜再偷偷过来就是!唔,快亲我一下,俺要回书房了!”
鲁长风一听,连忙回身窜进书房,就躲在躺椅后面,专等崔景福回来,好一刀结果他生命!
过了一阵,外面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房门推门,走进一个人来,那人将门闩上,轻轻哼着小调,一屁股坐在躺椅,似乎十分疲累。
他喃喃地道:“喜儿这小淫妇好风月,就是太会缠人,只怕这纸包不住火。”顿了一顿又自言自语地道:“管他娘的,人不风流枉壮年,真闹出事来再说,难道他们捉俺去见官不行!”
鲁长风心中暗道:“你死期已到,还说什么日后!”
崔景福又道:“俺还是早点歇吧,养足精神,明夜再去找那小淫妇!”说罢,便躺了下去,不一会儿,便响起轻微的鼻鼾声。
鲁长风不知为何,这当儿一颗心忽然怦怦地跳动起来,他暗骂自己:“鲁长风干啥的?怕他个屁,刀子往他喉管上一抹,就完事了,真是天不知地不知!难道你忘记了要为娘报仇?”
想到这里,他一颗心才逐渐安定下来,心中又暗道:“再过一阵,等他睡死一点才下手!”
过了一阵,崔景福的鼻鼾声,越来越响,鲁长风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匕首抽了出来,又慢慢直起身来,这时候,崔景福就会死在他刀下,他轻轻走到床边,暗暗告诫自己:“手定心狠,看准喉头!”
心念刚落,他匕首已经出手,快疾无比地落在崔景福的喉头上,再用力一按一拉!
崔景福忽然弹了起来,手脚一阵乱伸,喉头呼呼作响,就像拉动了铁匠的风箱一般,血沫子在喉头不断迸出!
鲁长风被吓傻了一般,崔景福要想站起来,却未能如愿,一侧身,连椅带人跌倒!
“蓬”的一声,将鲁长风在惊魂中震醒!他吸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已报了仇,连忙打开房门跳了出来,匆急间,几乎被门槛勾着!
鲁长风刚出了小院,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吃了一惊,连忙匿在大柱后面。来的共是两个人,就是那两个值夜的!
鲁长风待他们进了书房,便立即飞奔出去,往后园跑去。此刻那两个值夜的人都全在书房内,是以鲁长风奔跑间反没顾忌!
当他来到后园,才听见书房内传来一道尖锐的惊叫声!鲁长风想也不想,急奔几步,一个虎跃起来,双手抓住墙头,一翻身双脚便落在墙头上!
外面一片漆黑,毫无动静,鲁长风轻轻跳下去,立即急奔,他一口气奔到山包下,才停下来喘气!
山包上有许多坟墓,听说此处的风水不大好,因此一般没钱买坟地的穷人,都将先人葬在此处!
鲁长风喘了一阵,才摸出洋火和一条长纸,蹲在地上将纸点燃,然后慢慢地上山。
火光摇晃,只见山包上一片阴森鬼气,露了馅的土坟,不时有绿幽幽的萤火飞了上来,不知名的虫声,也偶尔传来的夜枭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鲁长风刚杀了人,来到这种地方,心中更惊,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崔景福狠毒,杀了我娘跟弟弟,我杀了他,是应该的!”
他娘的土坟终于找到了,他跪了下去先拜了几拜,然后到树后找到他黄昏时预先藏在那里的香烛元宝,引上火,分别插在母亲跟弟弟的坟前!
鲁长风跪在母亲的坟前,想到伤心处,不由哭了出来,哭了一阵,在坟前禀告已经杀了崔景福,报了大仇,日后,将浪迹天涯,最后便将元宝分成两堆,都焚烧了。
夜风吹来,纸烬如黑色的蝴蝶般,在半空飞舞,那情景十分诡异。
火光未尽,鲁长风忽略有所觉,低头望山下,但见远处有一道火蛇,向山包游来,他大吃一惊,知道是崔家的人找来,顾不得再叩头,便往山后跑去!
到了山后,鲁长风虽然已看不到那条火蛇,但大概那些人见山上有火,都大声呼叫着,吓得鲁长风有如丧家之犬急奔。
他慌不择路,跑了几里,一直到听不到那些叫声,才在林里歇下喘气。刚恢复了一点气力,鲁长风又起程了,不久,天际便泛起了一片鱼肚白!
鲁长风快步走了一阵,忽然一个念头泛上心间:我去哪里避难?
他想了一下,决定悄悄到青岛,然后乘船到上海,反正身上还有钱,只要省吃俭用,三年两载生活倒不成问题!
主意决定,他兜了一圈,往南而去。路上遇到一辆马车,说是去南边的,他跟车夫议了价钱,便搭上车了!
这车不是载人,而是载货的,而且是木材,因此马车走得甚慢,鲁长风虽然不急,却也没可奈何,只得沿途留意,希望找到空的马车,可惜找不到!
马车到了一座小集,便停了下来,人要吃饭,马要上料,鲁长风便道:“老大,俺请你吃饭吧!”
那车夫乐得有这等美事,没口子答应,两人找到一家小饭馆坐下,点了两个菜一个汤,又叫来两大碗卤面,便据案大吃!
鲁长风一夜劳累,加上今早滴水不进,眨眼间,那碗面便吃个精光,又叫堂倌送四个大馒头来,还叫了一壶酒。
那碗面下了肚子,这回他才有精神与车夫聊天。“老大,你这车到底要去哪里的?”
“去李家庄!”
“哦?”鲁长风眉头一皱,因为李家庄离此只有半天的路程。
车夫只道他不知李家庄在哪里,便道:“李家庄的左面是石桥镇,右边是金鲤村!老大,您要去哪里?”
鲁长风心头一跳,忖道:“弟妇娘家就在金鲤村,俺既然路过,理该去告诉她一下!”
那车夫只道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鲁长风道:“俺是要去青岛的,不过有个亲戚住在金鲤村,既然你车子路过,打算去探望她一下!”
车夫道:“你有事?俺索性先送你去金鲤村便了!”
鲁长风道:“如此俺便先谢了!”
车夫又问:“那附近几条村庄的人,俺都熟得很,不知你要找谁?”
鲁长风记起弟妇祝氏的父亲叫祝大麦,便以此询之,车夫笑道:“真巧!俺去年还替他家运了一趟木灰,俺就送你到他们门口吧!嗯,对啦,俺最近听人说,他好像病了!”
鲁长风心中一动,便道:“俺就是听说他病了,所以才要去探望他!”
“老大倒是个有心人哪!不知你跟他是啥亲戚?”
鲁长风不想告之实情。“是个远亲!老大,你喝几盅吧!”
“好好,俺平时晚上才喝,既然跟你投缘,就陪你喝几盅吧!”
两人吃了一阵,才将酒喝干,那车夫食量不如鲁长风,还剩了两个大馒头,鲁长风便揣上车。车夫喂了料,车子又缓缓前进了。
车上的木材虽然不少,但那两匹马甚是健壮,依然不疾不缓地走着,天色将黑,终于来到金鲤村,车夫一直将马车驶至一栋土房前才道:“老大,就是这栋土屋了,你自个去拍门吧!”
“谢谢你!”鲁长风算了车资给他便跳下车去,他向周围观察了一下,见烟囱上冒着烟,里面显然有人,因此便上前拍门。
没料到来开门的竟是他那大侄子小雷。小雷一见到鲁长风呆了一下,才大声叫道:“伯伯,是不是爹叫你来接咱们回去的?”
鲁长风想起二弟,忍不住蹲下将他抱起,道:“伯伯是路过的,顺便来看你!你娘呢?”
“娘在煮饭!娘!娘!伯伯来看咱们啦!”
祝氏还未出来,她娘石氏已自房中探出身来,鲁长风向她点头道:“大娘您好!大爷好吗?”
石氏道:“原来是长风侄,快坐下!家里是不是有事呀?”
鲁长风心头猛地一揪,含糊地道:“还好!”
说着,祝氏便自灶房出来了,惊喜地说道:“大哥,真的是你呀?你回过家没有?”
鲁长风咳了一声,道:“嗯,回去过了!”
祝氏喜道:“那个花瓶的赔款是凑足啦?”
“是的,凑足了!”
“你是来接咱母子的,金风为啥不来?”祝氏喜孜孜地道,“娘身子硬朗吧?我爹病还没起色,俺想多住几天。”
“没关系,你就住下吧!俺是要去青岛,路过顺便来看你们的!”鲁长风至此才想起一件事:“哎,你看俺,连个手信也忘记捎上!”
石氏道:“自家人,还客啥气!女儿呀,竹篮里还有四个鸡蛋,都煮了吧!”
鲁长风道:“小雷,你带伯伯到外头走一走好吗?”
小雷高兴地道:“好呀,伯伯俺认得路,我带你去!”说着他弟弟,那四岁的小云也出来了。
鲁长风一把将他抱起,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道:“快叫伯伯,伯伯带你出去玩!”
小云亲热地叫了几声伯伯,鲁长风便带他俩兄弟出去,村上有条小街,有几家店子的,鲁长风买了一些食物,准备送给祝家,小雷道:“伯伯,俺要吃糖,娘老是说没钱买!”
鲁长风忙道:“伯伯买给你!”他心头一酸,心想今日之后,也不知几时才能见到他俩兄弟,他买了糖果,那两个小鬼立即放在嘴里含着。
“伯伯,你真好!”
鲁长风忍不住又搂着他俩,在他们脸蛋上亲吻起来,小雷忽然讶然道:“伯伯,你为啥哭了?你不是说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吗?”
鲁长风举袖拭去泪珠,道:“谁说伯伯哭?伯伯是高兴见到你俩!”
“高兴也会掉泪的吗?”
“好啦,咱们回去吧!”
返回祝家,鲁长风叫两个小鬼将食物拿进灶房,他想去看望祝大麦,哪知石氏说他睡着了。
晚饭足足弄了个把钟头,饭菜才端上来,鲁长风、祝氏、石氏和两个小鬼围桌而坐,小雷道:“伯伯来了,娘才煮这许多菜!”
小雷道:“伯伯不要去。”
祝氏瞪了他俩一眼:“快吃,吃了好上炕睡觉去!”
石氏因丈夫病重,不想说话,因此只听见那两个小鬼吱吱喳喳的声音,鲁长风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祝氏的真相,哪知饭后,祝氏道:“大哥,你跟我到灶房,我有话问你!”
鲁长风暗中吸了一口气,道:“好吧,俺也有话要跟你说!”他便帮祝氏将吃剩了的饭菜,端进灶房,石氏吃了饭便回房了。
鲁长风坐在灶房内呆呆地等着,祝氏却不进来,原来她哄孩子上炕睡觉。
鲁长风将碗筷洗了一半,祝氏才来,见状忙道:“大哥,你歇歇,我来洗!”
鲁长风净了手,祝氏边洗碗边道:“大哥你莫瞒我,是不是婆婆叫我回去?”
“不是……”鲁长风问道:“你来时,跟娘有争执么?”
“婆婆的性格你该知道,她舍不得两个孩子都跟我来,可是她最近身体又不好,金风为那花瓶赔款的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哪还有心情照顾孩子?”
“原来如此,”鲁长风暗道:“幸亏她把孩子带回娘家,不然后果真的不敢想像!”
祝氏转头问道:“大哥……你会怪我吗?”
鲁长风忙道:“怎会,换作俺在家,也赞成你把孩子带来!”
祝氏道:“大哥,你的为人,真的没话好说!我大哥早死,我一直既当你是大伯,也当你是亲哥哥,你有话就老实告诉我,我看得出,你一定有什么事在瞒着我的!”
鲁长风心头一阵揪紧,思索如何开腔,祝氏转过头来,问道:“是不是婆婆骂我?”
鲁长风叹了一口气,道:“她现在要骂你,也有心无力了!”
祝氏一惊,忙道:“大哥,你这是啥意思?”她上下看了鲁长风几眼,见他没戴孝,这才松了一口气,迟疑地道:“婆婆因我气病了?”
鲁长风呜咽地道:“她,她死了!”
“吓?”祝氏大吃一惊:“是啥时候的事?你怎没戴孝?”
“大概有七八天了……”
祝氏跺足道:“金风为啥不派人通知我?难道他生我的气,婆婆死了我没回去奔丧,教我以后怎样做人?唉,他就是不懂事!”
鲁长风眼圈儿已发红,他先吸了一口气,道:“弟妹,你别怪他,我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忍受得住才好!”
祝氏娇躯发抖,颤声道:“大哥,无论如何,你都得告诉我!”
“二弟,他……他也死了!”
“砰”的一声,祝氏手上的碗滑落,摔在地上,碰个粉碎,她呆了一呆,才大声道:“我不相信,他身子一向很好……练武的人怎会这般短命的!”
“他不是病死的……”鲁长风心头如绞般沉重。
祝氏声音颤得更厉害。“大哥,是不是因为我?”
“不,他跟娘是被崔老财迫死的!”
祝氏又是一呆,道:“三个月的限期还未到呀?”
鲁长风咬牙道:“那狗杂种心狠手辣,他怎会讲理!”
“大哥你可有去找他吗?他是怎样说的?”
鲁长风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冷冷地说道:“俺杀死了他,替娘跟二弟报了仇!”
祝氏再一惊,双眼睁得大大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鲁长风道:“弟妹,俺今日来这里,便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你不要回崔家集了!俺怕……崔家的人会来找你的麻烦!”
祝氏哭泣起来,石氏听见声响,走了进来,问道:“女儿,啥事儿呀?”
祝氏扑在石氏身上,哭道:“娘呀,女儿命好苦,我婆婆跟丈夫都死啦!”
石氏看着鲁长风,鲁长风道:“是被崔老财迫死的!”
石氏搂着女儿,哭道:“女儿,你的命真的好苦!”母女抱头痛哭起来。
半晌,祝氏忽然抬起头来,举袖拭去泪珠,道:“娘,你回房去,女儿有话跟大哥商量。”
石氏回房之后,祝氏问道:“大哥,你有啥打算?”
“俺想离开山东,先到上海避一避,如果风声不紧再回来!”
“婆婆跟金风的坟墓在哪里?”
“就在咱那里的山包上,弟妹,有句话俺要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去扫墓,起码得待一年半载之后才可回去,万一有啥事,可就惨了!我浪迹天涯,今后也没个定处,两个侄儿便是鲁家的根!”
祝氏道:“我听大哥的!”
鲁长风道:“弟妹有何打算?”
祝氏道:“现在我唯一的希望,便是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鲁长风叹了一口气,道:“你年纪还轻,若……咳咳,生活挨不了,改嫁了,俺也不会怪你,不过两个孩子仍要让他们姓鲁!”
祝氏语气坚定地道:“不,大哥你真看轻了我,再苦我也守得住!我担心的只是你,以后……”
鲁长风道:“俺一个人又有一身本领,你不用替我担心!”他自身上拿出一沓钱来,“这些本是要还给崔老财,现在已不用还了,你一个妇道人家,又要负起抚养孩子的责任,日后的日子,一定很苦,这点钱你带在身边吧!”
祝氏道:“不,你要避祸,东飘西泊的,还是你自个带上吧!而且……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少不得添个大嫂……”
鲁长风道:“这当儿哪还有心思顾到那方面,而且我身上也还有钱!”他又将怀内的钱拿给祝氏看,祝氏这才收下。
“大哥,你一家的恩情,我忘记不了,假如你有了个定处,请托人送封信来,也好让我母子放心!”
鲁长风道:“假如俺有了奔头,也有了家小,一定来接你去,鲁家也舍不得你这个好媳妇。”
祝氏又垂下泪来,鲁长风又道:“孩子那里,你暂时莫告诉他们,也不用戴孝,一切谨慎一点总是好的!俺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两个侄儿!”
“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他俩!”
“假如不是你爹病了,俺很想你们搬到别处去住!”
祝氏叹息道:“崔家财多势大,真要找咱们晦气,搬家也不是办法!”
鲁长风无言可答,祝氏又道:“大哥你什么时候走?”
鲁长风道:“就走!免得连累你们母子!”
祝氏道:“你等等,我替你缝个褡裢,免得路上将钱掉了,要知道现在不比平日!”
“也好!”
祝氏到房内拿竹箩,上面放着些碎布料及针线,祝氏将灯剔亮,就在灯下缝制,鲁长风见她如此坚强,心头也轻松了许多。
祝氏边缝边道:“大哥,你莫怪我多言,路上小心一点,醒睡少喝酒,咱同样放心不了你!”
鲁长风感动地道:“俺都记在心上了!一到上海,有了落脚处,就会令人带信给你!”
弄了将近一个钟头,褡裢于弄好,鲁长风将钞票装在里面,然后扎在腰上,再盖上外衣,道:“弟妹,俺走了,你珍重!”
“大哥,你也珍重!”
就在此刻,大门忽然“砰砰”地被拍响,鲁长风吃了一惊,忙道:“弟妹,你将钱藏好,准是崔家人来了!”
祝氏道:“你先藏了起来吧!”
鲁长风向屋内看了一下,道:“不,俺不能留在这里!”
祝氏镇静地道:“那你由后门走吧!”说着拉着鲁长风出灶房。灶房隔壁有间柴房,房边还有一道木门,她把门闩拉开,鲁长风立即闪了出去。
这时候,石氏已去应门,祝氏在闩上后门,立即道:“娘,我来,你回房休息去!”
鲁长风窜出后门,见附近有棵大树,便爬了上去,因为他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也不知有多少个人,更想知道事情会如何演变,不肯就此离开。
半晌,便听见一阵吆喝声,又闻祝氏道:“他没来,你们要怎样才相信?”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咱已查清楚,他是乘马车来的,车子就停在你家门口,你还敢嘴硬,快搜!”
祝氏无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屋子里闹成一片,孩子都被惊醒了,啼哭起来,鲁长风心知来的必是崔家的家丁,心头又惊又急。孩子们不喜说谎,承认伯伯来过了,祝氏被打了几下,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在屋子里找不到人,恶狠狠地道:“你不交出来,咱们便抓你去抵数!”
这句话,使得鲁长风心头又再揪紧。祝氏道:“他是来过,咱却不知他犯了什么事儿!”
“告诉你,他杀了咱们老爷!”
“是不是当场被你们看见的?为啥你们不抓住他,却来这里撒野?你回崔家集问一问,我已回来十多天,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咱们根本不知道!”
“那他来找你啥事儿?”
“他是路过的,来看孩子和探我爹的病!”
“臭婆娘,你嘴倒利呀!他跑不了的,假如他再来,你得立即通知咱们,否则告你一个窝藏杀人犯的罪!”
祝氏道:“你们报官吧,有事就由官老爷来审!”
“走!哼!告诉你,他插翅也跑不了的!”
那些人终于离开了,屋子里的哭声也已渐渐止了,鲁长风一颗心至此才松了下来。
不久,鲁长风在树上便看见一条火蛇。向村口方面移去,邻居都到祝家问长问短,祝氏不断敷衍,好不容易才打发他们回去。
鲁长风又过了一阵,待四周都没了声音,然后爬落树,悄悄攀后墙进去。祝氏还未睡,听见声音,奔出来看见鲁长风,张开嘴角惊喜地叫了起来,鲁长风大手捂住她的嘴巴,轻声地道:“俺都听见了,放心不下,再回来告诉你一件事!”
祝氏问道:“啥事儿?”
“到灶房里去,俺告诉你!”
两人回到灶房,祝氏点了灯,却把它剔得暗暗的,鲁长风自灶膛里掏出一把灰,放在地上,然后拿着一根枯草在上面划着。“弟妹,假如这里挨不下去,你带侄儿到莱阳城找一个叫孙老大的,他会安排你们!”
“他是谁?”
“他是俺这次结拜的大哥,为人十分热心,而且办事仔细,很靠得住!”鲁长风用枯草一指,“你由这里进城,从这里走,他的家就在这里!对了,他那条巷子叫果子巷,记住了!”
祝氏道:“记住了!大哥,他们追查得这般紧,我实在放心你不下!”
“不要紧,出了山东,他们的手再长也不怕。”鲁长风望着祝氏,“刚才你应付得很好,俺放心了不少,孩子都托你了,珍重!”
祝氏道:“大哥你去哪里?”
“青岛!”
祝氏问道:“那车夫知不知道你要去青岛!”
鲁长风心头一跳,半晌也说不出话来,祝氏十分聪明,察言辨色便知道了个大概。“那你到别处下船去吧!”
鲁长风点点头,道:“俺的事你不用担心,大不了砍头了事,俺走啦,你保重,你不要送我!”他说罢便由灶房外的那堵围墙爬出去。
林子里静悄悄的,鲁长风暗问一声:“俺该往哪里逃生去?”
他无暇多想,便认定一个方向走去,一会便出了金鲤村,心头刚略为放心,便闻草中有个沙的一声响,他吃了一惊,连忙闪在一棵树后。
沙沙的踏草声越来越近,不久鲁长风便看到三个朦胧的黑影,黯淡的星光下,认出那三个人赫然是崔家的家丁!
只听其中一个道:“俺刚才明明看见一个人影来这里,九成便是那姓鲁的!”
另一个道:“你不是眼花看错吧?这里那有人影?也许有鬼!”
第三个斥道:“不要乱说,这种玩笑也开得的吗?”
第二个道:“捉到那小子有赏金,不管俺有没有看错,咱们分开来找。”
第一个道:“分开找?听说那小子武功厉害得很!”
第二个道:“胆小鬼,怕什么?这地方有多大,他一出来,咱们一呼叫,便围了过来,他武功再厉害,也插翅难飞!”
第一个又道:“还是去通知总管他们吧!”
“这不是将赏金分薄了去吗?”
第三个也道:“不错,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咱们有六只手,怕什么!”
第一个不敢再反对,三个人果然散开找寻,那第二个汉子正好向鲁长风藏身的那棵树走去,鲁长风心头怦怦乱跳,那汉子小心翼翼地前进着,全身神经都似拉紧了的弓弦!
忽然一道人影自树后窜出来,他尚来不及反应,胸膛上已中了一脚,身子被踢退几步,被地上的石头一绊,跌坐草地。
那人影迅速回身而奔,汉子叫了起来:“快来,这小子就在这里。”
他那两个同伴立即奔了过来,可是鲁长风已跑走了,三人却道:“追!”
那第三个汉子,自身上掏出一柄枪来,道:“抓不到活的,死的也要了!”
三人追了一阵,那第三个汉子便举起枪来,向前面“砰”的开了一枪。
鲁长风见他们有枪,心头大惊,弓着腰急奔,眨眼间,来至一条河前,他不由犹疑起来,背后那三个人越追越近,黑暗中又看不到桥在哪里,正想跳下去,忽又闻“砰”的一声响,随即觉得肩上一热,他不及细思,立即跳河而下。
鲁长风的水性不佳,但这时候,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力量,尽力划动双臂,费了好些时候才到对岸!
那三个汉子追到岸边,提枪的不断开枪,另外两个也跳下河去,鲁长风急如丧家之犬,上了岸之后,亡命而奔!
那崔家家丁不断开枪,幸而他枪法不济,子弹都从鲁长风的头顶上飞过。
鲁长风跑了一阵,才发觉自己的右肩火辣辣地疼痛,一条手臂再也无法提起来,他知道背后还有追兵,不敢稍慢,仍向前奔去!也不知跑了多远,天还未亮,却已到了一座小村庄,他略为考虑了一下,便窜了进去。
这村子不大,只有三十多户人,鲁长风倚在一堵墙前喘气,只觉肩上热乎乎的,似有什么东西流下来,他伸手一摸,黏糊糊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血。
现在受了伤,他更加感到前路茫茫,要想再走,又已累得双脚发软,而且奔跑起来,更不容易止得了血,不跑嘛,又怕被追兵赶上。
左思右想,都没个双全其美的法子,没奈何,只得爬上一栋土星,这土屋屋顶十分的坚实,鲁长风居高临下看了一阵,不见追兵,这才略为放心,撕下衣襟,将伤处包扎起来。
弄了一阵,眼皮沉重,敌不住困意,便躺在屋顶上休息,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睡,可是他已两三个晚上没好好睡上,加上劳累紧张,此刻疲劳困身,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鲁长风忽然醒来,原来天已亮了,而且正下着雨,他一醒来,只感头重脚轻,浑身火热,便张口喝了几口雨水,忽闻下面有女人的声音,他挣扎着起来,探头向下望去,只见两个女人正在收衣服!
其中一个女人转身奔进屋,鲁长风看到她的脸庞,心头猛地一跳,忍不住叫了一声黄大嫂。
那女人奔了几步,猛地又跑了出来,抬头望上,也惊喜地叫道:“鲁大哥,你怎会在这里?”
鲁长风只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叶章儿忽又叫了起来:“血,你身上有血!”
鲁长风走了几步,一蹲身跳了下去,不料他身子虚弱,双脚一软,竟然跌坐到地上去了。
叶章儿吃了一惊,叫道:“姐姐,快来!”
鲁长风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忽然晕死过去,到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叶章儿一脸紧张地站在床前,手上捧着一碗热茶。
“你醒来啦,”叶章儿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将茶递前,鲁长风挣扎不上来,叶章儿将茶放在床前的凳子上,坐在床上,将他扶起,让他那宽大沉重的身子靠在自己的身上,喂他喝茶。
鲁长风喝了茶之后,精神稍振,喘着气道:“谢谢你!”
叶章儿鼻端嗅到他身上那股了酸汗味,不知为何芳心竟然突突直跳,她含羞地道:“我受你大恩,还未谢你,你反谢我了!”她轻轻将鲁长风放倒在床上。
鲁长风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会在这里?”
“我去平度找堂姐,想不到她也是个苦命儿,我那堂姐夫另结新欢,将她休了,所以我便来找她,这是她娘家,你放心,你就在这里养伤吧,堂姐去买药!”
“这里有大夫吗?”
“有个老爷子采山药为生的,粗通医理,嗯,你怎会受伤?”
鲁长风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来话长!”
叶章儿忙道:“不用说,我猜也猜得出来,一定是那些东洋鬼子干的,你再歇一下吧!”
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章妹,他醒来了没有?”
“珠姐,醒来啦!”
门帘一掀,外面走进一男一女来,女的三十左右,身材微微发福,一脸和气,那男的头发已经半白,脸上满是风霜。
鲁长风挣扎着要坐起来,那老汉忙道:“躺着别动,待老汉替你把把脉!”
叶章儿道:“这是周老爷子。”
鲁长风向他们点点头,便伸出一只手让周老头把脉。周老头又解开他肩上的布条,问道:“你这伤口是怎样形成的?”
“枪伤!”
周老头用手指在伤口附近按了几下,鲁长风额头上爆出汗来,叶章儿替他疼痛,紧张地握着自己的手问道:“老爷子!他的伤……”
周老头道:“幸好子弹没留在里面,本来只须敷十来天药便没事,不过伤口发炎,身上又受了点风寒,只怕要多几天才行…”
叶珠儿道:“他是咱山东的英雄,万望老爷子尽力医治!”
周老头道:“不要紧,没生命之忧,”他打开药箱,拿出一盒药膏来,将药膏敷在伤口上,再用纱布缚紧,最后又拿了几味山草药来,道:“慢火三碗煎一碗,喝下再睡一阵!便有起色了,俺明天再来看他!”
叶章儿道:“老伯,多少药钱,你说一声吧!”
周老头说道:“等医好了再算吧,这些药膏老汉留给你们,你晚上再替他敷一次!”
鲁长风忙道:“谢谢老爷子,不过俺外头有仇家,若有人问起您,请您别告诉他们!”
周老头笑道:“俺看你也知道你是个直性的汉子!太好人,你放心,老汉不会告诉别人!”
周老头去后,叶珠儿便拿药去煎了,叶章儿道:“你歇一下吧,俺去装碗稀饭给你吃!”
房内空无一人,鲁长风心头却热闹起来:“真是天见可怜,让我碰上她,啊,我怎跟她这般有缘?”想到这里,他心头怦怦直跳,连伤口也隐隐发痛。
一回,叶章儿端着一大碗稀饭进来,还有一撮盛茶,一只咸鸭蛋。
叶章儿再度扶他坐起来,用汤匙喂他吃饭,鲁长风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一阵迷乱,又胡思乱想起来,叶章儿问道:“你在想什么?”
“大嫂,多谢你啦,今日要不是遇到你,俺也不知会怎样!”
“你怎还说这种话,不嫌生分吗?”叶章儿心底忽然一阵冲动,说道:“我娘家姓叶,叫章儿,你以后……就叫我章儿吧!”
鲁长风心头甜蜜,忍不住低声叹这:“章儿,章儿!”
叶章儿羞红了脸,悄声道:“快吃吧,饭都快凉啦!”
鲁长风只觉这碗稀饭,比山珍海错更好吃,恨不得一直倚在叶章儿的怀中,又觉自己实在吃得太快了,眨眼间那碗稀饭已吃个精光,叶章儿道:“鲁大哥,你够不够?”
“饱啦!”
叶章儿道:“你睡一阵吧,药煎好之后,我再来喂你!”
鲁长风带着一阵甜蜜蜜进入梦乡,醒来时已过中午,叶章儿仍坐在床前,见到他醒来,立即出去,随即端来一碗黑黝黝的药汤来,喂鲁长风喝下,道:“我去拿饭。”
鲁长风突道:“慢……”
叶章儿回身问道:“什么事儿,你不饿吗?这么大个人,今早只吃一碗稀饭,怎够!”
“不是……”鲁长风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叶章儿讶然道:“鲁大哥,你有话就说呀!”
“俺要小解,请问茅厕在哪里?”
叶章儿脸色一红,道:“你这身子怎出得去?”她想了一下,道,“我扶你到马桶去吧!”
“不用……”鲁长风也是脸上发热,挣扎着下床,可是走路却不甚稳当,叶章儿放下碗,扶他到床旁的马桶去,然后出房。
过了一阵在外面问道:“鲁大哥,你好了没有?”
她听不到回声,便进房,见鲁长风正在缚裤头,脸上发红,忙低下头去,可是她到底已为人妇,不像黄花大闺女,仍扶他上床,鲁长风忍不住道:“章儿,你真好,要是俺有这样的一个老婆,死了也瞑目。”
叶章儿娇躯一震,羞急地道:“我……我有什么好,世上好女子多得很。”
“咳,可惜没让我遇着。”
叶章儿替他盖上被子,不敢再待下去,但一出房,她便一阵迷惘,倚在墙上想着心事,却让叶珠儿看见,问道:“章儿,你有什么不对!”
叶章儿忙道:“没什么,我,我去洗碗!”
叶珠儿道:“把碗放下,你把饭端进去吧!”
叶章儿定了定神,接过饭又再进房,这次两人大概都感到羞涩,房内静得只有咀嚼的声音,叶章儿让他身子靠着,只觉娇躯不断发热,被他身上的气味,薰得四肢发软,待要推开他,又舍不得!
好不容易吃了饭,她又扶鲁长风躺下,鲁长风一直不敢再看她,心中暗骂自己:“鲁长风呀,你真不长进,自己一条命也保不住,还敢胡思乱想,不怕连累了人家吗!”
他自艾自怨了一番,才发觉房中已无别人,心中忽又升起一阵孤寂。
入黑之后,叶章儿又进房来,她小心翼翼地替鲁长风换药,然后喂他吃饭,鲁长风忍不住问道:“章儿,你是不是怪俺唐突?”
叶章儿脸色泛红,眼皮垂下,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怪你?”
“那就好……俺……俺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叶章儿心头一颤,忘记喂他吃饭,她年纪已经不小,但从未试过有这种感觉。半晌,鲁长风又道:“你好像胖了一点……好看得很。”
叶章儿头垂得更低:“以前三顿没两顿的……我还得多谢你送了那一笔钱给我呢!”
“不要放在心上!”鲁长风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也是缘吧……若不是那天俺到你家借宿,今天俺准死无疑!”
叶章儿道:“是你种善因得善果!”
鲁长风想起自己的遭遇,心事重重地道:“希望如此!”
叶章儿喂他吃了饭,道:“等下我再来喂你喝药,你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