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时节,夜风颇大,吹得湖畔之芦苇前俯后仰,沙沙作响,颇有点草木皆兵之势。
湖中泊着一艘船,船蓬里黑灯瞎火,但船头却放着一盏渔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对月而饮。
一碟酱牛肉、一碟炒鸡蛋、一包花生、几壶酒,再加上明月、湖水、夜风和芦苇,对这两人来说,已是最好的享受!
左首那人带着一顶员外帽,身材较胖,似是个财主,右首那人脸目清癯,但双眼炯炯有神,精神矍铄,似是位练家子。只听他道:“苏翁,可惜今日已是十八日,若是十五,那就更佳了!”
那个被称苏翁的道:“岑兄有所不知了,八月十五,小弟与舍弟相约在岳阳楼见面,可惜不见其踪迹,小弟也不知多担心,幸好十六日那天舍弟派人到岳阳楼送信,方知他染了点风寒,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那姓岑的老头道:“难怪苏翁昨天才来找小弟!提起此事,小弟亦不禁想起舍弟来!”
姓苏的问道:“岑兄,彼此相交十数年,怎地从未听及岑兄提及有位令弟?”
“说来话长,舍弟在十五年前加入‘掩月会’,那‘掩月会”乃由原日在吐蕃一带活动的‘红日教’分拆出来的,十五年前‘掩月会’举教入吐蕃,但一去不返,小弟数度欲去吐蕃,都未能成事,是以……”
姓苏的道:“有关‘掩月会’和‘红日教’的关系,小弟亦有所闻,据一位去吐蕃经商的人谓,两者如今又二合为一,也许令弟身居要职,未能分身回中土,亦可能他来过,不过相左,未能与岑兄相会!”
姓岑的忽然举杯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
这两人都沉缅在怀念之中,却不知芦苇中一根芦苇“漂”来,那根芦苇直立湖水中,离水面不及半尺,一直向船尾“驶”去。
船上两人懵然不知,忽听姓岑的道:“苏翁打算几时回家?”
“小弟是次由信阳回景德镇落叶归根,本来归心似箭,无奈与舍弟多年不见,而舍弟又在益阳,因此明天便准备去益阳,先与他短叙几天,然后回梓!”
岑兄的道:“闻说令弟是‘湖海帮’副帮主!‘湖海帮’自称来自五湖四海,人材济济,他能坐上副帮主之宝座,也不容易!像老朽,漂泊江湖半生,到头来还不是在湖畔钓鱼渡日?”
姓苏的笑道:“岑兄起码比小弟好得多,逐鹿商场,半生为蝇头小利操劳,把武功都丢废了,回首平生,宁不感慨乎!”
话音刚落,姓岑的忽道:“咦,有水声,奇怪!”说时迟,那时快,船微微一侧,水中已跃上一个身披黑色水衣靠的蒙面人来,手中一柄又薄又快的长剑,在月光下闪耀银光!
蒙面人由船尾上来,足尖一点,便窜进船舱,接着又闻三道惨叫声起!
船头那两人同时长身而起,那姓岑的在最前头,但他却是第一个进船舱,但闻“嗤”的一声响,船舱突然一亮,紧接着,竹船蓬裂开两边,一道黑影,一晃即逝,随即又传来“卜通”一声响!
这些事说来虽慢,实则疾如白驹过隙,一晃即逝!
也在此刻,才听姓苏的发出一道凄厉的叫声:“夫人!珠儿!”
姓岑的颏下长髯簌簌乱颤,道:“苏翁小心,待老夫下湖追去!”
姓苏的一把抓住其手腕,道:“岑兄别鲁莽,八百里洞庭水连天,浩瀚无际,你上那里追!”
姓岑的单名一个柏字,以前在武林也颇有名声,只是他淡薄名利,很早便归隐,又因好钓鱼,是故隐居在洞庭湖畔,自称“大湖钓叟”。姓苏的双名立钟,乃峨嵋派俗家弟子,后来无意武事,改行营商,只因老年只得一女,无人可继业,遂结业回乡养老。
岑柏和苏立钟十五年前在洞庭湖偶然相识,不料一见如旧,正合了那句老话:倾善如旧,白头如新!迩后两人几番来往,建立了深厚之友情。是次苏立钟借回乡约乃弟苏立鼎在岳阳楼相会之便顺道来探望老友,不想发生这样的惨剧!
当下岑柏顿足道:“难道就这样让他白白溜掉不成?”他一手扳下竹篷,双目在湖面上搜索,只见湖波一圈圈向外扩散,不见其他踪迹!
苏立钟胸膛起伏不定,忍痛道:“岑兄已经退出了江湖多年,小弟不想你再管这种事!”
岑柏满含愧疚地道:“若非小弟拉你一家来此赏月谈心,便不会发生这宗惨剧!”一顿又问:“对啦,苏翁到底结下了什么仇家?惹来这种报复!”
苏立钟苦笑道:“小弟不问武事几达三十载,还有什么仇家?当真奇怪!”忽然船头又传来一道划水之声,岑柏立即跳了出去!
毕竟姜是老的辣,岑柏虽然退出江湖已多年,但亦深知,一旦涉足过江湖,想永保一世无忧,难乎其难,因此他那条腰带是以细牛筋浸油,再揉合成粗粗的一条,此刻忙抽出握于手上!
船头前之湖水,涟漪阵阵,不见有人,岑柏忙回头道:“苏翁,快起锚!”说时迟,那时快!左舷外“哗啦啦”激起一条水柱,一条黑影脱水而起,落在船头上!
岑柏反应亦快,一个风车大转身,手上牛筋腰带如鞭子一般,趁势扫出!黑衣蒙面人一声不吭,长剑一挥,牛筋腰带如同活蛇一般,霎时间缠上剑刃!剑刃一时间未能将之绞断,黑衣蒙面人左掌乘势向岑柏拍去!
岑柏喝道:“畜牲!老夫虽已退出江湖,但今日亦要破戒杀你!”他嘴上说着话,手上丝毫不慢,左臂一沉,格住黑衣蒙面人之左掌!
黑衣蒙面人正想发力将他推开,但岑柏宝刀未老,比他更快,右腿倏地飞起,直奔黑衣蒙面人之小腹!
这一腿势疾如电,眼看黑衣蒙面人不能闪避,谁知他右手五指二松,长剑反向岑柏飞去,同时扭腰错步,半转着身,左掌第二度击出!
岑柏有点失重心,上身晃了一晃,正想再沉臂封掌,不料黑衣蒙面人袖管中竟然飞出两根牛毛钢针来!
月光下但见白光一闪,岑柏欲闪已来不及,但觉左臂一麻,如被蚊子叮了两口,他知道对方在钢针上淬了毒药,大喝一声:“老夫与你拚了!”飞身扑上,双掌十指箕张,向黑衣蒙面人攫去!黑衣蒙面人发出一声轻笑,双腿微微用力,身子倒飞,“卜通”一声,再度落水!
那船微微一晃,岑柏收身不及,也“啪”地一声跌落湖上!
苏立钟此刻方颤巍巍地自船蓬中走出来,他双眼倏地一亮,向四周一掠,突然钻进船舱,再至船尾,把铁锚用力拉了起来。
铁锚离水,发出“哗啦啦”的水声,苏立钟吃力将铁锚抛在船上,那船便在湖中荡漾。
苏立钟取出船橹,扣在船舷的铁环上,慢慢摇了几下,船儿转了个方向,反向湖中驶去。
驶了二十多丈,船儿又停来,即见苏立钟把船舱里的三具尸体,抛落湖中!
就在此刻,那个黑衣蒙面人又在船头出现!
大厅里,只有两个丫头在拭抹高背椅。左右两根柱子,一根挂着一块木牌,上雕五湖之内尽朋友;另一根挂着的木牌,雕的却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上面一块牌匾:广结英雄。刀笔俱佳,料是出自名家之手,皆描上金漆,在晨曦下,闪闪发光!
这便是近年来,崛起武林之“湖海帮”!
“湖海帮”创建至今方十余年,但近年来,势力扩展之速,令人侧目,如今已是武林三大帮会之一!
帮主何戴天,今年亦未五十,二十多年前已得了个外号:铁掌金刀!何戴天本人自小便喜结交朋友,创立了湖海帮之后,就更视此为信条了,因此各方英雄来投者,不绝于途。而帮内建制亦由内外二堂,发展至今有内三堂和外七堂,共十个堂!
湖海帮的副帮主,“天星剑”苏立鼎,亦是个人材,除了武功超群之外,还擅于调兵遣将,出谋献策,也可以说,湖海帮能有今日,与他有莫大之关系!
何戴天亦没有亏待他,将他由内堂堂主,提升为副帮主!有人说,何戴天有凌云志,图独霸武林,但并无太明显之迹象,虽然他势力不断扩大,但始终坚守原则,不越江活动!他将湖海帮之势力定了个范围,东至庐山,西至武陵,南至衡山,北临长江。
湖海帮上下的人都恪守帮规,不出此范围活动,是以亦使周围之其他帮会放心不少,并愿意与之结盟!不过在此势力范围之内的小帮会,已全部被消灭,并入湖海帮!
湖海帮设有四个分舵,一个总舵,分舵之下,再设站,每个分舵控制之站,由十个至二十个,数目不等,而总舵设在益阳!
益阳在洞庭湖南面八十多里,洞庭物产丰富,因此总舵设于此,亦十分适宜,但湖海帮对湖民控制不严,又能使湖盗闻风而遁,故颇得湖民拥护!
太阳越升越高,终于爬过围墙,在大厅外石阶上,洒下了一地黄金。也在此刻,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
湖海帮的头目,每天早上吃过早饭,都要来此听候正副帮主之命令,犹如朝中文武百官上早朝般。
鼓声过后不久,大厅内正中品字形三张虎皮椅,前面两列各十张高背椅,后面各有两排板凳,已坐了许多人!
忽闻礼堂堂主姚礼仪呼,道:“帮主、副帮主和总堂主驾到!”厅内的汉子忙不迭站了起来。只见当先那人年逾五十,身材虽是一般,但一张国字形之面龙,不怒而威,颇有点霸主之气慨,正是何戴天!
紧随何戴天的是一位身材略胖,五官与苏立钟相似的中年汉子,乃副帮主苏立鼎,背后那个白面无须,五官清秀,年约四十,长相斯文,但不知为何,给人感觉乃阴阴沉沉,不好相处,此乃湖海帮总堂主白凌风!
大厅爆起一道如雷般的叫声:“参见帮主和副帮主!”
何戴天往正中那张虎皮椅前一站,目光一掠,道:‘弟兄们坐!”群豪待三大巨擘就座,方敢坐下。
姚礼仪又道:“各堂各舵,有事先行禀告!”
只见一位枯瘦的老人长身道:“鹤堂铁翊有事禀告!”原来湖海帮十堂,内三外七,内堂分礼、刑、庶;外堂以七种飞禽为名,依次为鹰、鹫、雕、鹏、鸿、鹤和雁。雁堂主要负责各堂各舵之间的联络,其余各堂各有任务。
当下何戴天道:“铁堂主有事请说。”
“属下侦悉,岭南‘铁门双英’林氏昆仲,欲来投效,不知为何衡山分舵竟不接纳!”
何戴天浓眉一掀,道:“竟有此事?衡山分舵可有人在?”
只见后排坐板凳的,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长身道:“属下林冲轰,系属衡山分舵香主。”
白凌风道:“林香主,卜舵主对此事有何解释?莫非不知道本帮之宗旨?”
“帮主、总堂主,卜铊主知道本帮之宗旨,故不敢接纳。”林仲康侃侃而谈,“属下亦是岭南人氏,算起来与‘铁门双英’乃同族!双英自祖父一代起,即使尽种种卑鄙手段,打击同族,建立铁门一系……”
苏立鼎截口问道:“且慢,铁门两字何来?”
“双英祖父脱离本族,另建一大院,其大门以生铁铸之,故乡人皆称之铁门。”林仲康道:“双英自小也是欺凌弱小,但他俩对江湖上之朋友颇多馈赠,所以博得双英之名……”
白凌风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卜舵主是听了你之言,才拒绝双英加入本帮的?”
林仲康坦然道:“不错!双英在乡里干了不少恶事,后来因轮奸了一名少女,以为小事一桩,谁知这名村姑娘的义父竟是位知州大人!那村姑因家破人亡之后,几番辛苦方与义父相逢,被奸污之事,虽已发生了两年多,但她不甘被辱,在知州大人面前告了一状。这位大人铁面无私,虽然双英父亲一知消息,即派人疏通,但为大人拒绝,双英因闯祸,不敢在乡梓居住,方跑来衡山分舵,要求加入,实则是求庇护!”
他一口气道来,理直气壮,有条不紊,使在座三人均明白来龙去脉,是故最后道:“属下鉴于此,方向卜舵主言明。卜舵主恐收留了他俩,会影响敝帮英名,因此婉言拒绝!但属下自问,所言所为,均是为本帮着想,与私人恩怨无关!”
白凌风道:“你敢说毫无私人恩怨牵涉在内?”
“那是上几代之事,属下不放在心上!且属下祖上一向穷困,并未直接受害!”
“那就是间接受害了!”
苏立鼎道:“总堂主,本座认为林香主之理由充足,本帮希望英雄好汉加入,但并不希望成为藏污纳垢之所!”
白凌风道:“但此事传将出去,以后还有谁肯千里迢迢前来投效!”
“本座认为这样反会使本帮英名更加远播,来投之人将更多!不信总堂主可问问厅里的弟兄!即使你也是因慕本帮之名才来投效的!”
白凌风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杀机,正想再分辩,何戴天已道:“副帮主说得有理!本帮要在武林立足,希望有一日能与江北之‘中州帮’分庭抗礼,就必须保持英名,而且收纳的亦须是英雄好汉,不是邪恶魔奸之徒!以前宁或有放松,而本帮弟兄亦可能良莠不齐,本座可以既往不究,但今后必须改过!”
何戴天目光一掠,自厅内手下脸上扫过,问道:“有谁反对否?”厅内无人吭声,何戴天道:“给林香主记上一功!”
林仲康大喜,忙抱拳恭道:“多谢帮主!”
何戴天续道:“刑堂弟子听着,今后若有人犯奸淫掳掠,滥杀无辜者,加重刑罚!”
刑堂堂主邢以正长身道:“属下遵令!”他一张脸死死板板,令人望之生畏,只见他转身道:“各堂各舵均有代表在此,请传达下去,不得有误!”
众人轰应一声是,白凌风脸色阴晴不定,何戴天和苏立鼎适才所言,分明是针对他,因为他以前的声名不大好,因此得了个“白面风流客”之外号!对于何戴天,他无话可说,但却将压在其头上之苏立鼎恨之入骨。“湖海帮”本来并非如此纯洁,扩展时,来者不拒,不过何戴天有震慑力,苏立鼎策略纵横,逐渐将湖海帮纳上轨道,他俩深知要长久立足武林,就一定不断要整顿下属,使湖海帮可以正派之面目树立威信,有如俗世中人所奉行之发财立品!
这个策略,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否全帮上下均能奉行?以前有劣迹的人,又会否不生异心?最低限度白凌风便恐怕总堂主这位子被人挤掉!而他并不满足于总堂主之位!
姚礼仪续问:“各堂各舵还有何事禀告?”
厅内无人作声,何戴天道:“既然无事,散!”他首先长身,接着厅内的人都站起来,目送他和苏立鼎进内堂,白凌风却留了下来。
厅内的人都纷纷离座,白凌风唤道:“周堂主,白某尚欠你一顿酒,今午有空么?白某准备偿债!”
雕堂堂主周用笑道:“总堂主这样说,教属下难过,反正属下下午才走,中午还是由属下作东吧!”
白凌风一把挽着他的手,笑道:“周堂主把本座看成什么人?上次言明今次由白某请,岂可食言?走走!”他拉着周用出总舵,林仲康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泛起轻蔑的笑意。
厅内的人散去,林仲康反而向内堂走去,他一直来至苏立鼎的书房外,外面立着一名小丫头,低声道:“副帮主在书房里等你!”
房内随即传来苏立鼎的声音:“林香主请进!”林仲康推门进去,房内只有苏立鼎,他行了一礼,在其对面的竹椅坐下。“今日你表现甚佳!”
林仲康道:“多得副帮主提携!嗯,属下听说副帮主染了风寒,未知座愈否?”
苏立鼎微微一笑道:“不是寒风,是旧患复发,幸好有峨嵋之紫金丹,服过两颗,已无大碍!白凌风此人心胸狭窄,你须小心他挑剔你!”
林仲康道:“有副帮主支撑,属下不怕!”
苏立鼎摇摇头道:“本帮要改革,任务艰巨,亦非一年半载可以一蹴而成的,本座亦不会与白总堂主反脸,所以你必须小心提防,告诉卜舵主,今后要加紧训练手下,衡山分舵是本帮之中流砥柱,他日必用得着!”
林仲康问道:“是,未知副帮主还有什么用得着属下的地方?”
苏立鼎拉开抽屉,自内取出一封以火漆封口的信封来,道:“烦请林香主将此函交与卜舵主!”他目光一凝,声音转沉:“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万一路上发生事故,必须先将信烧毁,事关重大,林香主必须小心!有可能的话,多带一名弟兄上路。”
林仲康正容地道:“副帮主放心,人在信在,人亡信先毁!”
苏立鼎伸手拍拍其肩,道:“劳烦你了,去吧,以免惹人注目!”林仲康应了一声,苏立鼎送他出房,正想回房,忽见一名亲信匆匆而来,遂讶然问道:“黄七,什么事这般匆促?”
黄七递上一封亦以火漆封口的信来,道:“刚才一位湖民送来的!”
苏立鼎接来一望,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烦呈苏立鼎副帮主亲启。但谨具一拦则空白着,换言之,未具写信人之姓名。苏立鼎心头倏地急跳起来,忙问:“那湖民可曾说是什么人托他的?”
“有,湖民说,昨日由一名小叫化子,转交给他的,还给了他一块碎银,有一两重!”
苏立鼎挥手屏退他,转身进房,关上门立即拆信阅之。字呈苏副帮主,敬启者,令兄苏立钟今在某手上,速备一千两银票到城东之十里亭处交换,时间乃今夜三更。又及,恐副帮主不信,特附上令兄信物一件,此事万不能宣扬出去,今晚亦只许阁下一人前来,否则令兄命危矣!信末署:无须知名谨上。
苏立鼎心房一下子被揪紧,忙将信封一倾,自内倒出一件玉戒指来。他取起一看,那羊脂古白玉戒指,背后雕了四个字:河内苏氏!
苏家系出昆吾,先祖身世显赫,是黄帝之孙,颛项帝之后,此亦正是他家之传家宝,看来对方并非信口开河!苏立鼎一屁股坐在竹椅上,久久都定不下神来!
苏立钟脱离江湖已二三十载,若以前有仇家,亦早已找上门来了,断不会拖延至今!那么此事与仇怨无关!那么对方真的只是为了金钱?
要金钱又何必冒险绑架苏立钟,而勒索如日方中的湖海帮副帮主苏立鼎?如此说来,当中可能还有尚未知悉的阴谋!
苏立鼎陷于沉思中,他一向聪明机智,但事一关己,反而理不出头绪来!本来有事大可以跟何戴天商量,可是他又投鼠忌器!
这一天,湖海帮十分平静,但对苏立鼎来说,绝不平静,因为一千两银子,他还筹得出,问题是对方既然知道自己是湖海帮之副帮主,他大可以将所要的数目加大,这又说明今晚此行有危险!
他曾作最坏的打算,这宗勒索案,很可能是内外勾结的成果,果如斯则不但兄长生命危险,自己亦好不了那里去,而且更不能将此事告知别人,包括何戴天,以免害了兄长一条命!
他十分后悔八月十五不去岳阳楼,如果自己去了,可能不会发生这等意外!
但不管如何,他今晚都得赴约,而且须单枪匹马赴会,义无反顾!
益阳城东十里,有座残旧的亭子,俗称十里亭。亭子四周种了许多竹,似是一道屏障,夏天是个乘凉遮荫的好地方,在深夜,要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亦同样是个好地方!
三更,仲秋,一阵夜风吹过,竹子在风中婆娑,发出沙沙似波涛的叶动声。
夜风送来了一阵阵的凉意,也送来了一个人:苏立鼎!
父亲早殁,苏立鼎小时候,受兄长之恩颇多,今夜即使十里亭是龙潭虎穴,他也不能不来!
亭里空空如也,苏立鼎先在亭外向四周看了一回,然后慢慢走进亭内。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火摇子点燃,举高照射。
再一阵风吹来,火光摇晃,竹树屏里,十里亭外又突然多了两个人: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疾服的蒙面人,一个是被提着的苏立钟!
苏立钟似乎被封了晕穴,不能动弹,蒙面人抽出长剑架在其脖子上,冷冷地道:“人在此,银票带来了没有?”
苏立鼎运功凝神屏息听了一阵,因风大未能判定,外面是否还有人,不过对方既然现身,而且只有一个人,情况总算不太差,他干咳一声,道:“银票就在某身上,放人吧!”
蒙面人轻笑道:“在下若非有急用,绝不会为一千两而费这般大的气力,但若果你的银票是假的,在下这一票岂非要赔本?”
“只要人安全,一千两银子不是大问题!其实苏某亦非吝啬之辈,江湖上的朋友,若有需要,在下亦往往有所馈赠,阁下根本无须行此险着!”
蒙面人道:“在下亦无意与你为敌,更不敢捋湖海帮之虎须,所以你大可以放心,令兄发肤丝毫无损!”
苏立鼎哈哈笑道:“不管如何,苏某早把此事当作在赌桌上输了一千两,不过如果家兄已经有所不测,苏某岂非做了冤大头?”
“彼此不相信,交易如何能成?尔不要令兄生命?”
苏立鼎脸色一沉,道:“你先解开家兄的穴道,让他说几句话!”
“可以,但你也需先将银票抛过来,让在下看过真伪!”
“一言为定!”苏立鼎沉声道:“有一件事苏某须先声明,我可以息事宁人,你不可做得过份,否则天涯海角,都有湖海帮的人要找你算赖!因此你最好光棍一点!”
蒙面人似乎不太着急,道:“这个你可以放心,在下亦非常感激阁下的大量!”
“废话少说!”
蒙面人在苏立钟身上拍了几下,苏立钟登时醒来,声音模糊地道:“这是什么地方……狗贼,你为何……”他目光一及,欢呼一声:“二弟!这狗贼十分可恶,他有什么要求,你千万别答应他!”
苏立鼎问道:“大哥,他可曾虐待过你?”
“这倒没有!”
话音刚落,蒙面人又封了其麻穴,道:“副帮主,轮到你了!把银票抛过来!”
苏立鼎摸出银票,包了几个铜钱,然后将之抛在蒙面人之脚前,蒙面人先将苏立钟放在地上,然后伸手去拾银票,手上长剑仍不离其脖子。“不要过来!”
苏立鼎神态坦然,蒙面人拾起银票,打开来匆匆望了一下,又道:“彼此退后几步!对不起,在下深知阁下之能耐,不得小心一点!”
苏立鼎道:“你千万别玩花样,否则将你碎尸万段!”
蒙面人突然转身向外飞去,苏立鼎亦同样标前,欲追蒙面人,谁知苏立钟轻声叹道:“二弟,算了,别追了!你大嫂还在他们手中!”
苏立鼎登时立定,转身走过来,道“大哥,你刚才为何不说?”
苏立钟道:“何必节外生枝?反正他们要钱,愚兄还付得起!”
苏立鼎边俯身拍开其麻穴,边问道:“大哥,他们在何处逮你的?可知他们是什么来路……”
话未说毕,刚直起腰来的苏立钟,突然一指封住了其麻穴,苏立鼎刚一怔,苏立钟又在其身上加了几指。他惊诧欲绝地道:“大哥,你这是为什么?”
苏立钟慢条澌理地扫掉身上的沙尘,边道:“因为我不是你大哥!”
苏立鼎脸色大变,怒道:“那你是谁?家兄被你杀了?”
“不错,你很聪明!你大嫂和女儿便大不如你了!我假扮了令兄几个月,她们居然未发现!”
苏立鼎睚眥欲裂,喝道:“我家兄与你有何仇恨?你要杀我一家?”
“没有仇恨!”假苏立钟上下看了他几眼,道:“要假扮你,那就简单得多了,因为你还没有老婆!”
苏立鼎怒极反笑:“你想假扮苏某,混进湖海帮?没这般容易!因为即使声音外貌再相像,但苏某与弟兄们间必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你能知道么?你瞒得了―时,瞒不了多久!”
“好教你放心,咱们若果没有把握,也不会冒险!你以为在下的生命不值钱?”
就在此刻,那蒙面人去而复返,道:“别再跟他蘑菇,趁早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假苏立钟道:“外面没有湖海帮的人吧?”
“适才在下在附近走了一圈,苏立鼎果然手足情深,不敢冒险,连个人影也不见!”蒙面人言毕大笑。
假苏立钟踏前一步,道;“二弟,多谢你合作,愚兄送你上路之后,答应好好安葬你就是!”
苏立鼎又惊又怒,脸色苍白地道:“且慢!苏某已将被杀,身上穴道又被制,你可敢亮号,免得我苏立鼎做糊涂鬼!”
“人生难得几回糊涂?能够做个糊涂鬼,不是更好么?”假苏立钟突然一掌印在苏立鼎的胸膛上,他只觉得一股强劲的内力,似波涛一般涌了过来,这刹那,他便听到心脉被震断的声音,接着风声、叶动声、人声、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蒙面人问道:“你真的要安葬他?”
“当然,怎可留下痕迹?我还要他的面皮作面具!”假苏立钟道:“来,咱们搜一搜他身子,看看还有没有银票?”说着双手已在苏立鼎身上摸索起来。
蒙面人见状也忙走去摸索,假苏立钟在苏立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忽然唤道:“小豆,你瞧!”
蒙面人本在假苏立钟背后,闻声探出半边身子来,假苏立钟突然将匕首送进其左胸,这一记疾如闪电,以至蒙面人竟然毫无反应!
假苏立钟吧息道:“小豆,我实在有理由,非杀你不可,换作别人跟着我,今晚我也向他下手!”
“米……米老大,枉咱们一向视你如神明,你你好卑鄙……”
话音未落,假苏立钟已飞起一脚,将其踢翻!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因为凭他的经验,知道一个人被匕首刺进左胸,大罗神仙也难救,何况是没柄而入!小豆就算有两个心房,也会被匕首刺穿!
假苏立钟抱起苏立鼎向竹林掠去,这一着他自认毫无破绽,而且干净利落,没一丝拖泥带水!他将杀人视作一种艺术,就像画家精心绘画那样,不但要精心细琢,还更讲究气韵生动,神来之笔!
用苏立鼎之匕首,杀死同伴,不会引人思疑,而且从此之后,可以另一个新面目出现,实是一件杰作!
十里亭又归于沉寂,四周更加黑暗了,因为这是黎明前之黑暗,风中多了几丝血腥味!啊,不!还来了一个轻捷的脚声!
假苏立钟当然有名字,尽管名字只是个记号,尤其是对一个孤儿来说,这个记号的真实性,更有疑问,但作为记号的名字,都有其实际作用!
小豆称他米老大,因为他姓米名盛,是有“杀手之父”之称的农老夫第三代弟子的老大哥!小豆姓豆名茂,在第三代弟子中排名第四。
“杀手之父”从来不亲自杀人,但他训练了一批又一批的杀手,供他驱策,替他赚钱。他训练杀手十分严格,而且言教身引,甚是辛苦,有人笑他何须如此认真,反正失手被杀,也只是徒弟们的生命,不损他一根毫毛,他笑称他像一位农夫,春天时勤于播种施肥除草,他日便有好收成,因而自称姓农。又由于他开口闭口老夫一词不绝于耳,徒弟们背地里称他农老夫,他亦不以为意,反觉切合身份,欣然受落,所以农老夫这个记号,真实性有多大,根本没法考究!
“杀手之父”既然是农老夫,其徒弟又都是孤儿,因此其姓便都与田间农事有关,这第三代弟子共有六个,老大米盛;老二麦浪;老三粟余;老四豆茂;老五禾壮,老六苗青。这六位弟子,只有苗青一个是女的!
农老夫人如其名,外表看来十足是名老农夫,但骨子里却十分厉害,他训练的弟子,无一人终其一生可以脱离其控制。第一二代七名弟子,都替他赚钱至流尽最后一滴血方止!
一个人自小受严师教导,必然生畏,但当他们下山之后,年纪大了,阅历丰富了,便不甘于再受控制!
农老夫既然是个厉害的角色,他训练成材的弟子,自然也不笨,在未有十足把握之前,不敢妄动!
米盛入门最早,年纪也最大,前两代弟子,最长那一个也只干了五年便死了,他却干了七年,只受过一次轻伤,亦由此可见此人不但武功高,心思缜密,计划周详,而且必然还有其他许多优点,所以师弟们,一向十分崇拜他,即使是入门迟他三年的老二麦浪,亦不例外!
农老夫亦深明徒弟们不会长期甘受控制,因此到了他认为时机成熟之际,便会想办法将徒弟除掉,以免把秘密泄漏出去!
人世间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的立志在官场中打混,以能进身朝廷为终生奋斗之目标,有的希望在江湖中扬名立万,有的希望在商场上一展鸿图;更有人希望在战场上,在千军万马之中杀敌立功,有的希望在武林中叱咤风云。
农老夫却不是上述任何一种人,他以能训练和控制杀手为乐事,每次有人捧着银子来求他杀人时,他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这种满足,就算让他当上武林盘主也不能代替!
不过他的徒弟,并非每个都与他有同样的嗜好!
豆茂崇拜米盛,且杀豆茂又没有报酬,那么为什么米盛还要杀他?
八月廿五日,午前。苏立鼎没精打采地返回湖海帮总舵,目光充满深切的悲哀。
守在大门的手下一见到他便道:“副帮主您回来啦?帮主派人到处找你哩!”
这个副帮主当然是米盛所假扮的!他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走进大门里,院子里的人见到他,都用尊敬亲切的态度向他行礼。
“副帮主,帮主要见您,在他练功房里!”
迎面走来一个人,身材祜瘦,年近花甲,道:“副帮主,您没事吧?您失踪了几天,帮主派人四处找您,都没消息!”
米盛长长一叹:“本座无事……说来话长!铁堂主,帮主在练功房里?”
铁翊道:“是的,帮主正召属下去见他,咱们一齐去吧!”看来铁翊与苏立鼎的关系不错,语气虽然恭敬,但态度从容熟络,米盛表面上镇定如恒,但脑袋却没片刻空闲,他要了解的事尚多,虽然事前他已做了大量的功夫,但心情仍难免紧张,幸好脸上有面具,容易掩饰。
米盛一路上默记路径,来至何戴天的练功房外,铁翊道:“帮主,属下铁翊和副帮主求见!”
房门倏地拉开,何戴天惊喜地道:“苏贤弟,你一声不吭去了何处?教愚兄为你担忧了好几天!”
“对不起帮主……属下,唉,此事说来话长!”
何戴天见他神色有异,关怀地问道:“贤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愚兄能否助你一臂之力?”看来他俩之间感情颇佳。
“事情已经过去,本来属下不想再提,既然帮主问及,不能不讲!”米盛又叹了一口气方道:“家兄被人绑架,勒索属下一千两银子,约属下在二十日晚上到十里亭赎人……”
话未说毕,铁翊己叫了起来:“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副帮主你为何不通知属下等?”
何戴天道:“铁堂主别打岔,副帮主不宣扬此事,必有其道理!”
“因为勒索信上言明不许带人去,若让其发觉,便杀死家兄!属下自小受家兄恩惠良多,事关生命,岂敢轻举妄动?何况对方只要一千两银子,数目又不大!”
铁翊还是再打岔,问道:“如今令兄在何处?”
米盛声音转厉:“给那厮杀了,不过我也杀了他!过程不想再提了!”一顿又问:“帮主找属下可是有事?”
何戴天道:“江南的‘快刀堂’派人下书,要与本帮结盟,本座本来想派你去江南走一趟,如今不必了,你先休息几天吧,就请铁堂主先跑一趟,待谈细节时,再请他们来本帮!”
米盛道:“休息倒是不必,就怕心情不好,误了帮中大事!”
何戴天道:“愚兄了解贤弟的心情,反正又非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这几天帮内平静么?”
“一切如常!”
米盛转头问道:“铁堂主,总堂主这几天表现如何?”
铁翊低声道:“总堂主甚为紧张,天天都在请客!”
米盛转头望着何戴天,何戴天沉吟道:“不必紧张,若果他能把以前的一切抛弃,还是好兄弟!何况搞好下属之关系,也是他这个总堂主的责任,总不能限制他!”
米盛忙道:“帮主放心,属下完全明白,属下只是怕他野心太大,纠党造反而已!”
何戴天哈哈笑道:“谅他还没有这个胆量,亦未必有此能力,副帮主对他似有偏见!”
米盛急道:“属下对本帮任何人都无偏见,也希望不会出乱子!”
何戴天含笑道:“有时候出乱子,亦未必不好,最低限度大家都能看清他的面目,副帮主,你回去休息吧,这几天好好睡几觉,待恢复了精神,再过问帮中大事未迟!”
米盛为了赶制苏立鼎的人皮面具,这几天的确目不交睫,当下告辞回房,他虽然是第一次到湖海帮总舵,但对里面的一切,了如指掌,毫不费劲,便找到苏立鼎的居所。
那个专门服侍苏立鼎的丫头,名唤鹂儿,她先服侍米盛洗了脚,又帮他铺被褥,服侍他睡觉。米盛知道第一个险关已过去:何戴天没能认出自己是西贝货!因此放心安睡,睡得十分死。
待米盛醒来,鹂儿早已候在门外,听见声音忙问:“副帮主,您在房内吃饭,还是到厅内去?”
“在房内吃,弄一壶酒来。”米盛心头一动,又喊道:“请庶堂的卢香主来见本座!”他下床脱下面具洗了个脸,脑筋又动起来,豆茂已死,无人知道自己以苏立鼎的身份,混进湖海帮。藏身于此,那是最安心的,即使农老夫知道,亦不敢到湖海帮捋虎须。
不过,万一自己露出了马脚,后果亦甚堪虞。他早已收买了湖海帮庶堂主的一个姓卢名桂元的香主,他能对湖海帮了如指掌,亦是由卢桂元提供数据的!如今最重要的是进一步了解湖海帮的人事。
若能成功地潜伏下来,假以时日,尚有机会取代何戴天之位,继而雄霸武林,这才不枉自己多年来之辛劳!
米盛在胡思乱想,房门忽被敲响,他吸了一口气,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鹂儿,手上托着银盘,上面放了四式精美小菜,还有一壶酒。米盛问道:“卢香主呢?”
“小婢已将副帮主命令传达与梁堂主,他说立即去找他。”鹂儿一边将食物放在桌上,边道:“刚才奴婢见到总堂主,他问起副帮主的情况,还说要来见你。”
米盛立即紧张起来,问道:“你怎样答话?”
“说您精神还不大好。”鹂儿道:“总堂主说改天再来探你!”
“好,做得对!这两天我不想多见人!”
话音刚落,外面已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副帮主,属下卢桂元奉命而来!”
“请进。”米盛顺便给了鹂儿一个眼色,要她出去避一下。鹂儿开门先让卢桂元进来,然后出房,顺手关上门。米盛指指桌前的椅子,道:“卢香主,坐下来喝两盅。”
卢桂元神情有点紧张,忐忑地问道:“未知副帮主找属下有何指教?”
米盛尚未决定是否向他表露身份,边斟酒边道:“先喝酒,再慢慢谈!”
卢桂元轻轻呷了一口酒,态度甚不自然,米盛道:“来,吃菜,你又没犯帮规,何须紧张?”
卢桂元呐呐地道:“是是,属下不紧张。”
米盛趁他举箸挟菜时,决定来个“突击”悠悠荡荡地道:“上个月那三百两银子,花光了没有?”
卢桂元脸色“刷”地变白,手足无措地道:“你……副帮主这话……属下不明白!”
“你明白的!五月份拿二百两,七月份再拿三百两!亏本座以前边把你当作知己!当年去攻打白龙寨时,与你睡一个营账!”
卢桂元身子乱抖,跪在地上,叩头不已,说不出声来。米盛对他的“表现”甚感满意,一把将他拉起来,道:“坐下来,坐下来,有话好说!”
卢桂元的下颏低得几乎贴着胸瞠,结结巴巴地道:“属下不慎失足……请副帮主开恩!”他知道这位副帮主平时虽然和蔼,但却铁面无私,心头实在着慌。
米盛道:“给你银子的人,绑架了家兄,用以勒索某,后来杀死了家兄,但他也死在本座剑下!”
卢桂元脸色更白,又要跪下去,米盛忽然喝道:“你给本座坐好!”
卢桂元办事虽然勤快,但胆子小得很,否则当日也不会屈服于米盛!当下米盛道:“幸好家兄之死与你无关,本座又念你一向忠心耿耿,而且胆子又小,今次且饶你,不过本座有两项条件,你须依我!”
“副帮主且说!”
“第一,此事不准泄漏出去,否则以后本座还怎有威信?第二,以后替本座留意周围一切的人和事,事不分大小,均须记下来,报与本座知道!”米盛的指头几科戳到他鼻上。“谁人与谁人要好,谁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谁人有叛帮之迹象,谁人忠心耿耿,谁人与总堂主暗通款曲,都必须留意!还有把眼睛放在香主级以上的人身上!听清楚没有?”
卢桂元稍松一口气,道:“副帮主海量包涵,属下若不粉身图报,便不是人!”
米盛冷笑一声:“就怕你骨头软,吃不住人一吓,便把什么事情都抖出来!假如总堂主问你今晚进来何事,你如何答他?”
卢桂元想了一下,道:“属下便说,副帮主要属下帮你回忆攻打白龙寨的经过,他若再问,属下便说不知道副帮主的用意!”
“白龙寨押寨夫人,事后找不到,本座想调查她!”
卢桂元忙道:“属下明白,副帮主放心,属下若泄漏半句话的,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米盛满意地点点头,道:“没事了,来,吃菜喝酒。再像死了父亲那样愁眉苦脸,本座可要依帮规严罚了!”
卢桂元这才绽开笑容,心中好生感激这位再世父母,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
豆茂被米盛一脚踢得没了呼吸,不但米盛认定他必死无疑,就是他自己也不敢存有半分侥幸的念头!谁敢说心房被利刃刺穿,还能活下来?
寂静的十里亭外,忽然传来一个轻捷的脚步声,接着竹林外面闪进一条人影。那人目光一掠,见亭子里没有人,便低声唤道:“三叔三叔!”
四周寂寂,无人应他,那人忽然嗅到一丝血腥味儿,目光一及,吃了一惊,只道死的是他三叔,连忙上前观察,见豆茂左胸插着一柄匕首,正想放下他,忽然外面又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连忙长身而起,转身戒备。
第二个进十里亭的人,年近五十,蓄着三绺长髯,丹凤眼,身着儒士服,头戴四方平定巾,一副仙风道骨,只是背上还多了一口药箱。
先前那人,年纪约在廿五六间,见到来者,松了一口气道:“三叔,小侄还以为来迟了!”
来人道:“半路上遇到一个患羊痫症的女人,耽搁了行程,怎地明侄也是刚到?”
那个明侄道:“因为路上遇到仇家,绕路而行,故此刚到。三叔,咱们回家去,还是先到益阳歇歇?”
那三叔道:“回家去吧!”忽然发现地上有个人伏着,鼻端又嗅到血腥味儿,乃问:“明侄杀人?”
“不是,小侄到此时,此人已伏尸地上!”
此刻太阳已破薄云而出,曙光初照,三叔忽然发觉地上的人胸瞠起伏了一下,乃咦了一声:“此人尚未断气!”当下立即奔前,伸手为豆茂搭脉。
那个明侄道:“三叔不用白费工夫,适才小侄已探过,没呼吸啦!”
“不,气脉虽弱,但尚未断气!”三叔眉头一皱,喃喃自语地道:“奇怪,心房被刺穿,为何还未死?”他是著名的大夫,遇到这种奇事,岂肯放过?立即伸手在豆茂身上推拿,边思索边检查。
那被他唤明侄的,姓谌,名双明,年纪较大的是其三叔谌卓雄,他嫌名字太俗,自号“渐愈子”。,
过了半晌,渐愈子忽然喜道:“对啦,我知道啦!人人心房都生在左方,此人却在右方,换言之,匕首刺不到其心房,只伤了肺叶,所以还未死!我要将他救活!”
谌双明懒懒地道:“三叔,咱们急着回家,大后天便是祖母七十寿诞,不可再耽搁了!”
渐愈子兴奋地道:“书上虽有记载,但愚叔至今才遇到他一个!”
“就算如此也犯不着救他!哼,武林人整天都在互相残杀,您救得了多少个?何况他可能是个该死的人,救了他反而造孽!”
渐愈子怒道:“明侄,你说什么?假如他是位好人又如何?因为世上有坏人,便不该救人了么?人家称你三叔什么来着?”
“佛心大夫!”
~是呀,见死不救,还能称佛心大夫?”冲愈子急道:“愚叔有辆马车停在路上,还不赶快抱他上车!”
谌双明不敢违令,与乃叔一人一端,将豆茂抬上马车,他驾车向南驰去,渐愈子却在车厢内,忙个不亦乐乎,到近午方见豆茂微微睁开双眼。渐愈子大喜,嚷道:“好啦,有机会保住性命了!”
豆茂艰辛地叫道:“水……水!”渐愈子倒了一碗水,灌他喝着,豆茂急喘几口气,又道:“这……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阁下受伤太重,不宜说话!”
谌家在十里亭东南四十余里外,由于车厢内有个伤者,因此谌双明不敢急驰,这一段路,居然走了一天多,到次日午后才到达。
渐愈子医术卓著,上门求诊之人门户为穿,因此在宅外另外建了一栋三房一厅的土房子,安置重伤病者。渐愈子叔侄一回家,便吃老大谌卓杰一顿好骂。
渐愈子只把他的咒语粗话当作歌声,着谌双明将豆茂扶进土房子里,接着又合药煎药,然后去拜见母亲。只说了几句话,又忙着返回土房子那边,把为母亲做大寿的事,一股脑交给两位兄长。
渐愈子果然名不虚传,也许豆茂命大,他在土房子里住了四天,病情便大有起色,最低限度已能吃稀饭,若无意外,性命是保下来了。
过了半个月,伤口开始结痂,也能吃干饭了,渐愈子这才开始替乡人诊症治病。由始至终,他没问豆茂一句话,更不管是谁伤他的,反而豆茂心情不能平静!
米盛那一刀不但伤了他的肉体,也伤了他的心!他料定自己会死于刀剑之下,但却料不到几乎死在一向被自己和同门师兄弟视若神明的米盛刀下!
豆茂闷在房内一个月才能下床,他心中还惦挂着一件事,他已逾期去见农老夫,只是如今虽然可以下床,要上路却嫌危险,且渐愈子亦不肯放他走,他理由十分充分:“你这时候走,若死在半路,老夫这一个月的心血,岂非白费?”
豆茂问道:“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走?”
“起码再过一个月,否则你别想走。”
谌家的人只有谌双明一个学过武功,他好像很忙碌,祖母七十大寿过了几天,他又走了,因此豆茂放心得很,每晚练内功,活动手脚,再过半个月,发觉胸部已不再痛,而痂亦掉了,便在半夜偷偷溜掉。不过他还算有良心,把得自苏立鼎的那张一千两银票,放在桌子上,权充医药费。
豆茂走后,渐愈子发了一阵脾气,幸好有病人上门求诊,否则他真想追上去。也就在此刻,谌双明回来了,他去土房子那边找豆茂,见床上被褥折叠得十分整齐,便高声问道:“三叔,那厮去了那里?”
渐愈子恨恨地道:“昨夜偷偷跑了啦!早知愚叔便不管他死活,再多住半个月便能够痊愈,他就不信!半路再让强盗在他的胸膛上加一刀,才叫报应!”谌双明顺手抄起银票,塞进怀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