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秋分外明。
这是句老话,但是否年年如此,这恐怕没人知道了,不过今年中秋的月亮确是又明又亮。
夜空万里无云,如圆盘般大小的明月,不但把大地镀上一层白银,连漆黑的夜空也被她映成一片灰白色,四周的星星似俏丽的丫头,碰上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千金小姐,全部黯然无光。
江南杭州更似溶在一个银色的世界中,竹、树、墙、屋全都泛着闪亮的银光,连院子里几盆盛开的黄菊也似换了颜色。
这院子并不太大,但却颇有风味。花架瓜棚下,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布满糕饼酒食,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由苏州运来的洋澄湖清水大蟹。
持蟹赏黄菊,把酒庆佳节,乃人生一大乐事,谁不想如此?
这院子便是在江南总捕头“笑面神鹰”管一见于杭州的一个落脚点之内。
管一见与他的手下虽终日在风险的生活中打混,不过对这种风雅的乐事,绝对懂得享受。
如今他们正散坐在大桌的四周竹椅上享受。
中秋与新年最大的不同,便是前者显得闲静,后者显得热闹。
院子里,现在只有啜酒及噬蟹的声音。偶尔也有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烛影摇红,更添几分诗意。
管一见忽然重重地放下酒盅,喃喃地道:“今夕何夕?”他手下端木盛、高天翅、夏雷及皇甫雪等人,都是一怔,只道他面对佳景心有感触而已,是以继续吃喝没有答他!
管一见的眉头一掀,双眼露出两道异光。
“今夕是何夕?”这一次的声音可大了不少。
夏雷觉得管一见的眼光移向自己,连忙道:“头儿,今夜是八月十五日,普天同庆的中秋佳节!”心中却忖道:“今夕是何夕,谁不知道!”
“普天同庆?”管一见冷笑一声:“苏州来的信如何说?”
夏雷等人一怔之后,随即明白管一见问这话的意思。
“信上说,有人向‘七指书生’彭全书下战书!”
“战书又如何说?”
“中秋月明夜,虎丘了恩仇,一笔会一笔,半夜判生死!”
管一见倒了半盅酒,仰脖一口喝干,道:“因为他的兵器是判官笔,前一笔指的又是谁?”
“当然是下战书的人!”夏雷嗫嚅地道:“至于这人的身份还未查知!”
“彭全书会否赴会?”
“当然会去!他心骄气傲,又自负甚高,断然不会不去,何况对方把上述的战书写成布块,四处悬挂!”
皇甫雪接道:“属下也听到一点风声,那战书只有上款,而没有下款。近日来,江南的武林人士也都在揣测。”
“大概那人认为彭全书会知道他的身份!”高天翅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如此说来,这是一笔陈年的恩怨了!”管一见又放下酒盘:“彭全书会不会去?”他又问了一句。
端木盛看了新婚妻子施小青一眼,忍不住问道:“头儿,你怎地关心他来?”
“他于妻子临盆在即之时,犹来喝你的喜酒,当日发生了大毒宴,他跟老夫交情虽不深,却能深信下毒的不是咱们!老夫能不关心他吗?何况他妻子又临盆在即……”管一见的声音越说越低,倏地又扬声道:“这战是胜是负,尽快查知,你们喝吧!”
说罢,他双手负背走入内堂。
夏雷见他身影消逝在厅内,才轻声地说道:“这几天头儿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日来,都关在屋子内,连黄大人也不见……”
端木盛道:“还不是那件大毒宴引起的?听说江北的沈神捕临走时,还数说了他几句,使头儿心中甚为不快!”(有关“端木盛婚宴”之风波,详见本故事集之《大毒宴》)众人心头的兴致都随即一冷,高天翅忙道:“头儿的事,咱们做属下的最好不要去议论。”
皇甫雪却道:“依小弟看,头儿今后的作风可能会有所改变!”
厅内忽然传来一阵干咳声,众人连忙住口不语。
夏雷忙岔开话题:“你们说彭全书会去赴那生死会吗?”
皇甫雪不假思索地道:“以他的脾气,绝对会去!”
高天翅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但,但他即将为人父,家中又没别人……何况他中年得子,心情之紧张绝非笔墨能以形容……这倒难说,也许他会要求对方等他妻子产后才……”
风火轮截口道:“假如他这样要求,如果败了,他妻子及儿子的生命便堪忧了!那人既然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自会斩草除根!”
这刹那,众人的心都是一沉,夏雷叹道:“难怪头儿要为他担心了!咦,头儿刚才说要立即调查这场生死的胜负情形,莫非头儿想替他抚养儿子?”
端木盛的新婚妻子施小青轻啐一声:“四弟这样说,好像彭全书一定会落败似的!”
端木盛也忧心地道:“即使彭全书勉强去应战,他心情紧张,顾虑重重,气不壮,势不猛……这一战对他……的确甚为不利!”
端木盛转头望了他妻子一眼:“假如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有责任替他抚养儿子!”
众人心头更沉,再也无心赏月,皇甫雪倏地长身道:“小弟去他家走一趟,他家在哪里?”
端木盛忙道:“不行!还是愚兄去!再说他妻子临盆在即,没个女人在场可不大方便!”
施小青武功虽不高,但为人颇有侠义心肠,接道:“还是由愚夫妇去一趟!何况彭大侠对愚夫妇那一番情义,也着实叫人感动!”
众人一想,都觉得有理,便不再争议,端木盛忙携着妻子的手入厅向管一见请示。
不一阵,只见黄柏向厅外探头道:“风老哥,头儿叫你进来见他!”
风火轮连忙放下酒盅,大步走入厅堂。众人兴致索然,便匆匆收拾酒食散去。
×
×
×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的中秋夜色,固然美奂绝伦,苏州月夜之美,更在杭州之上。
今夜苏州虎丘(原名海涌山)不但景美,而且热闹,无论是剑池、观音泉、梁双殿,还是千人石,都挤满了携刀带剑的人。
这些人不是来赏月色,而是来观看彭全书跟他仇家的大战。也因此,今夜的苏州似乎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武林中本多好事之徒,放着佳节不与家人团圆,却巴巴地赶来观看近年少有的公开决斗!
战书上虽没说要公开决斗,但其四处悬挂,即使不想公开也不行的了。
“七指书生”彭全书在江南的名头虽不是很大,而且因心性高傲得罪了黑白两道不少人,但有一点是江南武林人士所公认的:他的判官笔法在武林之中确是一绝!
“七指书生”的“龙凤笔法”不是天下无敌,也不是说在各门各派的笔法之中它的威力最大,但无论是谁看过彭全书的笔法之后,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另辟蹊径的笔法,为武林添一异采!
今日来此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抱着一睹“龙凤笔法”的心情,至于关心彭全书生死的,只怕是寥若晨星了。
明月逐渐移向中天,银辉更盛,把虎丘的山、石、塔、树照得纤毫毕呈,群豪的心情也逐渐紧张了。
“半夜判生死”,现在已经是半夜!但人呢!不但不见彭全书的影子,连他的对头人也未曾出现,群豪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玉兔已将西坠,彭全书犹未出现,于是群豪中脾气急躁的便大叫起来了。
“他奶奶的熊!彭全书没胆应战,却累得老子巴巴自江北赶来,他奶奶的,白跑一趟!”
“谁说不是呢!俺可也是老远赶来的!早知彭全书是个没胆的狗熊,俺便窝在家内抱老婆了!”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反对:“俺说彭全书可能不是没胆,只是咱们不知他们在哪里决斗而已!”
“放屁放屁!虎丘有多大?他来了谁会看不见!”
“说不得没胆的不是彭全书,而是他的对头!否则彭全书不来,他为何也不来呢?”
“这屁更臭!你怎知道彭全书的对头没来?那些布条可有写上名字,说不定那人就是你!”
“你这也是屁话!彭全书是什么东西,也配做俺的仇人!他的龙凤笔法有什么稀奇呢?”
“你又是什么狗东西?难道你便一定高过彭全书?他的龙凤笔法不稀奇,你又来干什么?”
“俺来看他的笔法到底窝囊成什么个样子!”
“听你语气,阁下好像也是使判官笔的,俺怎不见你带笔来?”
那人大窘,一怒之下,大声说:“俺的事关你屁事!”
彭全书跟他的仇人尚未接触,群豪已先舌战起来了。突地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响起:“你们几只蟋蟀可别再啾啾乱叫啦!烦死你老人家了!老夫都还未敢纵论笔法,凭你几个后生小子,也敢猫咬鸭子——呱呱叫。”
那大汉恼羞成怒地道:“你老头又是什么名家?怎不见你带笔来?”
“老夫的笔你要看?”那老头破锣似的声音哈哈笑了一阵:“你要看便来吧,老夫的毛笔便在裤裆里!”
群豪不由哄然大笑,那大汉再也憋不住,抽出钢刀向老头砍去
“老夫会怕你这柄破刀吗?笑话!”老头一个跟斗翻起,越过数人:“你且等等,待老夫去没人的地方放个屁,再来跟你大战八百回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高声道:“散了吧!彭全书九成是没胆来应战!你们看,天都快亮了!”
群豪中果然散去大半人,剩下的人仍然不死心地等着,可是一边等,一边却不停地咒骂!
可怜的“七指书生”彭全书,有谁知道他妻子临盆在即?又有谁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他是不是怕死不来?还是为了他的妻子及未出世的儿子而不来?
×
×
×
“你怕不怕死?”
若然有人在这之前用这句话来问彭全书,他必会冷笑一声道:“废话!武林之中谁人认为区区是怕死之徒!”
但如今便不同了,他会沉吟地皱起眉头,久久答不出话来。
不过,他还是来苏州了。地点不是虎丘,而是狮子林。江南园林冠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
在苏州众多的园林之中,沧浪亭是最早建的,狮子林次之。园里假山石洞处处,幽邃曲折,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使人如入迷魂宫。
彭全书如今的心情如这座园林的布置,复杂迷乱到了极点。
溶溶的月光似要洞悉彭全书的心情,照得他一头一身都是银光。月亮照在那些假山石洞处,乍眼望去,似是一头头蹲伏地上、低吼扬威的狮子。
彭全书的心更沉了,脚步也不期然放缓。
不去虎丘而来狮子林,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他的仇人“双笔打八穴”董其昌的意思!
他在苏州城外突被一个乞丐拦住,然后乞丐从他身上掏出一封信来,彭全书连忙展阅之。
“虎丘人多,狮子林静,三更决斗,不见不散!”
没有上款,也没有下款,不过彭全书心头雪然。他把信撕破,大踏步而行。他走得很有气势,仿佛不把仇人看在眼中,但心头却比太湖石还重。
董其昌武功虽高,但十年前双方一场恶战,彭全书虽然被拗断三只手指,而董其昌也被他毁掉一臂!
“双笔打八穴”变成“单笔打四穴”,比对起来,还是董其昌略逊半筹!但十年后的今日,董其昌绝迹江湖再度出山,自然有必胜的把握!纵然是对方的武功有了进步,难道自己便没寸进?
令彭全书心头不能平静的是他的妻子。他妻子不是武林中人,十年前,彭全书跟董其昌恶战受伤之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邂逅了一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叶诗红,他们的感情也是在彭全书养伤期间培养成熟的。
落魄秀才临终之前,便把女儿交与放荡不羁的彭全书。他并没有看错人,自从彭全书娶了叶诗红之后,他便甚少到江湖上走动,旦夕陪在妻子身旁,十分恩爱。
对彭全书来说,虽还不至于“女儿情长,英雄气短”,但也使他收心养性不少。
彭全书不多到江湖上走动还有一个原因:叶诗红的身子孱弱,她不能没有他的照顾。
平时尚且如此,如今他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他刚离开杭州,便看到董其昌的挑战书了,当时他心情异常矛盾:不赴会,今后除非他肯绝迹江湖;赴会又担心妻子的身体,她在这个时候,多么需要他的安慰和鼓励呵!
而他又是如此渴望能有个孩子,哪怕是女儿也好!成亲十年至今才怀孕,这种心情绝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不能怀孕,问题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还是在妻子的身上?
人不风流枉少年,在结识叶诗红之前,他曾有一段风流的日子,但那些青楼歌妓,又怎会为他留下香火?
“也许是她身体太弱了!”彭全书一直有这个想法,所以他曾经远到江北向那些冒险到长白山挖掘野参的壮汉及收购药材山货的商贩买了好些上好的人参回来。
叶诗红吃了那些人参之后,身体果然大有起色,但仍未能梦熊有兆。
九个月前,他到江北赴一个朋友的寿诞回来,他的妻子红着双颊轻声对他说:“大哥,我,我有喜了!”
他高兴得几乎一跃撞穿屋顶,搂住爱妻不停地亲着。他本应该留在她身边,静候她临盆,偏偏管一见一张喜帖传来,使他巴巴赶到杭州去赴一席毒宴,幸而不死,他等不得管一见、沈鹰查清真相,便匆匆告辞!
偏生该死的董其昌又不让他回家!
“红妹是在月底才临盆的!还赶得及!”他心中不断地安慰自己,希望心情尽快平复下来,可是仍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落的。
彭全书抬头望一望夜色,离三更还有半炷香时间,遂沿着石径走上湖心亭。今夕是中秋佳节,但园门早闭没有人来此赏月。
圆轮般的月亮倒映在湖水中,微风吹过,湖水泛起朵朵涟漪,园空寂寂,只有一人伫立,嫦娥仙子不嫌枉费魅力?
“红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想我吗?”他心头又乱起来了。
夜风把一块小石吹落湖中,水中明月破碎了,彭全书心头滴血,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心头突然又闪起一个久被搁置的疑问:“红妹为何突然会有了喜?”
想到此,他身子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我怎能有这个念头?”
可是此念一起,就像毒蛇缠住了目的物般,再也放不下:“这几年我已经灰了心,连人参也不买了,若说她身子强壮了,但多年来,为何至今才怀孕,莫非,莫非……莫非十月前我去江北赴宴时,发生了什么事?不会的,不会的!红妹不是那种人!”
他烦躁地踱起步来,猛抬头,已将三更,他瞿然一惊:“董其昌即到,我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明知这种情况十分危险,却偏偏无法抑止。
幸而他还不失是个明智的人,连忙把思绪转移到董其昌身上。
“我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左右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罢了,他说他的‘双笔打八穴笔法’江南武林第一,我说我的‘双龙凤笔法’冠绝江南,胡乱打了一架!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即使我争赢了,又有谁会承认!即使龙凤笔法是冠绝江南,我又是否江南第一人?”
“一山尚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那个丐帮帮主‘七彩神龙’龙盖天,年纪看来也只不过多我几岁,但武功又何止高我两筹?唉!我那时真的不知天高地厚!这几年有了红妹,又未能苦研武学,真的是白费光阴了!”
正在自怨自艾间,远处突然传来“笃笃笃”的梆子声,彭全书瞿然一惊:“三更了!”他忙走出湖心亭,沿着九曲桥走上湖畔。
一阵夜风吹来,树叶沙沙乱响,花影在地上乱蹿,像无数的毒蛇在草丛中爬行,他突然觉得月夜不但不美,而且十分恐怖,一只脚登时慢了下来。
“彭全书啊彭全书,你今夜怎么啦?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你往日的勇气去了哪里?”
猛一抬头,只见湖的对岸不知何时现出一个青衣人来,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但那一条左臂软软地垂着,他心头一跳,忖道:“果然是他!”
青衣人忽地一声长啸,身子飞掠起来,横空越了三丈,向湖中沉下去,彭全书心头一怔,正在诧异,倏地看到青衣人脚在一块露出水面的假山上一点,身子又掠起,只两个起落,已投身在湖心亭里。
彭全书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右手立即落在兵器上。
董其昌如流水行云般自九曲桥上走了过来,他双肩不动,乍看似是行走,实际上速度极快!
只一眨眼的工夫,董其昌已飘飘然似天神临凡般突然站在彭全书的面前。单只这份气势以及行若没事的胸襟,已把彭全书压倒。
彭全书只觉喉管干涩,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强作精神地道:“果然是你!”
董其昌散发披肩,他背着月光,面目不清,似天神一般伫立着。
“人说你聪明机智,今日看来果然不假!”董其昌的声音似自幽冥中飞了出来:“你怎知道约你决死战的是我?”
彭全书心头苦笑,却强笑一声:“一笔会一笔!区区素用一笔,你以前虽然是双笔,但现在也只能用一笔了!这一笔两个字,便包含了你我之间的仇恨了!除你之外,尚有何人?”
董其昌脸色大变,半晌才冷冷地道:“说得不错!你我之间的仇恨,便是在这一笔之上!十年前的中秋夜那一战,我弃左笔,用掌拗断你三只手指,你以笔毁掉我一条胳臂!使我师门的武功再也不能扬威江湖,这笔仇恨比太湖之水还深!这十年,董某无日不思报这断臂之仇!今日总算能如愿以偿!”
彭全书给他这一说,不由激起雄心,哈哈地大笑起来。
董其昌怒道:“你笑什么!”
彭全书冷冷地道:“结局如何尚未知道,你竟敢说自己如愿以偿?”
“董某已把双笔打八穴的武功溶化在一笔之中,而且威力更大!”
彭全书心头一凛,不甘示弱地道:“如此区区恭喜了!不过这十年,区区可也不是在吃饭等睡觉,难道区区武功会没有进展?”
董其昌仰天打了个哈哈:“你若是有了绝大把握,为何神还不能定,气又不能静?为何脸白如纸,眉宇间满是担忧之色?”
“胡说!区区日夜在密室苦练武功,脸色自然苍白了!”
董其昌又是一阵大笑:“十年的时间,并没有使你成熟,仍然满口狂言!董某再问你一句,十年前你面对董某,气定神闲,行若没事,那气势魄力使董某心生钦佩!今日为何弓未拉,弦未满,便已紧紧抓住兵器?”
彭全书脸色苍白,一颗心似纸张般卷了起来:“你又何必用话激我?区区可是如此沉不住气的人吗?”
董其昌厉声道:“休再废话!董某现在只把你当作是个死人,快把判官笔拔出来吧!”
彭全书手腕一翻一沉,已把判官笔握在手上。这刹那,他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我输了,我输了……我怎会依他的话行动?”强吸一口气,大声道:“时间到了,你还不拔兵器?”
董其昌淡淡地道:“需要用兵器的时候,董某自不会空手!”
这句话像一支利箭射入彭全书的心窝!再一阵夜风吹来,他猛地觉得自己后背一片冰冷,不知何时后衣竟被冷汗湿透了。
夜风越来越劲,树叶沙沙乱响,倒影在地上蹿来蹿去,像无数的鬼魅自地狱中飞出,来人间索取人命。
彭全书的右臂越来越重,判官笔尖由指向董其昌的胸膛一直下沉至指向足尖。
这一战,彭全书已自知输了九成。
“红妹生了没有,她母子平安否?可惜我忘了先替孩子起了个名……”董其昌的手腕也逐渐抬起了……
×
×
×
虎丘上群豪仍在引颈盼望,希望彭全书及他的对头会突然出现,但得到的却是阵阵的失望。
深夜风急,吹得群豪的衣袂猎猎作响。倏地远处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群豪心头齐是一跳:“来了,来了!”
“俺早就说彭全书不是怕死之徒!”
“幸而,咱们没有离开!”
群豪议论纷纷中,只见一匹黑马驮着人,披着银光如飞驰来。
马匹渐渐近了,马上骑客的脸孔也终能看清楚了,是个小伙子!
“不是彭全书!他奶奶的,白白高兴一场!”
群豪发生一片怨叹声,又纷纷坐在地上。
那汉子到了山下,拉停马匹,抬头高呼:“启禀二爷,小的查到一个消息,连忙赶来报告。”
山风把他的话送了上来。只见虎丘塔上有人道:“白英,有话快说,二爷听得到!”
“小的查到一个消息,说彭全书跟他的对头把决斗地点改在狮子林!”
这话一起,群豪立即生了一阵骚动。
只见塔上露出一张威武的脸庞来,大声问道:“这消息得自何处?”
“一个乞丐说的!”那青年道:“他说有人叫他送一封信给彭全书,彭全书看了信后,喃喃地说狮子林是个好地方!”
塔上那人立即飞跃下来,大声道:“快带路!”
群豪之中立即有人认出他是“太湖龙王”项天元的第二儿子项平西,于是众人便跟着他涌往狮子林。
×
×
×
董其昌身上的杀气越来越盛,这一刹那,连天上的明月也似乎为之一暗。
彭全书长长吸了一口气,极力抛掉心中的牵挂,振作精神,扬起判官笔来。此刻,在他身上才可看到一些昔日的风采。
“且慢!”董其昌突然道:“彭全书,念你是条好汉,董某且问你一句,你是否有什么未完之志或者遗言要交代?”
彭全书心头一震,脑海中立即泛起叶诗红抚着圆鼓鼓的肚子斜躺在床上呻吟的景象,双脚不由倒退一步,咬牙道:“此话,区区也正想问你!”
“好!叶某便告诉你,假如董某有什么不幸请把董某的尸体葬在虎丘塔下!”
“虎丘塔下?这是为何?”
“董某在虎丘塔内巧遇恩师,后来蒙他不弃,收为徒弟,可惜恩师只教董某三个月,后来便不知所踪!”董其昌双眼忽然升起一团水光:“现在你知道董某的意思吗?”
“好,区区一定为你办到!”
“你呢?你有什么……”
彭全书舌绽春雷:“别废话!”他怕再说下去自己的精神与斗志都会支持不住,是以判官笔笔直截出去,“嗤”的一声,挟着劲风点向董其昌的“膻中穴”!
董其昌并不拔出兵器,只斜闪一步,避去一招!
彭全书冷哼一声,判官笔一口气连刺七招,招招指向董其昌的要穴!
董其昌笑道:“这才不致令董某失望!”手腕一翻,也抽出判官笔来,把彭全书的那七招全都接下。
彭全书判官笔一挥,精神立即溶入,暂时把家中妻小的事抛过一边。
“龙凤笔法”之名乃取自龙飞凤舞这四个字,这套笔法使至酣处,又急又快,有如剑法中的“乱披风”,也是有异武林中其他门派之处!
判官笔一般以打穴为主,属内家路子,每一招都需蕴上内劲,也因此其势能快而不能急,一急,劲便不足了!劲不足则势不猛,势不猛,威力便大减!
创造这套笔法的人却能另辟蹊径,把快与急融合起来,其使威力大增!
但龙凤笔法也有一个缺点:他是凭一口气使出来的,利速战,不能耐战,因此消耗气力极大。彭全书当然深明此理,但如今已是势成骑虎,虽明知不可为,仍硬着头皮一上场便把龙凤笔法的快字诀及急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董其昌嘴角噙笑,手臂一沉,手腕随之一抖,一支判官笔登时好像幻成两枝,两枝又变成四枝,只听“当当”连响四声,双笔在空中互撞四下,激起一蓬蓬的火星子。
彭全书手臂一沉,四招之后又是一招,这一招却是横扫而出,竟把判官笔当作短棍使用!
这一招大反常规,董其昌一怔之下,连忙横笔一架:“这是你创的新招?”
“然也!”彭全书判官笔与对方一沾而走,手臂一抡,又把笔法变成大砍刀的招数,向董其昌头顶击下!
董其昌又是一怔,翻腕一架,冷冷地道:“董某便领略一下你的自创新招,看看有何惊人的技艺!”
彭全书再不答话,判官笔连使怪招,把对方迫退三步,他要趁对方未能摸清底细之前把其制服,故判官笔越使越快,一忽是小花枪的路数,一忽又是短棍的招式,再一变却又恢复判官笔的使法!
月光之下,只见一根熟铜打制的判官笔如同黄龙翻腾,滚滚向董其昌奔去,使至急处,只见黄光,不见人影!
董其昌手上的白铜判官笔使得极少,但每次出手,都能迫使对方的攻势为之一窒!
眼看董其昌已退至湖畔,彭全书眼中神采暴现,猛喝一声,判官笔使出短棍的招数,一式“横扫千军”猛然击出!这一棍他几乎拼尽全身之力击出,心想只要他再一退,便要落湖了!
孰料董其昌忽然长叹一声:“舍本逐末,你何其蠢也!”
身子不知如何向右前方一奔,脱出对方判官笔的范围,同时右臂暴长,判官笔“嗤”的一声急响,挟劲刺向彭全书肋下之“天溪”穴!
这一招,几乎是贴着彭全书的判官笔及手臂直刺而入,而此处正是彭全书的破绽所在之处,使得险极又是妙极!彭全书那一招本是有去无回之势,料不到董其昌十年不见,武功精进如斯!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判官笔笔尖已将临身!
千钧一发之间想变招已无余力,只得拧腰一闪,同时吸气凹胸。
“嘶!”肋下一凉,只见白袍已被笔尖划破,皮肤一阵疼痛,幸而入肉不深,也不曾被点中穴道!夜风吹来,冷飕飕的,彭全书脑子一醒,急忙向后倒飞。
董其昌收招道:“龙凤笔法难道并不如梅家枪法及杨家枪法?所谓自研新招,原来如此,岂不令人失望!”
彭全书脸上一热:“今夜你我之战,却不曾规定用何种武功!”
“不错!但这话也令人失望!咦,莫非你心有牵系,未能使你放手一战!如此岂不憾事!你心中有何牵挂,但说不妨,董某若是能力所及必定替你彻底办妥!”
彭全书本来有点意动,听到后来,心头机伶伶地一震,暗忖道:“区区若叫你照顾我妻儿,岂不是与虎谋皮,送子入虎口!”
董其昌见他沉吟不语,轻笑一声:“董某若没有猜错的话,你必是担心家小!你家在哪里?”
彭全书冷笑一声:“何必假慈悲,胜负未分,用此口气说话不嫌太早?”
董其昌淡淡地道:“不早!你今夜绝非我之敌!不信便试试这一招!”
话音未落,手臂暴长,判官笔挟风刺出,招至半途,手腕一抖,笔尖泛起碗大的一团白光,遥指彭全书前胸的“剑府’、“璇玑”、“紫宫”、“神封”、“炼房”、“天池”及“乳突”七个大穴!
这七大穴依次刺去,既不成一直线,而且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令人难以忖测,不知刺往哪一个穴道!更使人惊奇的是这一招余势犹未尽,只听董其昌喝道:“乳突!”
“嗤!”笔尖斜向左下方飞落,猛地刺向彭全书的“左乳突”穴!
这刹那,彭全书大吃一惊,当日董其昌双笔打八穴,如今单笔已能打出八穴,其间武艺高低之分野,实在有天渊之别!
幸而彭全书也不是省油灯,急切间向右一闪,堪堪避过那一笔。
董其昌傲然地道:“如何?说起来董某还得多谢你,当年若不是让你毁掉董某一只胳臂,焉有今日之功!”
月亮西坠,隐在董其昌背后,一阵夜风吹来,他的散发如乱草般迎风飞舞,彭全书突然冒出一个感觉:他不是人,而是魔鬼!
这刹那,他心中已没家小之念,有的只是紧张及惊恐。董其昌这句话也提醒了他一件事:他毕竟比董其昌多出一条手臂!
他胆气一壮,淡淡地道:“这十年你果然没有白费,待区区再领教一下!”话音一落,判官笔立即斜戳出去。这一次他全然抛弃那些怪招,展尽龙凤笔法的精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威力陡增不少。
董其昌双眼神采一现:“好!这才有点味道!”判官笔刺入对方身前,一阵颤动,笔尖每一下都撞在彭全书判官笔上,把他的攻势悉数破去!
彭全书沉住气,把笔上的内力提至七成,每发一招,都带着嘶嘶的厉声,这一招效果甚佳,董其昌单凭抖腕的力量已很难架开对方的笔。
彭全书越战越勇,信心渐增,激战中,他一招直刺而出,董其昌喝声好,判官笔振臂一挥,当的一声,双笔互碰,溅起一蓬火星子。
彭全书在这刹那,踏前一步,左手仅存的拇指及尾指直戳而出,急点董其昌的“天池”及“神封”两穴!
董其昌斜闪一步,判官笔一沉一翻,笔尖斜刺彭全书的肋下。
彭全书一闪,右手一抡,判官笔反击董其昌太阳穴!
董其昌蹲身一让,手臂随即一沉,刺向对方的“环跳穴”!
彭全书双脚一错,避过对方那一戳,右手判官笔越使越快,一口气连刺七招!这七招是龙凤笔法的精华,董其昌迫得要全力应付才能接住。
这十余招,双方才展尽平生所学,招招俱见凶险!两人换招虽快,但均小心翼翼,以免一子下错,致满盘皆输。
再过三十招,倏地听见董其昌一声长啸,判官笔幻起千重影子,反守为攻,他虽只有一只胳臂,但七年苦练单臂打穴功夫,加上双脚的灵活配合,比之彭全书的确略高一筹。
这一阵猛攻,使得彭全书相形失色。只听“嗤”的一声,彭全书闪避略慢,左肋衣襟又再被董其昌的判官笔划开一道裂口!
董其昌占了上风之后,精神大振,连声叱喝,勇猛非凡!
“格格格!”一连三声,判官笔被荡开三尺!彭全书手臂麻软,胸肋之间,空门大露!
董其昌尖叫一声,八条笔影合成一道,嘶的一声,急刺彭全书的“紫府穴”!
紫府穴是三十六个死穴之一,彭全书判官笔回架不及,左臂不敢撄其锋,只得倒退两步!
董其昌反应极快,彭全书一退,他立进,笔尖嘶嘶乱响,仍然不离其要害!
这刹那,彭全书魂魄皆飞,连变三个身法,都不能脱离险境。
千钧一发之际,彭全书双脚一顿,身子拔高三尺,左臂抓住一条横枝,身子向后一荡,如打秋千般猛地打了个旋!
董其昌那一笔刚好在他脚底下刺过!
董其昌一笔落空,手臂一翻,笔尖向上撩去!
彭全书已一个筋斗翻开,随即落在湖畔!
董其昌势如奔马,一个风车大转身,飙前几步,又迫至彭全书身前!
彭全书身子倒飞,落足九曲桥上,董其昌哪里肯放过他?身子急掠而起,一掠三丈又至彭全书身前,判官笔斜戳上去!
彭全书双脚微微一顿,拔高三尺,落在栏杆上。
与此同时,董其昌那一笔只刺了一半便变招了,判官笔扬起两尺,迅即沉下,“叭”的一声,笔杆击在栏杆上,碎木横飞,栏杆登时塌下一段。
彭全书虑不及此,身子倏地陷空,重心骤失,跌向湖中,幸而他反应也是极快,左足尖一勾,勾住桥缘,身子一曲,随即弹起!
董其昌狞笑一声:“着!”判官笔如同毒蛇出洞般蹿将出去,戳向对方的“膻中穴”!
彭全书身子尚未站稳,刹那间,董其昌的判官笔已至,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多想,极力拧腰向旁一闪!
“嗤——”的一声,胸膛被横划一道伤口,鲜血立即染红了胸襟!
董其昌大喝一声:“再吃一笔!”判官笔如游龙般,又再刺出!
彭全书心胆俱裂,踉跄一闪,判官笔尽力一挡,“当”的一声巨响,虎口迸裂,判官笔啷当落地。
董其昌飙前一步,笔尖停在他胸前三寸,沉声道:“彭全书,董某念你也是一条汉子,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彭全书万念俱灰,放弃反抗,无语地长叹一声,脑海中再次映上叶诗红躺床呻吟的景象……他无力地摇摇头,苍凉地说:“区区技不如人,夫复何言,你下手吧!”抬起头来,只见玉兔已将坠在树后。
“好,那么董某便成全你……”
这刹那,彭全书耳畔忽似听到“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心头一酸,两颗清泪淌下……
×
×
×
群豪紧跟在项平西主仆之后,趁着月色,急驰向狮子林。
项家是苏州一带的武林大豪,虽说其父项天元已死,但项家在苏州的势力仍是不能轻视,是故项平西武功虽非顶尖,但群豪仍不敢越过他的前头,以免触及霉星。
夜风呼呼,颇有寒意,项平西却跑得一身热汗,他低声咒骂一句:“何方彭全书竟敢戏弄您项二爷!”
心念电转间,狮子林已经在望,群豪纷纷飞掠起来。
偌大的一座狮子林,静幽幽的,似是九幽地狱,加上月亮已落在树后,显得格外黝黑,饶得项平西脾气暴躁,又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此刻身法也不由不略微放慢。
群豪相继掠了入内之后,有人轻声道:“怎地听不到打斗的声音?”
项平西急道:“快分开来搜一搜!”他平日颐指气使惯了,此刻也不问群豪的身份,指手画脚便把人分成三路,向前搜去。
黑暗中但闻风吹叶动之声,静得有点怕人,加上路旁的假山怪石似一头头立即将扑出择人而噬的雄狮,群豪都没来由的一凛。
四周树木花草仍如平日般整齐,众人心中都暗暗嘀咕:“大概是项家的人被人骗了吧。”
心念未已,只见项平西一声暴喝:“白英,你奶奶的放什么屁,人在哪里?”
群豪都暗暗替白英担心,果见他嗫嚅地道:“二爷,小的确是听到那个乞丐说的……”
“那乞丐人呢?快给我找来,他若是胆敢讹骗老子,便把他的皮剥掉!”
忽有人叫道:“这里……在这里!”
声音在寂静中远远传了过来,群豪精神一振,连忙振衣掠去。可是却听不到丝毫打斗的声音,有人忖道:“莫非胜负已决?找到的只是尸体?”
待得踏上九曲桥,立即有人点起火折子,火光下,哪见有人?
项平西怒道:“刚才是谁鬼叫?人在哪里?”
一个瘦削的汉子道:“在下可没说看见人,二爷千万勿误会!在下只是发现这里栏杆倒地,周围也有打斗过后留下的遗迹而已!”
众人把火拿近,果见桥板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有人蹲身伸手一沾,血还未干:“血未干,大概刚走了不久!”
项平西兴趣索然,挥手道:“混账,也不知是谁死谁生!”
那汉子道:“大概是两败俱伤吧,假如有人死,便该有尸体留下!”
项平西豹眼一睁:“战书上不是说要判生死么?如果没有人死,打斗会完结吗?混蛋,也不用脑想一想!”
那汉子心头恼怒,却又不敢发作,便绕弯问道:“照二爷看,他们之中有一个死了,而生还者却把尸体带走吗?”
“放屁!他不会一脚把尸体踢落湖中吗!”项平西拍拍手:“白英,走吧,他奶奶的白白浪费了二爷一个良宵!”
“二爷不派人下去捞尸吗?”
“过一两天尸体自会浮上来!”项平西走向园门,群豪大多数也跟着他出去!
刚走出狮子林不远,只听前头一个人惊呼起来,项平西怒道:“白英,你鬼吼什么?”
“地上有个人!”
“哦!快亮火,也许是彭全书!”
人群立即有人点起火折子,火光下,看得分明,躺在地上的是个乞丐,那乞丐脸朝天,双眼紧闭,早已气绝多时。
白英道:“二爷,便是这乞丐告诉小的!”
项平西一怔,喃喃地道:“他们捣什么鬼?”
×
×
×
端木盛、施小青向管一见表明了心迹,决意去保护彭全书的家小,管一见一口答应,并在他夫妇离去之后,叫风火轮随后跟去,以作联络。
今夕是中秋佳节,为方便杭州百姓游湖赏月,西城门彻夜不关,端木盛夫妇连夜乘马出城。
他俩成亲才三天,这番月夜并辔赶路另有一番情趣。
出了城,施小青轻问道:“大哥,彭大侠家在何处?”
“在皖东跟浙西交界处的广德附近,详细地点愚夫也不太清楚!”
施小青一怔:“上次头儿发帖给他,你不知道吗?”
“帖是发给括苍‘书呆子’傅四明的,当时他正在傅呆子那里作客!”
“头儿跟他来往不多,又怎会知道他的行踪?”
“彭全书脾气有点古怪,加上自视甚高,所以在武林中的人缘并不甚佳,但他跟‘书呆子’傅四明气味相投,这是江南武林人人皆知之事!上个月傅四明的父亲过世,以彭全书的为人,他绝对不会不去,后来头儿派人把帖投到括苍山下的傅家庄,他果然在那里!”
施小青道:“如此说来,他却是个性情中人!”
“不错!这人绝不趋炎附势,对看不过眼的人不是熟视无睹,便是冷嘲热讽,但假如跟他脾性相投的,他便赤诚相向,很多人对他又畏又厌,但头儿却十分尊重他!”
“原来如此,他妻子不知是哪一位女侠?”
端木盛笑道:“他妻子手无缚鸡之力,不是武林中人,听说是个秀才的女儿,彭全书自知得罪了黑白两道不少人,所以不把他的寓所公开,听说只有数个朋友知道而已!这一次咱们也不知道能否找到他妻子!”
“若要去括苍问傅四明,又怕时间上来不及,咱们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出了城,夜风习习,吹在两人身上颇有冷意,端木盛含情地问道:“青妹,你冷吗?”
施小青心中一甜,眼珠子一转瞟了他一眼,悄声道:“跟你一起便不冷了!”
这句话蕴藏了无限的情意,端木盛心头一热,忍不住道:“青妹你真好!”
施小青“噗嗤”一笑:“幸而附近没人,否则岂不羞死人,你有彭全书一半便好了。”
端木盛一怔:“彭全书怎样?”
“他脾气虽然古怪,但对他妻子却是十分……”
端木盛哈哈一笑:“我要比他对妻子更好!”
施小青一张粉脸登时飞红,轻啐一声:“只怕你好不上十天八天!”说着挟马催前!
端木盛催马走前几步:“青妹,你可别走得快,路上并不安全!”
施小青心头一动,忙把马放缓:“等下咱们到了镇上,先去买……”
端木盛截口道:“先去买几套衣服给你更换!”
施小青又啐了他一口:“你不是说路上不安全吗?你看我双手空空的!”
“好吧,那么先买一口上好的柳叶刀让你防身!”
两人边说边赶路,天色很快便亮了。端木盛见路上没有行人,便放马而驰,到了午后才到了一个大镇,两人下马饱餐了一顿,又买了些应用之物及干粮,便再上路向西而行。
一路上秋风急劲,枫红如火,两人风尘仆仆,七日之后才到这广德地界,这里人口并不多,但连问数人,都不知何人是彭全书!
他俩打探了半日,犹没有一点头绪,都有点心急,便在镇上找了家客栈落脚。
吃了晚饭,端木盛送施小青入房,自己上街准备买几件衬衣更换,刚走出店门,只听一阵马铃声响,一匹黑马旋风似的自街头驰了过来。
端木盛当了好几年捕快,视觉听觉及反应都异常灵敏,当下,侧身抬头向前瞥了一眼,那是因为他不想让人认出身份来,免得彭全书的对头有所发觉而提前下手对付叶诗红。
可是那一瞥,却使他心头一跳,马上那人却是风火轮,他心头大喜,连忙挥手示意。风火轮一眼瞥及,把马拉住,接着翻身下马。
“二哥,找到了没有?”
端木盛苦笑一声:“咱们打探了半天还毫无头绪,头儿叫你来干什么?”
“哈!自然是做联络啦!还有,头儿临行时告诉小弟一件事,彭全书家是在镇外的!”
“废话!一句镇外,范围有多广!”
“在镇南!”
“这还差不多,你还有什么消息?”
“小弟在路上探到一点消息,苏州那边的兄弟已有信鸽下来,听说彭全书跟对头人决斗的地点临时改在狮子林!”
“谁胜谁负?”端木盛急道:“快挑重要的说!”
“没人知道!现场只有一些打斗的痕迹,以及桥面上有几滴鲜血,连这几滴血是谁滴下的,也不知道!”风火轮道:“喂,俺还未吃饭,咱一边吃一边说吧!”
端木盛指一指那家客栈,道:“你二嫂在里面,楼下有饭店,你先去填肚子吧,我去买点东西就来!”
风火轮嘻嘻笑道:“九成是替嫂子买胭脂!”说罢忙拉马而去。
×
×
×
次日,三人结伴南下。出了镇都是些农舍,人口稠密,风火轮道:“头儿说彭老怪生性喜静,不会住在人多的地方!
施小青道:“那么咱们再走吧!”
三人催马而行,端木盛道:“彭全书不会跟那人同归于尽吧!”
“哪有可能!如果同归于尽,现场必有尸体!”
端木盛看了风火轮一眼,道:“世上的事,往往出人意料,虽说没人看见,但苏州城内认得彭全书的人,总也有十个八个,谁敢肯定他俩临时更换地方而没人知道?说不定当时还有人在暗处偷看!”
施小青白了他一眼:“你怎会想得那么远?”
风火轮道:“咱们不用瞎猜,假如彭全书没死的话,过两天便会赶回家!”
端木盛叹息道:“但愿如此!”
说话间三人催马驰了十余里,此地地势渐高,周围散落着几座小山包,有些山包光秃秃的都是石头,不利耕种,是故附近没有人家。
端木盛举目一望,说道:“那石山之后还有一座小山,山上有树,咱们过去看看!”
三人立即拨转马首,走上一条小路,转过那座石山,后面果然还有一座山包,奇怪的是这座山包竟然长着不少树木,山下那丛竹林更是浓密。
风火轮道:“此处哪里有屋?”
端木盛低头看看地上,道:“这路来得蹊跷,若是没有人家,岂会有路!”他轻轻拍一拍马腹,马匹慢慢往山谷走去,待至山脚才隐隐约约看到了竹林有些异样。
端木盛飞身下马,穿入竹林内,果见竹林丛中有一间小的竹舍,若不是仔细,在外头绝难发觉。
端木盛仔细端详了几眼,觉得彭全书住在这里的成分颇高,而这里也的确是个好地方,前斜方是座石山,背靠山包,两面挡风。
这两座山形成一个小小的山包,一条小溪蜿蜓而过,溪水清澈,不愁没有食水,竹林内冬既可挡风,夏又可乘凉,居住此地,不亚神仙中人。
心念电转间,风火轮及施小青亦相继走了进来,端木盛忙道:“你们且在外面,待我先去叫门!”
他走前几步,伸手在竹门上拍了几下:“请问里面有人吗?”
趁这空隙,他抬头打量了一下竹舍,不但大门紧闭,连窗子也关死了,门楣挂着一个竹制的牌匾,上面刻着三个篆字:竹里馆。看字体似是出自女人之手,端木盛心中更多了一分信心。
门拍了好一阵,犹未有人应,端木盛忍不住退后几步,伸手去拍窗子。窗子不动,里面被人扣死。他再往内走去,去推另一扇窗子,这次一推即开,窗内是一间寝室,有榻有桌,墙上还挂了些字画。
端木盛又对内喊了一阵,见没人应声便跃将进去。穿出寝室,是座小厅,小厅布置十分幽雅,正中墙上挂着一幅字,录的正是前朝大诗人王摩诘的一首五言绝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字体十分秀丽,但纤细之中又颇见功力,端木盛忍不住走前一步,只见下款写着一行小字:诗红旦夕静坐竹舍,思及前朝摩诘此诗,因而录此。
端木盛忖道:“不知彭全书夫人是否叫诗红?”
小厅内的桌几是竹制品,饶有风味,厅的另一端便是厨房以及一间放杂物的小房,端木盛伸头入内一望,这房靠门这边的墙角放着一个竹制的摇篮,里面还放着一张毡子。
端木盛越看越肯定此乃彭全书之家,他忙把大门打开,叫道:“风老弟,你先把马拉到山后,青妹你进来看看。”两人重新在竹舍内查看起来,只觉这竹舍的一切有条不紊,不像有意外发生,只像主人远出而已,端木盛略略放心。
施小青点了一根蜡烛走入寝室,不一阵便听她叫道:“大哥,快来看看!”
端木盛急忙走进寝室:“大哥,你看,”施小青指着一幅字道:“好像是了!”
端木盛睁眼一望,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余怀孕之后,彭郎旦夕去外,使余既寂寞又思念,秋日渐有冷意,思念更难以止绝,因而书此寄意。”
这次她录的却是一首元曲:“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征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下款盖着一个印章,细看乃是“叶诗红印”四个篆字。日期却是八月初一。
端木盛忖道:“彭郎莫非是指彭全书?看来此处九成是彭全书之家了,但如今屋主人去了何处?”
他身子机伶伶地一颤:“莫非咱们来迟了一步,她,她已遇害了?”
施小青安慰他道:“假如她遇了害,此处怎地毫无迹象?也许此处远离人家,她去了别处生养也不一定!”
端木盛这才定了心来:“对,就算凶手杀人灭口之后,现场也绝不会这么井井有条,彭全书夫人又会去哪里?她怎么没有留下字条?”
再回心一想:“也许他们一早已经有了计划,彭全书知道夫人会去何处也不一定!”
想着,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