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的日头,顶在头上,热浪迫人,炙得石头发烫,树叶蜷缩。
一只野狗躺在石边,张开嘴巴,喘着大气,像快要死去似的。
若非尚有一条山溪自上而下,溪水穿过石隙发出呻吟似的呜咽声,此地更加了无生气。
这里是桐柏山山脚,平日樵夫经常自此上落山峰,但今日却不见一人。
那只野狗大概身上有病,眼看山涧就在几步之外,但不能动弹分毫,不久便见它躺着不动了。
日头逐渐偏西,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一忽,树后便转出一匹白马来。那马不缓不急地走着,奔向石涧。
待至跟前,才发现马背上还横卧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斑斑点点。马匹停了下来,那个人仍似毫无所觉。
白马低头到石涧内一阵牛饮,过了一阵,大概已喝饱,这才昂起头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希聿聿”嘶鸣。
马背上之白衣人似被白马叫声惊醒,移动了一下,滑下马背,在地上爬动起来,把脸浸在山涧中。
隔了半晌,才见白衣人仰天而卧,秀发披肩,瓜子脸上的五官配衬得天衣无缝,竟是个美人儿。
夕阳斜照下,益发令人觉得白衣女子脸如金纸,那袭白衣染着一团团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一看便知她必是受了重伤。
过了好一阵,白衣女子似乎稍为恢复了点气力,缓缓坐起来,解下一条褡裢,倒出里面的干粮。那些烧饼早被压碎,白衣女子秀眉微微一蹙,可是随即闭起星目,低头一阵狼吞,一直把那几张烧饼吃了一半才停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重新把褡裢扎好,又伸头去喝水。这之后她脸上才稍有点血色,便盘膝坐在地上运功调息。
日头终于隐在山后,山风徐吹,暑气才逐渐消散。
不久,树梢上便升起了一轮明月,少女仍然端坐在石上不动。
月亮已至中天,风虽不大,前面那棵树的叶子却发出一阵急晃,“沙沙”而响。
少女如惊兔般霍然而醒,一对星目在黑暗中闪闪生亮。她螓首不动,双眼向四周转了几圈,身子突然自地上蹿起,拼尽余力向山上奔去!
树后立即冲起三条人影,连声叱喝,成品字形向她急追过去。
少女回头一望,见状大吃一惊,更加不敢怠慢,展尽身形向高处掠去!可是她新伤之余,气力哀弱,只跑了十余丈便娇喘吁吁。
那三人武功看似不弱,三起三落之后,已迫近好几丈。
少女身形突然向侧飞去,回首叱道:“狗贼子,看镖!”右手向后一晃,去势更速。
那三人听声,身子不由稍住,及至不见有什么暗器,都是心头恚怒,为首一人怒道:“小贱人竟敢欺骗大爷,等下有苦给你吃!”
话音未落,也不见少女回头,后胁倏地射出三柄飞刀,直取那三人!
三柄飞刀之后,又有一蓬钢针飞出,笼罩方圆两丈,那三个大汉猝不及防,齐吃一惊,总算武功高强,反应快速,立即挥动兵器把暗器磕开。
少女趁这刹那,又奔出四五丈。为首那个大汉霹雳一声大喝:“今日若再让你逃脱,岑爷便回家抱小孩!”声音未落,身子如大鹏般冲天飞起,半空一个盘旋,向少女扑出!
少女回首喝道:“再吃姑娘的一柄飞刀!”
姓岑的大汉身在半空气力将尽,听得此言,不由魂飞魄散,迫不及待吸气沉身,双脚落地踩着一块石头,身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这刹那,那少女才真的把最后一柄飞刀射将出来!
那大汉闪身不及,“噗”的一声,肩膊给飞刀射个正着!
少女心中一阵暗喜,笑容未起,已被另两个大汉左右围住。
一个蓄着短髭、姓李的大汉怒道:“贱婢诡计多端,先吃李爷一刀!”鬼头刀“呼”的一声,刀锋斜砍少女的颈侧。
少女急忙抽出长剑仓促一架,“当”的一声,长剑险险脱手飞出!
刹那之间,另一个大汉的一柄短斧又及时砍至!
少女深知危机深重,不敢招架,银牙一咬,俯身扑倒,在地上翻动起来,向山下滚下去!
那个姓岑的大汉此刻已拔出飞刀,脱手飞出!“笃!”飞刀插在少女肩膊旁两寸之处!少女去势更快!只觉伤口擦及地上沙石,痛入心脾,她咬牙苦撑,不哼一声。
“快追!”持短斧的大汉飞身扑下!
滚至山坡下石涧旁已是平地,少女急忙爬将起来,只觉双脚发软,连挪也困难。她拼尽全身之力一跃,忽觉眼前一黑,“扑通”一声,登时跌落水中!
凉水浸脸,精神一振,少女心知此刻万万不能昏倒,艰辛地爬了上来。刚走离石涧,那三个大汉已先后追至,把她团团围住。
“哼!贱婢,这次看你还能插翅而飞否!”
少女暗暗叫苦,喘了一口气,才道:“姑娘到底跟你们有什么仇,你们竟要如此苦苦相迫!”
短髭大汉狞笑一声:“你到了黄泉,阎罗老子自会告诉你!上!”
“上”字余音犹在风中飘荡,倏地响起一阵“希聿聿”的马嘶声。短髭大汉正想出手,冷不防侧后一股劲风扑来。黑暗中不知就里,他急忙向侧一偏,闪开五尺!
却原来是那匹白马见主人危急,灵兽通性,奋不顾身冲了过来要拯救主人!
那姓岑的见来的是一匹马,怒哼一声,欺前一步,他右臂受伤,只得用左臂运劲击出!
白马人立而起,前脚一曲一蹬,踢向对方面门!
“畜生找死!”大汉一退之后,急促掠起,右手五指如钩,抓向马眼!
可是那匹白马,甚具灵性,似乎懂得搏击之术,未待对方五指抓到,便自收腿伏下!
但畜生始终是畜生,顾得了前,便忘了后,这刹那,一柄短斧,一柄鬼头刀一齐砍在它后臀上,痛得它又是一阵“希聿聿”的长嘶,似发了疯般乱冲乱撞起来!
它眼光不断望向少女,似是叫她快点逃跑。可怜那少女根本跑不动,长叹一声:“大白,你不要理我了,快跑吧!”白马尖嘶连声,犹自蹦跳不止,似欲为主人作最后的效劳!
跳了一阵,白马气力渐衰,姓李的大汉觑得事切,鬼头刀急地里一下横劈,“喀嗤!”白马一对前脚登时断了!
另一个大汉的利斧及时赶至,“呼”的一声,斩在马首上,白马立时踣倒地上!
少女悲呼一声,双眼垂泪。
“贱婢,此地四处无人,再没有人来救你了!弟兄们快上!”
话音刚落,忽又闻一阵如雷似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三个大汉心头俱是一怔,忖道:“哪来的马!”
心念未已,溶溶的月光下经已现出两头高头大马,如箭似的飞驰过来。
马匹尚未至,当先那一匹,马鞍上冲起一条汉子,喝道:“三个大男人,欺侮一个小姑娘,好不害羞!”
短髭大汉见对方扑来,倏地欺前两步,鬼头刀反手劈向白衣少女!
那少女见来了救星,精神一振,拼尽全力举剑一架,“当!”刀剑相交,溅起一蓬火星子!少女但觉手臂又酥又麻,虎口一热,长剑把持不住,竟脱手飞出。
霎时之间,第二匹马亦冲起一条人影,却是年轻的女子,那女子直向白衣少女飞去,双脚未落,长剑便刺向那大汉!
“哪里来的妖女,竟敢破坏大爷的好事!”鬼头刀一翻,反手劈出!
来人武功甚高,长剑一挑,剑尖已将刺及大汉的手腕:“你家姑娘专做的便是破坏人家的这种好事!”
李姓大汉吃了一惊,不敢应话,沉腕收刀,避过对方的长剑,左脚却乘势扫向对方的下盘!
不料那少女武功比白衣少女不知高上多少筹,只见她手腕一沉,也不跃起避过,剑刃刚好凑在大汉的左脚之前!那大汉假如不收脚,定必为剑刃所断,他急切间,拧腰要收腿。可是对方手腕一抖,长剑已在他小腿肚上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几与此同时,另一个青年亦已抽出一把乌金刀来,扑向另两个大汉。他一刀展开,便把两个大汉都罩住,迫得他俩不能走前。
为首那大汉脸色一变,问道;“阁下是谁?江湖上的恩怨,官府还是不插手的好!”
“你认得我手中这把刀?”那青年傲然道:“顾某只能算得半个官府中人!这种以大欺小,以众凌少的事,顾某岂能不管!”
那两个大汉一听到那个顾字,大喝一声,各自虚晃一招往后便退!
“风紧扯呼!”那两个汉子撇下受伤的同伴亡命而逃!那个姓顾的青年正想追下去,猛一回头,见那白衣少女“嘤咛”一声,精神一松,便自跌倒晕去。
他同伴忙问:“小顾,算啦,救人要紧!”
原来这一男一女便是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的手下爱将顾思南及云飞烟,他俩刚好因办案路过,无意中救了白衣女子一命。
当下云飞烟为白衣女子推拿,顾思南持刀护卫在侧。不久,白衣女子便悠悠醒来,她睁眼一看,喜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云飞烟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中人应为之事,何必多谢!”稍顿又问道:“姑娘跟那三个大汉有何仇怨?”
白衣少女叹声道:“说来惭愧,小妹对他们根本一无所知,仇怨从何说起?”
云飞烟一怔,诧声道:“竟有这等事?刚才见那三人出手十分狠辣,又不像是劫贼的模样……姑娘贵姓芳名?”
“小妹谷圆月,是皖西人氏!贱名不见经传,女侠大概未曾有闻!”
云飞烟心中想了一下,果然未曾听过此名,便道:“姑娘千里来此,是否欲去投亲?”
谷圆月垂泪道:“小妹千里而来只是为了访贤而已!”
顾思南在旁听到,忍不住何道:“此话怎说?莫非姑娘欲寻明师?”
谷圆月泪水如断线珍珠,连串落下:“小妹姿质愚昧,纵使觅到明师也成不了高徒……”说到此已经泣不成声。
云飞烟忙安慰道:“姑娘不必伤心,有话但说无妨,小妹等是江北总捕头沈鹰的手下,平生最喜管不平之事!”
谷圆月目光一亮,喜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见可怜,小妹竟能遇上两位!”
顾思南“哦”一声:“姑娘要找敝上?”
“正是要找沈神捕为小妹调查一件案子!”
云飞烟目光四处一掠,道:“此处非久坐之所,待小妹扶你到树下歇息一会!”说罢便扶着谷圆月走前。
顾思南拉马跟在背后,他见云飞烟准备为她裹伤,连忙转身走开。
不一会,只听飞烟道:“小顾你可以过来了!”
顾思南立即走向树下,捡了些枯枝,烧了一堆篝火:“姑娘可以说了吧!”
谷圆月双眼又流下两行清泪,呜咽地道:“不知两位可曾听见‘猿公剑’袁成表……袁……袁伯伯的名头?”
“可是淮南袁老英雄?”顾思南道,“顾某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姑娘,袁老英雄发生了事故?”
谷圆月眼皮一垂,缓缓点头。
云飞烟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谷妹子跟袁老英雄如何称呼?”
谷圆月脸上突然升上两朵红云,半晌才声如蚊蚋地道:“小妹是,是他的未过门媳妇……”
云飞烟斜乜了顾思南一眼,见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脸上也不由升起一圈红晕:“不知袁公子是谁?”
谷圆月轻吸一口气:“袁伯伯膝下只一个儿子,他叫袁石……”
云飞烟与顾思南又对望了一眼,觉得这个名字颊为陌生,谅他没甚名气。不过袁家在淮南是个大户,在周围一带名头甚为响亮,而袁家的独门剑法“猿公剑”也颇有独到之处;只是袁家素来少与江湖人士来往,故此袁家的事外头并不详细。
“姑娘千里迢迢找寻敝上,便是为了袁家?”
“正是。”谷圆月脸上,升起一股怒意,目光却变得迷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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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城是座古城,街道纵横,人烟颇为稠密,由于在淮水之畔,连带商业也十分繁盛。
这天临近黄昏,一匹褐色大马突然在街上急驰,行人及商贩纷纷走避,一片狼狈,有几个脾气不好的,便破口大骂起来。可是,马上骑客对此熟视无睹,依然策马急驰,好似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发生。
几个眼尖的认出骑客是城内大户袁成表的独子袁石,骂人的秽语登时咽了下去。
这并非袁家的人仗势欺人,而是他们知道袁成表在上月下旬突然暴卒,当时袁石恰不在家,现在大概是得讯赶回来奔丧,是以大都能体谅其心情。
袁家虽有不少田宅租赁,但袁成表待人至诚,颇得佃户好感,而每逢附近有了什么天灾人祸,袁家也都能慷慨解囊,这也是他们不破口大骂的原因。
那袁石今年才二十三岁,生性好动,经常出外行走江湖,在家的日子甚少,也因此而耽误了婚姻大事。直至去年袁成表才替他找了房媳妇,是皖西谷仲衡、余竹筠夫妇的女儿谷圆月。
谷仲衡生前颇有点侠誉,跟袁成表却不常有来往,两家有了秦晋之约,还是在谷仲衡过世之后才定下的。
只因谷圆月孝服未满,所以才尚未过门。
且说袁石策马直趋家门,翻身跃下马背,只见门檐上挂着两盏白纸灯笼;他脚步更乱,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进去,府内家丁见到他连忙请安唱喏;袁石也不回礼,一直奔至大厅,见一个丫环在扫拭椅桌,大声问道:“娘在那里?”
丫环忙道:“夫人在内堂,请少爷稍候,待婢子去禀报!”
“不必!”袁石急步穿过暗廊走向内宅,不想到院子便碰着了他娘亲,慌忙屈膝跪下,呜咽地道:“娘,不孝儿回来了!”
原来姚安人在内堂听得家丁的呼叫,赶紧出来探视,不料来的果然是望眼欲穿的儿子,未曾说话,心头便先自一酸,眼圈儿一红,也呜咽地道:“石儿,你,你来迟了……你爹,他……”
“娘,爹是怎样死的?”
姚安人沉吟了一下,轻声道:“你爹是得了急病过世的!”
“什么急病?孩儿不信!”袁石大声道,“爹爹是练武之人,身子一向健壮,岂会为病魔所夺!”
姚安人望了四周一下,叹息道:“我儿岂不闻英雄最怕病来磨之话!”
袁石呆了一呆,问道:“爹的坟墓在哪里?”
“在城西。”
袁石跳了起来,大声叫道:“袁寿!快备香烛果品,带我去上坟!”
姚安人拭泪道:“我儿,天色已黑,你明天再去吧!”
袁石垂泪道:“爹死前孩儿未能伺候榻前,已是大不孝;如今回来了,若不去上坟,叫孩儿怎能心安!”
“那么娘便跟你去一趟吧!”姚安人也忙吩咐丫环准备软轿。
于是姚安人及袁石带了几个护院家丁及丫环,在彩霞满天时分火速出城!
袁成表的坟墓在西城郊三里,众人在袁石的不断催促下,很快便到达了。
袁石未待家丁摆上香烛果品,便已伏倒坟上痛哭起来,姚安人也抽抽泣泣边拜边哭,众家丁也都陪着滴了几滴眼泪。
袁石这一哭直至暮色苍茫犹未止。姚安人用手绢拭去眼泪,轻声道:“石儿,天色晚了,咱们回去吧,你若这般有孝心,明早再来拜你爹爹!”
袁石呜咽地道:“娘先回去吧,孩儿不孝,未能为爹亲奉汤药,如今少说也得在此结庐陪伴爹爹七七四十九天,否则于心何安!”
“我儿如此有孝,你爹泉下有知,当能瞑目,岂会怪你哉,你爹爹七七之期已过,结庐守墓可免矣。”
“娘亲不必再说,孩儿经已决定了!”袁石性子固执,跟其父颇有几分相像,提高声音叫道:“袁寿,你快送安人回家去!”(校注:安人,犹“夫人”,古代对妇人的尊称。)
姚安人脸色一沉:“石儿,你爹刚死,你便不听娘的话了?”
袁石惶恐地道:“孩儿不敢,娘亲因何如此怪责孩儿?”
“你是曾读过书的人,岂不知对先人死后守孝不如生前对其有孝之理?你如今要结庐守墓,只是形式而已,若要寄托孝思,在家便不能守孝了么?”
袁石怔了一怔,道:“娘亲所说虽是有理,但孩儿想在此外住上一段时期,一则可寄托孝思,二则可趁此清心寡欲之期,好好重温一下爹爹生前的教导以及读书练武,望娘亲核准!”
姚安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儿果有孝心,为娘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你现今是袁家的独苗,而最近地面上又不安宁,还是回府的好,免得有什么三长两短,要让为娘的对不起你爹!”
袁石脸色微微一变:“什么,地方上近来不大安宁,可是来了些什么毛贼?他们若撞在孩儿手上,也好叫他们知道孩儿的厉害,趁机为地方除害!”他看了安人一眼,见她脸有不豫之色,语气微微一缓:“再说,他们也未必会来惹孩儿,请娘放心!”
姚安人想了一下,深知爱子的脾气,用强不得,只得道:“娘也是为了袁家的好,我儿须知,如今娘有两个条件要你答应,否则为娘要令你跟为娘回家!”
“哪两个条件,请娘亲说来听听!”
“第一,娘只准你在此三天;第二,夜里最好找个地方藏身,不可露出行藏,即使见到人也不得现身,三天之后立即回家,娘尚有事要你去办 。”
袁石心想三天之后再作打算吧,便道:“这两个条件,孩儿答应便是,请娘回去。”
姚安人又要把护院家丁等留下,袁石不悦地道:“孩儿在此正欲清静,这许多人留下,叫孩儿如何能得安静!”
姚安人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只得留下袁寿便吩咐轿夫扛轿起程回府。
走了十余丈,到了一丛树林,安人又叫那些护院悄悄留下来,暗中保护少爷,就才着轿夫从速回去。
袁寿见安人去后,便取出干粮果品与袁石吃,袁石只吃了一点,便难以下咽,又伏在墓碑上哭了一会。
过了一阵,心情才逐渐开朗,抬头一望,星月满空,夜风阵阵,精神不由一振,霍地抽出佩剑在墓前舞将起来,舞了一回,又由剑思及父亲,顿时抛剑停手,坐在墓前。
袁寿那老苍头在袁府近廿年,甚得袁家重用,府内一般事物都不曾瞒他,当下袁石心头一动,问首:“袁寿,老爷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过身的?”
袁寿支吾地道:“好像是,是痨病……小的也不太清楚!”
袁石脸色一变,怒道:“什么不太清楚,平日府内的事,你无不四下打听,什么事你不知道的?如今我问你,你却吞吞吐吐起来,岂不该打!”
袁寿苦着脸道:“小的的确不甚清楚,少爷即使打死小的,小的也不知道!”
袁石沉吟了一下,又道:“你且把老爷死前的情况说说。”
袁寿想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也没有什么异常,那天早上忽见安人大呼救命,咱这才知道老爷原来已经……已经去世了!”
袁石脸色又是一沉:“那你如何知道老爷是着了痨病死的?”
“是大夫说的!”
“有什么迹象?”
“听说老爷临死前曾吐了几口血,血中尚有血块,大夫说这病潜伏已久,猝然发作起来,便自没救。”
袁石双眼一红,倏地动了个疑念:“莫非爹爹是让人打伤的?”又想及刚才安人的话,疑云更盛,忖道:“看来附近一定是来了什么厉害的妖魔,爹爹要为民除害,却反为所伤,是以才会吐血身亡!”
当下厉声道:袁寿,你这老苍头,居然敢骗你家少爷,该当何罪!”
袁寿吃了一惊,忙道:“小的怎敢欺骗少爷!”
“还说没有?”袁石厉言疾色地道,“老爷分明是被人打死的,你却因安人吩咐过你,断以才来瞒骗我,可是如此否?”
袁寿忙道:“没有这回事,少爷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假如老爷是让人打死的,安人怎不对你说真话!”
“若非如此,娘又为何不让我在此结庐守孝?”
“这个,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
袁石越想心头越是放心不下,心道:“爹爹九成是让仇家打死的,娘怕我孟浪要去报仇,反要遭了毒手,是以才不肯让我在此,免生危险!”
想到此处,袁石自地上一跃而起,抓起地上的佩剑,展开身法向城门奔去!
袁寿忙叫道:“少爷,你要去哪里?此刻城门关闭,你等等小的……”
袁石奔到树林前,脑中灵光一现,又自忖道:“我如此回去,娘还是不会说出真话,不如在此守候,待仇人出现,好歹也得跟他见个真章。若是不敌,也只能怨自己学艺不精。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何惧生死!”
他脚步一慢,袁寿已赶了上来,他故意转身板起脸孔道:“少爷要去树林内解手,你跟来做什么?”
袁寿苦笑一声:“小的为您把风!”
袁石又是好气又觉好笑:只得真的入林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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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袁石伏在墓后,睁大了双眼,不断注视附近的动静,花了一个晚上,却未曾等到什么人来。
直到曙光初露,他才披着一肩朝露,斜躺在坟堆上打了一个盹。
正做着噩梦,忽被人推醒了,袁石睁开双眼一望是袁寿,不由问道:“是来了仇人?”
袁寿露出一丝笑容:“不是,安人派银花来找您!”袁石跳了起来,果见母亲的贴身婢子银花怯生生地立在一旁。
“银花,可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银花裣衽行了一礼,道:“今早主母醒来,忽然吐了几口血,婢子十分吃惊,所以来找……”
袁石大惊,截口道:“如今如何?”
“主母昏迷不醒,婢子叫玉叶去请大夫,自个来找少爷,请少爷速速回府。”
袁石大喝一声,也不多言,便提气飘身,急向城门驰去。
那袁寿及银花也学得点功夫,连忙跟在背后,只是他俩武功跟少主相差太远,几个起落之后,已远远落在后头了。
袁石一口气奔了入城,也顾不得街道上行人的侧目,依然急奔如旧。
不一忽,便已至袁府门前,他见大门紧闭,也等不得唤人开门,猛吸一口气,拔高二丈,飞入园墙。
只见院子内家丁们似甚惶急,见到袁石,忙来请安。
“安人在哪里?”
“禀少爷,安人在内宅房内!”
袁石拐了个弯,自大厅堂奔向内堂。
袁府占地颇大,袁成表夫妇的住所在内宅的中间。那是一座独立小院,院前种了许多奇花异草,此刻正开放着散出一股浓香。袁石无心欣赏,冲了进去,喊了一声:“娘亲,不孝孩儿来了!”
他一掌震开木门,目光一抬,那股浊气登时涌了上来,一跤摔倒地上,不断地喘着气。
只见姚安人端坐在房中,品了一口香茗,轻声道:“没吓着你吧,石儿!”
袁石憋着一口气急奔回来,一见母亲端坐厅上,知是受她诓来,着恼之下,忘了换气,浊气上涌,这才摔倒了。
当下他喘息了一阵,恼道:“娘亲便是要孩儿回家,也用不着用此方法来诓骗孩儿!”
姚安人堆起了一个笑容,道:“娘若不这样,以你的性子岂肯就范!唉!娘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好!”
袁石懊丧地道:“娘把孩儿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还有,爹爹因何死的?”
“你先把门关起再说!”
袁石立时在地上跃起,回身把门关住:“请娘快说!”
姚安人低头道:“这该从何说起……”
“爹不是中了急病死的!他必是被仇人打死的!”
姚安人猛吃一惊,抬头诧声道:“我儿如何得知?是不是袁寿多口告诉你?”
袁石叹息道:“不是袁寿说的,是孩儿猜想出来的!说实在话,爹爹武功高强,身子一向十分壮健,岂会染上什么痨病,孩儿猜想爹必是被人以掌力震伤内腑,是以才会吐血身亡!”
姚安人不觉垂泪道:“我儿不愧聪明,你爹确是为人所杀的!”
袁石心中虽有些疑念,但此话出自母亲之口,还是如遭雷殛,全身打了一个冷颤,急声道:“娘快说,是谁杀死爹的!”
姚安人又一声长叹:“说来你也许不信,仇家到底是谁,不但娘不知道,连你爹也不知道!”
“怎会如此?”袁石又诧异又愠怒地道:“莫非爹爹是后背遭了暗算,一招之下便已身受重伤?”
姚安人摇头道:“不是,因那人蒙着脸,而且武功颇为怪异,你爹想不出对方的来历!”
袁石在一张椅子坐下:“那人因何要杀死爹?爹该会知道吧?”
姚安人仰首望天,缓缓摇头,良久才长叹一声:“假如娘知道了对方的目的,便多少也揣摸得到对方的身世!你娘自十八岁起,便跟你爹行走江湖,他有些什么仇家,为娘岂有不知之理!”
袁石吸了一口气:“娘,当时你可在场?”
姚安人目光突现出一丝怒意:“要是娘在场,你爹岂能被人这般轻易杀死!”
姚安人的双刀在江湖上也薄有名气。袁石深知其母之能耐,当下又道:“爹是在何处被杀的?莫非是下乡收租,半途中伏的?”
“我儿又猜着了!”姚安人垂泪道:“你爹中伏之处,便在坟墓那里!当时他中掌之后扶伤回家,说不了几句话,便断气了!”
袁石问道:“娘为何选在那处地方安葬爹爹?”
“此乃你爹之意,你爹临死遗言不但要为娘把他葬在那里,而且得从速安葬,并且得大张旗鼓办丧事!”姚安人叹息一声道:“出殡那一天,也算风光的了,送葬的足足有六七百个人!淮南城中没人不知!”
“爹为何要如此?”袁石喃喃地道,“这其中有什么含意?”
“我儿,你还不明白?你爹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告诉仇家,说他已死,一切恩怨因他之死而完结!他不想累及娘和你!”
袁石右拳击在左掌上,怒道:“但孩儿身为人子,此仇怎能不报!”
说话间,银花忽在外面叫道:“禀安人,未来少奶奶跟亲家奶奶在外厅等候!”
袁石道:“爹死时,月妹有来否?”
姚安人道:“来过了,后来娘见你未回来,所以先叫她回去!你也很久未曾与她见面了,快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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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的枯枝将烧尽,光线倏地一暗,顾思南忙又添了一把枯枝。
云飞烟却问道:“谷姑娘当时既然不在场,对此事又如何知得如此详细?”
谷圆月粉脸一红,轻声道:“是石哥后来告诉小妹的!”
“你当时是因为得到袁石回家的消息才赶去的。或是另有原因?”
“小妹上一次去袁家,是因事路过淮南,听得人言袁伯伯不幸患疾身亡,所以忙折回去奔丧;可惜袁伯伯病殁的第三天便安葬了,小妹去时,一切身后事都已办妥。袁伯母在小妹住了七天之后,便叫小妹先回家……”
顾思南也截口问道:“你说有事,那是什么事?”
“家母身患风湿顽疾,不良于行,小妹闻人说皖东某处有一种唤九曲蔓的草药,煎水服之能愈,是以要去采办!”
“后来又如何?”
“后来小妹终于寻到了那种草药,取回家煎与家母饮之,果然十分奏效。家母能下床走动之后,便缠着小妹到袁家拜祭,所以小妹与家母再度上袁家,那时候小妹根本不知道石哥经已回家!”
顾思南又再加了一把枯枝,问道:“你们见面之后的情况又如何?”
那枯枝大概还不十分干,遇火连爆火花,谷圆月双眼怔怔地望着火堆,眸子迅即笼上了一片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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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安人母子出得厅堂,见到余竹筠母女,不免客套一番。袁石跟谷圆月见面也是一番欢喜,只是父亲新丧,心情沉重,又碍于两老在场,都不敢互诉衷曲,只拿眼波来传递情思。
双方坐定之后,余竹筠少不了对袁成表之死表示惋惜,又到灵前上了香。
“亲家不远千里而来,这份情义,真叫老身感动!”
“亲家说什么话来?自家亲戚还能不来?若非老身下身患了风湿顽疾,不良于行,早就该来了!”
姚安人叹息道:“外子新丧,石儿须得服孝,却要耽误月儿的终身大事了!”
“为人子女自当如此,也是小女无福,未能得到家翁的训导!今后还望亲家多点教示她!”
姚安人笑道:“有亲家教示,老身哪敢越俎代庖?再说月儿精明娴淑,犬子能娶得此佳眷,实乃三生有幸丨”
客套了一番,姚安人便请余竹筠母女到偏厅用膳。席间,余竹筠问起袁成表的死因,姚安人支吾以对,余竹筠不由起了疑心。余竹筠母女心意相通,饭后借故跟袁石到后花园散步。
袁石虽美人在畔,可惜因悲伤父亲为仇家所杀,竟然与她相对无言,谷圆月故意说些轻松的事儿都未使他开怀。
过了半晌,袁石走入凉亭坐下。谷圆月跟在背后,轻叹一声:“爹既然已病死,咱们做后辈的,只要生前对他尽了孝心也就是了,千万别伤坏自己的身体 。”
袁石一拳擂在石桌上,大声道:“谁说爹是病死的!”
“什么?”谷圆月大吃了一惊,“你说爹不是病死的?那,那是什么……”
袁石长身立起,双手负于背后,喃喃地道:“是被人杀死的!”
“谁?谁杀死爹!”
“愚兄若然知道,还会耽在这里么!”袁石怕她不清楚,只得再道:“杀死爹的是个蒙面人,不过这件事请勿宣扬出去!”
“这个小妹自然晓得!”谷圆月一叹,又道:“石哥,你现在有何打算?”
袁石摇头:“愚兄也不知道!”眼光一抬,忽见围墙上人影一闪,倏地暴喝一声:“谁!”叫声未落,人已如麻鹰般冲天飞起,半空一个盘旋,飞越围墙。
谷圆月怕他有失,也急跃上围墙,举目一望,只见袁石已在十余丈外,在他之前尚有一条黑衣汉子,双方如奔雷闪电般往城郊驰去!
谷圆月连忙回头大声叫道:“快来人呀,石哥去追人了!”这句话叫得没头没脑,可是偏厅内的姚安人听后却如惊鸿般掠起,低叫一声:“亲家快随老身去看看!”
这时候,袁府的家丁及护院等都已闻声赶到。众人奔出后花园,早已不见谷圆月的踪影,急得姚安人直跺脚:“快追!快追!”
她急切间来不及回去取兵器,抢过一把单刀便翻墙出去,余竹筠急忙随她越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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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谷圆月叫了一声之后,见袁石去势更快,她怕他有危险,顾不得等人来便跃身追下去。
只追了二十多丈,便失去袁石的踪影,谷圆月大急,去势更疾,三起三落之后已转至一个巷口,只见外面人来人往,却不见袁石及那个黑衣汉子。
她稍作犹疑,走出大街,抓住一个身穿粗布的黄衣过路人问道:“请问阁下,刚才有否见到一蓝衣青年急步跑去?”
那人想了一会,道:“好像有一个这样的人向西城门那边跑去!”
谷圆月未待他说罢便向西掠去,一口气跑至西城门犹不见踪迹。正在考虑应否出城,忽听后面有人叫她,回头一望,原来是姚安人及余竹筠亦已追到。
“月儿,石儿向哪方跑去?”
“刚才有人见到他跑来此处,但月儿追来此处却一无所见!”
姚安人脸色一变,急道:“出城!”当先穿出城门往野外而去。
三人又追了一段路,只见郊野空寂,不见人影。此刻已近黄昏,归飞的宿鸟不断在头上“呱呱”而叫,益加烦人心神。
姚安人叹息一声:“这小畜生就是鲁莽,也不先交代一声!”
余竹筠道:“亲家何必挂虑,也许是石儿碰见朋友追上前相见而已!”
姚安人苦笑道:“这有可能么?若是朋友,岂有越墙入来的!唉!亲家是不知的了……”
“难道尚有什么内惰不成?”
姚安人望了天色一眼,喃喃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追不及,咱们先回去等吧!”
三人重新入城,在闹市中碰见那些护院家丁。姚安人叫他们出西城门去找人,便与余竹筠等回府。
谷圆月心悬情郎安危,忙道:“伯母,待月儿跟他们去找吧!”
姚安人似斗败的公鸡,低声道:“不必,你跟老身回家!家里也不能没人!”说罢便急步走回去。
到了家内,幸而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丫环捧上晚点,三人也没心享用,坐在大厅苦候。
月已中宵,不但袁石未回来,连家丁护院也没个回来报讯,姚安人更加坐立不安,不断在厅内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