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阴暗,灰黑色的云朵在半空中翻翻滚滚。
天色越来越黑。风越来越急。
呼呼劲风一阵接着一阵,一阵强过一阵,风猛而不冷,偶然随风飘来一阵雨。
强劲的暴风把树木,枝叶,吹得簌簌乱响,枝叶不断折断,又随即被风卷起,只一忽便不见踪迹。
树干也被风吹弯,“喀嗤”一声,一棵小树被风吹倒,迅即在地上滚动。
风更大了,树林中的一栋石屋在风中仍然安如磐石,似乎有股魔力可以抗拒大自然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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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之内没有风,却十分黑暗,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一座地狱。
没有风,但风声仍在门隙及窗隙中传入来。
黑暗中有个声音,沉实尖锐,分不清是男是女,风声虽大,却未能把声音压下来。
“暴风雨终于来了!”声音透出一点喜悦,“暴风雨过后你们便得离开,我已替你们把杀父仇人的行动调查清楚,现在是行动的时刻了!”
黑暗中响起一阵衣袂声音,似乎尚有其他人。
“天儿,你的仇人‘一笔判生死’白乐天经常呆在家内。嗯,他的武功及判官笔法你都已清楚了?”
黑暗中响起了一个青年的声音:“小子已清楚了。”
“找到破绽了没有?”
“找到三处破绽了。大娘请放心!”又是青年的声音。先前说话的原来是个大娘,只听她又道:“这样大娘我就放心了,只怕你的剑法未大成。”
那个被唤天儿的忙道:“小子已有七成把握把白乐天杀于剑下。”
大娘道:“七成把握已够了,天下间之事哪有十成把握,尤其是做大事能不有几分冒险么?”
“石儿,你的仇人更加易找,‘十字剑’石中玉为人十分自负,你的机会比天儿大得多,我就更加放心了。”
另一青年答道:“石儿知道凡是自负的人必定会有很多错误,尤其是在激斗中这种错误便更大、更多,小子有十分把握报却父仇。”
大娘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笑声十分恐怖,令人毛孔直竖。
“好好,不枉大娘我十八年教导的一片苦心。”
“多谢大娘栽培。”
“怨儿”大娘又叫道:“你的杀父仇人‘江中龙’汪瀚势力最大,所以也最令我担心。”
另一个青年咬牙切齿地说道:“无论如何,小子也要把此獠杀死方能泄心头之恨!”
“我有一个锦囊给你,里面有一张写了大娘我的妙计的纸,你依我之计行事,便有几分把握了。”
“多谢大娘之恩。”
“这个锦囊你绝不能在事前打开,一定要在最紧急的时候才能拆看。你记着了么?”
“小子记住了,但……但大娘可以先露一点点风给小子么?”
“不行!”大娘厉声地道:“绝对不能!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么?”
“小子该死,惹大娘生气。”那个被唤怨儿的青年惶恐地道:“小子一定在最危急的时候才拆开。”
“记住,即使没有时间拆看也宁愿不看。”大娘的语气稍为一缓,“其实以你现时的武功也绝不比汪瀚低,只要小心一点也能把他杀掉。大丈夫当思自立,不可老是依赖别人。”
那个怨儿声音一扬,大声地道:“大娘教训得极是,小子不敢稍忘。”语气十分恭谨。
“就这样吧,一月之后你们便回来这里,向我报告一切经过。”大娘突然有点伤感地道:“唉,这几个月来,大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啦,也不知挨不挨得住一个月的时候。”
那三个青年轻声道:“大娘请保重,小子等报了大仇之后再来侍候汤药。”
第一个应声的青年道:“大娘,你最近几个月的身子为何会突然衰弱起来?是不是早年受了伤?”
大娘突然怒道:“天儿,你连大娘的事也管起来啦,谁给你的胆子?”
“小子不该,请大娘息怒。”
石儿又道:“不如待小子向‘洞庭医圣’那老小子要点药来让大娘服食吧。”
“放屁!”大娘更怒:“畜牲,枉我教导了你们十八年,想不到竟然都白费了。”声音又再转厉,“程子务那老小子是我的仇人,也是你的杀父仇人的帮凶,你竟敢向他求药,简直猪狗不如。”
黑暗中没有人吭声,只闻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
一阵猛烈的风声传了进来。大娘又道:“算啦,我都快死了,何必再受你们的气。梅香,替我开门。”
那三个青年连忙道:“大娘息怒,小子知错。”
黑暗中响起一个步履声,接着房间“呀”地一声打开。房门虽开,黑暗如旧,看不到一切。
“去吧!记住,暴风雨一止,你们便得上路。一月之后再来此地。”
那三个青年连忙告辞,随即又响起一阵步履之声。
“梅香,你也去吧!”
没有应声,接着房门又“呀”地一声被关起。
房内更暗,又一阵猛烈的风声传来。一个声音哺喃地道:“暴风雨一止,武林中却又要掀起一场风雨……”
声音说不出的异样,仿佛发自地狱的魔音,令人听后毛发直竖……
风雨终于渐渐止了,石屋之内一片宁静,石屋之外满目疮痍,树木杂物倒满一地,令人不忍卒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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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自晨雾中跳了出来,大地一片光明。
湘南翠微峰下的白家庄,金瓦红墙在阳光下闪着光辉。
“一笔判生死”白乐天一早便起了床,坐在书房中看书。案上摆了一壶香茗,白乐天喝了一口,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十分舒适愉快。
房门突然被人敲响。白乐天放下杯子,轻声问道:“是白英?进来!”
木门随即被人推开,房外闪入一个五十多岁年纪的仆人来。
白乐天放下书本,一捋颔下长髯,问道:“是夫人叫我么?”
“不是。”白英弯腰道:“老爷,许总管在大门外拾到一张帖子……”
“贴子?”白乐天截口问道:“什么帖子?”
“一张催命帖。”
白乐天忽然站了起来。
“什么样的催命帖?许震湘呢?他在哪里?”
“老爷……许总管正在大厅里等候老爷您。”
白乐天推开椅子走了出去。他心头正自嘀咕,猜想不出那张帖子的含义及发帖人。
大厅里已有了不少白家的人,白乐天在椅子上一坐,随即叫许震湘把帖子交给他。
白乐天把帖子打开,低目注视,白色的帖子被人用朱砂红笔写着几行字。
阎罗下帖,凡人难脱。
帖子三现,催命人来!
下款只写“仇人”两个字。
白乐天把帖子丢开,脑子飞快地转动,却想不出这个仇人是谁。
“震湘,这张帖子是怎样发现的?”
许震湘是白家的总管,今年四十岁,武功机智都十分出众,十年前白乐天在湘南道上救了他一命,许震湘心头感激,便毅然屈身于白家,当了总管。
“一笔判生死”白乐天在江南武林中颇有声誉,近年来较少在江湖上走动,但声名依然十分之大。白家庄得了许震湘当总管,名头更响,在湘南首屈一指,成为一方之豪。
白乐天十分器重许震湘,未把他当作下人,平日也是兄弟相称,因此,许震湘在白家一耽便是十年,甚至在白家成家立室,把它视作是自己的家。
当下许震湘答道:“大哥,这是白金福今晨开庄门时在门外拾到的,小弟听到声音才赶去。”他顿了一顿,“帖子外面尚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大哥的名字,所以小弟才……”
白乐天眉头一皱:“咱两兄弟什么风浪未经历过,岂会被这张帖子吓到?哼哼,‘阎罗下帖,凡人难脱’。好大的口气!只怕未必能如他之愿。”
许震湘接口道:“大哥,这是另外一个问题,问题是咱得先把对方的身份掏出来,这才能知己知彼。”
白乐天摇头叹息道:“愚兄也是猜想不出。”
“大哥想想以前有没有与人结下深仇大恨?”
“这可难说,愚兄十八岁开始行走江湖,至今已将近三十年,若说没有与人结怨,只怕连自己也不相信。”
许震湘接道:“没有特别一点么?比如对方潜势力比较大的,或者尚有妇孺兄弟遗属的。”
白乐天长叹一声:“一时之间叫愚兄怎想得出来?”
沉吟了一阵,又道:“而且,愚兄做事绝少赶尽杀绝,即使对方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其亲属若没有大错,绝没理由连他们也杀了。”
许震湘也叹道:“如此看来就有点棘手了。”
白乐天哈哈一笑:“兄弟也不用过于长他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即使是阎罗王的催命使者,咱也不是省油的灯。俗语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跟他们大干一场。”
许震湘忙道:“小弟自不会怕他,但正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敌明我暗,如果能摸到对方的底细,也较易订下应付之策。”
“吩咐兄弟们小心戒备,把庄门关上,无事不可出入。”
“这个小弟自然知道,为安全计,以后咱们饮食也要小心一点。”
白乐天以赞许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兄弟一向谨慎,庄内的布防问题便交由你办吧。”
许震湘应声而去。白乐天重回书房看书,他并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许震湘有信心,对家中的庄丁也有信心。白家庄虽然不是龙潭虎穴,但也不是任人来往的地方。
这一夜白家庄内烛火通明,庄丁在四周来往穿梭,人人刀剑在手,弓箭在腰,异常紧张。
曙光又把晨雾驱散,黑暗终于过去了。昨晚上白家庄虽然一片紧张,但也十分平静。
太阳越升越高,气温也越来越高,许震湘以袖拭一拭额上之汗,抬眼望一望青天,一颗心至此逐渐松弛下来。
一连五六天,白家庄都异常安静,连个风吹草动也没有。庄丁的精神、斗志也逐渐放松,白乐天把这件事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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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疏淡,但白家庄内外火把灯光通明。
伏在墙头上的白金福连夜睡眠不足,三更时分心头泛上一阵困意,眼睛一花,耳畔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他振作一下精神,探头望了下去,只见庄门上嵌着一封白色的信。
一阵强烈惊恐袭上心头,他倏地喊道:“门上发现……门板上嵌着一封信!”
尖锐的叫声划破了寂静,其他庄丁闻声赶来,一个喝问道:“白金福,发现了什么?是对头来了么?”
“不是,我,我……眼睛一花便发觉庄门上嵌着一封信。”白金福紧张地道:“但连人影也没见过一个。”
“真是活见鬼。”那人咕哝一声,道:“怏通知庄主及许总管吧。”
正说着,许震湘已闻声赶过来,喝问道:“你们嚷些什么?”
白金福忙把经历说了一遍。
许震湘沉吟道:“小心一点,把门打开。且慢,先把火把移近。”
庄门终于被打开,白金福霍地跳了出去,这时他才发现那封白色的信被一把飞刀穿住,敢情是被人用飞刀抛射过来,难怪没见人影。
白英连忙把飞刀拔下,取下那封信缩回庄内,庄门又再度关起。
许震湘一手把信接过来,火光下信上的朱砂字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道催命符!
除了这一句话,连署名也没有,但许震湘仍能一眼望出,这封信的字迹跟上回一模一样。
他想把信交给白乐天,但转念一想,反正对方自谓催命符三出才再出现,也无需急于一时把白乐天吵醒。
正在沉吟间,却听白乐天的声音远远传来:“兄弟,发生了什么事?”原来白乐天也被惊醒了。
许震湘把信递给白乐天,白乐天看了一眼,冷哼一声把它抛开。
他随即抬头望了一望天色,道:“三更将尽了,这几天弟兄们都辛苦了,今夜看来不会有什么事,你们都去睡一觉吧,好好休息一下,提防那贼子明天再来。”
许震湘颔首,便把他的话下达了,庄内只剩下十个人当值。
“兄弟,这几天你比任何人都辛苦,你也去休息吧,说不得明天大战即至。”
许震湘揉一揉眼睛,他的确累了,便道:“那么请大哥小心一点。”
“愚兄自会小心。”白乐天说罢便转身入厅。
厅里的烛光尚亮着,白乐天吩咐丫环泡了一壶茶,然后把杯沉思。
白家庄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的夏虫叫声,这一切都使人产生了一种谧静之感,深夜天凉,正是元龙高卧的大好时刻,却料不到这一切即将过去,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白乐天坐在高背椅上,思潮起伏,二三十年来的江湖经历一一翻上脑海。
不错,他有不少仇家,但发催命符的到底是哪一个呢?似乎每一个都有可能,也似乎没有一个特别值得怀疑的。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客厅,庭院中一棵柏树高立着,夜风吹动叶子,沙沙而响。
白乐天的目光自树根一直向上移动,直至树梢才停住,心头突然一跳,几乎脱口而呼,脸上随即现出一种内疚悔愧的神色来。
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在庭院中踱步起来,那几个留在庭院四周当值的庄丁见他满怀心事的样子,都不敢跟他打招呼。
四更的梆子声传来了,庭院更静,星月也更淡。
白乐天轻叹道:“今夜不会有事,你们也去休息吧。”说罢,他亦转身步入内堂。
穿过那道长长的回廊,小花园的花香在夜间更盛,白乐天突然急了起来。
他没有回寝室,而是走入他的书房,书房跟寝室中间还隔了一座小花园。
白乐天推开书房木门,心头陡地泛上一股不能言喻的疲乏,他分不出这是因为年事渐老还是这件阎罗帖的事而引起的。
房内没灯,白乐天伸手摸着桌上的火石,“喀咔喀咔”地敲打起来,蜡烛终于点亮了。
烛光亮时,白乐天便瞥及桌上不知何时被人放了张白信纸,上面仍是用朱砂笔写着字:第三张催命帖。
这刹那,白乐天的心像被人揪紧了似的,猛地吃了一惊。
几与此同时,书桌突然暴飞,紧接着白乐天倏地觉得一股寒风袭向下身。
千钧一发之际,不容他稍作犹疑,立即倒蹿而出。
“嘶”一声,大腿仍然中了一剑,一股暗流奔涌而出,白乐天知道自己中了暗算。
蜡烛已在书桌被掀时熄灭,黑暗中白乐天仍然十分准确地把挂在墙上的判官笔摘下。
说时迟那时快,那把长剑又挟着劲风袭到。
白乐天判官笔连忙一封,“当”地一响,溅起了几颗火星。
“你是谁?”
“催命使者。”那人口上虽然应着话,手上的一口长剑却不会稍慢,霎时之间已刺了十三剑。
白乐天背贴着墙,沉着抵挡,声音一沉:“你不把真实身份露出来,休怪白某张声示警。”
那个剑客的长剑突然稍慢:“你很想知道,只怕你听后会心情难过。”
白乐天猛打一个冷颤:“你,你,你是……”
“我便是‘铁掌’高原之子高恨天,”那人的声音突然凌厉起来,“十八年前,家父是不是被你杀死的?”
白乐天没有吭声,但手上却突地一慢,那人的长剑如同鬼魅自他判官笔的漏缝中一刺而入。
“嘶!”白乐天吃了一惊,急闪之下肩上仍然着了一剑。
此刻他心头之惊骇实无与伦比,他心惊这人不知如何对自己的笔法如此熟悉,难得的是在暗中目光居然十分奇准。
“快说,你不说难道少爷便会放过你么?”高恨天厉声喝道,长剑得手之后,使得更加绵密诡异。
白乐天咬牙道:“不错,令尊是我杀的。”
“拿命来,少爷十八年来无时或忘,吃尽苦头也只是为了能手刃亲仇而已。”
白乐天叹息道:“白某平生所做的事犯错并不多,但此事却的确使白某遗憾终生。那是误杀,当时令尊脸上蒙着一块黑布……”
高恨天截口喝道:“少爷不管你是有心的还是无心的都好,只要你亲口承认了这件事便成了。”
“且慢,白某有话要说。”
高恨天一怔,剑法不由一慢:“你有遗言要交待?”
“且停,白某自己还你一命便是,这件梁子便算揭去如何?今后白家庄任何一人你都不能动之一根毫毛。”
高恨天又是一怔,脱口问道:“你真的肯自裁?”
白乐天长笑一声,笑声无限苍凉:“白某既然做错了事,难道便没胆赎罪?你未免把白某瞧低了。”
高恨天略一沉吟:“也罢,少爷且信你一次。”
“白某还会留下遗言,不准敝庄的人找你报仇。”白乐天说罢以指蘸血在地上书写起来。
半晌,白乐天突然响起一声闷哼。
远处传来步履声及叱呼声,大概是白家庄的人听到声音赶过来。
高恨天连忙剔着火折子一望,只见地上以血写了几个大字。
甘心自裁,不可追究!
高恨天冷哼一声,心想难道少爷会怕白家庄的人追究?随即低头检视白乐天的身体,只见白乐天的判官笔放在心窝。
他目光自下向上移动,甫触及白乐天的脸庞,突听白乐天惊呼一声,满脸惊异地叫道:“你,你,你是谁?……”房外脚步声越来越近,高恨天长剑提起正想刺下,见白乐天头一歪,经已断气毙命。
高恨天不敢多作逗留,急忙吹熄火把,自窗口跃了出去,就像鬼魅般跟黑暗融为一体。
高恨天刚离去,房门已冲入几个大汉,为首的正是许震湘,他一入房鼻端嗅及一股血腥味,心上倏地泛起一股不祥之念:“大哥,大哥!”
没有人回答,许震湘更急,忙呼道:“快亮火!”
几把火折子同时亮起,一入目,便使许震湘一颗心怦怦乱跳:“大哥,大哥!”弯腰伸手一探鼻息,登时如陷冰窖。
“总管,地上有字。”
许震湘目光一落,那行血字像毒蛇般跃入眼帘,他不禁低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不是庄主的字迹?”一个庄丁问道。
许震湘点头道:“不错。”目光再一移,又再露出诧异的神采来,只见白乐天的手指指向自己的心房,指头在离躯体三寸之处便停住。
一干人的神色都更诧异,猜不出白乐天临死前的这个动作是什么含义。
蓦地一阵女人的悲呼传来,许震湘悲叹一声,站了起来,回首对几个庄丁道:“快到外面搜查一下,说不得凶手尚在庄内,小心一点不要再让他伤害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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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日头炎得能把人蒸干,天空上不见一丝云彩,连鸟儿也不知飞去何方栖息。
官道上一个灰衣汉子乘马彳亍而来,人疲马也疲。灰衣汉子对这种天气似乎毫无所觉,低着头任由马匹艰辛地移动。
路旁长了一株大树,枝密叶茂,像撑开了一把绿色的大伞。树下有一档卖酒的小摊档,靠树干放了两条板凳。凳上只坐着一个敞开胸膛的大汉,拿着一顶草帽当作蒲扇扇着。
灰衣汉子目光瞥及那个酒档,露出一丝笑意,双腿微用劲,催马奔前。
卖酒的是个老头,可惜卖的酒年份与他的年纪不成比例。
冰冷的烧刀子又麻又辣,喝得人汗珠横流。
灰衣汉子连尽两碗酒,也敞开衣衫,挨着树打起盹来,那匹瘦马,低头啃着青草。
太阳逐渐偏西,炎热似乎稍减,偶尔还有一两阵微风送爽。
灰衣汉子倏地睁开双眼,射出两道精光,精光一现即隐,人也随之长身站起。
那匹马虽瘦,却颇精俐,踏着小步跑来,灰衣汉子懒洋洋地跨上马背,临行时回头一望,酒档没有顾客,刚才那个大汉不知跑去何方,卖酒的老头倚着桌子打起瞌睡来。
眨眼之间,马匹经已去远,这里的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不一会,突又传来一阵得得的蹄声。
官道上迎面急驰一匹纯白的骏马,马上的人也是一身白衣,在盛年,意气风发,眉梢嘴角间露出几分傲气,颔下的一丛短须,使人看来更加威武。
马儿如风般吹到,卖酒的老头倏地醒来,走到道中伸开双手拦住马头。
马上的白衣人一勒马,马嘶声中,马匹陡地止住,白衣人眉头一扬,双目精光毕射,沉声道:“阁下意欲何为?”
老头嘻嘻一笑,恭声道:“客官,您误会了,老朽只是想多卖一盅酒而已,别无他意。”
“你卖酒?”白衣人哈哈一笑,“你卖的是什么酒?”
“又麻又辣的烧刀子。”
“这种酒也能喝?”
老头一楞,脱口道:“这种酒才够辣,连水牛般的壮汉也能醉倒。”
“这种酒是我喝的么?”白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刚停,他便在胯边摸出一个羊皮囊子,拔开木塞,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即冲入鼻端。
老头禁不住赞道:“好酒!”
白衣人仰头喝了一口,重新把羊皮酒囊收起,“你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老头又再一呆:“这种酒老朽似乎未卖过,也从未喝过。”
白衣人傲然地道:“这是我家自酿的佳酒,你何能尝得。”胯下一挟,马自老头身边驰过。
马儿越跑越快,眨眼经已去远,老头的目光尽是失望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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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终于在西山坠下,天际只余一丝落日余晖。
白马越驰越急,五里之后,白衣人一拨马首,驱马驰入一条岔道。
岔道两旁树木十分茂密,在暮霭中另有一番风味。天上的红霞终于褪尽,天地间陡地一暗。
突然“噗通”一声,尘土飞扬,接着是一声马嘶声,原来路中突然陷下,白马一头向洞中栽下,这显然是一个陷阱。
尘土飞扬中,白衣人自马背上纵起,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兔子。
树梢摇曳,一道白光自上向下射至。
白衣人凌空拧腰,立即抽剑向白光撩去。
“嗤”长剑刺穿来物,可是另一道白光又自草丛中射出。
“扑”白衣人虞不及此,闪避不及,腰上着了一剑,鲜血立即透过长衫滴落在地下。
这些事说来虽慢,实际上都是一眨眼间的事,说时迟那时快,白衣人双足又落在地上。他抬头一望,面前站着一个灰衣汉子。
灰衣汉子神情森冷,目光正注视着自己,手上的一口长剑血迹殷然。
白衣人目光一落,长剑上刺穿的是一张白纸,纸上被人用朱砂笔写着“阎王帖”三个字,白衣人冷哼一声:“你是何人?跟石某有仇?”
灰衣汉子突然吐了一口气,沉声道:“何止有仇,简直不共戴天。”
白衣人打了一个冷颤,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你是‘十字剑’石中玉,我是张丰帖的儿子张仇石。”灰衣汉子的声音也转厉,“十八年前你是不是杀了家父?”
白衣人石中玉又再打了一个冷震,颤声问道:“你真的是张丰帖的儿子?怎地年纪不大像。”
张仇石伸手在脸上一抹,模样突然全然不同,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可是神色出奇地阴沉:“你看看,现在像不像?”
石中玉道:“令尊是我失手杀死的这没有错,不过你又凭什么证明你便是他的儿子?”
张仇石哈哈一阵狂笑,神色变得异常狂妄,良久才答道:“我何必为此而求证明?总之你今日便得死于此处。”
石中玉被他激起心中的狂气,傲然地道:“年轻人,你以为石某身上受了点伤,便无再战之力了么?”一抬手,举起手中之剑,左手屈指弹在剑脊上,发出嗡地一声龙吟,“石某走南闯北会过无数高手,少尝败绩,想不到今日阴沟翻船,吃了你一剑。来吧,你既要为父报仇,石某岂能拒绝。”
张仇石狂笑再起,笑个不停。
石中玉不禁怒道:“石某只是受了点微伤你便如此狂妄了,今日不给点颜色你瞧瞧,还道石某是浪得虚名。”
张仇石笑声倏地一止,脸上丝毫没有笑意,石中玉心头一震,忖道:“这小子好深沉的心机,今日倒得小心,免得八十老娘栽倒在娃儿手中。”
“你的伤果然不太重,可是,可是……哈哈……”
石中玉一急:“可是什么?”
“你还不知么,你的伤口痛不痛?”
石中玉心头狂震,只觉伤口又麻又酸,竟不觉其痛,这一惊非同小可,背脊立即升起一股寒意:“好小子,剑上竟然淬毒。”
张仇石冷冷地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石中玉大喝一声:“未必!”长剑一挥,一招两式,一直一横,成一十字向张仇石劈去。
张仇石毫不畏惧,长剑打了个圈,把石中玉剑势封住:“你这样死得更快。”
“石某死前誓必把你斩杀,这样经已有赚了。”石中玉嘴上说着,手上的一把长剑丝毫不停,暴风雨般向张仇石卷去。
“枉你自称侠义却滥杀无辜。”
“令尊张丰帖枉为名医却轻易不肯救治病人,这种人活着跟死也没有多大分别,何况当时石某只是想教训他一下,没想到他的武功如此不济,连那一剑也逃避不及……”
张仇石脸上不动声息,心中却怒火填膺,长剑倏地自石中玉的破绽中刺入。
石中玉大吃一惊,不知张仇石如何在十数招间便能找出自己剑法中的破绽,总算他临敌经验丰富,张仇石的长剑刚突破他的剑网,他便倒掠而起,蹿退半丈。
张仇石那一剑落空,人也如蝙蝠般飙起。
石中玉双足落地,剑法随之一变,笔直飙刺张仇石心窝,这一剑又疾又劲充分表露他的功力,张仇石忙运剑封住前胸。
不料,石中玉那一剑招式临老之际,手腕倏地一震,化直刺为横削,这一变化毫没先兆,仿似羚羊挂角,一气呵成。
张仇石大吃一惊,急忙沉腰下降,“嘶”一声,头发仍有不少被石中玉的剑气绞飞。
石中玉一招未使尽,另一招又接着产生,一口气连攻十七剑,张仇石沉住气封守,这十七剑虽凌厉,仍被他一一破解。
十七剑甫过,石中玉又是十八剑,这十八剑使得急,又再露出一个破绽,张仇石看得真切,长剑由他空门投入。
这一次他有七分把握把石中玉伤在剑下,孰料,石中玉不退反进,全然不把他那一剑放在心上,长剑一沉,疾斩张仇石肩胛,这一剑假如得手双方都不免一死。
张仇石岂肯与他同归于尽,立即偏身后退。
他一退,石中玉立进,长剑招招不离对方要害,对张仇石的攻势全不理会,一副同归于尽的打法,原来他身上的毒伤已渐渐发作,急于把对方击退,最低限度也得与对方拼个两败俱伤才能心甘。
张仇石心机玲珑,岂有看不出对方的意图之理?他察言辨色便知此刻即使自己不把对方杀死,他也活不长了,是以改以游斗,避重就虚与对方周旋。
石中玉一口气使了五十九剑,一条腰已逐渐发麻不听使唤,心头一急,毒气上升得更快。
树梢上挂了道眉月,虽不亮,仍能把树林照亮,小路偏僻没人经过。
再过一会,张仇石突然后退丈余,住手不斗。
石中玉大喝一声,握剑奔前。他一进,张仇石立即后退,始终与他保持丈余的距离。石中玉连扑三次,都被张仇石避过,此刻他心中之沮丧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刹那之间,以前死在他剑下的人临死前的情景,一一翻上心头,如在眼刖。
如今他也尝遍临死前的痛苦了,这一刻使他的锐气全泄,倏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却找不到白马。
背后脚步声响,石中玉回头一看,张仇石脸露残酷的笑容跟在他身后,仍然保持那个距离。
“石中玉,你脸上已布满黑气,看来无需我动手了。这十八年吃尽苦头,幸而并没白费。”
石中玉大喝一声,长剑脱手飞抛出去,曳起一道白光飞向张仇石心窝。
张仇石轻啸一声,腾空拔起,跃上一棵树上。“笃”地一声,石中玉的长剑嵌在树干上。
“不知你有没有子女?”
石中玉打了个冷震,脱口道:“你杀了石某还未心足?哈哈……可惜我没有……”话至一半突地止住。
“你没有子女?”张仇石冷冷道:“这样张某杀了你也没仇家,哈哈!我整日计划报仇,深知仇恨能使一个人的潜力尽量发挥,也深知仇恨能使人改变一生。”
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放软,变得有点空虚:“我终日思想报仇,也怕有人向我报仇。唉,如今我大仇得报,但我以后的日子又将如何打发?”
石中玉扑坐地上,此时他反而觉得张仇石并没有事先的可怕、阴沉:“你没有理想?”
“理想?”张仇石目光露出一丝惊愕,“理想是什么东西?我一直只挂着一件事……”
石中玉截口道:“就是把我杀死以报父仇?”
张仇石默默点头,半晌,问道:“你的理想又是什么?”
“我?”石中玉也是一呆,此时他的心境比任何时候都明净,“我的理想便是成名立万。”
“那你已达到目的,虽死无憾。”
“可惜我在成名之后,又觉得有名也没什么趣味,假如有名又有钱,那么生活一定十分快活……”
“所以你又去逐利?”
“人的欲望岂有尽头?”
“这便是理想?”
石中玉喟然说道:“石某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一生似乎颇不寻常,又似白过了般。”
此时若有人经过,见他们两个一个坐在树上,一个坐在地上,掏心倾谈,还以为是忘年之交哩,绝不能想像得到刚才那一场充满凶险的恶斗。
月亮渐渐升高,石中玉上身也发麻了,他问道:“你杀了我之后有何打算?”
张仇石脸上一片惘然,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你年纪这般轻,武功便这么高,一定得过名师指点,难道令师没有指示?”
张仇石脑中突然翻起石屋中的一切情景,大娘冷峻的神色如在眼前,心头一震,倏地喝道:“石中玉,你是没救的了,你要自尽还是要我动手解决?”
石中玉舌头已渐渐发麻,气也急促起来:“这不是一个问题,我自尽跟让你杀死有何分别?还不是一死?”
张仇石又是一呆,只觉这些话以前他从未听过。
“张少侠,我有一件事求你,不知你可否答应?”
张仇石一时之间不住思索地道:“是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石某有一……个儿子……在十八年前……失……失了踪……到今还未找到……希、希望张少侠替我、替我……”
张仇石截口问道:“你要我替你找寻儿子?笑话!这样我不是自寻苦吃么?”
“你只需告诉他……叫他回到家里……好,好好侍候……他母亲,不必告诉他……我死的情形……你又……”
“好吧,但我只能答应你假如碰巧遇上他的话把你的话转告给他而已。嗯,他今年有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他今年二十岁……叫、石、石垒壁,谢谢张少侠……”
张仇石有点不耐烦地道:“放心,你死后我负责好好替你安葬。”
石中玉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笑容,话也说得轻快起来。
“石某临死结识到你也真不错。”
张仇石一愕,脱口问道:“为什么?你不恨我么?”
“我为什么要恨你?我这一生做了不少坏事,本就该死。”
“但你也做了不少好事。”
“做好事是应该的,人之初性本善嘛,做了坏事却不应该了。比如杀了令尊,却害你吃了十八年苦,唉,大概因为如此,垒壁才会离我而去,不知他又吃了多少苦?都是我作的孽。”
张仇石突然觉得双眼有点濡湿,心中突然生了一丝后悔之心。
“张少侠,我告诉你,我不自尽也不用你动手,我用第……第三……种方法……解脱……”石中玉说罢头一摇,身子跟着歪倒。
张仇石这才醒起石中玉中毒已深,根本用不着自杀及用不着自己动手也要死的。
他从树上跃了下来,把石中玉的尸体拖至路中的那个大坑中,然后再堆上泥土。眼看那个大坑已堆满了大半泥沙,他心头一动,又再把石中玉的尸体挖了出来。他心想石中玉的坟墓假如设在路中,任人在其上来往,岂非不能安息?
于是他重新在树下挖了个大坑……
月在中天,夏虫唧唧,张仇石漫步郊野,大仇虽已报却,但内心却如周围环境般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