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暑天,火伞高张,猛烈的阳光,在正午时分将路上的行人全都“晒死”,光天化日下,村庄外竟然一片“死气”。
一头黄狗,自村里窜了出来,跳下田沟里,伸长舌头去舔沟底那些还未尽干的泥巴,田里的禾苗早已枯黄,泥巴干裂,像有千万张大嘴裂开,向老天爷要水般。
黄狗无精打采地跳上土墩,可是那三尺高的土墩,它竟跳了两次才能成功,它走到老槐树下,伸长着舌头,无力地喘息着,一忽便慢慢闭上双眼,不像在睡,却像在等死。
还是午时,村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锣鼓钹子声,接着又是一阵震耳的鞭炮声和杂吵的人声,那黄狗双眼睁开一下,旋又闭上,仿佛已见惯了这种“热闹”。
可是鞭炮此起彼落,声响不绝,跟以前又有点不同,黄狗终于抵受不住诱惑,带着一丝希望,缓缓站了起来,垂着尾巴,慢慢向村里走去。
这村庄好大,看来最少也有六七十户,中间铺着一条石板路,两旁还有些暮气沉沉的店铺,店铺门口,都挂着一串长鞭炮,当前面那一串还未烧光,第二串又接上了。
乳白色的烟雾,和呛鼻的硫磺气味,在村子里飘荡着,说真的,也许是硫磺气味的刺激作用,在硝烟中露出来的蜡黄瘦削的脸孔,竟然带着丝丝的,近乎绝迹的笑意。
是的,不但三宝庄的人,连周围数十里的人,已很久没人笑过了。
一个人处在死亡边缘挣扎,那还能笑得出来?
三宝庄这名字可不是胡乱叫的,往常他们这条村庄的良田比人多,河流比人多,树木比人多,
所以赢得三宝庄的美名,莫看这三宝,却可令农夫们三顿温饱,笑逐颜开,因此三宝庄,便由二三十户的中型村庄,发展成如今的六七十户的大村庄了。
也许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原因吧,打从去年初夏开始,一切便有点反常了,老天爷竟滴水不下,三宝庄的河流虽多,但挨到今年,也可点滴无存,人们只得到四十里外的地方买水,这买来的水,只能用于食用,谁舍得拿去浇地,就算舍得,只怕也得不偿失。
三宝庄的三宝,在缺乏天雨的情况下,便一宝也不剩了,打从今春开始,村民们便开始惊慌恐惧了,因此也不断请高僧老道来设坛求雨,也不知是老天爷故意跟人们过不去,还是那些和尚道士没有真材实料的工夫,越是求雨,阳光越是猛烈,就像要将大地的一切“煎干”,而雨水却偏偏不见一滴。
蚂蚁尚且贪生,何况人类,所以三宝庄的村民,经过连番的失望,仍不断请人求雨,这一次史老爷特地派人去二百里路外的法莲寺和真清观,请来高僧和老道再来求雨,沿途上锣鼓不绝,鞭炮未停,直把派去迎接的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但尽管如此,当他们看见村子里的人,脸上都有了笑容和希望。
“史老爷来了!”人群中有人低低地叫着。
只见一座大宅中,拥出一批人来,中间一个蓄着三绺长髯,圆脸凸肚的中年人,正是三宝庄的巨富史耀祖。
尽管史耀祖家财万贯,也不怕没钱买水,没人去挑水,但他脸上也与村民一样,充满了忧虑,往常那大肚皮也似瘦了几斤肉。
三宝庄的村民还不逃荒,实在是因为他们有一位史善人,便是史耀祖!他在这个时候,不但出钱请人求雨,每天还免费供应村民二十担水,间中还会打开粮仓,救济最困难的村民,当然大善人并不是到今年才开始行善。
面对几十多张不成人形的脸孔,半死不活的躯体,史耀祖心头一阵难过,连忙济出笑容道:“乡亲们,大家放心,这次咱们请来的,是方圆数百里出了名的高僧名道,老天爷一定会降雨!”
人群中发出一阵无声的笑,迎接圣僧的人呼道:“圣僧到!”人群包括史耀祖,都跪在石板街的两旁。
只见两顶凉轿抬了进来,前面那一乘上面的坐着一位肥胖的和尚,那和尚的功力如何,人们还不知道,但都升起一股希望,因为这位和尚看来起码比较以前的“慈祥”,也多了些福相,与以前那些干巴巴的秃颅大不相同。
第二乘,坐着的却是位瘦削的道人,虽然较为瘦削,但仙风道骨,也令人信心百倍。
史耀祖道:“善男史耀祖恭迎大师及道长大驾。”
和尚点点头,道:“施主们都起来吧,请带路到贵宅,稍后贫僧再到各处去一去。”
史耀祖应了一声,长身起来,在前带路。一行人进了史家,村民们也涌了过去,在大宅外指指点点。
史耀祖对佛道十分虔诚,立即将和尚和道人引带内厅,丫头们送上三碗莲子汤,和尚和道人路上又热又饥,也不客气,几口便将莲子汤吃光,史耀祖着人再送上两碗。
那和尚佛号圆真,道人法号清竹,他们对史耀祖的大名也是略有所闻,而对史耀祖付出的酬劳则更加满意。'
三人吃罢,丫头又送上两盆清水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递上毛巾,这难怪她小心,如今这水可是千金难求。
史耀祖道:“两位请洗个脸。”
圆真跟清竹洗了脸便表示要与他到村庄各处看看,史耀祖带着几个家丁,亲自带他们出去。一行人在村子里走了一趟,圆真道:“史施主,上次你们请人求雨,坛设何处?”
史耀祖道:“就在敝家门外。”
清竹摇头道:“难怪求不到雨。”
史耀祖急问:“这是什么原因?”
清竹道:“就贵庄的风水论,史施主家正在离位,离乃火也,坛设火位,又岂能来水?”
史耀祖暗暗点头,又问道:“依道长之见,该设于何处?”
清竹还未答,圆真已道:“史施主之家在南方,南为离,东为震,震即雷也,贫僧认为该设在震位求雨。”
清竹说道:“不!应在村口,那是坎位,坎即水,求雨而不在坎位,尚作何求哉?”
圆真合什道:“阿弥陀佛,道兄有所不知了,倘是一般的旱天,求雨确宜在坎位,但道兄莫忘记,三宝庄巳有年多未有下雨,非有旱天雷,没法震天引水,施主久处凡间,自然会知道夏日下雨之前,必先有雷,才见天水下降。”
史耀祖颔首道:“大师说得有理。”
清竹冷笑一声:“佛兄所说,表面上理由充足之至,但夏日亦当有只闻雷声,不见有雨之象,俗语所谓雷声大,而雨点小也,此象史施主亦必清楚,即使有些雨点亦无济于事也,看来还不足以润土。”
史耀祖说:“道长言之成理。”
清竹得意地说:“贫道平生求雨无数,岂有不知之理。”
“阿弥陀佛!贫僧求雨成功之次数,已不可数矣,却未闻在夏日于坎位可求得雨水者也,盖坎乃北,主冬,如今时乃夏日……”
清竹截口道:“佛兄又重蹈前辙矣,彼等在离位求雨,立足点便与佛兄相同,以为离乃夏也,结果如何,史施主最为清楚。何况若论方位,震乃东也,即春也,于今季节亦不合。”
史耀祖见他俩争执不下忙道:“两位都是得道高人,何必为些少之事相争?”
清竹道:“贫道之见与佛兄截然不同,为了免施主难做,贫道决定,施主若请他求雨,贫道便退出。”
圆真神情虽然和善,但好胜之心不减常人,闻言即道:“说得有理,有道兄便无贫僧,请史施主择其一。”
史耀祖忙道:“咱中华素来佛道是不分家的,两位千万莫因善男而伤了和气,否则善男于心不安的。”
清竹道:“此事与施主无关,况贫道立意已决。”
圆真道:“是极,贫僧绝不会怪史施主。”
史耀祖福至心灵,忽道:“两位不必再争,善男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希望两位忍让一下。”
清竹忙问:“施主有何妙策?”
“道长仍在村口设坛,大师则在东方施法,两不相干,只要能求得到雨,善男及敝庄大小,五内均感,亦绝不会亏待两位,未知两位意下如何?”
清竹沉吟了一下,道:“佛兄敢与贫道比斗一下么?”
“道兄要如何比斗?”
“看谁的法力高,可得到雨水?”
“贫僧也想见识一下道兄的法力,但胜者如何,败者又如何?”
“你我都是跳出红尘的人,名利之争,甚觉无谓,是以贫道认为败者必是功力未逮,佛兄以为然否?”
“道兄言之成理。”
“是故,败者必须闭关三年,再作苦修,以免功力不逮,累了世人,佛兄又是否以为然?”
圆真喧了一声佛号:“道兄所见极是,贫道十分赞成。”
“如此便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清竹道:“请史施主取来纸笔,待贫道写下应用之物,便着人去准备。”
史耀祖心中大喜:“他俩为逞胜,必然各展神通,吾等有救矣,三宝庄有福矣。”却不知一场灾难已悄没声息迫近。当下道:“两位有事但请吩咐,善男即着人准备一切。”
也许是无巧不成话,更许是清竹与圆真功力悉敌,英雄所见若同,两人所择的时日,竟然同是一日!
三日后,北位的村口,东位的晒谷场,都搭了法坛,一切准备就绪,已时刚届,村里的人一边涌了出去,一边又燃放着鞭炮。
史家家丁依照吩咐,在法坛三丈处用绳子围着,以免影响“生神仙”求雨。
一阵锣钹声响,清竹与圆真同时由史家出来。圆真去晒谷场,清竹则到村口。法坛上香烛金银元宝,三牲果品等祭品,一应俱全。
圆真身披大红镶金袈裟,头戴金色的僧帽,尖端写着一个白色的佛字,信步走上法坛,神桌上还安放着一只大木鱼,一只铜磬。
圆真上坛先向天地拜了三拜,卷起衣袖,焚香点烛,随即口念经文,敲打木鱼铜磬,烟雾袅袅一中,显得一片肃穆。
清竹则披一件褐色镶金钱道袍,披头散发,戴着一只金头箍,袖管内藏着一对金钹。清竹点香焚烛,敲打金钹,口念咒文。
三宝庄的村民从未见过同时开两坛求雨者,都不知去那里观看,结果一半挤在佛坛之前,一半则挤在道坛之前,只希望两边随便那一个“灵”,则苍生有救。
圆真经文越念越快,配着“卜卜”的木鱼声,和“咚咚”的铜磬声,无端端令村民们心头紧张起来。
蓦地木鱼声与铜磬声,戛然而止,圆真拈起金银元宝,引火而焚,接着将酒酬在地上,黄酒落地,“沙”的一声,冒起三股淡淡的白烟。
这种情景,三宝庄的人可不曾看见,刹那间,大家心头都是一跳。
圆真酬了酒,重回法坛念经敲打木鱼,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天上有乌云,天上有乌云!”那声音实在说不出的激动和喜悦,比叫化子在路上拾到一锭大元宝更甚。
人群像煮沸了的开水,欢腾起来,史家的家丁忙道:“不许叫,莫影响大师念经。”人们强压下激动的心情,也不知那一个开始,刹那间,法坛前的人群,全部跪在地上,合什仰头望天。
圆真念经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急,挤着数百人的晒谷场,静得只有他念经的声音和粗浊急促的呼吸声。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它们由四面八方向中间拢聚,有的老人已高兴得流下喜悦的泪水!
清竹念了咒文,开始焚元宝,接着取出一柄桃木削制的长剑,一叠黄纸,提起桌上的朱砂笔,龙飞凤舞地画了一道符咒,他将符咒穿在桃木剑上,再闭目念咒,念毕将符咒拿到烛火上焚了。
“天上有乌云了!”人群叫嚷着。“这位道爷真的法力高强。”
有的则道:“谁知道是大师的功劳?还是道爷的功劳?”
“管他是谁的,只要老天爷肯下雨就行。”
一个妇女道:“道长,只要你能求到雨,咱们愿意永远供奉您。”
这些话都听在清竹耳中,只听他大声道:“住口,你们乱嚷会把龙王赶跑。”
人群被吓得跪倒地上,轻声祷告,清竹又去画第二张符咒,就在此刻,天上忽然传来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
这霹雳勾起人们的希望,也吓得他们心头怦怦乱跳,就连清竹身子也幌了一下,那张符咒登时画错了方位。
“是的,道爷还在画符,天上就打霹雳了,咱们去那边看看。”
人群争先恐后向晒谷场奔去,刹那间,村口只剩下清竹和史家的四个家丁。
再一个霹雳打下,余音隆隆,犹如老天爷在发怒,那四位家丁心头嘀咕,偷偷瞧了清竹一眼,只见那牛鼻子,一张脸铁青,好不吓人。
当第一道霹雳在三宝庄上头炸开,圆真心中便暗暗冷笑:“震位求雨,是唯一正确的途径,此乃不争之事实,哼,等下我倒要看看那杂毛如何说话!”他心中想着,嘴上念经更速,木鱼敲打得更响。
跪倒在地上的人群,都高兴得几乎哭出来,连身体不适的史耀祖,也振作精神,在家丁的搀扶下,来到晒谷场上。
“轰!”第二道霹雳,又在头上炸响,这时候,村里好像沸腾起来,村口外的人潮,向晒谷场汹涌而至。
史耀祖大声问道:“你们为何都来这边?”村民道:“咱们来看大师作法!”
“那么道爷那边呢?”
“老爷,咱们看那道爷没有真实本领,所以都来这边?”史耀祖讶然问道:“你们怎知道道爷没有真实本领。”
“因为他还在画符,头上的雷便炸开了。”
史耀祖点点头,暗道:“还是和尚的功力比道人高深广阔。”
这时候,天上的乌云早已合拢在一起,天地一片黑暗,夏日已时,竟像是冬天的戌时一般,村民们喜不自胜,却认为这场雨,必然甚大。
可是天上的雷已连打十多响,雨水却不下一滴,史耀祖心中嘀咕:“千万莫应了道人的话,雷声大雨点小。”心中亟望雨早点降下。
再过一会,天际雷声此起彼落,隆隆的余音未了,第二个霹雳又再炸响,但情况依然未改变,此刻莫说村民焦急,就连圆真和尚也暗暗心焦,左手抓起撞杵,用力敲打铜磬,用丹田气将念经的声音,远远迫出。
他一连念了三遍求雨咒,送来的只是阵阵阴风,雨水点滴不见,漆黑的白天,伸手不见五指,神桌上烛光,映在圆真那脸圆嘟嘟的胖脸上,汗水涔涔,情景诡异而恐怖。
一阵风吹来,烛火摇红,圆真一张脸忽光忽暗忽晴忽阴,史耀祖看在眼内,心底忽然泛上一阵寒气。
蓦地,背后传来一阵哈哈的大笑声,他猛一回气,便见到一张瘦削的脸庞:“道长,你……你怎也来了?”
“无量寿佛,贫道是来观赏佛兄施法的,施主认为他功力如何?”
史耀祖尴尬地道:“咳咳,这个,善男不懂,道长又认为如何?”
“好,佛兄佛法高深,法海无边,贫道佩服之至,不过,哈哈,雷声大,雨点一无,也算是一绝。”
史耀祖心中有点不悦:“我请你施法求雨,可不是请你来说风凉话的。”当下问道:“道长法力高强,必定有办法。”
“这个自然,否则贫道为何敢夸下海口?”
“如此就请道长回坛施法?”
“一年都过去了,还争在这一时么?”清竹轻哼一声,道:“世人都是趋炎附势之辈,那和尚只请来雷神,他们便视之如活佛,贫道若在此刻求到雨,不但他们以为是和尚之力,而且恐还要吃一顿耻笑。”
史耀祖心中暗里道:“世人诚多趋炎附势,但你是出家人,更不该斤斤计较名利。”当下又问道:“道长何时才肯再施法?”
“不急,”清竹侧头昂然而立,双眼透着几分笑意,瞪着圆真。
圆真当然也看到他,只是施法正在紧要关头,没法接腔反驳,他憋着一口气,加紧施法,只听他舌绽春雷,大喝一声:“龙王听令,速速降雨!”
话音刚落,漆黑的天空,闪过一道银蛇,随接又是一道霹雳,接着响起一阵沙沙之声。
跪在地上的村民,一跃而起,欢呼道:“龙王降雨了,龙王降雨了!”
“大师真是活佛!”
圆真紧张的脸孔,至此才松懈下来,举袖拭去汗珠,傲然望着清竹,清竹脸色铁青,呆呆立在当场。
此刻,村民们在雨中欢呼叫嚷,神态疯狂,看在清竹眼中,更不是滋味。
史耀祖舍下清竹,奔向法坛,用沙哑的声音道:“大师,你真是活佛,善男跟敝庄大小,永生不忘你的恩德。”
圆真微微一笑:“出家人慈悲为怀,亦已普度众生为己任,施主莫需客气。”
话音刚落,清竹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圆真怒道:“道兄因何发笑?”
“贫道为自己的预言实现而欣喜,佛兄何必生气?”
圆真脸色微微一变,跟着他抬头望上,忽觉天上的雨已渐歇,地上的欢腾的人群,都失望地呆立着,这刹那间,气氛由热而冷,令得圆真十分尴尬。
“佛兄,贫道早巳说过雷声大,雨点则小,不幸言中,恐怕田里的泥土还未湿透?”
圆真冷笑一声:“既然如此,贫僧便驱散雷神和云伯,专看道兄施法。”
清竹忙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又何必,就等贫道接你的场吧。”
史耀祖也忙道:“道长说得有理,请大师以苍生为念,莫驱散雷神云伯,道长请施法。”
清竹冷笑一声,转身北行,人群又跟在他后面,圆真心中不服,暗道:“贫僧就去看看你的本事。”也跟着人群走到村口。
清竹走上道坛,重新焚香点烛,大声问道:“施主们你们要大雨还是小雨。”
“大雨!”人群一齐叫嚷着。
史耀祖道:“只要道长能请到龙王布雨,那就越大越好。”
“好,贫道就满足你们,暂时吩咐龙王下个够。”清竹迅速地画了一张符咒,口中念隐有词,接着将符咒焚烧,只见天上的乌云翻翻腾腾,好像有数十条大黑龙在交战。
清竹杨起酒盏,将酒含在口中,又抓起一把白米,在香火之上洒落地上,随即又将口里的酒喷出,那酒箭经过香火,立即焚烧,似一条大蛇,直奔地上,触地即熄灭。
只听清竹挥着桃木剑,喝道:“疾!四海龙王速速齐来听令!”
天上乌云翻腾更急,阴风阵阵,吹到身上,令人毛骨悚然。
清竹嘹高清越的声音在空中飘荡:“令汝等速速布雨,将去年及今年的雨水,一并降下!”他喝毕,又含了一口酒,桃木剑一指,酒箭自口中喷出,一道火龙向天飞去。
火龙刚现,天上“轰”的一声低沉的闷雷响起,豆大的雨水便沙沙降下了。
村民们再度欢呼奔腾,清竹收了桃木剑,含笑走下道坛:“佛兄,贫道法力如何?”
圆真道:“也许只是‘望梅止渴’,道兄先别高兴。”
清竹仰头大笑,但他嘴巴一张,迅速灌满了雨水,是以笑声十分古怪。
史耀祖一看雨势,知道这场雨,跟刚才那一场不同,不由赞道:“还是道长的法力高强,请恕善男无知,刚才言词有所得罪。”说着要跪下,却被清竹拦住。
三宝庄的村民们,如今再应了久旱逢甘露,他们舍不得离开,都张开咀巴,拚命喝着雨水,而且喝个痛快,一忽,村民们忽然骚动起来,原来他们都纷纷回家,将水缸水桶,面盆拿出来承载雨水,生恐等下云收雨歇,白白失去良机。
史耀祖身子本已不适,给雨水一淋,登时打了几个冷噤,颤着声,道:“雨太大了,请两位跟善男回家,吃些斋菜素食吧?”
圆真脸色如土,因为就算此刻云收雨散,自己现也输了清竹一着,当下向史耀祖鞠躬合什行礼道:“多谢施主好意,敝寺尚有些事待贫僧回去料理,请恕贫僧失陪了。”
史耀祖忙道:“这如何使得?大师辛苦一场,好歹也得到舍下,让善男问候几句。”
“实在有事,并非贫僧矫情。”
史耀祖看了他俩几眼,道:“但如今雨正大。”
圆真干笑一声:“这场雨还不看在贫僧眼中……”
“那么请大师稍候,待善男回家取银子,并派人抬轿送大师回去。”
“不必。”圆真已无颜再留下,转身欲行。
清竹忽道:“佛兄,你我三日前的协定,谅还记得?”
圆真脸色甚是难看,说道:“道兄,但请放心,三年之内,圆真寸步不离清莲寺。”
史耀祖忙道:“这又何必。”
清竹道:“出家人以济世为念,功夫不足,常会耽误苍生,理该再修练,施主不用劝他,佛兄慢走,请恕贫道不送。”
圆真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行,史耀祖身子发冷,忙道:“道长,快请到舍下一叙。”
雨越下越大,大得简直不是雨,而像是泼水,眨眼间,欢腾的人群都逐渐地冷静下来,纷纷回家,屋外不见一个人影!
雨势不绝,门口的水桶,空盆都已满溢,甚至连水缸也满了,人们至此都舒了一口气,擦干身子,在佛像前焚香谢恩。
道坛上的香烛早被雨水淋湿,桃木剑和金钹已为清竹带走,三牲果品仍在,而那叠黄纸早已被雨水浸烂,并随水不知冲到那里去了。
就在此刻,忽有一道灰影窜上道坛,钻到神枱下面,一忽才见他钻出来,伸手抹掉了脸上的雨水,只见他牛山濯濯,赫然是个和尚,可不是圆真。
圆真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四处张看了一下,才迅速离开。
沙沙的雨声,像仙乐一般,史耀祖躺在床上,钻在棉被窝内,搂抱着他心爱的小妾,但身子仍不断地发颤,可是他神情却是高兴的。
他怀中的女人道:“老爷,这种天气,去那里找大夫?你明知身子不适,就不该出去淋雨。”
“不打紧,不打紧,只要能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就算病他十天八天,也不打紧。”
那女人怨道:“你就是会替别人着想,却不为自己打算!”
史耀祖问道:“我如何不为自己打算呢?”
“我问你,你们史家三代单传,而你至今也才生了一个儿子是不是?”
史耀祖道:“怎不是?若不是早几年,你大姐求来一尊多子观音,日夕诵经供奉,连一个儿子也没有。”
“你不想多生一个?”
“谁说不想?但你大姐快四十啦。”
“她不行,我行,你怎么不替我想一想?”
史耀祖手臂一勾,把她抱得更紧:“我怎不顾着你,十天倒有八天在你房中睡,你自己的肚皮不争气,还能怪我?”
女人在他额头上戮了一记,道:“死人,我不是说这个。”
“好啦,我再找人替你求一尊多子观音给你,不过,你那个性子,怎肯日夜诵经!”
“你眼前的‘活神仙’不求,还去远处求什么菩萨?”
“啊!”史耀祖心头一跳,道:“道长虽然法力无边,但这求子嘛,他可不一定行!”
“他行不行,你怎知道?”
“好好,我明早便问问他,反正他不会这般快离开,你让我睡一觉吧!”
雨仍未歇,地上已满是污水,水沟里的流水哗啦哗啦地响着,清竹踌躇满志,独自一人,在客房中自斜自饮,桌上还放着一碟白花鸡肉,一碟猪头肉。
谁说道士不吃肉,清竹一向都不避荤腥,不过在施法前的三天才作斋戒。他替三宝庄求到一场大雨,会得到一笔不小的酬金,足够他花费一年,但这并不是最值得高兴的。
最令他沾沾自喜的,是他在这一场求雨比赛中,斗赢了圆真。
清莲寺与真清观,相隔不过半里,而清竹一直自认法力不在圆真之下,偏生这十余年来,圆真的名头一直在他之上。
他早想找机会跟圆真斗一斗,但直至如今他才得到良机,而且一吐多年来气。
想到高兴处,清竹一口将酒喝干,长身将门闩上,歪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雨在午前开始下降,直至黄昏,仍未停歇,若是普通的雨,也还不怎样,但这一场雨,却像倒水一样,淋漓滂沱的情况,不曾见之,因此三宝庄的人又开始担心了,担心雨水太多。
久旱成灾,但水多亦同样能成灾,而且水灾比旱灾,更加可怕和猛烈。
终于有人忍不住,悄悄开门出去,到树林勘察,雨未停,天未亮,但光线总比乌云密布之时光得多,故此附近的情景,仍能看得清楚。
只见那些田地一片白茫茫,河里的水,奔腾汹涌,河面与地面已极为接近,换言之,这场雨假如不停,河水很快便会满溢,三宝庄也就要被水淹了。
村民们立即回村,与家人商量,于是村民们又在菩萨面前祷告,希望雨歇天晴了。
可是四海龙王似乎不听菩萨的命令,雨仍下个不停,在吃晚饭的时候,河水已开始涌向三宝庄了,众人没办法,只得去问史老爷。
门公道:“老爷还在睡觉,你们有什么事?”
“福哥,原来你还不知道?河里的水已淹进村子里来了。”
史福吃了一惊,忙道:“那你们还不准备逃水灾?”
“福哥,你不是吃糊涂了吧?你们家还住着一位‘活神仙’,为何不请他遣回龙王?”
史福恍然大悟,立即飞进内宅报告,史耀祖的发妻唐氏,正在吃饭,闻言立即放下碗,走到金氏的房外敲门。门拍了好一阵子,里面才传来史耀祖小妾的声音:“是谁呀?不知道老爷身子不舒服么?”
“二妹,快开门,村里淹水了!”
金氏没奈何只好下床开门,道:“水淹到那里了?”
“已到了村口了,这雨若再不停,咱们这里也不能幸免了,快叫醒老爷,叫他请道长再开坛作法,遣回龙王!”
金氏摇醒了史耀祖,史耀祖听后,立即挣扎起来,叫金氏扶着他到客房敲门,清竹喝醉了酒,直至听到猛烈的拍门声才醒来,他醉眼昏花地拉开房门,见史耀祖站在房外,便问道:“史施主,雨停了是不是?是不是还不够?若要再求雨的,可得再等三天。”
史耀祖嗅到他身上的酒气,皱一皱眉,道:“道长,雨还未停,请你再开坛作法……”
清竹笑道:“雨未停,那还用得着作法?”
“雨太大了,到现在还未停,河水已经淹到咱们村子里了。”金氏接口道:“是以咱们请道长再辛苦一下,开坛施法,遣回龙王!”
“啊!”清竹心头一惊,因为他开了荤,三日之内,作法可没效,当下堆下笑面道:“史施主日间不是说,雨下得越大越好么?”
史耀祖叹了一口气,道:“话虽如此,但过犹不及,请道长再辛苦一下,善男将会另送一笔酬金的。”
清竹道:“贫道刚才的命令,你也听见,那是将去年跟今年的雨一并下,可不知道这雨会这般大,而且我也没把握可遣回龙王。”
金氏道:“以道长之能,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你的?”
“雨这般大,连香烛也点燃不了!”
“这个倒没问题,咱们叫人拿出竹席,遮住香烛。”
“这是个办法,但贫道却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法力!”
史耀祖道:“万请道长试试!”
“好吧,你叫人准备一切,贫道洗个脸,换件衣服便去。”
清竹重新披上那件镶金线的道袍,戴上斗笠,带着几个出村口。
此刻村口的水已到脚眼了,幸而道坛未被冲走,清竹跳上道坛,家丁们立即高举竹席,遮住香案。清竹低声祷告了一阵,插上香烛,引火点燃,接着取出桃木剑来,口中念念有词。
过了一阵,雨仍未歇,而且有越来越大之势,清竹自袖管中取出一张符咒,穿在桃木剑上,引火焚烧,喝道:“疾!四海龙王立即听命,速速各自回归。”
话音刚落,天际传来一道沉闷的雷声,声音虽不大,却极长,听在人们耳中,只觉心底发颤,似是狮子的怒吼声。
清竹脸色一变,急忙取出第二道符咒来,再度引火焚烧,喝道:“四海龙王,还不回归!”
一个焦雷,猛地在头顶上炸开,那几个家丁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清竹双手发颤,但仍极力保持镇定,桃木剑遥指天际。
“刷!”一道银蛇闪过,白光过处,香案上的竹席倏地裂开两片,电光触及香案,蓦地“蓬”的一声炸响,道坛上的人都被弹落水中。
霹雳一声接着一声,清竹知道自己开荤行法,犯了戒规,吓得脸色也发白,跪在地上祷告了几句,他起身来,也顾不得回史家拿钱,便向村外奔去。
可是天黑水深,四围都是汪洋,清竹一脚踩空,掉在河里,惊呼声未了,已被汹涌的供水冲走了。
那几位家丁见状,大叫一声,连滚带爬有逃回史家。不久,三宝庄内便响起一阵锣声,有人叫道:“洪水来了,乡亲们快逃跑呀?”
眨眼间,三宝村内又是另一种情景,扶老携幼,呼爹唤娘的,向村屋那两方向涌去。
史耀祖听见家丁的报告,暗暗叫苦,偏生他在这个时候又患了病,幸好他平日待人和善,还有些忠仆肯护主,于是收拾了一些细软,也跟在人潮后面逃生了。
唐氏带着一个丫头,抱着那个三岁大的孩子,夹杂在人群中,起初与史耀祖可以呼叫相闻,可是跑了一阵,大家便冲散了。
天黑地暗,唐氏向在大富之家作奶奶,几时历过这种场面?几番想死,但都舍不得怀抱中的儿子,这才咬着牙,在丫头的搀扶之下,继续冒雨逃跑……
雨终于在日出之前停歇了,柔弱无力的阳光,照在大地,只见郊野上,四围都是黄浊的河水,那里还有路可走?
唐氏与丫头在天亮之前登上这山坡,便再也走不动了,想不到两个时辰过后,来路已为供水淹没了。
唐氏忍不住哭了起来,那丫头春花年方十八,自小便被卖进史家,也是个未见过世面的人,见状也慌了手脚,跟着主母抽抽泣泣地哭起来。
过了半晌,春花道:“主母,不知道少爷……”
唐氏吃了一惊,连忙解开襁褓,只见那孩子睡得正很熟,这场水灾,对于他来说,好像毫无影响,唐氏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忍不住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不想却惊醒了孩子。
孩子瞪着一对漆黑的眼珠子,诧异地问:“娘,这是什么地方?”
唐氏叹了一口气,道:“咱们村淹大水,昨夜娘抱着你逃出来。”
“爹呢?”
这句话又勾起唐氏的心事,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那孩子叫道:“娘,我要回家去,宝宝肚子饿!”
唐氏只是哭,那能答他,春花忽然道:“主母,你看,那里有艘舢舨!”
唐氏精神一振,抬头望去,果见一艘舢舨在“汪洋”中行驶着,船上那人用竹竿撑着船,离山坡约有七八丈。唐氏忙道:“死丫头,你还不叫唤他过来?”
春花连忙么喝起来,那船夫十分壮健,敞开胸襟,露出胸膛上毛茸茸的黑毛,浓眉豹眼,看来好凶,唐氏见状有点后悔,但那船夫已问道:“你们唤俺作甚?”
春花道:“咱们是三宝庄人氏,请你载咱们回去,多多有赏。”
船夫上下看了她们几眼,道:“这里离三宝村,足足有十多里,你们两个怎会孤身来此?”
“咱们是逃水灾的,半路跟其他人走散了,船夫大哥,请你行个好!”
船夫道:“俺刚从那附近过来,现在水已涨至屋顶,你们如何回去?”
春花焦虑地望着唐氏:“主母,如今咱们怎办?”
唐氏沉吟不说,那船夫又道:“夫人可是史大善人的家眷?俺以前得到他的好处,你们要去那里?请开个口,俺免费送你们去。”
唐氏听他这样说,安了一半心,便道:“船夫大哥,你家在何处,你现在要去那里?”
“俺这两年到城内谋生,原籍在石桥村,如今正要回家。”
“那就好了,请你载咱们去金禾庄,那是贱妾的娘家。”
船夫笑道:“这倒省事,金禾庄离咱家不过里余路,俺便先送你们过去,然后再回家。”他抛了一个绳子到山坡,跟着跳下水,走了上来,把船缚在树干上。
春花扶着唐氏上船,但山坡倾斜,船离旱地颇长,水又急,两人几乎跌倒,那船夫热情地扶着她俩,唐氏虽然有点难为情,但事非寻常,也就任由得他搂着自己的腰肢,双手紧紧地抱着儿子。
那船老大本来的确有心救她们,可是由于这一搀扶,大家十分接近,便发现唐氏的身上戴着颇多金银首饰,不由起了歹意。
他解了缆,慢慢撑着船,心中暗打主意,水流船速甚快,眨眼间已行了两三里,船夫终于忍受不住金钱的诱惑,决定谋财害命,当下将船一撑,改了个方向。
唐氏道:“船夫大哥,去金禾庄的方向错了!”
船夫冷冷地道:“放心,错不了,”眨眼船到一个村庄,这村庄淹水的情况不输于三宝庄,洪水高及屋檐。四处不见有人,只见浮木、面盆和家具,在水面上飘流。船夫将船停在屋檐尖角上,转过身来,抛下一柄解腕刀。
唐氏早看出他不怀好意,将孩子紧紧地按在怀中,颤着声问:“船夫大哥,你,你……”
船夫凶巴巴地道:“我有什么打算,你俩料已知道,把身上的首饰都交出来,否则便给老子跳下水去。”
唐氏忙道:“金银首饰你尽请取去,只望你行个好,不要伤害咱们。”
“你们听话,俺还要伤害你们作甚。”船夫喝道:“快。”
唐氏将孩子交给春花,把头上的金钗银簪,颈上的链子,腕上的玉镯,指上的金指环,全都剥了卜来,双手捧上。
船夫道:“念在你丈夫曾对我有恩,老子便相信你,你给我爬上屋顶吧,也许你命大,等下有人来救你。”
春花要跟着她爬上去,却被船夫拦住,喝道:“丫头,你头上的饰物还未拿下来!”
春花空出一手去摘饰物,冷不防被船夫一手抢走孩子,春花吃了一惊,忙叫道:“快把孩子给我!”*
船夫狞笑一声,伸手在她胸膛上一推,春花立足不稳,跌下水中,立即大叫救命,船夫哈哈大笑,斩断了船缆,乘流而下。
唐氏在屋脊上看见,欲救无从,目送儿子被抢走,不由大声啕哭起来。忽然她听到一个异响,头一低,这才发觉春花死命抓住屋檐,并未被水冲走,连忙冒险爬下去,将她拉了上来。
“待得她俩爬上屋脊,那艘舢舨已不知去向,唐氏不由又哭了起来,春花忙安慰她:“主母别哭,所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待水过后,咱们去石桥村找他!”
原来那船夫是个无赖,终日游手好闲,专和些猪朋狗友舞枪弄棒,猜枚赌博,钱输光了,便干些没本钱的勾当,此人姓包名游,家内双老早被他气死,只剩下一气浑家,却无孩子。他抢走孩子并非为了贩卖,倒是希望据为己有。
当下那孩子在他怀中大哭,他甚是懊恼,喝道:“小子,你再敢哭,老子便将你抛下水中。”那孩子也不知是否懂得他的意思,还是哭累了,果然止了哭,昏昏地在船舱里睡着了。
包游甚是得意:“这孩子跟老子有缘。”他忙把船首拨正了方向,急驶回家,赶着带浑家逃往别处去,好在唐氏那些首饰,也够他与浑家吃喝一年半载。
那船行了三四里,由于地势渐高,终于搁浅了,包游把船停在树上,背起孩子走路,不久便到石桥村。
石桥村虽然也遭水淹,但由于地势还高,水才浸到脚眼,而今早水也退了,包游兴高采烈地拍门,他浑家开了门,骂道:“臭汉,老娘还以为你不顾我死活?”
“别啰嗦,快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吧!”
“走去那里?咦,你怎地背了个孩子?这是谁家的?”
包游笑嘻嘻地说道:“这是咱们的孩子。”
话方未落,那女人已骂道:“臭汉,你几时跟那只狐狸精生下这孽种的?”
包游喝道:“臭婆娘,你别嚷。”他脚跟一撞,把门踢上,这才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那女人道:“金银首饰拿了就罢,要这小畜生作甚?没的多一张吃饭的嘴。”
“哼,你不要他?那你就给老子生一个看看,谁叫你肚皮不争气,过门五年,连响屁也没放过一个。”
那女人不敢再吭一声,只得收拾了一下,跟他汉子离开了。
包游搬到三十里外的三星镇,改名换姓住了下来。不到半年,唐氏那些首饰都给他变卖尽了,只得又去跟往日的猪朋狗友混在一起,十天八天才回一次家。
他女人汪氏平日替人做些针黹女红,仍不够糊口,手上缺钱的时候,不由把怒气迁在史耀祖儿子的身上。
一天这女人又在门外打孩子,忽然一个老道士经过,忍不住上前道:“这位女施主请了,孩子还小,不受得了这般的毒打。”
汪氏说道:“我自家打孩子,与你何关。”
“无量寿佛!天下那有不怜爱孩子的父母,女施主理该慢慢劝他。”
不料那孩子躲在老道的身后,叫道:“她不是我的娘亲!”
汪氏提着竹枝,走了过去举竹又要打:“小杂种,我虽不是你的娘亲,也白养了你一年,怎地打不得?”
老道伸手一拦,问道:“女施主,你这孩子是谁家的?”
“我那臭汉子不自量力抢来的,你问什么?”汪氏有点色厉内荏。
道人道:“你既然如此憎恨他,不如送给贫道抚养,好不好?”那孩子叫道:“好,好!我要跟你做道士。”
汪氏冷笑一声,道:“你倒会拾便宜,老娘白养了他一年,就这样双手送给你呀?”
老道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来,道:“这算是给你一年的饭钱。”
汪氏接过银子,忖道:“这小畜生只会吃饭,几时才能养我,不如趁臭汉不在,把他卖掉,乐得干脆,唔,这老道银子多得很,老娘可得吊他一吊,”当下道:“老娘把孩子卖给你,日后我男人回来,老娘如何对他说?”
老道见她分明收了银子,再说这种话,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意,当下又摸出一块碎银来,道:“贫道只有这许多,再多可没有了。”
汪氏望望他道:“老娘不卖。”
孩子用力扯着老道的裤脚,叫道:“快给她银子,她什么也不爱,就只爱银子,我要一齐跟你做道士。”
老道问头对他慈祥地一笑,道:“孩子,贫道可没有银子可给她了。”
孩子道:“跟我跑吧,她追不到。”
汪氏大怒:“畜生,你真是吃里扒外。”冲着又举起竹枝要打,不料老道的右手,捏了一个剑诀,向汪氏身上一指,那女人忽然如石像一般,僵在那里,动不得分毫,她一张脸胀得通红,就是移动不得,不由惊道:“你使了什么妖法?救命,有妖道欺侮妇道,掳走小孩。”
街上的行人虽然不少,但平日都知道这女人的德性,也没人理睬她,还乐得站在旁边瞧戏。
老道道:“这是给你的一点小教训,你若真叫嚷,这定身法便永远破不了,否则两个时辰后便自动解开。”
那女人吃硬不吃软,登时闭上嘴巴。老道问道:“银子够不够买这孩子?”
汪氏说道:“够了够了,你将他抱走吧。”
“孩子叫什么名字?”
“咱叫他包发财,但他原来的姓名咱便不知道了!”汪氏可不敢说出孩子是史耀祖的儿子,免得史耀祖子找上门来。
“好,贫道便带他走,”老道拉着孩子向镇外走去。
孩子出了小镇便道:“道士爷爷,我走不动了。”
老道道:“怎会走几步便走不动?”
“我脚痛!”孩子对他毫不陌生。
老道呵呵一笑,蹲下身抱起孩子,揭起他裤脚一看,只见他双脚伤疤累累,心头一酸,道:“不要紧,我一路抱着你走路,嗯,等下我便替你治伤。”
孩子感到一阵温暖,抚着老道的灰胡,道:“道士爷爷,咱们要去那里?”
“连云山。”老道道:“你以后不要再叫我道士爷爷了。”
“那叫你什么?”
“师父!”
“师父?”孩子大喜,道:“师父!我要你教我那定身法。”
“好,师父不但教你定身法,还要教你许多本领,将来便不用害怕坏人了。”
孩子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再问:“人家道人也有名字的,师父你怎没有?”
老道见他这般聪明,资质又佳,心头又怜又爱,嘻嘻地道:“师父法号抱琴,孩子,等你年纪大了,师父再告诉你一些事,现在咱们得赶着回连云山。”
“为什么要赶着回去?”
“因为师父下山已两个月,只怕你山上那些师兄们,不知有没有把师父那座破观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