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以前的澡堂子外面多半是一条极狭极窄的小胡同,外边一根粗杆,上面挑着一个粗圆形的纸灯笼;这纸灯笼到了晚间未必点上,不过是个‘招牌’而已。进了小胡同也许要走半天,才看见一个与普通住户无甚区别的‘门楼’;砖墙上刷着白灰,写着大水缸口儿那么大的笔墨正楷,是什么‘官盆雅座’、‘温热两池’等等的字样。门前写着什么‘堂’或是什么‘楼’,总有一幅完全相同的对联写在门框的两边,是:“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初升客满堂”。
走进去——当然只有男性才能够走进去,里边是住宅一样的院落,楼上至多有两三间‘官盆’,其余分‘盆汤’、‘池汤’。盆也全是木盆,池是砖砌的;屋子有井(因为前清时没有自来水),井上的辘轳是专有一个人整天的在绞井绳,拿柳罐往‘池塘’里放水,另有烧煤的地方。
这澡堂里的人无论是顾客,或是伙计,全都是一丝不挂;若非有‘官盆’及普通池塘之分,绝对看不出谁富谁穷。因为都不穿衣裳,而并且高了兴时,浑身水淋淋的作着‘人体展览’,一方面还在唱着‘二簧’——冉青云现在就到了这么个地方儿来了,当然黎三娘无论如何是不能够进来了。
那高大、肥胖、肉眼胞,梳着个撅撅儿头,擦着一脸怪粉;大脚丫子、花鞋、绿裤、粉红绸子的短衣裳;手提宝剑,气得嘴都鼓起来的黎三娘站在澡堂门外的小胡同,指着里边大骂说:“死不了的冉青云!真给他当正堂的爹泄气。那个地方不能去?可偏到这地方来,教我也不能进去!”
刁隆说:“三嫂子您别着急!我们这些人进去就行啦!您在这儿把住门,可别让他跑啦!”这时黑蜈蚣晁四手提钢刀,率领众人向门里就闯。
里边的伙计一看,先是惊异说:“那儿来了这么些洗澡的?”后来一细看,全都拿着家伙,他们就都慌了。掌柜的倒还穿着一条白短裤,迎过来问说:“什么事?诸位爷?……”门外的娘们声音,黎三娘已在大骂:“冉青云!你披上皮给老太太滚出来!……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连我当家的也给欺负啦!”
黑蜈蚣晁四在院里,把掌柜的一推,说:“滚开!”遂就领着头大骂:“冉青云!滚出来!滚出来!……”很多人也跟着他嚷嚷,门外的闲人也都为着看热闹挤进来了。一些洗澡的官人都赤身露体的,纷纷都要逃避。
冉青云是在楼上雅座洗的是‘官盆’。洗完了,躺在个条铺上喝了一碗茶,刚要睡觉;忽然就听外面这样的吵嚷,并且指出名来是叫他‘冉青云’。他吃了一惊,急忙将一块白布大手巾在腰间缠好,拖拉着板儿鞋就走出来了。站在楼廊上,向下一看,就见天井里的人都站满了,各个晃动着棍棒刀枪。
他看见了黑蜈蚣晁四,——究竟晁四不过是他表叔又是未结婚的老丈人手下的奴仆,他就一点也不客气,怒声呵斥着说:“晁四!你要干什么?”
晁四捧着刀,仰着脸,瞪大了眼睛说:“干什么?捉你来啦!还要给王瑾、江苞报仇。谢琴官那小贼在那儿啦?他不但是劫皇纲的贼,还是杀人的凶手。你帮助他,你们就是一伙!现在你还充他*的什么大少爷?识相点!滚下来吧!”
冉青云是一点也不服这口气,他面无惧色,点点头说:“好!那么你们就上来吧!一齐上来也不要紧。该怎样就怎样,我绝不含糊!”
晁四也忿忿的说:“好!你小子在楼上等着我吧!”说着他手挺钢刀就去奔楼梯。小哪吒刁隆却伸臂将他拦住,说:“别着急!说不定谢琴官那小子也在上头跟他在一块啦!那小子有暗器,咱们不能不防备着他点!”晁四说:“管他什么暗器,我不怕!”
他将刁隆一推,他‘咚’的一跺脚,想要蹿上楼去——这在十几年前,他是办得到的。他本来也是绿林出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不算什么的。可是现在他也老了,功夫也多半搁下;现在只跳起了有一尺多高。
楼上的冉青云就哈哈的笑,说:“上来吧!我这里也不是用的空城计。我手无寸铁,无论你们是谁,若想找不自在,就自管上来!”
黑蜈蚣晁四‘咚咚’的才走上两级楼梯,下面跟着来的那个癞子卢大嚷嚷着说:“小心他点!他抄起花盆来了……”
原来楼上的栏杆里摆着几只小花盆,种的都是些玉簪花和指甲草;冉青云就一手拿起来一只,对着楼下。把楼下的这一群人吓得全都纷纷后退,惟恐花盆砸下来打伤他们的脑颏。癞子卢大这时候还要作好人,急摆着手说:“冉少爷!别打!我们跟您都好说话,我们不是为您来的,只要您把谢琴官交出来就行……”
这时晁四在前,刁隆在后,都已挺刀上了楼梯。冉青云迎着楼梯口,‘啪’的就砸了一只花盆。晁四本来有防备,并且他的武艺究竟有些根底,所以见花盆飞来,他就急忙的一闪,可是正打在跟他上来的刁隆的左胁。刁隆痛得一弯腰,虽没摔下楼梯,那花盆连花儿带里边的土却全都滚下来。‘啪哧’一声,摔了个粉碎。
晁四上楼抡刀向冉青云就砍,其势凶猛已极。冉青云却向后一退,两只木板鞋全都掉了,光着脚;然而他却又抡起来第二只花盆——这是一盆指甲草,又名‘凤仙花’,红花绿叶,十分的娇艳,就又冲着黑蜈蚣的脑袋砸来。黑蜈蚣晁四却将刀去迎这花盆,只听‘当’的一声,花盆没削碎,掉在楼板上啦!他的腕子倒震得有点发疼。
此时冉青云光着脚趁空儿一蹿,就又进了屋。等到晁四忿恨的喊一声:“冉青云!你不乖乖的将谢琴官交出来,今天你就休想再活!”抡刀向‘官盆雅座’的房间里就追赶,迎面却又飞来了一茶壶,茶还很热,‘砰’的一声,打在晁四的脑门,瓷茶壶掉在楼板上‘啪’的一声粉碎,茶水茶叶泼了晁四一脸一身。晁四‘啊呀’的怒喊,说:“这算什么本领?”
刁隆缓了缓气也跟着要追进屋来。但是冉青云又把他刚洗完澡的那一大木桶,满是胰子泡沫的水,就扳起来向着屋门口用力的一泼。‘哗!……’——这可了不得!晁四跟刁隆全都成了水怪啦!满头、满脸、满身,全是水,全是胰子沫!两只脚都像在河里,发了大水;水向着楼栏杆外冲去,又像下雨似的往下流,下面的人都嚷嚷起来。
那黎三娘真忍不住了,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手挺着宝剑闯进说:“我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了!我倒得看一看,为什么捉这一个小子冉青云,就会费这么大的牛劲?”她刚走进来,楼上流下来的洗澡水就流了她一头发,她喊叫着:“呦!……”
这时楼上的冉青云却趁着晁四、刁隆眼睛被淹,全都睁不开眼的时候,他就一连夺过来两口刀,双刀飞舞;逼得水淋淋的晁四与刁隆,不得不回身赶紧跑下了楼梯。冉青云就趁此时,匆忙的穿上了衣裤和鞋袜。
只听楼梯乱响,黎三娘带着十多个人齐都上了楼。黎三娘可还不好意思进屋,她就站在屋门外说:“姓冉的!你快穿好了衣裳滚出来!你是个大爷吗?没有点骨气,别缩在屋里拿水泼人,那不叫本事!”
晁四跟刁隆这时手里都又有了刀,他们更是气恼、急躁,喊着说:“他要不出来,就揪他出来。……”
此时冉青云却已连大褂全都穿上了,将大襟掖得十分的利落;他的两只缎子鞋还怕水淹,就先喊一声:“我可要出去了!你们快躲开!不然伤了性命,我可不管!”
门口外堵着的几个人,已经往里看见了他手握双刀那勇悍的样子,一齐向旁退了半步;分站在门口左右,伸刀剑挡住了屋门口。冉青云却手舞双刀蓦的向外一跃,势如猛虎出笼;左手的刀抵住了晁四和刁隆,右手的刀却与黎三娘的剑‘当’的一声,使力的磕了一下。黎三娘又‘喲!……’了一下,急忙再退步抽身。
冉青云的足尖只向着楼板上点了一下,他就跳上了栏杆,然而这栏杆安得不结实,只听‘口克(口克为一字)哧’的一声响,黎三娘与晁四、刁隆齐抡刀剑向他去砍;但是又没有砍着他,冉青云却连同着那断了的几根栏杆,一齐掉了下楼。冉青云同时挺身站定,同时又将两口刀向旁一分,如白鹤亮翅,说:“你们谁来?”
这些人里,癞子卢大是早就逃了。其余的,有的也往外边去跑,有的却都躲进了洗澡的大屋子。那屋里的一些洗澡的人也都乱纷纷穿衣着裤,掌柜的和伙计们也都惊惶极了,有人说:“这得赶紧去报衙门!”有人却说:“打架的是以前步军统领的少爷,官人来了也得跟他讲点面子呀!……这都怪那胖娘儿们太凶了!”
此时,冉青云手执双刀站在院中,找不着人跟他对敌,他还不肯走。那黎三娘也从楼上一跃而下,她虽然身体硕胖,但功夫还没有搁下;跳下来竟是俐落得很,拧剑向冉青云就刺。冉青云就以手中的两口刀还击,刀光翻飞,剑影也疾疾的掠抖。往返三四个回合,黎三娘竟一点儿也不示弱。
那黑蜈蚣晁四,小哪吒刁隆,又‘咚咚咚’的自楼上跑了下来,晁四是气喘吁吁,只有大喊,却无力再往前来厮杀;刁隆却还凶悍,忍者左胁的疼痛,手抡钢刀,一个箭步跳过来。抛开黎三娘,直取冉青云。黎三娘却改为自后夹攻。
冉青云前后受敌,他就双刀并起,鹞子翻身,转向外边去跑,跑了两步却又回手迎敌。刁隆与黎三娘一齐奋勇上前,一刀一剑,直扑不让。冉青云毕竟是个少爷,手里虽抡着两把刀,此时可已显出有些力弱来了。藏在洗澡的大屋子里的那些人,这时可又都出来了,都抖起了威风,抡棍拧枪,其势汹汹,齐奔冉青云,要把冉青云围住。冉青云这时可就急了,骂着说:“你们这一些是什么东西?”
他也顾不得什么刀法不刀法,就将手中的两口刀胡抡乱舞,‘呼呼’的好像刮起了大风。‘当当!’‘啪啪!’无论对方的什么家伙,他也乱击乱砍。不料这样更为厉害,‘口克(口克为一字)哧’的一下,削去了小哪吒刁隆的半个脑袋;尸身横倒,血花飞溅。一些人齐都惊喊:“啊呀!出了人命啦!……”黎三娘尤其尖声的叫说:“快拿!别放跑了!凶手是作过正堂的冉家少爷!……”
冉青云这时也慌了,虚晃了两刀,向门外就跑。出了这澡堂的门,只见小胡同正有好几个人在堵着他,他就跟凶神似的抡双刀随杀随往前冲,吓得那几个人回身便跑。黎三娘又自后追来,冉青云又回刀再战了两合;但这地方太窄,两口刀无法施展得开。他又急回身向外去冲,就冲出了这条小胡同而到了大街上。他往两边一看,却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现在大街上满是戴红缨帽的和没戴红缨帽可穿着薄底快靴,手拿单刀铁尺、锁链长绳的官人,没看见伍降龙。为首的却是一个有黑胡子的和一个瘦长的手持双锏的。冉青云认识这有胡子的是步军统领衙门捕快的副头目。姓钟,外号叫‘稳拿钟老’,是把老手;无论什么飞贼大盗,脱不出他的手去。地位虽没有伍降龙高,可是伍降龙的本事还多半是跟他学出来的,‘道儿’还多半是他给领出来的;现在虽然不得意,可是在冉青云的父亲作正堂的时候,属他最得信任。当下他过来先说了个安,说:“少爷您在这儿啦?……”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那手提双剑,衣帽全新、瘦长个子的官人却抢步过来,沉着铁青色的面孔,说:“钟头儿!咱们得办公事,这儿不是你们叙家常的地方!喂!……”向着冉青云扑来,说:“把家伙扔下吧?还用我们费事吗?”
这时黎三娘等一些人,也都自小胡同里出来,指着冉青云,齐声嚷嚷说:“快把他锁上!他杀了人啦!杀了小哪吒刁隆啦!”
这手使双锏的官人说:“他就是没杀人,这场官司也得叫他打。劫皇纲,那是罪恶滔天,好容易快要抓住一个小唱戏的,倒叫你给放跑了。谁管你是什么人的少爷?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就快点老实着叫我们锁上,还免得吃苦!”
冉青云又连向后退了两步,扬眉问说:“你是干什么的?你就是天津府衙门的赛秦琼不是?”赛秦琼点点头说:“你看见我手中的双锏,难道你还不晓得?废话不必再说,快点扔刀就拴!”
冉青云却不但不扔下刀,反倒把双刀‘刷’的左右飞腾。赛秦琼也举起双锏,瞪着眼说:“怎么着?你还要耍一个样儿吗?”
那边的‘稳拿钟老’是直摆手,连说:“别打!别打……”可是那边站着的黎三娘又舞起了宝剑,晁四举着单刀,都又扑过来。赛秦琼一锏盖顶砸来,一锏自腰横取。冉青云同时退步,同时双刀舞动如飞,越杀越紧。官人们和那些镖头们全都手持家伙,逼迫近前,正要活捉冉青云。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自南侧‘得得得’的飞快的驰来了两匹马,却只有一个人。这人骑着一匹,牵着一匹;两匹马都非常的劣性,横奔乱跳的,简直都跟活龙似的,马上的正式冉青云家里的那个健壮的小厮。这小厮年纪不过十八九岁,长得圆脸,黑得像是煤球;眼睛发亮,好像冒着火苗;背着短棒,抡着宝剑,冷不防的就来了。当时这么一闯,就把围着冉青云的这些人全都闯开。而冉青云就趁势儿上了马,将手中的两口刀飞起来,向着那些人抛去。
那些人全都惊喊着,人撞人的纷纷向后去躲,小厮却将宝剑交在他少爷的手中。冉青云一有了合手的家伙,就越发的精神十倍;他那小厮也自背后将短棒摘下。他这短棒是钢铁打成,比赛秦琼的那一对锏凑在一块儿还粗,而且更重!
此刻赛秦琼猛勇的扑到,狠抡双锏,自后来打冉青云;但冉青云的马早就蹿过去了,这小厮却挥短棍将双锏截住。‘嗒!’的用力一磕,短棍重如泰山,砸的赛秦琼两手发麻,立时扔下了双锏。那边的黎三娘又喊着说:“哎哟!那儿来的这么一个怔小子呀!”
这小厮却也不是打上没完,他保护着他的少爷冉青云,两匹马就‘得得得得得……’疾驰如飞。任凭后边怎样追,怎样喊嚷,黎三娘跟晁四还怎样的大骂,他们连头也不回,就一直向南驰去,而出了北京的外城——‘左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