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凯现在的裤和鞋袜全都滴染上了血迹,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那只左手,他受的伤,不叫人看,其实,地下也找得着,他是被人家的刀,削去了三个手指头。他叫赛猴儿滑三,一个一个地给他拾起来,连土带血,他接过来,放在自己的嘴里,“克崩克崩”地全都嚼着吃了。把赛猴儿吓得,急得,直跺脚,说:“大牛!庞大哥!你何必这样儿呢?既走江湖,说不定就有个头伤脚破,如今咱们什么也别说了!算他白面侠岑大少的武艺高强。可是,你的这只右手还一点没伤,武艺不会再练吗?又有咱们的弟兄,将来准能报这个仇,咱们跟他白面侠,走着瞧!得啦!我搀着大哥你回去吧!”庞大凯却连连地摇着头,他向四下里看,刚才给他助威看热闹的人,尤其那些给他唱“赞美歌”的孩子们,此时一个也不见了,飞猴杨六,这半天就没有出头,还不如他的师弟赛猴儿,有义气,我白给他的镖店帮了两年零三个月,真他妈的叫人寒心!而人家利进号大米行,伙计跟掌柜的可全都高了兴了,都在那门里,向着他直挤鼻子,动嘴,然而现在庞大凯,并不再像刚才那样的怒气填胸,他只是长吁短叹,向赛猴儿说:“老弟!咱们该分别啦!芜湖这地方,我是栽啦!没有脸再混啦!”赛猴儿说:“你不当镖头也行,先回镖店养好了伤再走,好不好!”庞大凯摇头,说:“这儿的人,我都没脸见啦,一刻我也不能再待,劳你驾!把地下扔着的刀跟我的铁棍都拿走。去告诉陶七姐,她爱嫁谁就嫁谁!”说着转身向江畔去搭船,赛猴儿追过来,叫着说:“庞大哥!你先别走,你带着盘费了吗?”庞大凯点了点头,一脚已登在一只江船的跳板上,赛猴儿仍然追过来,由怀里掏出大概也是刚从镖店得的工钱和过节的钱,统共可还不到二两银子,就都塞给了庞大凯,他才回到岸上,抬着手说:“庞大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弟兄,后会有期!”庞大凯也用受伤的手抱拳,同事他的大颗眼泪也不住流下。
庞大凯上的这是江中的摆渡船,少时船开了,他就低着头,坐在船舷旁,一点精神也没有,连赛猴儿赠给他的路费,身上共有银九两余,够了,足够回老家陕西武功县的了,不!回家可干吗?家里的老婆也早就跟了别人啦!不如直头就上华山,重拜金爪张老爷,学那九成儿武艺,那时武艺学成,至多四年,还不够吗?他妈的非得再找他白面侠岑什么少太爷,那时也叫陶七姐看看我,虽然我只剩了七个手指头!
江波荡漾,船只摇摇,把他渡过了大江北岸,他才松了一口气,天色已过了晌午,他也还没吃午饭,然而,手疼,前胸疼,肚子下边也疼,精神更是不振,原想雇上一辆独轮的小车坐上,叫人推着,可是往北的大道他简直不愿意走,因为大道上的人是那么多,难免不遇见镖行的朋友,叫他们看,我撞山牛庞大凯,竟成了这个样子了,他妈的那有多么丢人!
所以,庞大凯就故意走僻静的路,走的都是河堤、田径,眼望的都是垂着丝的杨柳、小桥、茅舍和那绿油油水田,小孩们在田旁牧那长犄角的大水牛,女人都光着脚在田里工作,看见了女人,他深深地后悔,觉得已经在老家把原配的老婆全都弄丢了,何必又来到芜湖结识上那么一个小黑猫陶七姐?不因为她,今天这跟头也栽不了,完了!也是我的错,妈的!以后仇是得报,艺是得学,可是他妈的我千万别再接近婆娘,只要把今天这口气出了,我就当和尚去了!
庞大凯辛苦疲劳,在路上弯弯曲曲,直走到日落黄昏。“老爷!这是什么地方儿呀?”他简直转了向,走糊涂了,不知哪里是南?哪里是北?只觉着越走地势越高,道越窄,两旁的树木又密,他简直是上了山了,心说:了不得!难过得他真走不动,只得坐在道边歇一歇,这一歇,可就起不来啦,只觉着满天的星斗,他腹中既饥饿,嘴里又渴,就“嗳哟!嗳哟!”的勉强的爬起来,想要找一个人家讨点饭吃,于是他就往上去爬,因为这实在是一座山,所以他必须两手着地才能够向上走,他这时,自觉得也跟牛是差不多了,而且是一只受了伤的笨牛,傻牛,想这时那白面侠姓岑的一定在洋洋得意,在那小胡同里的小房子,跟陶七姐在调笑了,这真实气人,此仇非报不可!
这座山本来不太高,转过了一个山环,忽然就看见上面有灯光,这就跟救命星似的,令他十分的喜欢,于是更努力地往上去爬,他的一只左手虽然掉了三个指头,但光凭一只右手也很能够使力,他又像一个牛,可是他居然爬到了山顶。直起腰来,在地上做了一会,他就见这地方十分的清雅,疏疏的竹林,淡淡的灯光,再一转头向左,白茫茫的一大片,啊呀!这原来是长江!我并没走出芜湖太远,江上处处有风帆,近处也有几艘小小的渔舟,舟上也点起了荧荧的渔火,风景可爱,他就站了起来,向前又走了约二十多步,穿过了竹林,他这时可更喜欢了,原来这有灯光的小屋,还有一家酒店,这大概是为附近渔舟上人来此休息的,灯很亮,燃的多半是菜油,桌子、案板,全都十分干净,上面还摆着大盘子,里边盛的大概是炖鸭,还在冒热气呢,一个三十来岁的酒保,正在那里洗碗,可还没有客人来,庞大凯就用右手拍拍身上沾的土,把左手藏起来,勉强忍着伤痛,大踏步地走进了这酒店,见了一个竹凳子,他就坐下了,说声:“给我来一壶酒吧!有什么吃的都快给我拿来!”酒保把他看了看,可是没说什么,便把一壶酒,和一小碟煮青豆,一小碟糖醋鱼,给他送过来,庞大凯却摇头说:“这不行!这不能解饿,我是饿极啦!走了一天,才找着你们这个地方……”说到这里,却又觉这话,能叫人家生疑,走江湖的,尤其现在是倒了霉啦,更不能说真话,随就又做出悠闲的样子,说:“我本来是因为听说你们这儿的风景好,我才来玩玩,没想到玩了一天,把回去都耽误了!饭也买不着,店也看不见,急.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这儿,掌柜的!你们的买卖好吗?”这掌柜的酒保把他细看,确实显出疑惑的样子来了,他可更把手,恨不得要藏在裤子里,酒保就问他:“你想吃什么?”他说:“我看见你们这里有煮鸭子,越肥越好,给我切一大盘子来,你们这里还有馒头吗?”酒保说:“没有馒头,只有米饭。”他说:“行!无论大米饭,小米饭,快盛来,我都能吃……”这话说出来,自己可又觉着漏了“底”。本来,这还是在南方啦!我在芜湖住了两年零三个月,附近的地方我也都走过,就没吃过几回馒头,也没见着小米饭,这回可是露了底啦,别叫他疑惑我是从北方逃来的杀了人的凶犯,滚了马的强盗呀!……于是一阵胆寒,赶紧故意学了几句皖南的话,并催着说:“快拿来!快给我吃,我吃完了还要回家去睡觉呢!我的家在芜湖城里……”他说完了,只觉着这酒保依然不动一动,依然把一双怀疑的目光,向他的身上不住的溜,他可真恼了,这要是在往日,他真许抡起了“钢拳”,一下就把酒保打死,现在他可不行,他又想:这势利眼的酒保也许看着我没钱?遂就一拍胸,说:“我身上带的有银子呀!你别不放心!快给我切鸭子盛饭去吧!……”他用右手一拍胸,虽然还是没有露出他那受伤的左手,但是他衣襟上和裤子上的斑斑点点的血迹,却都由灯光照到酒保的眼睛里,酒保就更显出来惊疑。
他真动了气,然而还竭力地忍着,酒保转身,回到那案子旁,就给他切来了几块煮鸭;切的是鸭子屁股,肉倒是挺肥,又给他盛来一碗白米饭,他就像见了宝贝似的,连酒带肉,带米饭,就同时地张开了大口,又喝又吃,吃下了一碗饭,还要叫酒保再给他盛,他向四下一看,不由就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不知在什么时候,那酒保竟自走了,现在这里是个空酒店,没有人,一边是竹林被风吹得簌簌地响,一边是长江,江上的风帆模糊,而东方的新月已出,江水越显得茫茫浩浩,什么也看不清。庞大凯在这时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说:不好!刚才那酒保一定不是个好人!他走了,一定是去勾人要来收拾我?不然就是去报告官人,拿我当贼去办?我庞大凯今天本来已经栽了跟头,若是再无缘无故挨上一场冤枉的打,或是胡里胡涂落场官司,我可就更不能活了,叫江湖人听说了,更得笑话我,白面侠知道了,还不得乐得跳起来?陶七姐那小嘴儿也得笑得闭不上呀?……妈的!我不甘心吃这亏!我得赶紧走去,想到这里,不由气忿忿地用拳头一捶桌子,“吧!”地一声响,但是,他可忘了,用的正是他那只受伤的手,痛得他“哎哟……”喊叫了一大声,吸着气,站起来,像抽疯似的不住地来回走。他又走到那案子旁边,一手扳着酒缸!这酒缸不太大,是瓷的,他就“咕嘟咕嘟”一连气喝了十几口,酒流了他一脸一脖子,同时“吧……哗喇!……”因为他只用一只手,本不得力,竟把这瓷酒缸掉在地下,摔成粉碎,而酒洒了他一脚,他瞪着铃一般的两只圆眼,两旁观瞧,倒是没有人来,也没人听见,于是他又略略放点心,把煮鸭按住,低着头,大口地去啃,啃了好几口,又用手抓笼里的米饭往嘴里填,填了几口见旁边有一只大水缸,他又伏在缸边,跟牛似的,把凉水喝了一大桶,这可真饱了,也不渴了,但就在这时,忽听外边有尖锐的声音喊着说:“怎么没有人呀?他跑了吧?……”庞大凯又吓了一大跳,假如这水缸要是长江,他真得藉“水遁”而逃,他连脖子也不敢抬,又听外边的人说:“他一定害怕啦!怕要了他的命,所以才先跑了,……”庞大凯一听,就是更害怕,不过却又有些惊讶,因为听这说话的声音,细声细气儿的,似是一个女人,女人的声儿他是听得出来的因为他以前常听陶七姐说话,至于他家乡那个老婆说话的声音,他是早就忘了,不过,这仿佛是特别的娇嫩而好听,他就低着头想再听一听,可是,就听见是那酒保的忿怒之声,说:“他决跑不了,我看见他是受着伤了,衣服上全是血,手指头掉了三个……”这里庞大凯更为惊讶,心说:好毒的眼睛!原来他早就看见了!我没有藏住。这时又听钢刀敲着石头地,“铛!铛!”地震耳地响亮,酒保怒骂说:“快滚出来!别等着我们搜出来你!那时可是你磕头哀求也不能叫你活!……”庞大凯一伸右手,把案子上放着的那把切肉用的尖刀抄起来,这时就听外边的女人又说:“快看哪,他藏在案子后边啦!哎呀!他把酒缸都给摔碎了!……”这时庞大凯真不禁觉得惭愧,更是十分着急,只听那酒保怒吼道:“好大胆的贼!你敢来到这里胡闹找死!”喊声之下,猛抡闪闪的钢刀跳进屋来,转到案子后,望着了庞大凯,他就狠狠地,钢刀落下,就砍庞大凯的脖颈,庞大凯却用尖刀一迎,只听呛啷!一声响,两口刀交撞在一处,大概震得这酒保的手腕有点发麻,赶紧退后了半步。
庞大凯却却急急地连摆他那只剩了两个指头的手,连说:“别怔来!别怔来!我不是贼,我是没法子……”女人说:“你还不是贼啦?你偷酒,又偷肉,还抢刀?……”庞大凯说:“是是是……这我也是出于无奈,现在我有银子,可以拿出来赔你们……”女人指着他说:“你那银子也决不是好来的!不是偷来的,必是抢来的,看你那个样子?就像个粪坑里爬出来的丑饿鬼……”庞大凯心里说:还有这样骂人的?他定眼一看,只见这女子穿的是绿衣裳、绿裤子,浑身上下是一身绿,好像是个绿小蛤蟆,但蛤蟆那有这样的好看呀?那有这样的窈窕呀?长的长眉毛,细眼儿,小嘴儿,瓜子脸儿,简直是个天仙,年纪还怕不到二十哩,比陶七姐好看得十倍,比我家里那已经跟了别人的老婆,真高得好像天上的凤凰跟地里的蛆,他没瞧见过凤凰,但这拿子长得可真像凤凰,是一个绿凤凰,因此庞大凯更不能耍凶了,就咧着嘴说:“大姐!你听我说……”女子瞪眼说;“谁是你的大姐?”说时“嗖”地一声,跳上了案子,就用脚一踢,这脚儿可真小,穿的还是绿鞋,庞大凯倒是看清楚了,然而一脚踢中了他的前胸,他当时“嗳哟!”一声的喊叫,“咕咚!”摔倒在地,立时就昏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大半天,庞大凯才渐渐苏醒过来,但是,头还晕得很,心里却明白,也许是刚才的酒喝得太多了,然而,这女子厉害!我可千万别动弹,一动弹,她若是再踢我一脚,我就非得“寿终”不可,所以庞大凯依然紧紧闭着两只眼,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只听旁边另有一种声音,却像是老太太的声音,说:“你怎么不问个明白就下手呀?他就是偷点酒,偷些饭,也不算就是什么恶贼呀?他倒许真是饿的,你看这个人手指头都掉了,身上还有暗伤,倒许是受了恶人的欺侮,你为什么不问明青红皂白,就下毒手,踢他?这,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决不能叫你这样做,咱们以后更得做好事!胡阿二,你老是为一点小事,就去找我女儿,早晚得因为你给我们惹出祸来,那时我们可就得搬走了,看你这个酒店还怎么开?”庞大凯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了一道细缝,他见灯光照得那么清楚,在自己的身旁站着那酒保,他的名字一定就叫“胡阿二”,他被申斥得低了头,可没看见那女子,也许她在木案子的外边站着了,只见一位老太太,头发眉毛都白似雪,一脸的皱纹,弯着腰,可不拿拐杖,气得身上直哆嗦,说:“你们!你们!净背着我干这损阴害德的事,刚才我要不是听见有人喊叫,我还不知你勾了我女儿,又在这里害人呢!你看这人有多么可怜?他已经受伤成了这样子了,你们还要叫他死?他的家里一定也有妻子老婆孩儿呀?再说我看这个人长的倒还忠厚,不像是什么恶人……”
听到这里,庞大凯不由得泪模糊了眼睛,他就跟个小孩子似的大哭着说:“老太太……呜呜呜呜………”他还不住的直抽搐,老太太说:“好啦!他苏醒过来了……”又说:“你就起来吧!你别害怕啦!有我在这儿,他们谁也不敢欺负你啦!”庞大凯就更伤心地哭说:“我身上痛!……我爬不起来呀!老太太!……”老太太似乎感觉着惊异,并且仿佛是更关心了,说:“嗳哟!这还也是个北方人呀,阿二!快把人家给扶起来吧!”胡阿二不敢怠慢,赶紧就弯身搀扶庞大凯,然而庞大凯如一匹死牛,他瘦得好像小鸡,地下洒了那些酒,脚下稍微一使力,就要被滑倒,幸亏庞大凯自己也使力,这才站了起来,他的身材,简直得低着头看这胡阿二跟这老太太,他就依然流泪,说:“多亏老太太救了我,我姓庞叫庞大凯,我是陕西武功人……”老太太说:.“呕!你原来是武功人呀?我们的老家是在绛州龙门,离着陕西也不算远,你是个干什么的呀?……”庞大凯叹了口气说:“咳!别提啦!我庞大凯是个好汉子,保镖的,生平没作过不义之事,没取过不义之财,我有点力气,会些武艺,可杀的那是赃官恶霸,救的是寡妇孤儿,打的是世上不平,也没无故的欺负过人,可是今天,我受了人的害!”
老太太说;“你也不用难过,今天你既遇着我们了,你受了什么委屈,你就自管告诉我们,可得说真话!假如你要真是一个好人,真有恶人欺负了你,那不要紧,我们可以替你去报仇!”庞大凯一听,不禁更是惊讶,因为觉着这个老太太,实在不像一个平凡的老太太。当下这老太太又叫阿二扶着他,到了那竹凳儿上,背靠着墙壁半躺半坐,由此处可以一直看到那边的竹林,见那女子,袅娜地,好像在那竹林子里玩了一会儿,又走过来了,她的衣服,袜子,鞋,跟苍翠的竹子的颜色是一样。她有若竹林中的仙子,来到她母亲的身旁,斜着脸儿听着庞大凯说话,新月在深青色的天空上高高的挂着,倒好像是她曼妙的纤眉。而这座山的下面近处,又腾起来渔歌,唱着:“江上的风呀,吹来一朵花呀!……”
大概是附近的渔人回来了,要到这里来休息喝酒,这里老太太就吩咐说:“去告诉他们,一个人都不准来!就说我在这儿啦,谁也不准来!”胡阿二赶紧跑了出去传话,却听那山下江边,一阵许多人的大笑之声,又像有许多的人齐声说着一句话:“叫环姑娘给我们来一瓶儿酒!不然我们不走!我们要在这儿唱一宵!”这绿衣姑娘原来名字叫作“环姑娘”,她也“噗哧”地笑了,说:“这一群该死的!”遂就急匆匆找了一个大酒瓶,从另一个酒缸里倒出来许多酒,就提着,到了那山崖旁,大概是把那酒瓶向下一抛,下面的人就接住了,又哈哈地齐声大笑起来,更有一个尖嗓子的人大声喊说:“环姑娘唱几句戏给我们听听!不然我们还是不走!……”绿衣的环姑娘骂道:“真讨厌……”遂就嘹亮而纤柔地唱道:“那一旁咽啊啊!又来了啊啊啊!敬德老将……”庞大凯一听,心想:这是河东的山西梆子腔呀!想不到这儿竟能够听见,但只唱了这么一句,那下面的一些渔人,就都大笑着,满意地,拿着酒瓶子走了,环姑娘又笑颠颠地跑回来,这里的老太太向庞大凯说:“你别以为我们是干什么的,我先向你实说,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名叫赛隐娘,龙门女侠,那时,像你这样的大汉子,我一人能打十个!”
庞大凯听了,越发地害怕,因为,虽然自己出世晚,跟师父学艺的年数太浅,一个人是胡里胡涂,不知道早先江湖上全有什么奇人,能人,老前辈,可是“侠女”,“女侠”却倒听人说过,可没有见过,如今倒是见着了,然而这位女侠又太老啦,至少也有七十岁了,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又太年轻啦,倒好像是她的重孙女,谁知道她们是怎么回事,不过这绿衣的年轻的环姑娘,更得称为“女侠”,我刚才挨了女侠一脚,还是那么小的脚,像是凤凰脚,值得,昏了一回不算冤!于是不但忘了痛,还立刻精神十倍,他就把今天在芜湖那跟凤阳府的岑少爷外号叫“白面侠”的打架之事,受伤愤走的始末,都说出来了,他可就单单没说出来陶七姐,因为觉着那“太丢人”他也没说到底是为什么事跟白面侠打的架。
老太太赛隐娘也不细加究问,听说了“凤阳府岑……”她当时就气极了,说:“凤阳府的岑强,本来是个贪官,他的儿子我倒没听说过,可是会上一点武艺,就敢这样作恶?庞镖头,你就在这酒店住着吧!这胡阿二是我的干儿子,我派他服侍你养伤,我再派我的女儿,飞环……”
原来这位绿衣的环姑娘的整个名字是叫作“飞环”,飞环当时在旁很干脆地答应,她已不像刚才那样的温柔妩媚又天真了,她却十分兴奋豪快而英勇,老太太赛隐娘就命令着她说:“你现在就去一趟吧?”又问庞大凯说:“那人住在什么地方?”庞大凯说:“姓岑的就住在芜湖城外,临江大街,利进号米行。姑娘明天再去吧,今天都快半夜啦!”但女侠办事究竟与常人不同,说走就走,说去办就去办,绿衣的飞环姑娘当时就慨然地应诺了一声,遂即转身飞快地跑去了,霎时之间就没有了踪影,老太太赛隐娘把庞大凯安顿在这儿,她也走了,今晚,胡阿二酒店买卖也做不成啦,还得服侍这个缺手指头的病人,但他可也没有瞒怨,他倒跟庞大凯称兄唤弟起来,把屋子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拾了,就关好了门,然而灯还不熄,庞大凯的精神这时反倒越来越大,胡阿二就跟他在一起喝酒,两人把一只鸭子全都吃光了,庞大凯这才又有点晕晕糊糊地,然而想了一想今天这一天过得可真奇怪,差一点没死了,可又遇着老少两位女侠,世上真是什么事,什么人全都有,咳!早先我真是一头傻牛!今晚,哈哈!叫那白面侠小子你就别想再活,谁叫你削去了我三个手指头?陶七姐!像你那样的娘儿们,我可看不上眼了,你看看人家飞环女,长得也比你好看!……想到这里,却又觉着不对!如何能把她跟个小黑猫下贱女人陶七姐在一块儿比呢?这是罪过!真是罪过!真再该削去我三个指头!
庞大凯就在这里住下了,此时那飞环女却正在准备着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