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贞微微一笑,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容易商量。可是你可知道?你的父亲已被我延请来了?”
司马点头说:“我知道!这件事办得还算你有眼力。刚才我已经对他说了,他说你待他不错,可是你也休想他为你所用!”允贞说:“我也不是要用他,我想托他的至多不过是托他把你请来,我们谈一谈,我爽快说吧!我想要与你交结,也并非要怎么借助于你,因为借助于你,你也不能使我得到东宫太子之位,你不过是个风尘侠士,并非佐命的贤臣,这我也并非轻视你。你说我无度量,我也不怪,甚至你今夜前来要我的首级,我也不吝惜给你,是得找一个见证,我们二人在他的眼前比一比剑法,叫他品评,如果他说是我的剑不如你,我就慷慨地叫你,把我的首级割去!”
他激昂地说了这一大遍话,那司马雄并不回答,更不跟他争吵,只是连声地叹息,说:“我错了!我错了,我的家门,本来有十几载的沉冤,以致我的父亲由江南避仇北来,他本叫司马申,却改称姓申,在立隆镖店里隐身避仇,我却留在江南,从师学艺,……”
允贞听他说了两次“江南”,便都记在心里。又听司马雄说:“如今我艺已学成,北来寻父,并想要结交一个知己,谋求一个出身,以为家门报仇,并把这身武艺卖与一个识者。如果是知己,我为他舍身,也在所不辞。如今,可惜就是那允异,他真可称为是我的知己!”
允贞说:“你尽可为他效力?”司马雄长叹道:“但他叫我来杀你,我也确实下不去手,因为你又是我父亲的一位恩人,咳!……”又说:“现在我要走了,以后我再来,也只是来看我的父亲。我自然为允异效命,可是与你不利之事,我也决不肯为,这你可放心!”
允贞拱手说:“你对我的这种盛情,我也不忘!”司马雄说:“可是你也要仔细!允异的府中,现在有像我这样本领的人,就不只三四个!”允贞一听了这话,真不由吓得脸上变色,打了一个冷战,头上的汗当时就流下来了。
司马雄又说:“因为我今天初被请到他的府中,就在那里认识了三个人,是:妙手胡天鹭,锦刀侠郁广德,雁翅陈江,这是江南我久闻其有名的人,想不到今天竟都在他的府上见了面,所以我很替你担心。今天允异要派人来取你的首级,我当时就自告奋勇地来了,因为我来了还好,如若是别人来到,此时你无论说什么话也是不行!”
允贞听到这里,不由得益发胆寒,又问道:“那么,你今天第一次给允异办事?便没有成功,你可怎样回去见他?”
司马雄说:“我照样的回去见他。他如果是因此便慢待了我,我立时拂袖而去。以后,只要我在他的府里,你的眷属可保无忧。倘若他叫人来欺侮你的眷属,我必定拦阻,可是你,我却无法帮助!”
允贞说:“你既已成了允异的门客,你自然不能再帮助我了,我虽惆怅,却也无可奈何!你这样盛情,已算很够得朋友了,别的话没有,你请便吧,以后你若有暇时,可以随便找我来谈,咱们谈别的,见了面不许再谈这些事!说着,哈哈地一笑。
司马雄站起身来,提剑向外就走井拱拱手道:“再会吧!”
允贞点头说:“好!恕我不送了!”当下司马雄就走了。院中及各处,此时仍都有防夜的人,并且月色正清,可也不知司马雄是怎样走出去的,连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样的神技,绝艺,允贞的心中是无限佩服,深深惋惜,但想起来允异的府中还有几个,并且都是司马雄所倾慕的游侠,那真是可怕!说不定以后那几个人就也都要来取我的首级,我可怎样的来抵挡啊!因此急得汗珠又不禁自头上涔涔地流下,将蜡烛挑高了一些,手抚着宝剑,不住地皱眉,脑中不住地在思索。过了许多的时候,忽听得窗外微有响声,他赶紧起身,手挺宝剑,开门去看,只见这时月光已渐昏暗,天际浮有浓云数片,使地下的月色朦朦胧胧,十分凄惨,又正是仲春时候,深夜的风吹,犹有寒意,允贞心绪万端,且带着惊诧。向四下去看,看时,就见廊下有一条黑影奔来,跑得虽快,但却脚下无声。允贞是始而惊讶继而擎剑细一看,就知道九条腿秦飞回来了,他就赶紧退回到屋里。秦飞也随之进来,肩上扛着一支沉重的东西,原来是一支约有一尺长的铁匣子,累得他说:“不得了,”咕咚的一声就给扔在地下,幸亏地下铺的是红毡。所以声音还不大响亮,秦飞喘吁吁的说:“回禀爷!那允异的府里比咱们这儿可厉害的多。幸亏是我,几个别的人,就是去了,也一定回不来!我这样的功夫,敢说轻如猿猴,敏如燕子,可是不料今天竟被他们那里的人看见了,飞镖、弓箭、弹弓子、流星,都向我打来,幸亏我有个外号叫九条腿,逃得快,不但没吃亏,反倒,到底叫我由他们的书房中,盗出来这只铁匣,真沉!打开看看吧!一定有不少的宝贝!”
允贞一听,心中倒觉得很是扫兴,暗想:偷出他的这么一只铁匣,可又有什么用处?即使里面满是珠宝,那,我这里不但不缺少,拿来了是徒落一个贼名。秦飞这人到底不行,太小气,到底是个毛贼,而不是侠客。
这铁匣上面有很坚固的铁锁,秦飞虽把匣子偷来了,钥匙他可没有摸着。但是,他有巧妙的法子,由桌子拿了一个钉纸本子用的锥子,只在那铁锁的孔里一转。当时锁头就开了。打开了匣盖一看,秦飞先大失所望,因为里面并不是什么光宝锭子。允贞却大吃一惊,原来匣里竟是刃薄如纸锋利无比的匕首,约有二十支,这必定是允异命人特制的,这种匕首,恐怕比什么宝剑、钢刃,更为厉害得百倍,而他就为的是蓄养豪侠,夺取帝位之用的。此时允贞非但头上的汗水都滚了下来,身上也吓得出丫不少的汗,而却觉得冷嗖嗖的。但在这时。他心中盘算了许久的一件事情,忽然决定,于是他就叫秦飞将这支铁匣收起来,他谆谆的嘱咐秦飞许多句话,秦飞又“遮遮”的连声的答应着。随后,允贞又命他去把胡奇叫来,秦飞出去之后,不多时间,胡奇来了,允贞和他说了许多的话,并问他能够做不能够?胡奇连连地点头说:“能做!能做!贝勒爷你别以为我只会要蛇,大事情我原也能够做得来,何况这个,很容易做!”允贞也命他走了。却又另喊来小常随,把府中的总管事程安给叫了来,这程安年纪已很老,但是京城的一些巨家,府弟,以及宫庭之中,他全都有熟人,有来往,平日允贞不大吩咐他办事,但如命他去做什么事。他几乎没有不能完成使命的,当下,允贞对他说明了自己心中打算的事,并把府中所有的一切之事,全都交付了他,程安唯唯的答应,允贞这才放下了些心。
程安走后,他随即就寝,但他因心中有事,哪里睡得着觉?到了次日一清晨他便起来,乘轿去到他的舅舅隆科多的宅弟里。谈了片刻,然后隆科多上朝去了,允贞便也命轿去往宫内,他的轿进了紫禁城,然后下轿走到乾清官里,这时他的那些兄弟,允是、允萄、允羊、允题、允唐、以及允异,全都坐那里等候着了。其中以允是为最忠厚老实;允异最为锋芒外露,即他见了允贞的面,还特别的表示出来亲热。往日,允贞也总在面上显露着和蔼憨厚的样子,但今天,他的神情和举止,忽然大异寻常,坐也坐不住,立也立不安,一阵阵的抓胸,顿足,并且挤鼻子,动眼睛,突然又东指,西望,大喊道:“有贼!不好!要取我的首级来了!哎!呀!……”他简直是发疯了,又像是中邪了,当时他的哥哥兄弟——这些彼此正在勾心斗角,个个都思夺储位的一些贝勒们,一看了这种情形,不由都惊讶,尤其是允异,他惊讶更为厉害,允是却也暗暗的叹息,因为见允贞现在这个样子,简直跟那已经被废除而且囚禁起来的太子允乃,是一个样,不知又是什么人在暗中施用魔法,把这位四皇子允贞——也给“魔”住了!忠厚的而且年长的允是,当时就落下泪来。同时,兄弟们在这里,本来都是为等着见他们的“父皇”康熙帝。父皇近来心绪极为不佳,常为一点小事,便极震怒,尤其,对他的这些皇子,每个都觉着不顾眼,现在允贞忽然在这里发了疯,若是父皇知道了,那还了得?还不得当时也把他囚禁起来?所以允是就赶紧命侍卫和太监们。把允贞搀着架,送出了宫门,允贞这时还不禁口眼歪抖,喊道:“有贼!哎呀!要来取我的首级啦!”侍卫和太监,把他抬起来,塞进了轿子,很快出了紫禁城,而回到了他的府中。不想允贞下了轿,到飞也似的向他的卧室里去跑,到屋中取了宝剑又走出来,胡抡乱舞,简直像凶神附了体一般,跟来的侍卫们说:“赶快!把贝勒爷手里的宝剑抢过来吧!不然他要是自刎了,咱们可都有罪!”于是,这里的管事的,便去找护院的,因为除了几个护院的还都手脚灵敏,别的人,尤其在这时候,谁也不敢。可是现在众护院的和门客中会些武艺的,差不多全都在眼前了,可都不肯上前。尤其有一个名叫白三虎的,他连连摇头,说:“要想夺家伙,就得打架,他若不让夺,至少得抽他两个嘴巴,才能够把家伙夺过来。这对别的人还可以,对贝勒爷我们可不敢!他正说着,不料允贞就奔向他来了,他旁边有人全都赶紧躲开了,他却自觉得贝勒爷平时待他不错,就笑着说:“爷!你今儿怎么啦?你把宝剑放下,回屋去歇一会儿就好了,这不定是谁把您气的?”一面,他却要以巧妙的手段,把剑夺过来,也好在那几个侍卫和太监们的眼前显一显;允贞提着剑来到他的近前,面上也像含着点笑,却不料,蓦然就是一剑,正刺进了他的前胸,他“哎呀!”的一声叫喊,旁边的人也跑过来救他,那想到允贞对他如同对仇人,这一剑正将他的胸膛刺透,及至拔了出来,白三虎仰倒在地,早已一命呜呼。这样看来,这位贝勒真的疯了,允贞当又将剑狂舞,口中喊出来更惊人的疯话。他说:“蛇!蛇!这么多的蛇,都缠我来了!”于是他又挥剑向空而砍,真仿佛是砍什么东西似的,这时真闹得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更无人敢往前去,幸亏九条腿秦飞来了,他却一个箭步就窜了过去,允贞拧剑又向他刺。他又一跳,竟又跳到了背后,也不知怎么一来,谁也没有看清楚,他竟然已将允贞的宝剑夺到了手中,然后赶紧就跑远了。这时,众护院的、管事的和来的那几个侍卫和太监,才一拥上前,就将允贞连搀带架地请进卧室里去了,允贞还在卧室里不住地嚷嚷,说:“床上也有蛇,桌子底下也有蛇!窗户上也爬着蛇!……”其实这屋里真是连个小虫儿也没有。
他不断地胡说话,两眼瞪得和灯笼一样的发亮,此时,院中早有人抬出去了白三虎的尸身,侍卫跟太监也赶紧走了。他们回到宫里,虽没敢冒然去禀告老皇上。可是此时诸王还都在宫里,尚未回府,闻说了此事,却不由得个个惊异。那允异便与允唐商量,想要到允贞的府中去看看,以表示关切之情。所以,他们由宫中出来,便都乘坐着轿子,去往贞贝勒府。此时天色又已黄昏,贞贝勒府门前,冷冷清清,府门都已关上了。
他们带来的跟班的上前叫门,里边才把府门开了,一看是又来了两位贝勒,这才由小厮去通知管事的,管事的又通知总管事的,总管事的程安恭迎出来,两顶轿子抬进了府。允异与允唐才都下了轿,就问允贞刚才疯狂大闹的诸种情象,程安却连连地摆手,并叹息着说:“我们的爷不定冲撞了什么,简直中了邪啦!并且他的屋中,也不能去了,怪事情都出来了!”允异却说:“有什么怪事情?我就不信,我非得去看看不可,那有好好的人,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的道理?”于是他在前,允唐在后,程安带着,他们跟班的也跟着,这时月亮又已升出来了,照得庭前,一片愁惨的颜色。上了石阶,来到廊子底下,允异还要进屋去看。程安却摆手说:“请二位贝勒爷隔着窗看看就得了!”允异还大不乐意,但是毕竟有点害怕,就走到窗前,这窗户上嵌着很大块玻璃,屋里也没挂有窗帘,只见几上的烛台点着一枝红烛。光线十分的低暗。那床上,允贞的魁梧的身躯,还穿的是今天上朝时所穿的那身衣服,脸向着里,正在躺卧,好像是得了沉重的病似的,身上还盖着红缎的被褥。
但是允异再细细地一看,却又不由得大惊,因为看见那被褥上有那条长东西,起先还以为是解下来的带子,但是不,现在竟蠕蠕地动起来了,原是一条蛇,“哎呀!真是蛇!”再去看,就见地下还盘着两条,更有一条很粗很长的大青蛇已爬上了椅子,而上了几,仿佛是去吞那枝蜡烛。这时,允异也正扒着窗户,忽然他惊得大喊,赶紧就跑,原来有一条蛇竟从窗孔爬出来了。吓得允异也毛发悚然,赶紧走开,不想才走了两步,一只脚踏到了一个东西,又软又圆,同时他的腿也被一个东西缠住了,吓得他就像被火烧着了衣裳似的,也赶紧跑下了石阶,又连连地甩腿,倒算是把腿上的蛇甩掉了,跟班的也都惊惶着,跟着跑出了府门。这时,程安才又命人将府门紧紧的闭住。府里越发清静,严肃而且恐怖,但是大都还能够安然的睡觉。到了次日,这府里的事就可传出去了,各贝勒府,甚至宫庭里,也都知道允贞不但患了疯病,并且卧室里满都是蛇,大概是冲撞了蛇神,以致蛇神作祟,因此弄得连往贞贝勒府中去看看的人也没有了,都认为是一件怪异可怕的事。
不提贞贝勒府中的情形如此。但说在这事情发生的三四天之后,大名府迤南,由直棣省往南去大道上,突然出现了三匹马,第一匹是铁青色的马,马上坐着一位身躯魁伟,相貌不俗,可是穿着布衫,好像是一位大掌柜似的人;第二匹是白马,马上有一个小常随,带着不少的行李还带着宝剑;第三匹也是白马,马上是一个瘦小枯干的人,倒是穿着缎衣的衣裳,并带着一口刀。这三个人也不知道什么事,都紧紧的往南走去,不像是父子兄弟,也不像东伙,更不像是师徒。因为那个瘦小枯干的人,和那小常随,全都称呼骑马的人为“爷”。这个“爷”,虽然也在小镇市的小面锦里“打尖”但他吃那粗面粗饭,仿佛是难于下咽,可是结果还是吃得不少,到晚间投店住宿,如非走到城厢里,实在找不到像样儿的店房,也不过是砖炕,炕上一领席,放着一块砖,随人拿个什么东西垫上作枕头,这位“爷”真觉得不舒服,好像他是富家的公子出身,一生下来就享福,简直没受过这个。但也并不懊恼,他的精神非常之畅旺,天色方明,他就催促着他带的那两个人,与他一同起身赶路,他简直像是头一回出门,什么也不知道,架子还非常之大,路上有人招呼他,称他为“大哥”,或是问他:“你们三位是上哪儿去呀?”他决不答言。倒是那瘦小枯干的人,还像个老江湖,路上的事都知道,见了一块行路的,或是店家都能够打招呼,而且十分的和气,假如没有这个人,他们在路上真许走不通,因为那个小常随,也是很老实的样子,也像是头一回出远门,大概有时连东西南北都许不认识,他要是独自跟着那位走路,非得吃大亏不可。
这三个人,不用介绍,大概读者也能知道,骑铁青色大马的那位“爷”,就是皇子允贞,他是假装疯魔,借以脱身,出外来非为游历,而是寻访豪杰,因为自从司马雄被允异聘了去,他愈感自己人孤力弱,如果还在家里住着,非但是将来夺不到帝位,而且眼前就生命危殆。所以,他用的这也可以说是“金蝉脱壳”之法。不过现留在家里,在他的府中装疯,整天躺着睡觉的那个人,不是什么“金蝉”,却是专会弄蛇的十只手胡奇,那人本来长的身材与允贞差不多,穿上允贞的衣裳,再盖上允贞的被褥,头向着里,一躺,差不多就沒有人看出是假的,同时也没人敢走近去看,因为那位“十只手”,把他那宝贝的口袋打开了,里面满是粗蛇、小蛇、大蛇,蜿蜒满地,在他不过是跟喜鸟儿的人养鸟儿一样,一点也不在乎,还觉着好玩呢,可把别人都给吓慌了,既能够把允异、允唐全都吓得惊慌而逃,别人再不会拆穿他那把戏。同时有程安,那精明能干的老总管,府中的事,绝对向外透不了一点风,白三虎也死了,所有府里现在那些管事的、常随、护院、更头等等,允贞相信全都是靠得住的人。何况还有十个口郑仙,也留在那里,
他不止是会吹笛捏管,也会办事。还有舅舅隆科多,允贞这次出走,他是知道的,他也能够加以照料。更因为那老头儿司马申,虽说他还在装聋卖傻,可是看他住在府里已很相安了,有他,就不怕他的儿子司马雄再去深夜闹府,更可不必顾虑府中眷属之安全。因此,现在允贞虽已离开了家,可是他对于家,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所发愁的就是眼前。眼前只见风尘滚滚,河水滔滔,路上往来各色各样的人全都有,田园庐舍,也处处皆是,然而哪里才能够访得着几位真正的豪杰?若是这样走,恐怕走到天涯海角,恐怕走得马疲人死,恐怕走得父皇康熙晏驾,允异或是允唐,他们不定是那个,都已登了基,我依然访不着一位豪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