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楚江涯因为那天想要把白绸汗巾红睡鞋交给苏老太爷没有交成,懊恼着回来,——他住的是城中朋友的家里。他正在想不出来办法,想要深夜到小琴的香闺里,去还她那两件东西,可也觉着不合式。犹豫,懊丧,这天忽听外边传说了苏老太爷的死耗,他就吃了一惊。又听说苏老太爷是被云媚儿给害死的,他就更惊异。到外边访查了一番,他就自己向着自己摇头,表示是绝不相信。因为什么于铁鷓哩,豹子李承,黑牛姜勇,病太岁,吹倒了山,没顶儿塔哩!那些人还都没到洛阳来,云媚儿岂能就独自来到?她若来到此地,也瞒不过我,因为我也是正在天天地打听,我也正在这儿等着她跟那些人呢。现在这件事,多半是苏老太爷受了伤之后信口胡说,不然就是另有隐情,因为云媚儿没在这儿,岂能赖上她?她虽是个女贼,是苏老太爷的仇人,但也不应蒙受这种冤枉!我楚江涯虽不必为她洗刷干净,可是我也得去访一访,得先叫我的心里明白,不然我回家去也得为此事神魂颠倒,呐咄书房,我的太太更得跟我打架了。再说我这是第末次行走江湖,更得破釜沉舟,轰轰烈烈,作一件侠义之事。”因此,他就又不急着去送还那汗巾跟睡鞋了,而是要访一访云媚儿到底来了没来?到底谁才是杀伤苏老太爷的凶手?他,楚江涯,于是就也天天步行着,或是骑着马,到各处去访查。有时他都已经访到了隐凤村,从村外望见村里,那有贞节牌的苏家的大门上已挂起了纸幡,他又赶紧退回来,因为心里也有点难受,他与苏老太爷总也算有些交情,但如今竟不能够去吊祭。为什么不能去呢?就是还有点儿怕小琴,因为早先在城里的酒楼下,曾有过那次误会,她打过我,她未必知道我曾救过她的父亲,女人家总是多半不说理的,万一她要是认定我也是云媚儿的帮手,我更是有口难分,所以,现时还是不能够跟她见面,等到我把杀害她父亲的那个真凶手找出,证明了,那也是一功啊!那时候我才可以去见她,才可以给我的朋友苏老太爷去上祭!……一面想,他就一面退马,又到这隐凤村附近的各处去寻访。隐凤村的地形是西面一条通往城关的道路,北面是平原,东面是青青的洛河,东南就是他们那天月下交锋的伏牛岗,而伏牛岗向南一直緜亘不绝,是黄土夹石的高山一座,高自不能如五岳那样的高,可是山谷也很深。这天是苏老太爷惨死之后的第五天,楚江涯骑着马,无意中就往南,走进了山谷,却见这山里连树木,带青草,都很少见,简直处处是黄土黄石,斜阳的返照也是发黄色的,这个地方真是荒凉,简直看不见一点别的颜色。他走着走着,马又走过了一个山坡,突然看见眼前有一个人,身穿着酱紫色的衣服,下面是青绸子的长裤,发上的簪环映着夕阳发光,不是个少妇,便是少女。楚江涯原想不必多看人家,我已经惹了这一身“相思债”了,还要注意人家女人吗?但又觉着不对,这荒山幽谷之中,根本就没有一户人家,怎会有孤身的女人在前?而且,看那样子,还象见了马来了想要逃避。楚江涯遂不由得高了兴,心说:“好啊!莫非是真叫我给找着了吗?眼前的莫非就是云媚儿吗?那你就更不必藏藏躲躲的啦!咱们原是熟人。”于是纵马去追,顷刻之间,就追到了前面的人的临近,他一看,不由得惊诧,这女子原来不是云媚儿,长得也还不错,两只眼却瞪得很凶,发出厉声来说:“你追我作什么?”楚江涯诧异着,觉着太冒失了,马又赶紧向后去退,同时可更注意地看这女子,他更疑惑起来,因为这女子光穿着两只裤子不穿鞋,而且脚很大,身上跟头发又都沾了许多泥土,脸也象有几天没洗的样子,若不是她穿的衣服还不算是破烂,简直就象是个女叫化子的,同时看她双眉锁深愁,二目含愤火——倒没流眼泪,楚江涯疑惑她是谁家受了气的童养媳,或是跟家里打了架,负气而走出的女子,跑到山里寻短见来了。他就想:“见义不为无勇也!”这件好事我可真得作一作,她要是寻死,我得救她,不能再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并且要把她送回家里去。于是就在马上说:“姑娘,这山里没有人,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心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对我说,你也不要以为我是坏人,我是江湖上的义士凌霄剑客楚江涯,现住在城里……”他此时为证明他是好人,连城里他那朋友的住处都说出来了,最后说:“你千万不要寻短见,这山里也不能多待,你先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家去,或是叫我在城里住的那个朋友送你回家,他是本地的一位缙绅,无论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们也可以给你想法子!”他说着说着,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竟自掉头不顾地走了。下面又是山坡,太斜陡,他骑着马也不便再去追,然而,他怔了一怔,顷刻之间,见那女子已经没有了踪影。这时斜阳惨黯,晚风徐起,楚江涯不禁打了两个冷战,心说:“莫非我是遇着鬼怪了?遇见冤魂了?可是我不怕这些事!”遂就抽出宝剑,向着旁边的一块山石,“当”的一声,空谷回音,声极响亮,他斩了这一下,遂即收剑拨马,出了山就走了。心里十分的不宁,精神恍惚,在往城里的路上时,正走着,忽然一回头,好象那刚才在山里遇见的少女,又在远处站住,象是跟着他了,吓得他可真不敢回头了,暗说,“不好!我是真把女鬼招来啦!她要跟着我回去!这也许是我得了人家的汗巾跟睡鞋,不还人家,那种轻薄行为的报应,我得赶快走!”于是他紧紧鞭马,进了洛阳城,回到他的朋友家里,这才稍稍停止住心跳,连晚饭也没怎么吃,一个人独自坐在他朋友给他预备的卧室之中,回想起来刚才遇见的事,还是疑惑,他总不相信一个女子会独自走进深山。再一回想那女子面容的惨淡,声音的凄厉,当然是个“冤魂”无疑,……不禁又自言自语地说,“咳!我又不是能为鬼魂申冤的包龙图,你可为何找我来呀?”忽然,他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看了看灯,看了看窗户,听了听户外,脑子里又一转,遂又“锵”的一声抽出了宝剑,冷笑一声,说:“今夜真许要闹鬼吧?”遂呼喊仆人,“给沏茶来!”心说:“我等着她,今夜倒要跟鬼来谈谈心!”原来是楚江涯蓦又想起山中所遇那女子是一双大脚,而且没有鞋,这可又有点不象是鬼了,“鬼怎能单单不穿鞋呢?难道是吊死鬼?上吊的时候把鞋甩掉了?她可又不吐长舌头,是落水鬼?为叫家里的人认尸,投水之前,先把鞋脱下放在河边?可是她的身上又没有水。再说,怎么会是一双大脚呢?为愁脚大,才死的?才当鬼的?却也不会有这事。干脆,刚才是因为我走进荒山里,我先自己胆怯了,所以才迷惑啦,实则,她倒许是个人,——贼人!”这样一想,胆又奋起,但是又顾虑到:“她既是一个贼,来了就难免偷我的东西,别的东西全不要紧,倘若把我的包袱偷去,那里边有人家美剑侠的汗巾同睡鞋,将来我可怎么还人家?”于是,先赶紧特别严密地将包袱藏起,然后这才放下心,决定今夜不睡觉,专等那鬼——多半是贼专为偷来。楚江涯的这朋友家中,仆人很多,但特意派到这专为接待客人的小院里来伺候他的,只有一个小厮,今夜,楚江涯也把那小厮支到别处去了,说,“你今天爱玩就玩去吧!我心里有点烦恼的事,我不愿意有人在我的身旁。”他连屋门也不关,把灯燃得很亮,宝剑就放在灯旁。天很热,许多的小虫都飞进来了,围着灯不住地乱绕,就仿佛逞英雄似的,可是一个不留神,就跌在火焰里死了,也就象苏老太爷死了似的,引起来楚江涯的无穷悲哀,心说:“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我这次是为苏小琴来的,我虽对她没有邪心,但只要叫她知道我是为诚意给她送还东西才来的,她也不要谢,只说一声我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在她家中的四围,是处处伏着危机,云媚儿还没有来,苏老太爷就已经丧了命,假使云媚儿,于铁鷓,姜勇,吕信那些人,尤其是金鞭岳大雄一来到,并且鲁家五虎还未必甘休,那时隐凤村,真许被那些人给踏平,美剑侠,粉金刚,纵使武艺都好,恐怕也逃不开那些人的毒手吧?我既在此处,见到这里,就得仗义相助。今夜我等待的那个鬼或是贼,也就许与她家有关。反正我拚出命去了,但是得叫她知道。这样想来想去,三更都已敲过了,可是外面的声息俱无,灯也渐渐发暗,夜风自户外吹进,把灯焰摇动得忽明忽灭,又听壁间“哨吱哨吱”的直响,老鼠也出来了,在地下直跑。楚江涯又发起困来了,不住地打哈欠,就心想:“那鬼一定是不来了,我还等他作什么?”于是就要去关屋门,却忽然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院中,澹澹的月光下,早就站着一个人了,正是那个女人——“女鬼”,仿佛正在向他这里看着。他却连正眼向外看也不敢,全身如同浇了冷水似的,不由得一阵发寒,心说:“这大概真是一个鬼,不然她如何在那里飘飘荡荡地可不进屋,至少她也确实是个女人,所以才这样地羞涩,……我现在可怎么办?”想了一想,忽然胆子又振起,说:“若是怕这些邪魅外祟,栽就白走了这些年的江湖!”于是,突地抄起了宝剑,一个箭步“嗖”的一声就出了屋,对准了女人将宝剑“呛”的向下一挥,他惊得几乎将剑撒了手,原来剁了个空,那女人一点影子也再不见。“这可真是鬼了!然而她找我来作什么?我又没作过损阴功,坏德行的事,莫非是她找错了人?”遂就仰面一看,星月凄清,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楚江涯啊!要是有事求我,我可以帮忙,要是有仇来找我,那咱们素不相识!”正在说着,忽听身后有风吹落叶之声,他疾忙回首,见那“女鬼。却自房上跳下来了。他又一慌,翻身抡剑去斩,“女鬼”却出短刀相迎,“锵锵”地几合。忽然楚江涯更觉着吃惊,因为他看出来这“女鬼”所使的短刀,巧妙灵活而凶猛,却不是刀法,而是剑法,并且令他想起来前次,那夜在伏牛岗与苏小琴对剑,忽然有一身着黑衣的人跳上了土坡,那人用白手巾罩着头,手中就拿着这么一柄短刀,凶猛疾快,运用得也正是剑术,就将腾云虎戳倒,把我打败了,我还以为是苏小琴的三哥。怎么?如今刀还是那口刀,身手也依旧,竟又变成一个女人了?反正她绝不是鬼,我就不必怕了。于是将剑一掠,身向旁跳,说:“喂!算了!算了!我已经认识你啦,你到底是男是女?何必要来找我拚命?”对方的人也停住了手,却发出男人的声音来说:“因为你先用剑砍我,我才跟你拚的。”楚江涯说:“我砍你?是我把你当成了鬼啦!你为什么一个男人却又装成娘们样?见了我,还总是羞羞涩涩,躲躲藏藏?”这人却长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楚江涯冷笑着说:“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先道出姓名来吧!”这人又叹了口气,说:“我名叫李剑豪。”楚江涯惊得跳起来说:“啊呀!原来你就是李剑豪?今年在安庆杀死江南最著名的万里飞侠高炯的李剑豪?好!现在他的儿子小飞侠高彪,他的师弟于铁鵬,他的徒弟豹子李承,黑牛姜勇,没顶儿塔,吹倒了山,病太岁,还有小魔女云媚儿,黄老虎童八,金鞭岳大雄一干人,全正在往西来,找你来了!”李剑豪却忿忿地说:“我知道他们要来找我,因为,在两个月前我在东关孟广镖店杀死那姓于的,那就是于铁鷓的本家,那人是自江南追我来的。”楚江涯又“啊呀”一声,说:“那件事情原是你干的?你可谓手辣心狠!”李剑豪说:“这几年来,他们那些人以万里飞侠为首,欺寡凌弱,抢夺民女,保护贪官,所以我之所为,原是行侠仗义!”楚江涯赞叹着说:“好汉子!可是你也太卑怯了!为什么堂堂的须眉,竟装成女人?”李剑豪低着头长叹着气,说:“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他怕我遭仇人的毒手,逼我这样作,我是不能不听!”楚江涯说:“你倒是一个孝子。可是,今天在山里见着我时,你为什么不就明说?现在你半夜来到还装这女儿的羞态?”李剑豪却说:“胡说!我……”又长叹口气说,“我实在是因为这个打扮,真无颜见江湖朋友!”楚江涯摆手说:“不要再说了!你来到,是看得起我,咱们一见如故,你就请进屋来吧!细谈谈。”于是,这只穿裤子没有穿鞋,少女样子的李剑豪,就大踏步走进了屋。楚江涯随着进来,将灯挑了挑,又细看他,觉着他还真象是一个漂亮的黄花少女,虽然不如苏小琴,可是比自己的太太柏秀卿,甚至比云媚儿还美丽,他要不说他是男的,还真看不出来,真象是一个风流女鬼。李剑豪却把短刀向桌上一摔,双手抱拳,说:“楚兄!我久闻你的大名。那夜在伏牛岗相会,我也颇为钦佩你的剑法,知道你是一个血性的男子,有肝胆的朋友。我李某到此地步,已无颜向人称英雄,这一身衣服我早就想要更换,因为这个样子,我就是以刀自刎,也被人认为是女尸,死了也要招耻笑,也羞涩。我生平又不妄取别人一物,更不向他人乞怜,知道你是个朋友,我才来找你,不为别事,只是为向你借一身你穿的衣裳,我好换上!”楚江涯却摇头说:“我不借!我看你这娘儿们的打扮倒还很好……”李剑豪忿然说:“你再说这话,我就跟你拚!”楚江涯冷笑说:“拚也不怕!出去,咱们再较量较量剑法!我只是不能将我的衣裳借给你这懦夫,因为我听你话的意思,是想借了我的衣裳换了,你就去自刎,那还行?我是决不借!”李剑豪忽然大哭着说,“因为我不能活了!”楚江涯说:“谁叫当初你杀死万里飞侠?如今却怕成了这样?”李剑豪却痛哭着摇头说:“不是。”楚江涯说:“怎么不是?也许因为你本来是一位少年侠士,可是这一身紫袄儿你穿了这么几个月,将你的性情竟变成娘们。但我见过的娘儿们也都有胆气,你看苏小琴?——你却连云媚儿全都不如!”他说到“苏小琴”,只见李剑豪呜呜地哭得更加厉害了。楚江涯不禁笑了,说:“好一个宛转娇啼,真象一枝梨花春带雨,又好象孟姜女哭长城。可是,真为江湖减色!朋友,你放心!于铁鷓,岳大雄那些人如来,有我哩!或者你就藏在我这里装为我的妻,他们若是来找,有我保护你。可惜苏黑虎老太爷最近是被人杀了,不然也可以请我那位老朋友来帮助保护你,也同时是保护他。现在只好等到苏家办完了丧事,我一定要请美剑侠,助我的一臂之力。好!你就放心吧!别哭了!”忽听“咕咚”的一声,李剑豪竟自昏倒在地。楚江涯是又轻视他,又可怜他,赶紧走过去扶他,却不料李剑豪突地又跃起来多高,满脸是泪,跺脚捶胸,并抄起短刀来要剁他自己的右手。楚江涯却“吧”的一声就把他的刀夺了过去,正色地说,“你要是这样撒泼,我可要叫人了,一个江湖英雄,男子,怎可以这样儿?”李剑豪却又长长地叹气,摇头揮泪说:“你说的全都不对!你是不知道,我因为被迫自卫,一时失手,我才作了错事呀!”楚江涯说,“即使你当初杀死万里飞侠原是因为被迫自卫,一时失手,可是这话你也就不必加以解释了,反正于铁鷓那些人若来到,你求饶也是无用,解说更是不成,你只有挺起胸来吧!”李剑豪一面拭泪,一面点头说:“好,好,好。你不要再说了!跟你也说不清!”楚江涯又冷笑说:“我还要说,因为你跟苏家也相识,你还帮助苏小琴打过我,现在她的父亲据说是被云媚儿杀死,然而我知道不是的,大概是苏老太爷生前另有仇人,现在我们第一要为苏家捉凶手,第二要保护住隐凤村,第三才是我们帮助你,保护你。如今,女装穿在你的身上,我也觉着为江湖增羞,现在我将我的一身衣裳送给你!”说时,他就去找出来刚才他藏起的那个包袱,打开,可是赶紧又把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掩藏起去,就拿出他的一身青绸裤褂,交给了李剑豪,说:“这衣裳你拿到别处去再换,因为我有忌讳,我不许女人在我这儿脱衣裳,并且你把紫袄儿搁在我这儿,叫人见了,倒疑惑我是有什么风流的事,我要带回家去,我的太太又得跟我翻脸,你快请吧!还有,我相信你是生性耿介,不取非义之财,这些日你因为怕于铁鷓那些人,藏在深山里,恐怕连吃的也没有,现在我赠送你二十两银子,明天你换上衣裳快去住店房,顶好是住东关的五福店,因为那是一家大店,一半天我要到那里去找你。还有,我在这儿住长了,也容易给朋友招事,我也得出去住,以后咱们就同心协力帮助苏家,去对付于铁鷓,岳大雄,云媚儿那些仇人,将来我还要托你向苏小琴去说几句话。”他这样一句接连一句地说着,也不知道李剑豪全都听明白了没有,但见李剑豪拿着衣裳和银两,回首说了一声。。再会!”连短刀也扔在这里没有拿走,及至楚江涯追出屋去看,却见残月西斜,星稀露冷,李剑豪又已经无踪。楚江涯真佩服他的武艺,可又笑着他胆怯,回到屋里,闭好了门,打着哈欠,要睡觉,脑里可还不住地回忆刚才的情景,细细地思索李剑豪说的那些话。忽然,他又“啊呀”一声,说:“不对了!这里边还有隐情,了不得!啊呀!他李剑豪男扮女装这些日不能净在山里住呀?那次他既帮助苏小琴在伏牛岗打我,可见他们必是常往来呀!他说他失手作了错事,而苏老太爷临死时又嚷着云媚儿——反正是个穿娘们衣裳的人所杀,这件事扑朔迷离,大概真许象闹鬼。我不能睡了,天快亮吧!我还得上一趟隐凤村。”当下,他精神反倒更大了,等到了天明,他就挎剑乘马,离开他这朋友家,先在街上找了一家才开门的纸店,买了两篓“烧纸”挂在鞍后,就摇着鞭子出了城,在朝阳里,他又到了隐凤村,下马进村,就到苏家去叫门,隔着门向里边说:“我是楚江涯,这里老太爷是我的朋友,我听说他故去了,所以特来致祭!”门里的苏家众仆人一听,齐都有些惊惶,因为全都知道楚江涯是鲁家五虎的朋友,这回一定是又把鲁家五虎勾来了,他们再一帮助云媚儿,这个麻烦可就更大了!当下那苏禄先说:“别开门!别开门!我可没听说老太爷生前认识他,这么早就来行人情,一定有事,等着我先去回禀三少爷,他呼开门再开门!”说着他就脚步“咚咚”地往里院跑去。但是这边的耿四胆子大,他说:“楚江涯是有名的人,开了门又怕什么呢?”于是他就怔把大门开了,楚江涯客客气气地提着两篓烧纸进了门,可还不愿冒然往里走去,他等了会儿,苏振杰就从里院出来了,虽然穿着肥大的白布孝袍子,态度却颇为高傲,上前就向楚江涯抱拳,说:“久违久违!先父没故去的时候,就跟我说了,楚兄还在郑州帮过忙,楚兄还很钦佩我的武艺,哈!咱们可真得交交了!”楚江涯却不说别的话,进院里,就在苏老太爷的灵前打了三躬,他的心里,不知是为什么,也引起了阵悲痛,拭拭眼泪向各处看,却没有看见苏小琴,他的心里不禁惆怅,可又不好打听。苏振杰也不往客厅里让他,只在这里跟他胡说乱讲,说:“楚兄,等我办完了丧事,咱们拜把子吧?”楚江涯却问说:“有一个李国良,可是这里老太爷生前的朋友?”苏振杰却摇头说:“我爸爸生前交的都是英雄,不认识那么一个废物老家伙。”楚江涯又问说:“听说李国良有一个儿子名叫李剑豪?武艺很好?”苏振杰说:“他哪儿还配有儿子?他只有一个瘸腿的女儿……”楚江涯赶紧就问:“也会武艺吗?”苏振杰说:“会她个屁,不过模样儿长得还不大离!”楚江涯再问:“那个李姑娘可曾在这里住过?”苏振杰赶紧摇头说:“没有,没有,她要是来,我先不能收留她,我们家里有贞节牌,她算什么江湖下三滥的东西!我妹妹也不能叫她在这儿住呀?”楚江涯一听,心里虽也觉着自己猜想得不错,可仍然是不得要领,只好告辞走了。苏振杰送到大门外,还抱拳说:“楚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年相见,后会有期!咱们将来真得比较比较武艺!”耿四也高声说:“楚大爷你给我们找一找那凶手云媚儿呀!”楚江涯上了马,点了点头,就挥鞭走去。他回到东关,先到五福店里去问,但那里今天没有去什么新客人,所以,李剑豪现在究竟是否还在南边的山内,楚江涯也无从得知了。他又回到城内朋友的家里,就把随身的行李拿出来,也到东关找了一家店房,离着那五福店不远,他想等待着李剑豪。但是又过了两天,李剑豪仍然毫无踪迹,在第三天黄昏时候,突然有个人来找他,他出屋去一看,原来才正是李剑豪,就惊异着问说:“你怎么晓得我搬到这里来了?”李剑豪现在倒是男人的装束,穿的是楚江涯的那身裤褂,新买的青布鞋,辫子前边的头发也剃了,脸也洗得很干净,一点剩脂残粉也在他的脸上寻不着了,倒确实象是化雌为雄,而且英俊清秀,是一个美少年。不过他更为抑郁,且更显出忧急,进屋来,说:“昨天我就知道楚大哥搬在这儿来了,我常到这东关来,只是还没有人认出来我,我今天也到隐凤村去过了,——我真不愿再到那个地方去,那里原有我的一身男子衣服,跟鞋,我都一咳!我也不要它了!可是,我今天听那村中的人说,我的父亲李国良今天已经回来了,他原是往平阳府我的老师镇三峡那里去求救,要求我师父前来帮助我们,不知怎的,我师父却没有来,只我父亲又回来了。听说样子很是狼狈,似被人由别处追赶至此。”楚江涯也怔了一怔,说:“我也想着,于铁鷓那些人一定要先往平阳去找你,那里找不着你,恐怕就要到这儿来了。”李剑豪说:“我想他们的人必定不少,不然我父亲也不能这样地惊惶逃奔。那些人找不到我,一定还要追来找我的父亲,这逼得我不能不出头!”握着拳头又叹气。楚江涯说:“我也正在等着于铁鷓那些人来,到时我必帮你的忙,你就沉住点气吧!”李剑豪忿然地说:“我岂真怕他们,我现在来,就为的是跟你要我的那口短刀。”楚江涯却把自己的宝剑交给了他,说:“你原剑法高强,那口短刀未必能合你的手,而且也必抵挡不住那么多的人。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如今你已是烈士,我就送给你这口宝剑吧!”李剑豪面现感激之色,又说:“你可用什么?”楚江涯说:“我没有仇人,手中有宝剑没宝剑,并不要紧,我也可以再去买一套,或向朋友去借。”李剑豪这才将剑接过去,要走,楚江涯又问说:“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现在哪里住?”李剑豪说:“我还住在山里。”楚江涯又说:“你为什么不到苏家去住,帮一帮他们的忙,见一见你令尊?反正你就是不在那里,于铁鷓,岳大雄,云媚儿,仍然是不能把那里放过的。”李剑豪却又皱着眉不语。楚江涯又说:“这可是我不该向你问的话。据我猜看,你在苏家,男扮女装地一定住过许多日子,还能够不跟美剑侠苏小琴常在一块儿吗?可是月下,花前,你们郎才女貌,可否有过?”李剑豪怒目说:“你问这些干什么?”楚江涯说:“我是好奇的心胜,随便打听。”李剑豪却不回答,拿着宝剑,转身去了。这里,楚江涯却发了半天的怔,自言自语地说:“弄得我的宝剑也没有啦!我为什么要给他这件东西呀?为什么不把包袱里那两件东西给他呀?给了他,还不就算是给了苏小琴了吗?不就没有我的事啦吗?我真糊涂!”又摇摇头说:“不!不管他们俩怎么样,我还叫苏小琴知道知道我的心,——我是好心!我是好人!”次日,他的那在城里住的朋友因为关心他,不知道他是又在管什么落不着好处的闲事了,所以就打发了小厮来这里看他,他就托那小厮回去给他找一口宝剑去,可是他没等到把宝剑送来,就又到街上去转弯。他原想找找李剑豪,想着他虽住在山里,可是买饭还不到这东关来吗?却不料这街上并没有那忧郁英俊的少年,而只见那五福店里可热闹了。原来,听说是自昨夜二更天时就不知自什么地方来了一大帮骑着马拿着刀,枪,棍,棒,据说是来这儿卖艺的人。楚江涯吃了一惊,赶紧就走到那茶馆里,假做喝茶,听旁边的别人谈闲话。他的眼睛时时往窗户外边去瞧,瞧了半天,什么也没瞧着,听了半天,什么事情也没再听到,耗得时光都将近正午,他在这里买了两件大饼吃了,又喝了两碗茶,这时忽听外面马蹄乱响,他急站起身来,直眼再向窗外瞧去,只见一大群人马,正是于铁鷓手下那些人,可没有云媚儿在内,不过又添了一个面生的,身躯显得有点胖的大汉,他想此人必定就是那“金鞭岳大雄”了。于是待那些人马往东去后,他就急忙付了这里的茶资,赶紧回店,拉了马骑上,就往东去追。他一直追到离着隐凤村不远,却见那些人倒没有立时就往村中去,群马荡尘沙,一齐都向东南去了。楚江涯在后面远远地又往前去追,一直追到了伏牛岗,他可不敢向前紧追了,因为想到自己的手中现在没有家伙。所以,他就下了马,叫马走开去啃地下的草,他就爬上了这座伏牛岗,在高岗上又觉着不行,这地方太高,太显眼,他又下来,却已见那一群人马都往东边,到那青青的洛水河岸,人马都隐藏在那里密密的柳荫之下,仿佛是在那里商量什么事情去了,半天也没有离开那柳荫。楚江涯就更疑惑,也越想越害怕,不用说,那些人现在是正在商量着什么毒计,只要是商量好了,苏小琴家当时就吃不住,那我一人也难以阻挡,美剑侠纵然武艺高超也恐难抵,李国良自然更非这些人的对手,李剑豪这时还未必知道,所以,我倒不如快些过去,跟那些人叙叙交情,把他们劝住吧!但是他又作难了一会儿,因为若是这就奔过去,跟他们慷慷慨慨谈说一番,劝他们不要和苏家作对了,也不要向苏家去找李剑豪,因为苏老太爷已死,李剑豪又不在苏家住了。——他以为这样作才显得英雄,可是又知道必然无用,那些人绝不听劝,还得与自己交起手来。自己在这荒旷的地方,手无寸铁,即使打胜了也没有人知道,若是败于这些人之手,或伤了,又实在不值得。……当下他想了半天,斟酌了好几次,才决定是赶快到隐凤村,今天就在那里不走了,等候着帮助苏小琴抵挡这些人。他主要的是叫小琴知道,他出的力气都须叫小琴看见,即使受了伤,死了,也得叫小琴知道是为她才成,于是楚江涯就回身跑过去取马,没想到又吓了他一跳,原来那匹马已经没有踪影了。他心说:“这可奇怪!”他的脸色已煞煞的白了,想着:“马绝不会钻进田地里去的?”遂就愤愤地跑上了高岗,向四下去望,因为他站在高处,已被那河边的人看见了,当时那边的七八个人都离开了柳荫,用手在额前遮着耀目的阳光来看他。他赶紧转身,忽然望见了西南首有一团烟尘,尘土滚滚之中分明是一条马影。他几乎高叫出来,一面又往坡下跑去,一面目光追着马影去看,隐隐地看出那马背上有人。——并不是马自己惊跑了的,却是被人偷走了的。他想:“这人可以当得起是神偷惯窃了,我竟会不觉得,马就丢了。啊!这人也太看不起我楚江涯了!”当时他脸色也变成发紫,不管追得上追不上,他就愤愤地向那条马影所去的方向追赶,步下加速,紧紧地跑。同时,那河边柳下也拴着马了,当时岳大雄就派了两个人骑着马来追他。楚江涯回头看了看,脚下仍不停止,他连气也不喘,因为心里想:“我若不将我的马追回来,捉住那个蔑视我的贼人,以后我就无颜再见人了!”他不顾身后的追骑,只去赶眼前的贼盗,急走,两脚真超过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