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急忙收住了剑势,借着月光一看,原来那个小丫环已经走出庙来了,他手提着宝剑迎上去,小丫鬟的眼睛跟星星那么圆,瞪他,并且拿鼻子哼他,说:“你在这儿干吗?你怎么闲不住呀?她都出来啦!”刘得飞赶紧往旁门走去,小丫鬟又说:“你快把你的刀放下吧!别吓着她!你看你练了一脑门子的汗,成了什么样儿啦?傻子!”
他赶紧把宝剑放在庙墙根,拿衣袖擦了擦头,踉着小丫鬟走到那旁门前,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小丫鬟说:“你可还得在这儿等一会!”说着,推开了那小门,跑进去了,随手又把小门关上。
这里,月光照不到,风吹着他的头跟身上,更觉着凉爽,心可倒突突的跳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不明白。
又等了半天,这半天他的精神可真紧张,才见那小门又开了,院里的月光里一闪,一条纤细的影子,无声的袅娜的走了出来。他知道就是小芳,他的心,要跳跃出于口外,但他可不敢迈步了。小芳可也止住了脚步,定睛看了看他,也像是有点迟疑似的。但是,因为他不向前,结果小芳就象是被吹来了一朵花似的,那么飘飖地走到了他的近前。他这才看见了小芳头上的乌云,身上的裙裾,模样儿也隐约得看出了。并且见她在青小袄上罩了一件绣花的长坎肩,仰着脸儿来望着他。刘得飞脸发烧,一抱拳,嘴里说——可说什么呢?心里不错是有话,脑子却全都想不起来了,嘴更不管用了,他就笑笑,说:“我,我,我等了多半天啦!我都吃完了饭啦!……”小芳嫣然的可又凄惨的,望着他微微一笑,这美丽可怜的小脸儿,依然仰望着他。他又向小芳拱了拱手!他也怪了,到了这时仿佛只会了抱拳与拱手了。不想,一下,他的一只右臂就突然被小芳的两只手揪住了,他大惊,赶紧往后去退,但,小芳将头也贴在他这只铁臂上了,就抽搐,哽咽的哭泣起来。
月光把他们两人照着了。尤其,照着了小芳的柔秀头发与闪烁的耳环,就压在他的臂上,使他的臂无法伸缩了,并且分明小芳的泪已汪洋的流湿了他的胳臂,使他的感情兴奋,而心里发痛,他的心从没有这样疼痛过,他说:“干吗呀?有什么话对我说。”小芳忽然痛苦着,并双手摇晃着他的臂说:“只要,我今天能够跟你说半句话,我就死了,也不冤……”刘得飞说:“你也别死呀!有事说出来我给你去办呀!”小芳更伤心了。在他的胳臂上摇头,说:“我也没什么事,用不着你给办,我就是,五年前,不知为什么我就跟你……”刘得飞说:“是!我也还记着,你扔了一个苹果给我吃……”小芳跺着脚说:“那苹果不要紧,却是我的心,仿佛从那个时候,就都……”她更哭泣着说:“都给了你啦……”
刘得飞对这句话,可是不大十分明白,不过,想起了往事,拉骆驼背煤的时候,尤其是那天才认识的师父啊!他不禁也难过了起来,就说:“你放开我的胳臂吧!”小芳却跺着双脚说:“不!我要永远揪住了你在这里!”刘得飞心说:“这才难办呢!这真比卢宝娥还难办呢!而且,这又同不得卢宝娥我能够跟她比武,这,这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姊姊……”因此他就也慷慨悲痛的叫了出来:“姊姊!……”
小芳抬起了脸来,含着眼泪又向他嫣然的笑说:“你别也难过呀?你是有名的英雄刘得飞呀?”刘得飞趁势轻轻的拿回来胳臂,深深地到地一躬,说:“我刘得飞没有父母跟亲人,只有一个师父,他老人家也走了!我不会说话,我保镖也不为的是钱,也不为的是打人,我打人,得打那坏人,谁欺负我师父,或是害了你,我就一定打他,姊姊!你告诉我,韩金刚待你怎样?你叫我拿我的头去换他的头,我也立时就干!”小芳摇摇头说:“那些事现在到不用说,哎呀!你原来是这么一个老实人!”刘得飞垂手侍立的低着头说:“是!我什么也不会!”月光已渐移过来,澹澹地浸着这雄壮少年英雄的全身,他在这纤小的美丽少妇的眼前,跟个绵羊似的。
小芳便把头抬起来,拿手帕揩拭眼边的残泪,又微笑问说:“你明白我吧?”刘得飞点头说:“我明白!”小芳停了一停,欲语复止,结果又带着颤声儿的问:“你明白我的心吧?”刘得飞又点头说:“是!我明白姊姊的心。”小芳忽然着急的说:“你别叫我姊姊!什么姊姊姊姊的,我不爱听!”
刘得飞倒为难了,心说:“我应当叫什么呢?”他不敢太抬起脸来,因为小芳现在的脸儿是正迎着月色,她那好看的头发,她那清秀的眉毛,她那明丽的眸子,她那不高不低的鼻子,她那会喷出许多好听的声儿的小嘴。她那……这时风儿撩动她那鬓边的秀发,益发撩起了刘得飞记忆中的往事,在这时,他的确对于小芳有过一点不应当的念头。其实那也只可说是一种不具体的幻想,但是后来,尤其是小芳赠给那条“板儿带子”之后,他就一点不应当的幻想也没有了,如今他虽看见了小芳的美丽,但这却是一种神圣的美丽,如观世音菩萨的像,虽然美丽,却只令人起敬,而不敢亵渎。
小芳又说:“你知道我,十五岁就被韩金刚硬抢到他家,为抢我,他打得我的爸爸吐了血,直到现在,我爸爸还卖老豆腐,韩家的门他不登,韩家的钱他不要,我在韩金刚的家里,为什么能够待这些年呢……”刘得飞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有了那小孩……”小芳急躁着说:“谁说那小孩是我的?就是我常抱着的那个吗?那,哎呀原来你还不知道?我那丫鬟她没告诉你呀?你去打听打听吧!没有人不知道的,那是韩金刚的四姨太太的小孩,他的那四姨太太比我先进他的门不到半年,我一进门,四姨太太就受了气,又待了两个月,她就生了那小孩,可是她也因为有一次招恼了韩金刚,被由屋里踹到院中,就那么给踹死了……”刘得飞忿然地说:“韩金刚竟是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东西?”小芳紧摆手说:“你听我慢慢的说:我因为那孩子没人抚养,我才抱着她,可是我也不是为那不是我的孩子才活着,告诉你,我是时时刻刻的心里惦记着你,在韩金刚跟前,我也是时时当心着他跟你的事……”刘得飞惊诧着说:“他怎么常提我?”小芳说:“他不但是常跟吴宝那些人提你,还常提你那师父彭二……”刘得飞赶紧又问说:“他们知道我师父现在哪里吗?”小芳说:“咳!你这个人糊涂!我不能跟你细说,因为我一细说,你必定要生气。不过你也放心,你师父一走,他们起初也不把你放在眼里,现在可又都不敢惹你了,再说我跟外城御史的三太太拜干姊妹,也为的是你,反正你暂时不要紧,可是将来,你还得提防着点吴宝跟韩金刚!”刘得飞听到这里,气得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只是哼哼的冷笑。小芳又拉住了他的胳臂,仰着脸望着他,悲切的,恳求似的说:“我不该告诉你!告诉了你一定又去找他们打架,你可千万不要那样!求你答应我这件事!”刘得飞又想了半天,才点头说:“好!我不去找他们打架,可是他们不能再欺负你!”小芳说:“我现在有了两个好干姊妹,我也再不怕他的欺负了。就是,我常想,我给他永远作一个五姨太太,算是怎么一回事呀?我跟你一样的还年纪轻,我知道我已不配……怎么样子,只是我又盼着你能够……”
刘得飞说:“你叫我怎么样,我拚出这条命报答你!”小芳惊喜过望,笑着说:“真的吗!那我可……”她又似乎是惭愧,而感激,笑着说:“那么,你千万听我的话!你以后遇事也得忍着点,别一来就打架,像那天在天泰镖店门口时,可真把我吓死了!”刘得飞微笑着说:“那不要紧!”小芳却依然流着泪,跺脚着急地说:“我可是知道你的武艺好,不过,究竟我不放心,连保镖的那个事情,我都不愿意叫你干!”刘得飞说:“只要我找着我的师父,我就不再保镖啦。”小芳点头说:“那也行,我想要慢慢的我给你点钱……”刘得飞摇摇头说,“韩金刚的钱我是决不要了,你的钱也是他的钱,连你上回给我的那金子银子,我全都一点也没动.将来我全都还你。还有,前些日我到张家口去,带了那地方出产的狼皮褥子,羊毛毯等等的东西,也为是送给你的,可是我还没得功夫送你……”小芳收泪辗然的一笑,说:“天都热了,你送我那些东西,为的是热死我吗?得啦!就先搁在你那里存着吧!暂时别送给我,我们那里,除了我那心腹的小丫鬟香儿,哪个也靠不住,这罗天寺里的和尚都是韩金刚的好朋友,要不然我在这儿住几天都不要紧。我那两个干姊妹,倒是跟我好,可是她们不明白我,咱们俩的事暂时还是不能让她们知道……”刘得飞昂然地说:“咱们的事,让谁知道了也不要紧,敢说是光明磊落!”小芳听了他这话,似乎又不禁的忧愁起来。
月慢慢地往柳梢西移去了,风儿吹来更冷,河水在眼前一闪一闪的。小芳又将刘得飞的胳臂放下,正经地说:“那么以后你把挣的钱攒下一点。”刘得飞说:“我都没有化,我也不会化。我攒得的钱,预备将来都给我叔父,因为我叔父现在西山门头沟住着,就仗着我养活他。”小芳说:“为什么不在西山那边买几亩地呢?”刘得飞说:“因为我攒的钱怕还不够。”小芳说:“我能够借给你,再凑上你攒的钱,慢慢的置上地,只要有十几亩,就够一家子吃的啦,将来连我的爸爸跟你师父,都可以上那儿去住,那不好吗?你也得有个家呀?”刘得飞说:“对啦!以后就这么办,我攒下的钱就交给你,你给我存着,等到够了的时候再买地。”小芳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对于他这话,很是满意。袅娜的向南走了几步,刘得飞也跟着往那边走去,忽然小芳又回身止住了步,仰着脸儿望着他笑,问说:“你看,这个地方儿好不好呀?”刘得飞点头说:“挺好!”
小芳娇媚地笑说:“那么以后咱们要是再见面,也就还在这儿。”刘得飞问说:“以后还有什么事要见面?”小芳说:“事情多极了!以后我无论遇着了什么为难的事,可都得你给我拿主意?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你这么一个依靠,你千万不准变心?”刘得飞点头说:“行!行!”小芳忽又问说:“我还问你一件事?你早先没成亲?”刘得飞说:“什么?我早先是成心?那件事呀?”月光照着小芳的脸有点红,问说:“你这么大了,你的叔父还没给你娶媳妇,一定是因为你早先没有钱,娶不起,也订不了?”刘得飞真不愿意听人家问他这种话,同时,他的脑子现在又想到追魂枪吴宝跟韩金刚的身上,他心里又不禁在冒火,对小芳问的这话,根本没注意.根本没有十分听明白,但是他又把头点了点,小芳却仿佛有点不高兴的样子,然而又很关切的问着说:“那么,你现在当了大镖头啦,有了钱,也有了名了,难道就没个人要给你说媳妇吗?”这,刘得飞本要立时就把卢宝娥的事情说出来,可是又想,说不得!不是别的说不得,是小芳给我的那两个小金如意都叫卢宝娥给偷了去啦,小芳倒不能为别的事生气,为这事她还能不生气吗?好!我给你的东西你不好好收着,却叫个黑脸的姑娘都给偷了去啦?这也显着我武艺不高呀!不能说!一说出卢宝娥就全都得说,还是不能说,所以他就把头摇了摇,说:“没那事儿!我也不要!我倒不管脸黑脸白,可是我不要,会打算盘会打镖的姑娘,我也不要!”小芳嗤嗤的笑了又问说:“那么你要……”说到这里,她把话止住,忸怩的,赧然的笑着,把刘得飞望了半天,忽又问说:“那么你觉着我怎么样?……”问出这话来,她立时低下了头去拿手绢拭泪。刘得飞说:“你好!这还用说?咱们两人早就有缘。”小芳听到这里,感动得已经不住的哭泣。仿佛连站都站不住了。却听刘得飞打了个呵欠,道:“天不早啦!我要困了,因为我练功夫,天天早晨带着星星就起来,晌午也不睡觉,这时大概有三更天啦,我可真熬不住了,你也该回庙里睡觉去了,待会儿和尚还念经吗?”他问这话,小芳却不回答。他就又问:“以后这儿不再念经的时候,你还来吗?你告诉我,省得我来的时候扑空。”小芳却依然拿手绢拭着眼睛。刘得飞忿然说:“你也用不着再伤心!反正,追魂枪吴宝,跟韩金刚,他们不再欺负你跟我便罢,只要是再敢拔咱们的一根寒毛,哼!你看?……”他跑到墙根,把宝剑抄了起来。小芳一眼看见了,就说:“你快点收起来吧!我看着害怕!”刘得飞微微的笑着摇头说:“我不能够怎么样!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你,我不去找他们打架,可是,天真不早了,你也应当睡觉,我也该走了,以后咱们只要常常见面就得啦!”小芳突然又赶过来,紧紧地拉住他的胳臂说:“这可是你说的,从此以后常常见面。”刘得飞点头说:“一定!”小芳又郑重的问说:“你可是说的咱们是定下了缘?”刘得飞说:“没有缘我今天还不来呢!咱俩早就有缘。”小芳又说:“永远?”刘得飞说:“一辈子!”叹一声说:“大丈夫知恩报恩!这话也不用说,将来都得叫你看见!”小芳慢慢地松了手,说:“这就行了!那么?……”她此时又转悲为喜,但是依恋不舍地说:“我可,要回庙里去了?”刘得飞说:“明天晚上我就许还要来!”遂就站住,待了半晌。忽然小芳又笑着问说:“你怎么不走呀?”刘得飞说:“我得等着你进了庙,看你关上了门,我才走,要不然我不放心你!”小芳又笑笑,笑的样子更是美丽,她就又袅娜地走,但她才走到小旁门前面,那小门就从里边开开了,她一步迈在门槛里,一步还在门槛外,又回首向着刘得飞笑,并点了点头。刘得飞提剑抱拳,就见小芳慢慢地进去,小门儿也慢慢地关上了,月影愈向西移,光愈低暗,地下的树影,墙影,全都十分模糊,河水也仿佛变黑了,夭上的云更多,星光全隐,夜风吹来“飕飕”的响,刘得飞怅然地,走到树下,将剑入鞘,遂就解下马来,慢慢地,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庙,又回首望望,不知道小芳这时进到庙里,是就睡呢?还是哭?或是喜欢?咳!总算是有缘,到底见了面,说了话了,以后还能够常常的见面说话儿,还许跟亲戚一样的来往呢?这样还真不浅呢!真许就这样儿永远的,一辈子,直到她老了,我也老了,这倒不错,我也不必娶媳妇啦,可是,娶了媳妇也不要紧,叫我的媳妇也常跟她见面说话儿呀?就是一样儿,我媳妇管她叫什么呀?叫大姑子?又不对,叫嫂子?妈的韩金刚却不配当我的哥哥,韩金刚!一想起来韩金刚又不禁气忿陡起,心说:妈的韩金刚他把小芳当他的小老婆,他只要不欺负她,我倒不生气。令人可气的却是原来他跟追魂枪吴宝,两人是一个人,逼走我师父,害我,原来不是吴宝一个人干的,是有韩金刚给他出主意,得!我记住了!以后再说!他这样发呆地站立了一会,一生气,就把小芳给忘了,遂回身牵马再走几步,就飞身上马,放缰疾驰,“得得得……”
这连串的马蹄声,震动在这夜静无人的长河河岸,荡起了滚滚烟尘,走,走,走,也不怕马撞着了人,所以他倒非常的高兴,可是忽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就赶紧将马勒住,心说:“不行呀!这时候正在半夜,店门也都关了,我想去投店住宿,店家也一定不收;我要进城,城门可非到天亮才能开,若叫查街的官人拦住我问出才从罗天寺来,那可就把小芳也得说出来了。虽没什么的,可是究竟不好。别再往前走了!当下他就下了马,又一看,这河边还很干净,不但没有人,真许地下连个蚂蚁也没有,他打着呵欠,觉着疲倦极了,虽然身穿得衣裳很干净,可是衣裳算什么,脏了可以洗洗,将来还许叫小芳给我洗衣裳呢。不用,别累着她。我是,我早先拉骆驼的时候,是随便躺在地下就睡觉,那个样子,小芳都不嫌我,现在,真的,我应当还像那时候那样洒脱。于是,将马拴在河边的一棵树上,他就往地下一躺,虽觉着不大习惯,可是因为他太疲乏了,所以不大会儿,就沉沉的睡着了。
他跟他师父练功夫的时候,养成了一种习惯,如若没什么特别事情或是声音,就怎么叫他搅他,他也是不能够醒,可是遇有特别的事情,或是异样的声音,他能够当时就醒,脑子也立时清楚。他在这里睡了多时,其实天都已亮了,他可还在睡,虽然有往城里去的骡车跟小车,“咕隆咕隆”“吱吱扭扭”的响着,他可是并没有十分清醒,身子又懒得利害,这里柳树摇摆着春风儿,倒是十分的凉爽,他愿意再睡一个觉,不料,又待了一会时,忽然听见一种异样的声音,却是“得,得,得,得……”这声音由远处震动着地面,传到他的耳里,他立时就惊醒了,便急忙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衣裳上的土,一边瞪目向西北方向去看,就见由道路的尽头,滚来了一片尘烟,原来是七八匹马,马上都是非常健壮,而且态度骄横的人,他也没细细的看,只见有一个人耳朵后头生着许多黑毛,样子很怪,他的背后背着一件家伙,罩着黑布的套,仿佛是笛子或是箫之类,但是一对——两枝,刘得飞猜出来必定就是“判官笔”,他不由的一惊,幸而,这几个骑马的都没有注意到站在路旁柳下的他,却从他的眼前飞驰着过去了,像是往城里去了。刘得飞还扭头望着这一片尘烟,心里诧异的道:这几个人是哪路来的镖头?莫非是专为找我而来的吗?
他发了一会怔,微风往他的脖子上吹着,柳丝都拂着了他的脸。河里的水在他的眼前流,他忽然又想:昨夜我为什么在这里睡了一个觉呢?又想起来昨夜跟小芳见面,觉得是另一股味道,不禁又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了韩金刚跟吴宝,不禁怒气又向上直冒,遂就解下马来,骑了上去,一揪马的鬃毛,他这匹马也就“得得得”的向东疾驰,不一会就又进了西直门。
他回到镖店里,不禁有些惭愧,仿佛昨夜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暗想:如若被唐金虎他们知道了,还不得又拿我打耍吗?却不料现在的镖店里,仿佛是有什么事似的,个个人的脸色全都显出很慌张,尤其是唐金虎,一见了他,就说:“我的大爷!你昨夜晚晚上怎么没回来呀?我刚派了秃尾巴鹰,往门头沟去找你,正发愁他还许找不着呢!幸亏你回来了!”刘得飞不禁的惊讶,就问说:“有什么事?”唐金虎却笑说:“你一回来,事情就好办啦,别忙!跟我进柜房来,听我慢慢的告诉你!”
马已经叫小伙计牵到棚下喂去了,刘得飞拿着他的宝剑,发着呆,跟随唐金虎走进了柜房。唐金虎说:“你昨天,到底是上哪里去啦?我可听说有个小姑娘找过你?老侄!你年轻轻,在外面干些荒唐事,我也不怪你,可是,你在哪里睡的觉呀!怎么滚脊梁、一屁股、一脸的土呀?”刘得飞不由得脸红了,自己也不能说实话,又不会临时编谎。唐金虎却是没往下再说,只故做从容镇定的,先叫刘得飞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悄声地说:“昨天下午,你走了不大的功夫,利合镖店的铁天王薛五就来找我,说是他听来的信,你的仇人,判官笔小罗崇的爸爸魁星笔老罗龙,跟他的哥哥阎王笔罗岱,全都快要来啦!……”刘得飞一听,不由得蓦然醒悟,就说:“我看见了他们一个,他们已经来了,可是我不怕!”唐金虎诧得怔了一怔,说:“你怎么会看见他们了?他们是昨天晚上来的,可是听说后来又出城去了,大概是又请了在京城附近住的几个有本事的人,可不知都是谁7 ”刘得飞说:“管他们是谁?我刚才看见他们都进城来了,我姓刘的一点也不怕!”唐金虎说:“你听我细说!这一次,听说只先来了罗岱,那老罗龙大概还在后边,还没来呢!”刘得飞忿然说:“无论谁来我也不怕!”唐金虎却扬目说:“你别这么说!这一次要想收拾你的不只是一两个人,小罗崇的爸爸哥哥跟追魂枪吴宝还都不算.又有卷毛狮子周大财,你别以为他是你师父的把兄弟,因为嫉恨咱们的买卖好了,更恨你这么一个后生小辈居然能出了名,所以也帮助他们。还有,卢天雄,他的美人计没使成,要把侄女嫁给你,你没要,他也翻了脸啦,说是非把你踢出北京不可,这另外听说还有一个人呢,那是你师父早先给得罪的,你知道吗?那人是现在的御前侍卫,有势有钱,并且也精通刀枪武艺……”刘得飞站起来,握着拳头大怒说:“我早就知道他!我还认识他,他就是韩金刚!”唐金虎说:“你既知道就完了,这个人可惹不得!还有什么:太岁刀韩豹、黑虎鞭焦泰、赛黄忠、双锏灵官、金眼夜叉,这些人都是你的仇人,另外有些是跟着罗岱来的,他们还正在请人,反正这样说吧!因为你小小的年纪,初出茅庐,北京城的镖头就都给你压下去了,这就不行,所以他们非得把你收拾了不可,恐怕还得要你的命!”刘得飞气得只是冷笑。唐金虎却又叹了口气说:“昨晚上我一夜也没有睡,我就为些事着急,我想如今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你索性跟他们去拼,只可怕是不行,因为阎王笔罗岱,那本事一定得比你高,何况还有韩金刚、卢天雄,那许多人,万一你有点舛错,我也对不起你,第二个办法是我把这镖店关门,我带着你去给他们一一谢罪,我想这个办法还好……”说着,他就观察着刘得飞的脸色,只见刘得飞的脸真跟个紫茄子似的,尤其因为沾着许多泥土,凶恶得更象是泥塑的小鬼,两只眼睛皱在一起,跟铁链子似的,那双拳头紧握着,仿佛是松不开了,可是他的两只眼睛起始是瞪得很圆.都几乎冒出火来了,后来却渐渐地有点“泄劲”,只见他发呆,好像是想到别处去了,末了,他却哼了一声,说:“姓刘的不怕他们!给他们去谢罪,那是休想!可是我也不找他们去拼,我只在这里等着他们,看他们敢来不敢来!”
唐金虎怕的就是这一手儿,那些人怎么不敢来呀?来了还不先把这镖店拆平了吗?他说是要领着刘得飞去向人谢罪,那是激将法,实在他是恨不得刘得飞立刻就找那些人去拼,拼赢了,镖店更得出名,发财,拼出祸来,那是刘得飞的事,他还可以说:刘得飞不过是他雇的,却没有想到刘得飞竟这样谨慎起来,倒象是听了谁的劝,把命看得很宝贵了,当下唐金虎就不禁抓耳挠腮,又说:“我还听了一个信儿,我不敢跟你说,你的师父,原来早就叫韩金刚给害死了!”刘得飞听了这话,脸色又涨得发紫,瞪着两只大眼发了半天的呆,紧接着汪然的流下了眼泪,唐金虎却微笑,说:“好侄子!你哭不算是英雄,如今就是,或者服软,给他们去下跪,也别再想你的师父了。或者就去跟他们拼!找他们去.别等着他们找到这里来。”刘得飞听到这里,当时就忿然的抄起了他的宝剑。可是,他似乎又想了一想,并没有将剑抽出鞘来。他把许多的眼泪似乎是硬瞪了回去,他坚忍的,什么话也不再说,就走出去了。唐金虎赶紧跟着看他,看他要是拿着宝剑出门口,那可就好了。没想到刘得飞没出门口,却走往他的那屋里去了。
刘得飞回到屋里,胸中怒不可遏,最难忍的就是听说了他师父的死耗,这真使他的心痛、肠裂。但是细细的一想,觉着唐金虎的话不太靠得住,这倒不是别的原因,却是他坚信师父玉面哪叱彭二的武艺高超,别人绝不是他的对手,绝害不了他。不过却又想,师父走的时候可正在害病,而且韩金刚专以暗箭伤人,也说不定,师父是早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了吧?心中将信将疑,想了半天,镖店里就开饭了,他到柜房里去吃饭,唐金虎陪着他,又说到了什么罗岱、吴宝等人之事,并说刚才听说他们确实由城外请了几位人来,只还不知是谁,倘若是镇京西佟老太岁,那可真得小心一点,那是几十年来北方头一位大侠,只是隐居多年了,想来他不会出头管这闲事,可是也说不定,因为韩金刚的神通广大。刘得飞听了,只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心里就在斟酌着办法。饭吃过了,他依然坐着发呆,可就渐渐地拿定了主意,觉着第一得赶快去打听打听,师父彭二,他老人家现在是生是死,如果还是安然无恙,那就与罗岱、吴宝、韩金刚,全都不相千,他们欺负我,我还是忍,因为我还得遵守着我答应过小芳的那句话,忍到最不能忍处我也得忍,可是如果证实我师父真是死在他们的手里了,那可不行!那我就不能再管小芳,我得豁出了性命跟他们拼。
他这样想着,不由就捶胸跺脚,真和忽然得了疯病一样,把唐金虎都吓了一跳,但唐金虎的心里却很喜欢。刘得飞说:“吃了半天,连点酒也没有,这不行!”唐金虎赶紧说:“因为你平常不喝,所以我也从来不预备。这好办,你喝白的,咱立刻就叫人去打几斤,你要喝黄的,咱们就买一坛子来。”刘得飞摇头说:“不,我出去喝去!”唐金虎说:”对!这几日你也真应常常出去到酒楼坐坐,茶馆走走,要不然叫他们真觉着你是怕了。”刘得飞依然一句话也不回答,站起身来向外就走,唐金虎跟在后面还问说:“你带着零钱了没有?其实没零钱也不要紧,酒楼茶馆全都认识咱们,你说一声,他们就能够给记账……”又想叫人给他把宝剑拿来,可是刘得飞空着手就出去了,唐金虎又不放心,赶紧派了两个伙计,癞头三和老鼠小二,在后面跟着他。
刘得飞才一走出镖店的门首,忽就见有两个人横着就走过来了,猛力向他身上就撞,这两个人的面目都很生,都长的极为结实,凶横,这同时的一撞,若换个别的人,当时准得爬倒,可是刘得飞竟立定了脚根,不但身子没歪,反把那两个人几乎给绊倒了,刘得飞立时明白了,这是成心来找麻烦的人,他不由得胸头的怒火直往上冒,那两个人立时就要由衣襟底下齐抽短刀,但是刘得飞赶紧躲开几步,就想过马路,可是南边早已有两个人在盘马等候,正当他过马路的时候,两匹马又直撞过来,刘得飞却急忙的跑过来了,没有撞着他,马上的二人,却泼口大骂:“笨蛋!软包!这样子也配充大镖头!”这种侮辱,使得刘得飞更加倍的冒火,当时就要扑上去,然而忽又有一种力量将他挡住了,这种力量,却是一种柔软的力量,立时他的心就发软了,想着:别!别!昨晚才答应的,今天就又打架,实在对不起小芳!一想起了昨晚,昨晚那庙旁的柳波月影,小芳的秀发明眸,又如现在他的眼前,那柔和的态度,那温婉的声音,又都如在身畔,象一片梦似的又把他迷住了,使他出神了,他虽然紧靠着铺户门前的高石阶走,可是他竟不知道怎样走了,他有点糊涂了,幸亏这时候那两匹马没有再撞来,不然他真连躲也不会躲了,他就赶紧定了定神,心里简直没有一点主意,后悔昨晚答应了小芳不跟人打架,又后悔不该走出镖店来,现在弄得进退两难,怎么办,难道气就这样的受了?或是真违背了在“恩姊”面前的诺言?
这条街就是北京最热闹的前门大街,车马纷纷,人来人往,据刘得飞看来,仿佛都是罗岱,吴宝,韩金刚的那一伙,都是要来向他寻仇似的,他虽不怕,却觉着作难,旁边的铺子,每家都是六七层的石阶,都有写着一大串字的“冲天招牌”,都还有楼,尤其是茶馆,酒楼的楼是最高最大,里边也最热闹,刘得飞本来出镖店的时候,就想到酒楼,他倒不是为找人捣麻烦,而是还为打听他师父的事,现在他倒不敢进去了,因为想着光天化日的大街上还有人怔撞人,马也要怔撞人,可见罗岱,吴宝,韩金刚的人早已密密的布置好了,茶馆酒楼中还能够少了他们吗?进去,我不找他,他们一定也得来找我,万一我忍不住气,那岂不对不起小芳吗?因此,他倒真仿佛有点害怕了,正在趑趄不前,忽听身后就有人叫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啦?”他赶紧回身,却还是怔柯柯的,跟他说话的这人却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吧?”他其实认识,这是他师父早先的把兄弟,卷毛狮子周大财,也是个保镖的,不过刚才曾听唐金虎说,他也帮助罗岱他们了,所以,现在刘得飞不禁的对他怀疑,周大财是一个矮胖子,连鬓胡子卷卷着,面貌倒很和善,又笑着说:“老侄呀!我正找你哩,得啦!快跟我到酒楼上坐一会去吧!我有一肚子的忠实良言,就要找着你跟你说一说!快点跟我进来!”
旁边就是酒楼,字号是“一壶春”,楼下摆着酒缸,缸的上面铺着平板,就当作桌子,许多的酒客都在这儿喝吃,其中多一半见了卷毛狮子周大财,都站起来打招呼,但是见着了刘得飞,有的是诧异的变了形,有的是把眼瞪得像酒杯一般大,周大财略向那些人点点头,就带着刘得飞顺着楼梯直上了楼,楼上倒还座客稀少,尤其周大财带他进了雅座,更是一个人也没有,周大财就问他:“你吃过饭了没有?”刘得飞说:“我刚才吃完。”周大财说:“那么咱们就喝点酒罢,要紧的是借这个地方,咱们爷儿俩得谈一谈,我早就想找你谈谈,就因为你住在唐金虎那里,别看我们两人也是朋友。可是自从他仗着你发了财,他那个门口儿我就决不走!”气忿忿的,叫堂倌给拿酒,拿菜,他穿的是两件小褂,现在脱下一件来,一边脱,一边又说:“得飞!要说起咱们两人来,可比跟唐金虎近,我是你师父的生死弟兄,扳个大说,你师父没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师父!”刘得飞听了此话,不由得一阵悲戚,他就问说:“你可知道,我的师父,他老人家在哪里了吗?”周大财说:“我虽然不能够准知道他在哪里啦,我可有地方去打听他,因为我认识一个人,一问那个人,就能够知道你师父的下落。”刘得飞赶紧问说:“那个人是谁?”
周大财却不回答这话,堂倌把酒和菜都摆上来,他就自斟自饮,自己拿着筷子吃,又说:“你永远不去找我吗!倒仿佛我是个外人,你就由着唐金虎耍你,他发财,你跟人结仇。”悄声说:“你知道你现已弄成什么样子了?有多少人现在都想要收拾你?”刘得飞忿忿的说:“这我不怕!”周大财赶紧又摆手笑着说:“你别都不怕呀?等你怕的时候可就晚了!那阎王笔大罗岱,和追魂枪吴宝,今天他们还邀请来了……”刘得飞却摆手说:“你别说这些人!这些人我不怕他们,可也决不跟他们打架,我关心的是我师父,没有一个时候,我不惦记着我的师父!”
说到这里,他不禁落下来两行眼泪,周大财说:“你师父真算是收下了个好徒弟,亲生的儿子也难得象你这样的孝顺,可是,要想找你师父,那只有先去找一个人,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三爷,绰号叫韩金刚!”刘得飞一听,不由当时脸就发红,同时又不禁气忿,说:“找他干吗?”周大财说:“他是你师父的好朋友,有几年,你师父花的钱,全仗着他供给,这大概你也知道?”刘得飞点头说:“我知道!可是他们不是好交情。”周大财说:“他两人交情虽然不好,可也认识了多年,韩金刚供给他钱,不是怕他,却是敬重他,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他较真儿,愿意帮他那么一个朋友,虽然你师父的脾气向来不好,他可也不怪。”刘得飞摇头,心里哪信这话呀?周大财又说:“韩金刚还常跟我提到你,愿意跟你见面谈谈,他怕你师父没在这里,你虽受不了别人的欺负,可能够受别人的骗,他还亲口说,他要给你跟吴宝、罗岱等人讲和,因为本来都是一家人。”刘得飞连连摇头,说:“什么我都信,这话,这事,我可不信!”周大财立时就站起了身,发誓赌咒的说:“你不信,我就带着你去见见他!”刘得飞冷笑着说:“我早就见过他韩金刚!”周大财说:“你见过他是在早先,现在他更阔了,他早先作御前侍卫不过是七品,现在成了四品啦,戴上蓝顶儿,大花翎了,天天跟万岁爷见面,你看他阔成什么样子啦?他的那最得宠、最漂亮的五姨太太也交了不少达官显宦的夫人……”刘得飞一听这话,好像是戳着了他的心,尤其是“最得宠”三个字,惹起他的怒火又腾起来万丈多高,他脸色立时就变了。周大财又悄声的说:“早先的韩金刚确实也是个混混的,现在他那人变得可是好极啦!对人和气极啦!尤其喜爱少年有才之人,更关心老朋友,他对于你的师父,大概就是不知道准的下落,也能够设法找出来,因为他的手面大,眼皮杂,各处的州城府员,官员老爷们都跟他有交情,他要是托那些个人为你去找一个人,还费什么吹灰之力?”
刘得飞听到这里,觉着也有点理,就说:“谁能够去托他?我可不去托他?因为我不能够上他那里去!”周大财说:“这是为什么呀?韩金刚为人最好交,近几年他虽发迹了,可是更好礼贤下士,他的家里整天的高朋满座,他的妻子姨太太都不避人,他最以朋友为重!”刘得飞摆手说:“我更不能够去了!”周大财说:“我看你还是去一趟的好,待一会,我就带着你去,因为这时候,他一定下班了,他家里今天又来了一位老英雄。说起来这还是你师父的老前辈呢,此人住在京西望儿山,已有二十年不问江湖之事,今天算是又被请进了城,现就住在韩金刚的家里。”刘得飞问说:“这个人姓什么!一定是个老头子了?”周大财说:“他的年纪快有七十岁了,姓佟,外号叫佟老太岁!”刘得飞是刚才听唐金虎说过此人的名字的,知道是被那罗岱给请来,专为跟他作对的,心中不由又有些生气,就说:“我没听我师父说过这个人,大概我师父一定也不怎么佩服他,他是个老人了,别管他名声多大,武艺多好,我,我还是用不着见他。干脆韩金刚那儿我还是不能够去,无论谁说,我也不信他是好人,他要知道我师父的下落,派人来告诉我,将来我找着我的师父,那时也许向他道声谢;他若明是知道,可不来告诉我,或是我的师父已经被他所害?那就……”说到这里,他更为忿恨,就伸手向腰间去摸,仿佛是要拔出剑来,至少得亮出来向桌上斩一剑,才能够出气,可是,他这时才觉出没把宝剑带出来,他简直有点糊涂了,自己也不明白是气的,还是被这些事情给搅的。这时,周大财又斟着酒儿,并且还给他斟了一杯,说:“你别净生气呀?事情你也得细想一想,我说的都是忠言,虽然你的武艺高,可也不应当净得罪朋友,只认识一个唐金虎,旁人都是仇人,那早晚得吃亏。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天我想带着你去见韩金刚,就是这个意思,由他出头,给你跟罗岱、吴宝等人讲和,然后再叫他们一同去找你的师父,找着就把他请来,那岂不甚好吗?”刘得飞说:“他们肯帮助去找吗?”周大财说:“有什么不肯?他们都是江湖人,只要的是面子,无论有多大的仇冤,一说就能够说开,他们还一定出死力给你帮忙,替你去找你师父,反正你的师父他虽是走了,可也绝离不开江湖,他离了镖店护院,就不能吃饭,这你还能够不知吗?别看你在北京出了名,外头的事情你可还不熟,他们却是到处都有朋友,若托他们去找,一找就准能够找着。你何苦空跟他们拼命作对?不跟他们讲和,叫他们去找你师父呢?”这话,刘得飞听着,更觉着有道理,反正我也不想跟他们拼命,连打架我都不能够,那么,跟他们交交朋友,倒两全其美。到韩金刚家里就应当今天去,因为小芳在那庙里,大概不能回来?这么一想,他就点了点头,爽快的说声:“好!”
周大财掀着胡子直乐,说:“你这才是我的好侄子了嘛!好!干咱们这一行饭的,是得这样,有朋友得交,不可得罪。那么,咱们还是少喝一点酒,因为到了韩金刚的家里。他一高兴,一定要摆两桌。你可记住了,见了面,大家只是嘻嘻哈哈,过去的事可千万一字也不要提!”
刘得飞当时又摇头,变了脸了,说:“为什么不提?我找他韩金刚为的就是向他打听我师父的下落,不提过去的事还行?”周大财说:“提是可以提,却不能猛然就提,干脆这样办吧!你师父的事情交给我办,问时由我去问,打听时由我去打听,我包你一个月,准能把你师父的下落打听得出来!”刘得飞却说:“一个月,我等不得!”周大财说:“那么半个月,你也得给人容点功夫呀,你师父要是往江南去了呢,也得派人到江南找着他,才能算哪!”刘得飞不再言语了,心里却觉着半个月也时间过久,恨不得当时就见着师父才好,他的师父离开他确已不少的日子了,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单独现在,他的思师之心,就这样的既痛且深。
他现在是十分忍耐不住,催着周大财立刻就带他去找韩金刚,弄得周大财对他都有点疑惑了,可是见他没带着宝剑,便也放下了心。又喝了杯酒,吃了几口酒菜,就把酒杯向桌上一摔,说:“好!咱们这就走!”
刘得飞先站起身来,周大财也不叫堂倌算账,他是站起来,套上那件小褂,就走。堂倌还恭恭敬敬的把他送到楼梯口,下了楼也听见一阵招呼,都说:“周大爷您回去呀?”周大财只向那些人略略的含笑点头。刘得飞对于他的这种光荣,可也不由有点羡慕,心说:周大财算个什么?他并不是多么有名的人,居然就到处有些面子,可见朋友是得交,不可以光凭武艺当镖头,只使人怕,而不使人敬,这一点,我倒得学一学,今儿先跟韩金刚讲和,对啦!跟他交朋友也还有一种用处,以后得劝他待小芳好些。
当下他们走出了这酒楼,街上还有几个人,当时就凶横的往近走来,但是大概是周大财向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都止住了脚步,用一种怒视,轻视,来看刘得飞。刘得飞也不理他们,跟着周大财向南走去,那儿个人在后边不住哈哈的笑。
周大财悄声说:“你斗得过吗?这都是吴宝和罗岱手底下的,他们的人多,你只是一个,唐金虎他在这时候能够帮你什么忙?”刘得飞说:“我不怕这些人。我只是,因为我发过誓,不再跟人打架了!”周大财说:“这才对!好侄子,想不到你为人竟是这样的聪明,我看你是要走运了,不但你们师徒,不久就要聚首,韩金刚还一定得出力帮你的忙,他真许一高兴,就给你开一座大镖店,字号就叫得飞镖店,还能送给你一房好媳妇,他有个妹子,将来我设法给你作媒。”
刘得飞一听这话,脑子更乱了,想着:跟韩金刚作了亲戚可也不错,因为那样一来,就跟小芳也成了亲戚啦。
他们随走随谈,不觉着就来到彰仪门内,韩金刚住的那条胡同里了,并望见了韩家的那个门,门前停着一辆新骡车。周大财就喜欢着说:“咱们来得正巧,这一定是金三爷刚由朝里回来,咱们要是早来,他还许不在家呢。”已经来到了这门口儿,周大财可不敢再说什么“韩金刚”,而必须用尊称。他在此时,样子也特别的显着恭敬。其实这个门口,刘得飞可称是走熟了,旧地重来,他倒没想起来别的,却想起来五年前他往这门里运煤,小芳扔给他一个苹果,那苹果的香甜味儿,好像至今还溢在口里。这么一想,他不由得更发呆了。周大财已经上前,跟门里的两个仆人笑着打招呼,问说:“三爷在家了吗?”这两个仆人原来早就认识刘得飞,一看见了他,就不禁都直了眼。周大财带着刘得飞往里就走,两个仆人慌张的追着.跟着,嚷说:“先请到客厅来坐吧!”当下便把他二人让进了外院的客厅,这大概是专为接待比较生疏的客人的地方,刘得飞也想起来了,他跟着师父彭二到这屋里来过,当年的事,历历如在目前,细想起来,师父彭二确实欺负过韩金刚,他们两人的仇大概解不开了,那么,我今天算是来拜访与我师父作对的人吗?……他才想到这里,周大财就已经对那两个仆人,说明白了:“今天是带来悦远镖店的大镖头刘得飞,专为拜见三爷!”当下,一个仆人急往里院去回禀,剩下的一个仆人就招待着他们,眼睛却时时不住的向刘得飞来盯。刘得飞的眼睛是不住的向这屋内各处去扫,他就觉出韩金刚,比早先更阔得多了,他妈的更阔得多了,可不知道我的师父究竟被他给害死在哪里,一见了面,非得问他不行,他若不说,我非得揍他杀他不行。不知为什么,刘得飞的无名怒火自胸膛往上直涌,他把忍耐全都没有了,他紧紧的握着拳头。但就在这时,忽听得窗外一阵细碎的脚步杂沓,和一阵娇滴滴的笑语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