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所谓的老豆腐,其实倒是一种比较嫩的豆腐.是在锅李,煮得很熟,连汤盛上一碗,外调以酱油,香油,芝麻酱,豆腐乳汁,韮菜花,虾酱,辣椒油……很多的滋味,这么一碗,可以就着烧饼吃,也可以独自的吃它,算是“点心”,也可以算是菜。从早晨就有卖的,一直卖到傍晚。在这庙里住着的,做这种行业的也有四五个人,其中以常九为最老,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听说他从十几岁就卖“老豆腐”,至今已约五十年,其间,他也娶过妻,还生过一个女儿。他挣过钱,积蓄过,可是后来又叫他胡里胡涂的都花光了,他的妻也死了,依然抛下他一个人,他仍然是每天挑着份担子,出去卖老豆腐。
有人说:“别看常九那个样儿,他的女儿比鲜花还好看,是个有钱人家的小老婆,常来给她的爹送钱,人家常九,比咱们有办法!”这些话刘得飞倒还不大往心里放,不过。他每天的一顿饭,就是一个玉米面的贴饼子,和一碗老豆腐,他的心里也跟老豆腐那些调料似的,咸的,辣的。简直什么都有。尤其他忍受不住追魂枪吴宝的气,他躲到这儿来,吴宝还派了个镖店的伙计素日与他熟识的,特地找了他来,说:“小刘!你别在这儿住啦!连你的师父都因为惹不起他们,才跑了。你还干吗在这儿,成心当他们的眼中钉?现在天泰镖店,都得听追魂枪吴宝的,他又请来了好些个本领高强的朋友,你惹得起他们吗?何必还在这一带住着?何必还常上那烧饼铺,拿眼睛瞪着天泰镖店?我来劝劝你,到别处去闯一番江山去吧!在这儿,那追魂枪可对你没怀着好心!”刘得飞微微的笑,点了点头,说:“好吧!过两天我就走,以后大概我也不能再到北京来啦!”那伙计点头说:“对啦!外省的钱好挣,彭二爷就是不定上什云南,云北,发大财去了。你出外去闯闯,过十年八年的回来,那时或许比韩金刚还阔!千万躲一躲追魂枪,他可不是个好东西!”刘得飞又点头,他现在老实极啦,简直跟个骆驼似的,那么温驯。镖店的伙计走后,他又暗中在长叹。
心说:“师父!我不能再听你的话了,我得跟追魂枪吴宝干干,也得跟北京这些霸道横行,欺压良善的恶镖头,都得干干了!”当日他出去了一趟,听人说:“天泰镖店应了一号大买卖,是走张家口去的,银子多少车,富商和宫员官眷有多少位,这件买卖,有多少家大镖店,争,抢,运动,都没到手,因为追魂枪吴宝的名头大,所以叫他给得着啦!这笔钱一定挣得不少,天泰镖店跟吴宝都发了大财啦!”刘得飞在烧饼铺里坐了坐,把这些事全都打听明白了,当日,他可吃得很饱,并赊了几个烧饼带回去,一夜他神经兴奋得简直睡不好觉。次日一清早,那常九已经把老豆腐做好了,可还没有挑出去卖。他就去吃了两碗,把昨天赊来的几个烧饼也都吃了。“老豆腐”也是赊的,他说明白了,自己的口袋里只余了二文钱,还得给今天的房钱。因为他平常为人老实,所以常九也仿佛很可怜他似的,就说:“不要紧,你几时有钱,几时再说吧!”他此时因为吃饱了,所以全身都有力气有精神,想起来了追魂枪吴宝这些日来对他的欺压,凌害,怒气就从胸中直升。他去拿了宝剑,走出了破庙,就一直奔向天泰镖店,这时候,太阳才将滋牙儿,时间还早,但天泰镖店的门前热闹极了,今天因为有镖车要往外走。而且应得是一件特别的大买卖,所以得特别的郑重其事,吴宝可还不能为这个买卖就亲自出马,他得留着点身份,以便将来再比这还大的买卖,并且得防备着万一镖车出去了,而发生了事故,那时候他还能够出头去办理。今天他派的是他的师弟太岁刀韩豹,盟兄赛黄忠马宏,还有从大同府特邀来的,出名的好汉罗崇,因为这人年轻,而又生得短小精悍,所以江湖上都称他为“小罗崇”,使的是一对特别的家伙“判官笔”,这一回的镖,就抑仗着此人。但是他昨夜宿在娼寮里,现在大概还没起来啦。门前已停着有十多两车,现在可还都是空车,得等着小罗崇来,才能够去装镖。
听说银子大概就有几十鞘,现在,十多个赶车的,正在预先就争论着,你的车上装多少,我的车上装多少,谁也不愿意多装,听说这有几个大掌柜的,和几位官员,和首眷,此次也都“搭帮”,一同走路,约定的是上午九点钟,在利通诚票庄的门前见面,就从那里出发.现在才六点多钟,镖店门首来了不少“赶档子”做小买卖的,什么老豆腐,杏仁茶、烧饼油炸果,全都在这儿摆设起来了。一些赶车的,和镖店里的小镖头大伙计们,都在门前,各选所好的吃起了早点.吃完了就预备走张家口去啦,这有多么高兴呀!现在这些伙计镖头们就都阔得很,都穿着新做的“短打”的衣裳,肥裤裆,系着纺绸的腿带,有的穿着薄底的靴子,有的是靭鞋,腰间都系着宽宽的“什衲”的板儿带子,这表示出来他们是“练家子”,是保镖的。个个兴高采烈的正在门前吃着,说着。这时,就见刘得飞从西边走来了,这里有不少的人都认识他,有的就向远远指着他,笑说:“喝!这小子倒还没饿死,听说他一天就吃一顿饭,也能够活着,可真是怪事!”又有人谅讶着说:“他拿着宝剑来干吗呀?别是他饿极了,穷疯了,来这找对头吧?这小于可怔,也有点力气,咱们可得提防着他点!”有人就要进店去报告追魂枪,却被别的人拦住了,说:“干吗呀!这么点儿事,值得就去告诉吴大爷吗?看他能够怎么样?”此时,刘得飞已来到门首,有人假笑着向他招呼,说:“小刘!起来得真早啊!吃一碗呀?”刘得飞却怔柯柯的,什么话他也没听见,手持着宝剑向镖店门里就走,当时两个小镖头,也顾不得正吃着的东西,赶忙来拦他,刘得飞却不容分说,一拳将一个打得脸肿鼻青,一脚将另一个踹得坐在地下,他三步两步,闯进了镖店。那太岁刀韩豹眼快手快,急忙抄了一口“扑刀”,迎过来,就说:“喂!刘得飞!你想要干吗?有话可以跟我说!”刘得飞瞪圆了眼睛,脑上的青筋也都迸起来了,大声的说:“我跟你说不着!我要找吴宝,叫他还我的账!”韩豹说:“喂!你先说说,吴大爷到底欠你什么?”
刘得飞气忿得都要哭出来了,说:“他欠我的可多啦!他欺负我们师徒,把我的师父气走……”韩豹说:“你师父彭二是自己愿意走的,因为他在北京城混不开啦!跟吴大爷有什么相干?”刘得飞又说:“我在对门烧饼铺里住,吴宝把我攒走,我搬到庙里,他还叫人告诉我,得离开北京。他妈的欺负我到了什么地步?”这时赛黄忠马宏赶过来了,他本来没见过刘得飞,但是大概常听人说,他当下便从中给劝解,说:“不至于吧?吴镖头一天忙到晚,他哪有闲功夫跟你作这个对?你别是受了谁的骗了吧?”刘得飞却不听他的劝解,一直就奔向吴宝住的那屋子。马忠赶紧又追去拦,并说:“喂!你再听我说,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那不要紧,三吊五吊的,我们都可以帮你个忙!”刘得飞顿脚大骂说:“谁是来找你们告帮,我就找吴宝,叫他得还我的账。”这时,他把那追魂枪吴宝可骂急了,吴宝是正在屋里洗脸,听见了这话,立时推开屋门探出头来,怒声的说:“好个小子!你耍无赖竟敢耍到吴大爷的头上?来!把他拉出去揍他!”此时各屋
里镖头,什么,黑虎鞭焦泰,金眼夜叉钱禄,一些人都出来了,而且个个全都抄起了兵器,门口外的那些人也全都拿着家伙,把大门给堵住了,处处是刀光闪闪,棍影沉沉,更有什么钢叉,铁鞭,仿佛就要立时把他打烂在这个地方。刘得飞却昂然持剑,毫无惧色,并且骂的更厉害了,说:“吴宝!你这不算能为!你应当自已出来,老子今天要斗一斗你妈的追魂枪!”吴宝却在那屋门口冷笑,吩咐众人上前,当下七八个人手举着家伙,就向着刘得飞逼近,刘得飞把剑一抡,准备着厮杀,但此时柜房里的徐掌柜的,赶紧跑出来了,急得直摆双手,说:“别打!先别打!刘得飞!你上柜房来!有话可以跟我说。你师父本是我的好朋友,他帮我做了不少年的买卖,我没在柜上的时候他走的,现在我还正找他呢!刘得飞!好侄子!有什么话可以跟我来说,千万别在我这门儿里闹出事来!”
刘得飞听了,就点头说:“好!”把宝剑指着那屋子说:“追魂枪吴宝,小子!你滚出来!咱们到门外干去!”说着他向外就走,那堵门的几个人都笑了,说:“哈!这小子倒会自找台阶,他看见事不行了,他要跑!”所以也都不拦阻他,让刘得飞出了门,刘得飞却站在大街上,又向着镖店大骂,指出名字,非得叫吴宝出来跟他干干不可。那徐掌柜的还直在院里劝,说:“今天咱们的买卖还没出门呢,千万可别惹事!”那太岁刀韩豹却因为今天是他们出门保镖,他气的不得了,说:“买卖还没出门,就先来了这么个小子这样的大闹,咱门就都没办法,这还配保什么镖?出了门更不定得受谁的欺负了,人家主顾对咱们还能放心吗?我非得把这小子打死不可!”当下,就由他领头,追赶上刘得飞,刘得飞却反扑过来,拧剑向他就刺,韩豹急忙以扑刀相迎,两三合,韩豹就觉出刘得飞的剑虽轻,可是力气却真浑厚,剑的着数又不但壮,而且巧妙,他不得不后退了三四步,焦泰扬起了铁鞭,钱禄晃动起来了钢叉,一齐跑过来帮助他,这本来是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很多,可是现在这几个人拚杀起来,吓得车也都停止住了,坐车的跟赶车的,还有走路的,及特意赶来的一些闲人,全都在两边拥挤着看这热闹,——镖店的门口打架,原是常事,也是人们最喜欢看的事儿,所以,连烧饼铺的人也都出来看来了。刘得飞的宝剑就舞起来,只见寒光闪闪,先是黑虎鞭焦泰过来与他斗,黑虎鞭焦泰这个人身体强壮,膀阔腰细,脸色黑得跟铁一样,却真是与他的外号相合,手中的七节钢鞭有数十斤重,举起来向刘得飞的身上就砸,旁边看着的人全都捏着把汗,但刘得飞很巧妙的就躲开了他的剑,同时也巧妙地进取,三四回合之后,黑虎鞭就显出慌张的样子来了。太岁刀韩豹急忙抡刀助战,刘得飞的宝剑闪烁,有若银蛇,身体往来闪避,辗转,并且有时更猛烈的向前逼进,他抵住了这一个太岁,一只黑虎,他却更显着剑法绰然有馀,而神情沉稳,不慌不忙的,使得那两个人都显出发累着急的样子,光抡着家伙却近不得他的身。
这时那金眼夜叉钱禄,“哗啦啦”的舞动着“三股钢叉,好象是大法船上纸扎的那个“开路神”,又如游台上的“金钱豹”,真是凶猛至极,蹿到了近前,就专叉刘得飞的咽喉,却被刘得飞用剑“噹”的一声将叉磕开,同时左侧的黑虎鞭又盖顶砸来,他却不敢以剑去迎,疾向旁闪,而右边的太岁刀却又向他的脖颈来砍,他赶紧闪身,后退,不料那双剑灵官陈锋,自他的后边也来了,一对双剑虽不太粗,可是加起来也有百十来斤重,一只向他的后腰来拄,一只却向他的肩膀猛然砸下,这时看不出刘得飞是怎样躲闪的,居然他和燕子一般的轻快的就躲开了,杀出了重围。不想那赛黄忠马宏,抡着一口长把的大刀也拦他,同时吴宝手挺着追魂枪也出了镖店,怒喝道:“一齐上手!他妈的!咱们这么些个人,连这么个小子也收拾不了吗?”他发急,跺脚,那赛黄忠等人一见大镖头出来了,更都是精神百倍,他们一共是两口刀一对剑,一只鞭,一杆钢叉,真可以说是各样的兵刃全有从四面齐向刘得飞来进。两边远远看热闹的人看着都不平了,有的喊起来说:“不公道!”追魂枪吴宝瞪着眼,向人丛去找那喊的人,他倒没有找着,他可看见了被阻住的那几辆车,有外城御史衙门的陈文案,这是他的老朋友;有敬武镖店的卢天雄,这可真叫人家看不起,连个无名的小辈,我们都打不过,还敢应大买卖,那可叫这“同行”耻笑了,他又看见了一辆车上,坐着个抱着孩子的小女人,他也认识。这是他的朋友韩金刚的姨太太,一个女人,不叫赶车的转别胡同,赶快的回家去,却在这儿坐在车上,卷起了车帘,看这些男人们打架的拚命,这有什么可看的?也不伯吓着孩子,韩三哥可也太没家教了,真是,人不可以老婆太多。当下,追魂枪吴宝看见旁边有这些人都正在看着,镖车本来都快到了,走的时候了可是现在反倒都闪到一边,这真令人着急,而觉得面上难看!此时他手下那些灵官,太岁,夜叉,黄宏,鞭剑刀叉等等的简直是瞎抡了,竟然就打不过刘得飞一个。刘得飞的宝剑飞舞,前遮后护,身体往返跳跃,煞是英雄。
他觉着自已要再不上手,真不行了,于是他就大叫一声。“都躲开!叫我一个人跟他较量较量!”他抖动了追魂枪也扑奔过来,但他不来上手还好,刘得飞只是为施展武艺,表现身手,他还怕把人伤了或死了,得打官司,现在他见追魂枪也来了,他可是真急了,当时宝剑就使得更紧,使出来了毒辣的着数,先一剑刺着了赛黄忠的右胸,这老家伙当时扔了大刀,就倒在地下,刘得飞从他的身上跃过,宝剑又直取金眼夜叉,那夜叉拽叉而逃,黑虎鞭上前来救,刘得飞却斜劈一剑,正中此人的右臂,黑虎当时也扔了鞭趴下了。追魂枪吴宝将枪梨花乱点,追了上来,狠狠向刘得飞的后心就刺,刘得飞翻身剑取,只一两合,追魂枪便要“糟糕”,幸仗太岁刀飞身上前,但刘得飞反手几剑,又将“太岁刀”刺倒,此时,金眼夜叉是早已跑回了原阵,再也不出马了,只仗着双剑灵官来帮助追魂枪,但这两个人更是敌不过刘得飞。此时看热闹的人有不少高声喝采的,刘得飞就越发的精神抖擞,同时他也看见一辆车上坐着个小女人,正在望着他笑,那正是小芳,前几年就扔给过他苹果的那“心上人”,他更高兴了,更不知所以了,剑舞身回,英风倍起,此时吴宝拽枪退后,陈锋的双剑难抡,刘得飞想着:“这时还不报仇吗?反正已伤了三个啦,官司是一定得打了,为什么不叫吴宝也受点罪?”可是他挺剑专取吴宝,追魂枪吴宝,虽然尽力的招架,可也腕软枪沉,真是危在顷刻,却又没脸,也无法逃脱。正在这时候,他的救星来了,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精悍的小伙子,赤着膀子就奔来了,双手持着一对怪样的武器,却是都有二尺多长,浑铁打成的,形如两根短棍,但“头儿”都极尖锐,刘得飞猜着这就必定是“判官笔”。此时,吴宝和陈锋都躲开了,只由这才从娼寮中睡够了觉来的,今天那档子“大镖”全仗他一人保着的“判官笔小罗崇”,这是大同府最出名的英雄,北方镖行后起唯一的好汉,他的“双笔”就像鹿的两个犄角。
而刘得飞的剑也如犀牛的那只独角,就互斗起来了。二人几乎是势均力敌,煞的好看,一连二十余回合,越杀越紧,难解难分,四面的人都看直了眼,烧饼铺的张歪子恨不得飞出个烧饼打着小罗崇的眼睛,好叫刘得飞趁势得手,那车上的小芳更着急,小脸儿都发紫了,恨不得她下车去帮助,追魂枪吴宝见刘得飞连战了这么半天之后,如今小罗崇来了,竞还不能够胜他?就想:这小子可真可以,有这小子,天泰镖店非得关门不可,我们非得没饭吃不可。可是,他赶紧就招呼着手下所有的伙计,不管会武的不会武的,说:“你们都一齐快拿家伙去帮助小罗崇,杀死了这个小子,我去打官司!”他嚷嚷着,他手下的人纷纷去拿家伙,可是敢过去上手的简直就没有一个。他急得像被大火焚身,喊声愈为暴烈,把一杆追魂枪直抡,那边的刘得飞是单剑飞舞,小罗崇以双笔招架,也还未分出了胜败。忽见那些看热闹的人一齐乱跑,车也乱跑,马也乱奔。原来,外城御史衙门已经派了班头,捕役,约十多名,“吧吧”的挥着皮鞭,“哗哗”的抖着锁链,都赶来捉人。小罗崇回身跑进了镖店,刘得飞也趁着这一阵乱,他就溜走了。一阵乱过之后,夭泰镖店的门前,反倒显著平静了,刚才还虎斗龙争,车拥人挤,现在却几乎连个人也没有了,车也都跑净了,只还留下预备“走镖”的那几辆空车,可是那边!吴宝应得这档子“大镖”的那些主人,巨商,官员跟官眷,已经派了两个人来到,通知着说:“今天不走啦!过几天再说吧!镖还没有走,你们的镖店就先出了事,我们可不放心了!买卖咱们另商量罢!”吴宝这时更着急,也更忙碌,他把外城御史衙门的几位老爷,都给请到镖店里,并把受伤的赛黄忠马宏黑虎鞭焦泰,太岁刀韩豹,全都叫人给抬进来,请官人一一去看,请官人立刻就去捉拿刘得飞,并说:“那个小子就是彭二的徒弟,彭二一定还在北平啦,这一定是彭二在背后主使。最好连刘得飞带彭二一齐捉来!”官人却说:“你们是互殴呀!要打官司也得两造一块儿去打,都没有什么便宜,又没出人命,顶好还是私了啦罢?你们斟酌斟酌罢!”
追魂枪吴宝可真发愁,小罗崇也怕打官司,他却不怕将来跟刘得飞再较量。当下,众班头捕役们,在门前又查看了一番,彼此商量商量,就都回衙门请示去了。这种镖头互殴,本来是常有的事,仅仅伤几个,没有出人命,向来都不打官司。可是此时的刘得飞,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只得提着宝剑,又回到庙里,心想待会官人一定来捉他,这他倒不怕,然而觉得刚才的那场架,打得实在无味,虽然多少也出了点气,可拦不住追魂枪吴宝还作他那大镖头,自己的师父也不能因此就回来,而自己呢,还是没钱,还是得挨饿!
他早晨本来吃得很饱,现在天气还没到晌午,可是,这一定是因为刚才那一场恶战,太用力气了,把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太快了,现在又空了,饿得慌,又想吃,可是哪儿来的钱?妈的!看你能把我饿死不能?我偏不吃东西!他跟自己的肚子赌着气。
待了会,好!他打架的事情,原来这庙里的人全都知道了,卖熏鱼的老王伸着大拇指,说:“行!刘兄弟!你真可算武艺高强,一个人能杀他们那些人,真是赵子龙复生,李存孝再世!”卖炸豆腐的徐二可还批评他,说刚才他不应当把力气都白用在黑虎鞭,双剑灵官得那些人的身上,以至判官笔来到,未能收胜。擒贼应先擒王,打人应先打强,把他们里最强的那个小罗崇若先打趴下,其余那些个人也都没用了。卖老豆腐的常九,别看是个老头子,他还很佩服着这年轻的好汉,他向着刘得飞说:‘你今天打得对!把天泰镖房拆平了,那你才算好样儿的。天泰镖店除了你师父,他还是一个好人,其余什么追魂枪,黑虎鞭,跟新来的那判官笔,都是些混蛋,都是些恶霸,杀了他才好!”卖熏鱼锅伙的掌柜的江四,走过来向常九摆手,说:“得啦:你还不去作你的买卖?还在这儿等着谁啦?你的姑娘不是昨天来看过你啦吗?今儿她不能再来啦,刚才有人看见她抱着孩子坐在车上,看了半天打群架的。你等着你的姑娘来了,再夸得飞吧!现在干吗呀?他年轻气盛的人,还能禁得住你这样老奸巨滑的人一捧?他今儿没弄出人命来,可也得罪了不少的人,你以为这是好事儿呀?”
江四的为人平常最刻薄,嘴说出来的话,尤真难听,当下他这么一说,别人就都不言语,因为犯不上跟他“抬杠”。刘得飞这时却不住的发怔,心里思量着,莫非韩家那小女人,就是常九的女儿?她也常到这儿来看她爸爸?我怎么没遇见过呀?……细想了一想,蓦然就想起来,前两天,仿佛是常九的屋里有女人说话的声儿,本来这庙里住的虽都是些男人,可是有时也从外面来一两个妇女,那都是附近的住户,跟这儿这些卖东西的都很熟,有时一清早,就拿着个碗来买什么老豆腐,跟熏鱼,为的是一来邻居的关系,可以便宜点,多给点,二来为的是赶个“开锅热”,不过那些个妇女多半是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的,还多半是毛头小丫头子,所以自己向来也不注意,没想到小芳也常到这儿来,这儿还是她的娘家,这样一来,以后常九的老豆腐,我更——不好意思吃啦!
此时江四却向他说:“得飞!其实你也不是我们这一行的,我本不愿意叫你在这儿住,都是因为陈麻子的面子。可是你别出去惹事呀?你要惹得那些个镖头来这儿一闹,砸了我的家伙,我可找谁给赔?找你赔吗?得飞!老弟!这些日子你手里一共有几个钱,我还不知道吗?你连饭都没有辙,还打什么穷架?真的!我说话太嘴直,你听了可别恼!”刘得飞没有言语,一来是还正在幻想着那小芳,二来是江四本来说得对,“饭都没辙”,这是北京的俗话,干脆就是挨着饿了,任凭天大的英雄,若是挨了饿,还能说什么呀?
他不禁在暗中叹气。卖熏鱼的,卖老豆腐的。连常九都担着他们各自的货物,又出去谋生去了。刘得飞在这里一天也没做什么事,衙门也没有来抓他,可是他一天也没吃饭。
次日,起来得很晚,天气还照样的睛和,日子还这么长,好不容易才捱到近午,他可还是决定不吃东西,因为也实在没有钱买东西吃。肚里难受,而口水特多。
尤其在这里,所有的人除了卖吃食的,就是做吃食的,这屋里熏鱼,那屋里炸豆腐,常九那边又磨老豆腐,还有,那硬面饽饽整整烙一天,为的是夜里才出去卖。所以处处是烟油的香味,眼前尽是充饥的东西,而围绕着他这个饿人。他想尽了救饥谋生之法,竟没有一条道路,他又真不甘心饿死,心想着:只好再找张歪子去赊几个烧饼吧?那究竟是乡亲。同时,再去看看天泰镖店的景象如何?判官笔要是在那儿,我还是得跟他决一胜负,当下,他倒是没有再带上宝剑,出了屋,一看,敢则天色已经不早,太阳都转向西了,天空的乱云也都有些发黑,且都镶上了金黄色的边儿,一块一块的搅得他的眼睛发花,两腿尤其的发软,他心想:不好!真得找点什么东西吃去,不然,饿死倒不要紧,妈的什么追魂枪,判官笔,趁着我没力气,来找我复仇,那才是干吃亏!走到院子,还故意的挺直了腿.想迈大步,可是身子禁不住的就发晕,他更得谨慎了,走出庙门的时侯,他几乎要用手扶着墙,在这时,就见门口儿站着一个穿着蓝布褂,花缎裤子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胳臂夹着个手巾包,手还拿着个空的大碗,正站在庙门口儿,向外张望,看见了刘得飞,就问说:“常九没回来吗?……”
刘得飞站住了,把这小站娘细看了看,就见她仿佛还有别的事似的,因为她有点偷偷摸摸的样子,好象怕叫人看见,因就问说:“你是要找常九买老豆腐吗?”这小姑娘摇着头说:“买不买老豆腐倒不要紧,我还要找刘得飞……”说时就用眼直直的盯着他。刘得飞倒不禁很是纳闷,点头说:“我就是刘得飞,你找我干吗?”这小姑娘噗哧的一笑,说:“你就是刘得飞呀!得啦!我就快给你吧!老豆腐我也不买了!”说着,把她夹着的那手巾包儿交给了刘得飞,她转身往南就走,走得还很快。
刘得飞赶紧拿着这包儿往前去追,问说:“喂喂!你先别走!你先告诉我,这包儿里是什么东西呀?”小姑娘说:“你不会打开看吗?”刘得飞怔柯柯的说:“是谁叫你给我的呀!”小姑娘笑了笑,脸上仿佛也有点红似的,说:“是我们五太太叫我给你送来的,她说也不用跟你细说,你全明白!”刘得飞心里说:“我哪儿明白呀?”小姑娘又说:“这事可也别让常九知道,你看……”举起那只空碗来说:“我是假装儿给我们小少爷来买老豆腐,我才出来的,其实就为送给你那包儿。我们五太太说了,这是她的点小意恩,将来,有什么话再说吧!……”说着.忙忙的又走,但是才走了几步,忽又自己转回来,跟刘得飞距离很近的悄俏的说:“咳!还有几句话,也是五大太叫我说的,我差点儿就忘了告诉你!五太太说,今儿上午她赶紧就去见了外城御史胡大人的三太太,替你托了人情,说是你打伤人的那事,已经没事儿了,叫你放心!她还叫你得拿钱吃点好东西,因为身子骨儿比什么都要紧!……”刘得飞听到这里,不禁鼻子觉着发酸,眼泪仿佛都要流下来。小姑娘笑了笑说:“我回去啦!再见吧!”说着,她就拿着那只空碗,跑跑颠颠的就走了。这里刘得飞的心里真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看这半天,胡同里也没有人来往,他就把这手巾包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条带子,也就是练武的人腰间常扎的那种“板儿带子”,是又宽又硬,用丝线衲出极为精细的各种花样,这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是做不成的,心说:“她送给我这么一条带子,是干什么呀?是为叫我系着吗?这是她买来的现成儿的?还是她亲手特为我做的呀?”又见这条带子上附着有三个口袋,都是为装钱用的,全都鼓鼓囊囊的,里面真许是有钱,他就全都掏出来,只见是两个很小的金“如意”,一锭金子,还有几张钱庄开的票子,他虽不大认识字,可是这种庄票他还见过,上面的字也能略略认得出,只见有一两的,有二两的,还有一张是五两的,总之,真不算少。当下,刘得飞的神情紧张万分,腿都发抖,手也乱颤。
为怕有人看见,他赶紧就把这些财物全都装好,而就将这条带子系在自已的腰间,他连饿也忘了,精神倒振发起来,因为想不到,都快要饿死了,突然发了这么一笔财,这可真是救了我,我先快找个地方去饱餐一顿罢!于是他高高兴兴的出了胡同,来到大街,他也不会找什么著名的菜馆,却就又到了那个早先他拉骆驼与彭二相遇的那家大茶馆。因为他已有两三年没来,这里的堂倌也都不认识他了,当下他就像个“阔大爷”似的,找了条板凳一坐,吩咐堂倌说:“给我快来一份大饼,两碗卤面,把你们新做的肉火烧拿十个来,再炒一盘肉片,灌一碗丸子,煎几个荷包鸡子,来一盘剥羊肉……”他尽量想也想不出什么菜名儿来,就说:“够了,够了,快点来吧……”堂倌连连的答应了以后,待了一会,就先把肉火烧跟大饼给他拿来,他就一只手拿着肉火烧,一只手拿着卷着大葱,蘸着生酱的大拼,往嘴里去填,就觉着真香,真好吃,吃到肚子里立时就舒服。厨房那边刀勺乱响,待了一会儿,把什么卤面,丸子,鸡子等等,陆续的都给他送来了,他眼看着这些东西,都是属于自己的,他吃得简直顾不过来了,并且,一没小心,还咬着了自己的舌头,觉着生疼。
他把空空的肚子很快的给装满,他得松一松腰间新系上的带子了,摸着了带子,又摸着了钱,他蓦然觉出这件事情有点不对,虽不是偷来的,不是抢来的,可也有点不光明,这是娘们的钱,是人家姨太太的钱,我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花这个钱可真寒伧得慌,我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自己,要叫我的对头追魂枪他们知道了,得把我看成一文不值!
放下了筷子发着怔,恨不得当时就去找那个小姑娘,那一定是小芳用的丫头。跟她说明,带子我可以留下,金银和那“如意”,我是一点也不能要,请她照旧给她们的“五太太”送回!但是,如今已经吃了,回头就得拿这钱给。
我不用,也算是用过了,到那儿再借点钱,给她补上,再还给她,那才对,是得这样,她看得起我,那另说。向什么外城御史替我托人情,也不是我求的她,她跟我有缘;从打扔给我那个苹果的时候,我们就有缘,可是这只能记在心里,我将来再报答她。她要也是个男的,我可以跟她八拜成交,不愿同出愿同死,她却是一个女的,还是韩金刚的姨太太,这我可怎能跟她接近呢?不行!不行!我刘得飞是个人,是彭二的徒弟,我不能够干这事。
当下他倒发起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