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二爷说:“你才知道呀?飞骆驼小王爷有一位哈萨克的姑姑,名叫美霞,嫁的是个千户长。这两位姑娘一名小霞,自幼跟飞骆驼同玩同骑马……”说到这里,那两匹红马早已掠过去了。他又发惊地回首说,声音极小:“看吧!来啦!靠边靠边!千万只许看不许说!……”
韩铁芳振起了全身的精神,拨转了马,扬眉张目向后看去,只见那些追随著热闹的马已一齐返到草地里,大道上飞驰来了一骑白驹,马上的人全身白如雪,只有草帽的绸飘带是粉红色的,飞骆驼秀树奇峰春雪瓶,年纪原来十八九,是一位姿容绝世,神清骨秀,亦娇亦艳的美貌女郎,她有著春花一般的脸儿,青山似的肩,灵活如水波的眼睛,高低适宜如玉坠似的鼻子,珊瑚似的小口。她的特点是清秀,不但不像哈萨克,而且也不似北方人,她另有一个特点是喜悦,虽正在策马争驰之时,神色却不像旁人那样紧张,她总是从容地作含情的微笑,她更有一个特点就是华贵的气质,她不俗、不对、不泼悍,也不拘谨小气,她是大方的,如花中之牡丹,鸟中之鸾凤,马骑得并不太快,然而却显得稳重敏捷。她全身仅有小皮靴是黑色的,而登的是全银的马镣,马的全身都是银活。她没有看人,只像一缕白烟似的就从韩铁旁的眼前驰过,白马丝鞭,素衣马靴,衬以绿的原野,青的天空和高山,真叫韩铁芳的两眼直了,心中连说:料不到!料不到她竟是这样的人,春雪瓶,秀树奇峰,如何会叫飞骆驼呢?我又怎能同著她去到沙漠起侠骨,怎配一同去报仇呢?一阵羞惭,竟要由此走回,留一封信叫店家设法转给她,并留下病侠之遗物,而自己抱著琵琶,携带宝剑走去,因为实自愧不配与这样的人见面,且不忍见这样的人流泪。
此时,天空云光伴著地上的马影已经去远了,后面又来了四五匹飞奔的马,韩铁芳也没有细看。
呼二爷拉了他一下,笑著说:“你看见了吧!那就是飞骆驼,你可别说骆驼之名不雅,在我们蒙古人的眼中,骆驼是本领最大,也最好著、最漂亮的,才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其实我看要叫美骆驼、玉骆驼、天仙骆驼,那就更适合了。春龙大王此刻是没有在这儿……”
韩铁芳忽然心思急转,就拨马挥鞭说:“去告诉她,我是为甚么来的。详细告诉了她,并将剑、马、银子衣物,一齐奉还,然后我就走,杀了黑山熊为我为她报仇。”
勒住多时的铁骑,这时就像箭一般的飞著追出去,后面呼二爷大呼道:“别惹事,喂!……”
韩铁芳哪里肯听,一霎时他就赶过了前面那儿匹马,眼看看就要赶上了春雪瓶,有四五个哈萨克人齐在后面紧迫狂喊著。两旁观看的人也都抱不平,有的用汉语骂他,说:“小子,你又不是赛马的,你为甚么也要跟著跑?你不要命了吗?”
韩铁芳却不管一切,只是挥鞭向前紧迫,那春雪瓶听见了身后的人乱嚷嚷,并有蹄声追她,她以为是后面赛马的人要赶上她了,她就也紧挥了两下鞭子,马如玉龙,飞腾一般地前进,她在马上也不回头。韩铁芳离著她尚有两节之远,所以虽然高声呼著:“秀树奇峰!春雪瓶姑娘!你且停住!我有话跟你说!我有要紧的事……”但此时春雪瓶是已将马放开了,一霎时就赶上了小霞幼霞的那两匹红马,三马并驰,两边是红马,夹著当中她的白马,如三只燕子掠地平飞,蹄声如连珠,她们都格格地嬉笑著,往前跑了约半里,结果是白马在前,将两骑红马都抛在后面。两位红衣的姑娘都娇声地向前笑著、喊著,并且喘著气。
这时韩铁芳的马也到了,两位红衣的姑娘都大惊,都一齐收住马向他看来,其中的一个且诧异地说著哈萨克的话,韩铁芳也听不懂,更不转脸看,只是拼命向前,又大声喊说:“春雪瓶姑娘!你快站住吧!……”终因相离甚远,春雪瓶仍然没听见,反倒驰得更快了,韩铁芳连气也不缓,身子几乎伏在马身上了,只是追、追、追,后面的两骑红马也紧紧地追著他,转了库鲁山麓,就看见天愈宽、草原也愈广阔,这条路可倒显得窄了。春雪瓶骑的马又把前面那十二匹赶过去,那十二个哈萨克人齐都哈哈大笑,可是韩铁芳也骑著马紧跟著来了,他们就一齐“突!”“突!”嘴像放炮似的向韩铁芳怒吼,并一齐横马要挡道,但韩铁芳的膀下铁骑早已冲过,这铁骑黑马,矫捷得真如神龙,似是有它的故主阴魂暗助,要向前去追它的小主人。
但是春雪瓶的白驹却也丝毫不让,轻烟似的四只马蹄飞腾,简直无法看出它的起落,不到十分钟她又越过了最前面的那匹马,那两个有胡子的人也一齐挥鞭争赛,但不到五分钟春雪瓶又已经去远,韩铁芳也把他们都越过去了,他们一齐大怒,大骂,紧迫,两匹红马和十二匹杂色的马也都赶来,向前齐追韩铁芳,旁边有许多观看的人也都帮助追截,但黑马就如一条乌龙,任凭谁也截不住,也赶不上。此刻,后面的锣鼓喇叭之声,震耳地响了起来,那边上千上万的人高声地笑,大声的喊,“哇啦哗啦”地如卷起万顷的海风,刮起了十里的沙漠风。韩铁芳也不再叫春雪瓶了,因为无论如何大声叫,也休想她能听见。
春雪瓶此时距离著目的地不过一箭之遥,第一名她是稳拿了,却不料突然之间一匹黑马将她越过,马上是一个身穿蓝绸衣裤的少年人,并不是赛马的。她不由大怒,同时又一惊,因为这匹黑马是,是……她原来认得。此时那边的人也看出来了,锣鼓喇叭之声就都骤然停止,那千千万万的人都把欢呼声改为怒吼声,真如洪涛飓风向著韩铁芳齐扑上来。韩铁芳已拨马将春雪瓶拦住,他急急喘息说:“姑娘已经第一了!但我来告诉你,你的母亲已死于沙漠,我是特来……”他的嘴唇尽管动,对方连一个字也听不清。
春雪瓶瞪起了眼睛,挥鞭就抽在韩铁芳的脸上,韩铁芳刚拿袖子一捂脸,那狂风大水似的人群已扑过来,就要捉他。他赶紧拨马往回就跑,一面还回身急急地摆手,嘴唇乱动,但那边的人全都“哇哇啊啊!”乱喊著番话,大概就是些:“捉呀!拿呀!他扰乱咱们赛马,他骑的是春大王爷的马,别叫他逃走呀!”而西边的红马及杂色马等,又皆赶到,小霞幼霞,及有胡子的,黑脸的哈萨克人也全都怒喊,旁边看热闹的人也都拥上来,尤其是春雪瓶她真如一个女罗刹,雌妖魔,催马急迫,不容分辩。
韩铁芳只好将马闯入旁边的茂草里,草比马头还高,他在马上回过脸儿来,他的脸部叫鞭子抽破了,他还嘶声喊著说:“你们……”摆手不成,他又连连抱拳,说:“别乱嚷!……听我说……我为尽友谊才来此!……春雪瓶……秀树奇峰……你母亲的尸骨是我给埋在沙漠里……我来找你……为还你遗物,请你去接灵……”但是他虽说著嚷著,急得都要死了,同时还得催马分草赶紧的逃跑,因为那边黑压压的一片人,数十匹马也都追进草原来了,且有刀剑闪闪地舞动。
他就不禁叹气,忽然又将心一横,说:“由他们去,死吧!我为朋友死地无悔!”
这时见春雪瓶已单身在前追过来了,他刚要再说:“我是为你来的……”突然觉得左肩一疼,中了一枝小箭。他又拱手说:“玉娇龙你母亲托我来的……”胸前又一疼,原来又中了一枝箭,他的身子一仰,马又站起来一跃,就整个将他摔下来,落于草中,他忍痛爬起来冲著乱草就跑。跑出了很远,实在接不上气了,就倒在草中,不住的呻吟,并且流了几滴泪,想著自己是为甚么?生身的母亲困在祁连山里,好容易盼得自己长大成人了,却不去救她报仇,即使报不了仇死在黑山熊的手里那也值得。如今却随著个病侠来到这边疆绝域,连话都不通、不讲的地方。病侠死了,我给葬埋了,费尽了辛劳才找到她的女儿,可是却不容我说话,反倒用鞭子打我,拿弩箭射我,这真没有好人走的路了!他拔出胸前的弩箭一看,幸亏还好,箭头没有她母亲使用的那么长那么尖,不然这一箭早就将我射死啦!左肩上中的那一枝,早已滚落了,大概也跟这枝一样,说实在的话,虽然也流出来血,可是伤得并不太重,只能算是皮肤之伤。他站起了身来,四面都是草,甚么也望不见,可是听得还有人乱嚷嚷著,说的都是哈萨克话,可见他们仍然不甘心,非要将韩铁芳捉住杀死不可。
韩铁芳只得又赶紧将身趴下,过了多时,才听不见搜寻的声音,他这才又站起来,心已渐定,气也不喘了,力气也恢复了一点,可是左肩跟前胸就像被蝎子蟞过似的,那么一阵阵地发疼。两只手也有擦破之伤,衣服也撕破了几处,他翻了翻里衣,见自己的那块红罗倒是没有丢失,心中就想:既然来到此地,舍出命去我也要把事情办完,才算不负亡友病侠之托,春雪瓶多半是不会汉语,然而她毕竟是个人,既是人就决不能不讲理,我还得回店房去,那匹马一定是被她夺回去了,这样也好,只是病侠遗下来的东西跟宝剑还都在我的店房里,我都得交代清楚了。如今不管玉娇龙是不是她的母亲,反正病侠自与我在灵宝县相遇之后,沿途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我都得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尤其是她母亲的葬埋地点,总之,说完了我所要说的话,即使她杀了我,我也实践了诺言,不负朋友之托了。于是他就走,才迈了两步,忽然觉得脚底下有个软东西,倒把他吓了一跳,以为踏在蛤膜身上了,可又听不见叫唤,他离开两旁的茂草,低下头去看,原来是来的时候自己揣在怀里的鳗头,记得只吃了两口,怀里原有两个半,如今只能在地下找著这一个,连泥带脚踏,已是又脏又扁了。但他一看见食物,却又不由得饿了,就拾了起来,将皮剥去,急急的吃完,他就先仰面辨了辨方向,这里草虽然高,可是挡不住西南边的巍峨的库鲁山,于是他就双手分著草往西南方向去走,走了不远,忽然在草中又发现了一条曲折的小路,他就抖了抖衣棠,放步走去,走了多时,没有看见一个人,只听得两旁有牛吼马叫,也没看见一匹牲口。
他又往前走,离著库鲁山的山根就不远了,这里却看见有几个“蒙古包”,都搭在山坡上,而山坡和草地上的牛马,斑斑驳驳,一群一群,简直数不过来,至少有两三万。韩铁芳原想躲避著去走,可是他避不开,走来走去,结果还是陷于牛马阵里,脚底下不是踏的牛溺,便是马粪,他尤其注意马,见这无数活蹦跃跳的钢毛铁髦的大马,页有些比乌烟豹还强万倍的,比病侠那匹马强十倍的。他想起今天虽然几乎丧了性命,但春雪瓶竟是这样的一个绝世的女子,也总算自己没有白来。并且这赛马会的第一名原应当让我,因为我把春雪瓶全都赶过去了,病侠的那匹铁骑实在叫人爱惜,直快,忽然仰面一看天色,只见满铺著彩云,真如春雪瓶的脸颊那般美丽,天色已经不早,这一百里地自己至多才走了一半,几时才能回到店房呢?事情快些办完,自己好快走,好去办自己的事,这样耽误著,哈萨克人明天不定又要怎样对付自己了,又向四下看了看,这些马恐怕连它的主人也记不清数日,何况一个看守的人也没有。于是韩铁芳的心中忽然起了一种心思,这种心思,他活到今年整二十岁,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几近于盗心。就是他想要不去跟主人商量,就骑走一匹马,但只是借用,骑回到店房,设法将病侠遗物及遗嘱都交代给春雪瓶,自己就将马立时送回来。他想:这也不能算是偷盗,骑走,送来,至多两日,马主人必不会知晓。于是他就决定了,又向前走著,两只眼可对于马群更加注意,并于草中折了一条小树枝,要作马鞭子用。
此时,夕阳渐落,天色发紫,在紫色之上渐渐地又展开了深青的暮色,晚风亦起,草动马嘶,山坡上的“蒙古包”也模糊了,他遂就大胆地抓住了一匹黑马,然而才一骑上,马就将脖子一扭,身子一颠,他就“咕咚”一声摔下了,这匹马跳跃起来,旁边的马也都发了脾气,长嘶乱跳,幸亏他爬起来得早,不然一定要死于马蹄之下。他发了一会呆,心里明白了,并非自己的骑术不好,原因是这些个马全是“野马”,生来没有经人骑过,所以性情都极烈。
他有了这经验,于是就计划著办法,缓缓地走了几十步,他又看见了一匹白马,就猛扑向前先抓住了马鬃,这马扬首跳跃,他却早已跨上,手揪著马鬃就像揪住缰似的,任凭这匹马怎样性烈,也得听他支使,当下就狂奔著一直往西,但惊得那无数匹马牛羊也齐都乱奔,马嘶牛吼,声如沉雷,整个的草原立时骚动起来,山坡上的蒙古包那边也晃起了熊熊的火把,韩铁芳一看自己又惹出祸来了,他就更握紧了马鬃,飞似的跑去,少时就冲出了草原,跑上了那股直道。于是他揪马鬃,捶马胯,顺著这条道一直走去。
这匹马的蹄下还生来没有钉过铁,所以跑起来都无声,但极难于驾驭,三四次都几乎将他摔下来,一连向下走了四十多里,已经离开了草原,身后也没有人追上来,眼前且有灯光闪烁。韩铁芳实在不能骑了,他先准备好了,将一条腿先提起来,然后斜著从旁一跃,他就如一只燕子下落于地面,而那匹马也狂奔著不知跑往哪里去了,他的手中空握著两把马鬃,幸亏跳得利便没有摔著,但两腿发酸,胸前跟肩上的箭伤又微微地作痛,痛得他真要骂出来。尉犁城的人不讲理,马也这么烈,真是个怪地方!可是扭头一看,灯光点点,很是清楚,这里离著自己住的店房大约不过一里地,他就不著急了,先坐在地下歇息了半天,时时扭头向看县城那边去看,就见那边的灯光越来越多,而且往来摇动著,他就以为今天白日有赛马会,所以晚上也比往日热闹,他就想:店房的何掌柜和鞋铺的李鸿发,他们只不过口中不敢提说春雪瓶罢了,但若写一封信,详述病侠的死况,连同包袱、宝剑,请他们交给春雪瓶,或许不难,那么就这样办,办完了,明天清晨我就走,只带著我的剑跟琵琶走。
不过他虽这样忿忿地想著,脑中却又映出白日所见的秀树奇峰春雪瓶,那白衣白马,白草帽,小皮靴,俊俏的模样……蓦然想起病侠为甚么一定叫我随她到新疆来,就是为叫她这亲近的人帮助我去报仇,而且叫我终身在这地方给她这亲近的人作伴。怎么样地作伴呢?当然是永久住在一块儿了。而在路上时,病侠又曾三番五次盯问我娶妻没有?哎呀!如今我才明白,病侠原来是这番意思!可是……他想到了这里,不禁呆呆地发怔,咬咬牙,恨自己为其么对病侠说假话?更恨自己为其么要早娶那一房不遂心的妻室?终于他长叹了一声,说:“这是其么事?别说春雪瓶本人必不愿意,一句话还跟她讲不明白呢,她恨不得将我用乱箭穿身,我还想娶她吗?笑话!做梦!……唉!即使她也愿意嫁我,遵她的母命,但我骗了病侠还不要紧,不能够再骗她!走!别再做梦!舍出了我的命,说明了我这个人,我走!永远不到新疆来!”他仿佛立时就不能在这待著了,迈著大步,迎著那些浮动的灯光走去,但是他却觉得很伤心、很悯怅。
走了一会,便来到尉犁城外的街上,见往来的人果然不少,提灯笼的,拿火把的,都大声说著番话,不像有甚么事似的。韩铁芳却又不禁有点疑惑,两眼发直,险一些没掉在沟里,原来这里有很深的阴沟,人家铺户所倾倒的脏水,连雨水,全在这里边流,韩铁芳一纵身就跳过了沟,他鼓著勇气走去,一直回到店房,可是才一进门,就见店里十分杂乱。院中有灯光,有许多哈萨克人向著店家跳著、嚷著,而灯光里居然又看见了换了一身红的春雪瓶,和那小霞幼霞姊妹俩,都把极长的头发分为四五条小辫在后面披著。店掌柜说著磕磕碰碰的番话,央求人家,急得要叩头的样子。韩铁芳却挺身向前,高声嚷著说:“我来了!有甚么事我一人当,杀剐髓你们。但你们得听我说明白了话。何掌柜,烦你把我的话向春小姐翻一翻,我是受春大王之托……”
这回他本是想辩解开了,不料他的话才说了三句,旁边就有哈萨克人把他揪住,他并不抗拒,昂然地接著再往下急快地说,不想他说得太快了,他的河南话连何掌柜都听不大懂,春雪瓶虽然瞪眼注意看著他,但加上人吵,还是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只见韩铁芳跳著脚大声说,好像是骂她的样子,同时哈萨克人已经抽出来马皮绳子就要将韩铁芳上绑,韩铁芳恐怕一被绑起来,就更难讲理了,他一时情急,抡动了拳头,“兵兵兵兵”一连打躺下三个人,春雪瓶就大怒,将双剑扬起,寒光惊人,如豹子一般扑过来、旁边也有哈萨克人抡刀向韩铁芳就砍,韩铁芳猛向前将刀夺过来,春雪瓶的双剑已到,韩铁芳用刀一迎,锵然震耳,他又说:“你别……”但剑又猛刺来了,他赶紧后退,后面也有人拿刀截住了他,没法子,他只好“嗖”的一声上了房,刚向下摆手,想再说话,春雪瓶、小霞、幼霞一律是红衣宝剑,飞追而上,他只好又向下跳去,就跳到了大街。门前有马,他想要抓一匹马,骑上再讲话,许讲便讲,不许讲便逃。但三只红影,数道剑光,又一齐如飞的逼来。他将马才抓住,又赶紧放了手,只听一声马嘶,不知是哪个女子,误将剑放在马背上了,马一倒下,倒把三个女子拦住,韩铁芳就趁势飞奔。街上还有人要截他,抓他,也没有抓住,他却如惊弓之鸟,逃命的兔子般急奔。
不料太慌张了,忘记了地下的阴沟,就“扑通”地掉在沟中。所幸水不深,只没膝盖,然而气味难闻得很。此时上面的人喊声,马蹄声、越来越乱,沟边并闪闪著灯火之光,吓得他更不敢出头。如此就在这里边藏了半天,上边才渐渐消停了,他才喘了一口气。
夺来的刀还握在手里,气得他真想跳上去杀几个人才好。暗想:赛八仙实在说得对,春雪瓶真是不可理喻的,大概她自幼跟番人在一起长大,已养成了一种烈性,现在我没有法子再跟她把话说明,只好……反正无论如何将病侠的尸骨收在棺材里再葬埋,我不求生人谅我,但求对死人无愧!于是,在泥沟走了几步,刚要往上去蹿,忽听上面又有款款的马蹄之声,他就又不敢动了,又在沟里躲了半天,忽听“扑通”地一声,由上边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溅了他一脸的臭泥。他不由大怒,拼命地爬了上来,手抡带泥的钢刀,大骂著说:“这样欺负我,我可都不顾了!来,无论你是谁!”他看了看。
街上已经没有人,模糊的月色之下,十步之外立著一个牵著马的女子,他就一阵惊愕。
女子手无兵刃,过来就先揪住他的胳臂,夺过了刀去,扔在沟里,一手揪著他,连马跳过了沟,匆匆地向草地那边走。他倒觉著很难为情,说:“春小姐!你先听我说!我姓韩,是因为令堂病殉于白龙堆……”女子拉著他疾走,他看见女子穿著一身红,梳著一共五条长辫子,身材是那么苗条,他不由得也脸红,一边随著走,一边又说:“我来正是为告诉你这些事……”忽然,他见女子牵的是一匹红马,便觉得有异,而那女子又回头嘻嘻地一笑,刚从乌云中走出来的月光正照著她的脸,韩铁芳吃惊地一看,原来不是春雪瓶,却是那个脸儿微黑的哈萨克女子,多半她的名字就叫作小霞。
此时已离市镇很远了,他就夺开了胳臂,拱拱手说:“小霞姑娘,我称呼得若不对,你可也别见怪!幸亏你能看出我不是坏人,那么就请你去告诉雪瓶,她的母亲已经死了……”小霞听著,却笑著,韩铁芳就越觉得诧异。心说:虽然死的人与她并无关系,但她也不应当就这么喜欢呀!因之又说:“我已将她的母亲,在白龙堆找了一个很好的地方暂时埋了,可是没有棺材,她总是备棺去盛敛了接来才好,我或是告诉她地方,或带著她去,都可以的。谁叫我应允了亡友的嘱咐!别管受多少辛苦,我也无话可怨!只是这些话得求你先去告诉她,我可以在这里等著,她若不愿见我,我也实在不敢见她。还求你劝她不要烦恼,人活百岁终须死,她的母亲虽死,却留下了英名,叫她别伤心。至于我在店中放著的那些东西,除了一口剑,一只包袱,琵琶,其余全是她母亲的遗物,我一点也没有动……”说到这里,忽见小霞拿著一条辫子向他一掠。他赶紧又闪开了一步,心说:莫非她笑话我的身上脸上都有泥?便也微笑说:“我实没想到她不懂我的话,以至我落成这样儿。但是不要紧,只要我尽了朋友之心就好了!连我的姓名都不必告诉她。”说到了这里,忽见小霞又进前,并且歪著脸儿直笑,还说了一句番话。
韩铁芳不由得生气,说:“我说了半天,原来你都没听明白呀!你让秀树奇峰来好了!我在这里等著她,或是你带著我去!”小霞却撇撇嘴说:“秀树奇峰?”接著又说番话,并作手式,那意思是叫韩铁芳跟著她走。韩铁芳摆摆手,用力一夺胳臂,发起怒来“叱”的一拳,就将小霞打得坐在了地下,韩铁芳就飞上了她的那匹红马,放曫就走,小霞急忙爬起来,以番语怒骂著,急忙的追赶,她跑得极快,却也追不上韩铁芳的马,此时她手中环持有皮鞭,抖起来就向韩铁芳飞去,没有打著,落在了地下,她又由地下抬起石头块、土块,雨点似的追著韩铁芳的身后乱抛,她并尖声地怒喊。但韩铁芳骑著马鞍齐全的红驹,就于月色微茫之下,得得得地跑远了,霎时间便已不见,小霞气得就坐在地下,不住地哭。
这时夜已深了,市街上早已没有了人,天空飘荡著一片片乌云,月光忽隐忽现,刚才在市街上搜查韩铁芳,骚扰了一阵的春雪瓶,率领著七八十名哈萨克,他们以为韩铁芳是早已逃跑了,所以就顺著大道去追,追出了十余里也没有追著,他们又奔向库鲁山,又搜查了一遍,听那里的哈萨克人说:“天幕时,草地上有人盗马。”于是春雪瓶又持双剑,带著幼霞及七八十骑众,铁蹄几乎踏遍了草原,也没见他们所要捉捕的人的影子。
这时月色已离了山峦,向西坠下去了,天上的乌云越多,四周发暗,风吹茂草,作成一片潮声,牛马被惊得都乱吼乱叫。春雪瓶就将双剑入匣,以哈萨克的言语高呼著:“小霞,幼霞,咱们走吧!”又将鞭子一挥,仍以哈萨克的话说:“你们也就各自回去吧!”当下那些骑!马的,还有在马下走!的,背!弓的,拿!刀跟剑的,举!已经快烧完了的火把、灯笼、都累得不成样子的哈萨克人,听了春小王爷的吩咐,就一齐答应,各自分散,各回自己的“蒙古包”去了。一时众人尽散,只有雪瓶跟幼霞,她们却看不见小霞了,叫了半天也没有人应声,她们知道小霞平时就很会偷懒,这一定是她走在半路,怕累!,就偷偷地溜回去了。
春雪瓶十分气恼,她这时骑的是一匹紫骏马,同!幼霞走出了草原,就顺!白日赛马的那条大道,款款而行。云中的月光,把两匹马和人的影子,模糊地印于地面,蹄声也很轻微,她头上累出来的汗水,也被夜风吹干了,只是她还有一些气喘,这倒不是累的,是气的,她的身边,聪明的幼霞说!汉人的话,说:“瓶姊!你生甚么气?三爹爹一定不会死的!”春雷瓶却一声也不语,她心中不胜悬念!她的爹爹。(爹爹两字,原是旗人对于叔父之称,对于姑母也可以这样叫。)春雪瓶自从记事以来,就跟著那像母亲一般慈爱的女性的爹爹,她只晓得她的爹爹是姓春,排行第三,有两位伯伯都在北京,而她的爹爹却是个未出阁的老处女,因此在北京住著,忽然母亲死了,她这个爹爹一伤心,才到新疆来。而她呢?是谁生的呢?她爹爹向来不许她问,她也不敢问,但在心中终究是一个难以打破的苦闷的谜。
她随著「爹爹”生活了十九年。小霞比她大,幼霞却比她小,那二人的母亲,她的“美霞姨姨”,是在库鲁山一带养著三万匹马,一万多头牛的人,姨夫又作著「千户长”的官,家中是巨富,两地的“爹爹”也有一万多匹马托姨夫代管著,所以她同她爹爹的衣食也从不发愁。
她的爹爹春龙大王,又名沙漠龙,还有个不大为人知道的别名,是叫“玉娇龙”,自幼教给她骑射及剑法。她跟哈萨克人常在一块赛马,她爹爹从不过问。可是给她所用的弯箭却是另一种,箭尖又短又十,大概是惟恐她伤人,她的剑法已学会了武当派中所有的奥秘,但后来她爹爹只叫她用双剑,因为双剑舞起来好看,自己练时也可以自娱,而不至非要找对手去试一试。同时她还有一位绣香姨姨,随著那在别处作“千总”官儿的萧姨夫,每年必来到她家中住些日子。绣香姨姨工刺绣,教会了她扎花儿、做针线。并且绣香姨姨原是爹爹的丫璧,随侍多年,爹爹常背著人跟绣香密谈,有时还哭,大概爹爹的生平及自己的来历,只有绣香姨姨一个人知晓,可惜她的嘴又那么严,从来不肯吐露一句。
绣香姨姨是前几天来的,现在住在她的家里,自从元宵节在县城里看过花灯之后,第二天爹爹玉娇龙就走了,爹爹的走是不得已的,据自己所知道,爹爹在玉门关里,甘陕一带,还有一个跟自己一样的亲人,是其么关系地无人知晓,但已与他多年未见了,她的可怜的爹爹虽然踏高山、走沙漠,驱使数万哈萨克,剑杀过无数的贼人,整个南疆的人无论是谁,都不敢说她们的姓名和一切的事,但有时她总是伤心的,她伤心时与平凡的妇人一样,能哭个半夜,任何人劝也不行。为此,累年地伤心,就使得她病了,她的痛势愈重,她的心事也就愈多,伤心也愈重,脾气也忽好忽坏。年前又有个赛八仙给她算了一封,说是她的那个亲人现在已经长大了,住在南方,于是才又动了爹爹的远游之心,本来爹爹自述于十九年前她曾发过重誓,“决不再进玉门关”。所以她教训雪瓶也是:只许在尉犁城一带,不许往玉门关里去,但爹爹终于背了她的誓吉,竟往玉门关里去了。
其实自己””雪瓶””也巴不得要跟了去,因为听说玉门关内的地方很大,有许多省分,比这里好,跟这里不一样,长江一带风景最佳,北京景物尤其繁华,并听说有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蔡湘妹,许多位武艺超群的男侠女侠。那些人除了李慕白拿过爹爹的一件东西未还,爹爹非常恨他之外,其余都是爹爹的朋友,然而爹爹骑著黑马走时,竟不许别人跟随。如今爹爹去后已有半载,自己的心中无时不在忧虑思念,却不料今日竟只见马回来,不见人归!……
春雪瓶一路上想著。不觉已回到了市街,凄清的市街上,有一个人迎面走来,向她尖厉地说著番话,那意思就是:“那小子跑了!我因为马太累了,就落在你们的后面,不料那小子竟从草地中出来,一拳将我打下马去,他夺了我的马就跑了。往东南跑去了!”说话的正是小霞。
春雪瓶听了,立时收住了马,气得变色。她一句话也不说,就立时拨马要向东南追赶,可是却被幼霞给拦住。幼霞平日就知道她姊姊嘴里的假话太多,今天在草地上搜拿那人的时候,她姊姊就曾悄悄对她说:“可别伤了人家。”当时她就没敢言语,如今她姊姊说是马被那人抢去了,这话焉能靠得住?说不定还许是她故意把那人放走了。
所以,幼霞瞪了她姊姊一眼,就劝春雪瓶说:“瓶姊姊!咱们别去追啦!刚才那么多人都追不著,如今咱们两人怎能追的上呢?我也真累啦,马也受不了啦,再说咱们跟那人也没有甚么大仇,何必一定要他的命呢?你别听我姊姊的话!”她是用汉语说的。自幼她们跟春雪瓶在一块儿,她聪明,就把汉语都学会了,而且说得很流利,她的姊姊小霞却一句也没学成。如今小霞转头就走了,走向草原回她们的“蒙古包”去了。
这时春雪瓶确实身体也太倦乏,而且伤心得神情颓然,就一句话也不语,蹄声款款,随著幼霞回到了家里,她的家就住在市街的北头,靠近城墙的一条小巷,这里有她们按照北京的房子样式盖的一所住宅,门楼虽然不大,门前也有栓马桩上马石,幼霞先下马叫门,里边有看门的老家人把门开开说:“哦!姑娘跟二姑娘回来啦!”这老家人是萧姨夫给荐的,在这儿看门有十年了,他是兰州人,自然胡子都白了,可是手脚颇为勤敏,他赶紧出来接马接鞭子。
春雪瓶也懒懒地下了坐骑,摘下了自己的双剑,她就随著幼霞进了门,一进门的院子有三间房,如今是萧姨夫住著,打的辩声隔著窗子都能够听见。再走进垂花门,院子很宽敞,早先是爹爹玉娇龙教授雪瓶、幼霞、小霞三个人武艺的处所。此时北房中灯烛辉煌,摇动著人影,是绣香姨跟施妈。她们闻著窗外的脚步声,就全都迎出来。
雪瓶勉强地带笑说:“绣香姨姨,您怎么还没睡?”
绣香说:“我因为不放心呀!哪能睡得著呀?哎呀!姑娘你快来吧,我知道那个人是谁啦!你听我告诉你……”
雪瓶忽然觉得惊讶,急忙带著幼霞进了屋,在西间的楠木榻上就放著宝剑,和打开了的一只包袱,里面是金锭银子,及几身男子的衣服都沾著沙土,这全是爹爹的遗物,她不由得就哭了,说:“我爹爹的马,跟这些东西全都到了那人的手里,您!难道说我爹爹是被那个人给害死在半路上了吗?”
绣香说:“那可不一定,你看……”指著靠墙扔著的一面琵琶和另一口宝剑,就说:“这姓韩的人我认识,他就是我来的那天跟你说过,在黄羊岗子我遇见了半截山手下的强盗,就是这个人跳进窗去把我救了。我因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第二天就打听了一下,原来这人因为得了病,在那地方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那店里死了一个瞎子,就是这人出钱给葬埋的,可见这个人也是一位侠义。那时那里的人好似有许多话都没敢跟我说。
那天,这个人就走了,黑马上就带著这而琵琶,我亲眼看见的,可惜我没想到他的马就是你爹爹的那匹马。刚才远利店的何掌柜送来这几件东西,他说:“这姓韩的名叫韩铁芳,跟鞋铺的李鸿发是同乡,原来他到这儿,就为的是找你!”
春雪瓶惊异地说:“找我?……”
绣香点头说:“对啦!他是特意来找你的。听何掌柜说刚才你们在店里要打人家的时候,人家本来只摆手,要分辨。那些人偏乱喊,不容人家说话,人家一定是揣了一肚子的委屈被你们给打走了!”
雪瓶扬起眉毛来说:“据姨姨这么一说,这人还是好意而来的?”
绣香点头说:“我说他是好人。”
雪瓶赶紧就质问说:“那么凭甚么我爹爹的马、宝剑,所有的东西都到了他的手里:您还能说不是我爹爹已然死了……”说到此处,她又流泪,接著忿忿地说:“我爹爹若死在半路,死在店房,马跟东西也不会到他手里,这一定是被他杀害的。”
她恨恨咬著牙,绣香又反问说:“人家若是将你爹爹害死,还敢带著这些东西找你来吗?天底下能有那么傻的人?再说这人的武艺又不太好,连你都打不过,你爹爹她是其么样的人?虽然她有病,可是,她还能够吃亏吗?”
雪瓶默默地沉思了一些时,神态就缓和了,顿了顿脚,皱著眉,含著悲声儿地说:“那……您说我爹爹可往哪儿去啦?”
旁边幼霞说:“我想三爹爹一定是进了玉门关,觉得穿著男的衣裘不大好看,带著宝剑骑著马,也叫人看了起疑心,她就另换了衣棠雇了车,把这些东西托了这个人……送来。”
雪瓶摇头说:“不像,宝剑她决不能不随身带著,金子银子到哪里不能用?她还必得托人给送回来?”幼霞发著怔不言语了。
这时绣香却不住背著身子拿手帕拭眼睛,只有她的心里明白,她的义同姊妹的旧主人生死只有两途,若是生,就是她已经在玉门关里找著了她的骨肉,而一同到别处去了,把雪瓶抛在这里。但又想这是不大近情理的。她临离新疆时,还路过乌尔土雅台去见我,殷殷地托付我来照拂她的女儿,那能反把雪瓶抛下呢?倘若是死了,那……绣香想到了这里,泪越发不住地流,因为看这情形,她的旧主人是一定死了,然而又不敢说,惟恐雪瓶立时就哭得死去活来,所以她拭了拭眼泪,说:“我想是绝不可能的,你爹爹向来就爱作这种别人猜不透的事。不信,一两天内她也许就回来了。”雪瓶摇著头悲泣地说:“我想她是不会回来了,姨姨你看,那琵琶也一定是我爹爹买来的,早先她时常唱歌,嘴里时常就念叨“天地冥冥降闵凶”那一句,近二年才好了一点,才不听她再唱了。可是琵琶一定是她买的,她想回家来弹著唱,好消解她的愁怀,不料死在半路,把一切的东西都抛下了!……”
绣香越发地摇头,但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她的旧主人虽然自来到新疆之后,便不再提她的情人罗小虎,其实她并未忘情,如果玉娇能在玉门关外重逢了罗小虎,那可就难说了,二人若是同往别处去成夫妇,她就决不能令她的女儿知道。因为她好强,顾颜面。想来想去,二人愁颜相对著,不知彼此是痛哭一阵好,或是互相安慰几句才好。
室中的两枝蜡烛已渐渐地烧残了,照得所有的檀木桌椅愈是阴暗,只有左壁旁的一架大穿衣镜,和桌上的一只银瓶,还返射著光,闪闪地射著人的泪眼。雪瓶也不睡觉就低著头坐著,窗户上已经发白,隔壁人家的鸡也鸣了,绣香就说:“天都快亮了,咱们也该睡了。今天还是得设法把那姓韩的找来,得跟人家客气点,别不讲理。找来了那人就可以明白啦!”
雪瓶叹口气,深悔昨天自己也太鲁莽了,怎么可以不容人家说一句就对人家那样凶呢?遂就说:“我想是不容易找回那人了,他已夺了小霞的马逃走,此时一定走远了。再说叫那些哈萨克人去找,即使见到也说不清楚一句话,反倒会弄得更糟!”
绣香说:“我想出几个人来。叫你萧姨夫,叫二姑娘……”
幼霞脸红著摆手说:“我可不去,我没那精神!今天我得睡一天!”
绣香说:“这么要紧的事你不管,你瓶姊姊白跟你好了!你三爹爹也白疼你啦!”
幼霞扭过脸说:“叫我一个人去,我不干!”
雪瓶说:“我们歇一会儿,还是一同去吧?”幼霞这才点头。
绣香又说:“远利店里的伙计都是汉人,姓韩的在他们那里住了许多天,他们全认识,可以叫他们派两三个人去找。还有,听说鞋铺里的李鸿发跟姓韩的很熟,还是他告诉人说那人名叫韩铁芳。我想要托他帮助我,他也不能推辞。谁要是把那人给找了来,咱们就得拿出点银子送给人家。”
幼霞又摆手说:“我不要银子,大家一块去找,我就也去,只叫我一个人去,我不去!”
绣香晓得她是羞涩,并不是不热心,若在平时,早就要说几句逗一逗她了,非得逗得她脸儿通红,趴在桌上不能抬起来才为止呢,今天绣香实在没有那兴趣。她就催著雪瓶跟幼霞都去睡觉,她独自在外屋,面对著残烛,等候天明好托人去分头寻找。连施妈也都睡觉去了,施妈原是江南常州府的人,随著她丈夫到新疆来作一个很小的书吏,不料走在沙漠中就遇著了盗贼,把她的丈夫杀死,她孤身徘徊于沙漠之中,幸遇玉娇龙经过那里,就仗义愤慨去寻找贼人,杀死贼人无数。从那次起,春大王爷之名更大,施妈也被玉娇龙带到这里来,一半是仆妇一半是客,这也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如今施妈听说了恩主生死不明的音息,她也加倍地难过,跑到西屋去哭啼,忍不住发出哭声,绣香在这屋里都闻见了,就出屋到院子里说:“施妈!你是怎么啦?你的哭声要叫姑娘听见,她那小小的心可怎么受呀?唉!”施妈才将声音止住。
隔墙的雄鸡却还呜呜地啼著,比哭的声音还悲惨。天光惭亮,东方的朝露,一片紫衬托著一片青,十分美丽,绣香还未回到屋内,就听前院有人在院中“呵”的大声呵欠,这是她的丈夫萧千总,他们结婚已经二十年了,早先她丈夫在瑞大臣的手下作小差使,办事还精明干练。如今他快五十岁了,升了个千总,官儿虽然不大,可是权势不小,所以就染上了赌博、好酒、喜欢喝早茶、懒惰种种的坏习惯,虽然他们已生了儿子,但绣香看见了她丈夫这种样子,心里总是难免不痛快的。
这时,多半是萧千总起来又要去上茶馆,只要一去就许在那儿赌上钱,到天黑才能回来。
当下绣香就追了出去,手扶著垂花门说:“你先别走!”
萧千总回过头来,笑了一笑,问说:“其么事?你们闹了一夜,叫我也没大睡好觉,现在让我上茶馆散散心去吧,我好不容易盼著一年请这么一回假,来这儿看看亲戚朋友,舒服舒服,没想到赶上这事儿,昨天半夜里,街上马蹄声响和那些哈萨克的吵嚷,真像反了似的,也亏是这位县官,要是我作县官,可不行!我看看都不顺心,我得散散心去!”
他开了门插关要走,绣香却赶出来揪住了他,低声说:“咱们不能竟躲著呀!得管管这件事呀!”
萧千总张著手表示作难说:“管?你叫我可怎么管!春大王爷就是春大王爷,王爷的事你叫我这千总官儿怎么管?外边,有人敢提这个春字都怕掉脑袋,十九年啦,咱们年年来这儿住一两个月,名儿是看亲戚,其实是看主子,看王爷,我连多一声气儿也不敢哼。其实,连根带底儿不是都装在咱们两人的肚子里了吗?昨儿的那件事,我就看看有点怪,那个韩某人,决不是无来由。”
绣香赶紧悄声问:“据你看,那个人是干甚么来的?”
萧千总说:“我看呀,那人也是一条绿林好汉,多半是大王爷给小王爷招来的女婿。那黑马、宝剑、包袱都是嫁妆,琵琶就是订礼!”
绣香一听,她丈夫说的这话倒是很有点道理,毕竟他是个官儿。自己想了一想,从十几年前玉娇龙就曾在私下对自己谈说过,将来雪瓶婚配之事,玉娇龙是梦想著把她的那亲生儿子寻回来给她这个女儿作丈夫的。尤其是赛八仙给她算了一个卦,暗示出她的儿子是在南方,她的这种意想愈加强烈,她路过乌尔土雅台的时候又对自己提起了这件事,但嘱咐千万莫告诉春雪瓶,就是将来他们成了婚之后,也不要告诉他们。
不过玉娇龙可又说:我进了玉门关,病势要是更重了呢?那可就不能这么办了,也许遇见少年英雄,就先给雪瓶订婚,留下个表记,将来或叫男的来娶,或叫女的去嫁,因为无论如何,也要在我死之前给雪瓶选出来一个如意的夫婿,并且即使会著那亲生子,那孩子或因当年遇盗堕车已成残废,或因自幼跟随盗匪在一块已入下流,那不但不能叫雪瓶嫁他,我真能够忍心不认!……
这是玉娇能与地分别时所说的话,她几乎给忘了,如今被她丈夫给提醒,一颗纳闷的心忽然又开朗了,于是就赶紧说:“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著,可是暂时别跟雪瓶提,雪瓶那个孩子的脾气叫人捉摸不定,谁知道她愿不愿意作人家的媳妇呢?今天你再去托托远利店的何掌柜、鞋铺的李鸿发,你们分头把那姓韩的找来,既然有这事儿,姓韩的一定心不死,他绝不可能走远的!”
萧千总把脖子一缩,说:“心不死?昨儿小王爷那个杀法,无论是谁,他就是不死心也得被吓破了胆,还不赶紧逃命?还敢在附近绕弯儿?别说那小子,就是我,我出兵打过仗,胆子比他怎么样?
可是,假若二十年前你像她那么厉害,我也不敢娶你了!”
绣香红了脸,笑一笑说:“那时候我可也不是好惹的,得啦!别费话,你快去给办这件事,三小姐一生都待咱们不错。”她的声音不禁有些悲惨了。
萧千总也没大理会,点头说:“这个忙是得帮呀!可是我只能叫何掌柜跟李鸿发去给找,春小王爷的事情吩咐出来,他们绝不敢怠慢。我可是不能去找那姓韩的,找回来,她们要把人家杀了可怎么办?我还得跟著去打官司,我不能!因为我多多少少也是个官。”他捞叨著,开了门就走了。打呵欠的声音隔著墙都能听见。
绣香将门关好,又急急忙忙走进里院,到了北屋只见那东里问的木炕上幼霞睡得很香,雪瓶却仍然在炕上坐著,绣香就故意她笑著问说:“你怎么还不睡呀?天都亮啦!昨天白天赛马,夜间追人,多累呀!你不睡个觉还行?快躺下吧!身子也要紧!”雪瓶呆呆地坐著发了半天怔,绣香又说:“已经叫你萧姨夫托他们找那姓韩的去了。”雪瓶一句话也没说,只流了几点眼泪,便倒身睡去了。
胡同外是不断地有大车响,天色已大克,太阳都照到了窗户。绣香也睡了一会,便被人吵嚷醒了,院中有好几个人说著番话,绣香就隔著窗说:“别嚷嚷!有甚么事?”是那老家人的声音回答说:“是草地上的百户长来啦,昨天咱们这儿的姑娘赛马,不是跑了第一吗?第一名应得的礼物,他们给送来了,问问姑娘收下不收下?”
绣香说:“不收!这儿向来不收别人的东西,难道他们还不知道?叫他们走吧!别在这儿嚷嚷!姑娘才睡著。”
窗外的老家人又拿番话跟他们说了一阵,他们也都悄悄声地说著。说了半天,老家人又隔著窗户向屋里悄声儿说:“萧太太!他们说姑娘昨天还赢得一名媳妇儿呢。叫她来这儿使唤好不好?”
绣香说:“这儿的人够用,不必叫那媳妇儿来,昨天的事都算啦,应得的东西这里姑娘是一概不收!”
老家人答应著,可又问说:“他们请您给问问姑娘,今天还去追那个人不追了?”
绣香说:“千万别叫他们去追!昨天还不是因为他们才把事情搅糟了的吗?”
老家人说:“可是,据他们说小霞姑娘今天早晨才回去的,一个人备了马带著银钱又走了,临走时她可是说她追不著那个便永不回来!因此美霞太太非常著急,大概今天她还要来这儿,托咱们的姑娘给去找找呢!”
绣香征了一怔,不耐烦地说:“哪儿去找,除了高山就是大河,不是草地就是沙漠,去找一个人就够难的啦!哪还有人去找她!不过,我倒很想念美霞太太,请她今天来吧!”
老家人却跟那些哈萨克人说了,哈萨克人就全都走了。绣香向里屋听了听,雪瓶并没有醒,她就慢慢地起来,略略地梳妆了,然后就将房门开开。
原来此时春雪瓶是早已醒了,刚才窗外说的那些番话、汉话,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小霞为甚么去追韩铁芳她也明白,心里却不禁有些不痛快。只是昨天太疲倦了,今天实在不愿意起来,并且自己还是认定了爹爹已死,即使找回来韩铁芳,他所说的必然也是凶耗!她实在没有精神,就依然躺卧著,枕畔已湿了一片泪迹。这时,突然外面又有人说话,原来是萧千总的声音说:“好了!好了!人我全托付啦!鞋铺跟店房,掌柜的虽没有亲身出马,可是人家把伙计都派出去啦!只要看见姓韩的,就一定给请了来,你们先别著急。我还由街上请来了一位神仙,让他来给咱们算卦,问问姓韩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大王爷在外有甚么变故?来!我说!你出来!见见这位活神仙。”又听有一个说北京话的人,拿著腔调说:“卦不虚算,一算必灵!”
绣香开门出屋去了。里间的幼霞却忽然推了雪瓶一把,说:“又是那赛八仙来啦,昨儿我可在草地上恍惚看见他啦,他跟著一个骑黑马的,我想起来了,就是那姓韩的!”她急急忙忙跪著去掀起了一角窗帘,偷眼往外去瞧。雪瓶却仍然躺著,但注意地听外面的人说话,先是听绣香说:“赛八仙!
你给我算一算吧!算算我们现在要找一个人,他去了哪裹!今天能找得到吗?他是个贵人?还是个小人?再给我们算算春大王爷,她的人怎么样?现在外是平安不平安?”
赛八仙当时就拿起铜钱来哗楞哗楞。才响了两声,萧千总就把他拦住了,说:“喂!喂!你先别摇,咱们把话说明白了再算,第一,你先得看看这是其么地方,第二,你打听打听我是谁!第三,你想想我为其么今天把你拉了来?这儿的大王爷是年前你的一个卦结算走了的,昨儿有很多人都看见了你跟那姓韩的在一块。如今这个卦,据我想大概就是不算你也早就明白啦!干脆咱们就免去生意口,不要装腔作势,最好实话实说吧!”
萧千总是因刚才听了茶馆里的传言,以为那韩铁芳来此,至少赛八仙知情,所以拉他到这里来,先吓唬他一下,却不料赛八仙呼二爷是十分地从容镇定,幼霞隔著玻璃看他的脸色都没有变。地下铺著一个蓝缎绣著团鹤的棉垫子,眼前放著那黏贴著许多朱红新纸的小箱,上面放著一个木头盘子,一个擦得很亮的铜盒子,他拿手中擦了擦脸上的鼻烟,又摸摸八字胡说:“要是不叫我算卦,我可甚么事也不知道。我是神课,神相,昨天我为甚么跟那姓韩的一块看赛马呢?我本来不认识他,就因为我用相法,看出他的脸上露出凶纹来,眼前他就有杀身之祸,我们虽然不可泄露天机,可也得遇人便救,我才跟他不熟假充熟,打算耽误他点时候,给他解去那步灾难,不想他不肯听我的话,到底还是闯出大祸来,还幸亏他五行有救,现在这个人多半没死!”他这一番话,把萧千总说得不但发愣而且直点头。
绣香倒瞪了她丈夫一眼,又向赛八仙说:“你就给算一算吧!”于是施妈由屋里搬出个凳儿来,等绣香坐下,赛八仙呼二爷就将那铜盒里的几个铜钱,摇了几下,就打开盒盖,把铜钱倒在木盘上,瞪著眼睛看那钱是正面,还是背面,然后又装在盒儿里再摇再倒再看。一连几回,他又半闭著眼睛,口里把金木水上火,干坎艮震巽离坤兑,说了大半天,他就眉展眼开地表示算出来了说:“那个人原来跟这里的大王爷是好朋友,他到新疆来,专为拜访小王爷,并没有其么恶意。他路过白龙堆的时候,还在沙漠里遇见大风。”
萧千总赶紧问说:“这是算出来的吗?”
呼二爷正色说:“刚才摇出的卦里边有坎,坎为水,水里有龙,所以是白龙堆;卦里又有巽,巽为风,所以才说沙漠里遇见了大风。”
绣香就问:“那么这里的大王爷现在是生是死?”
呼二爷笑看说:“哪能死呢?至少还有二十年的阳寿呢!”
绣香又问:“那么她现在在甚么地方?”
呼二爷说:“这可就得说到白龙堆沙漠的那场风了。据我想,春大王爷由玉门关里回来,半路上就遇见姓韩的,姓韩的也会武艺,因此春大王爷很喜欢这个人,就交了朋友一同往西来,不料走在沙漠中遇著大风,二人就在白龙堆失散,因为这卦中有离卦,离为火,水火不相容,必定分离。姓韩的遍找也找不著春大王,他只好就将大王的马、宝剑都送到这儿来。……”
绣香惊讶地又问:“那么春大王爷现在在哪里呢?”
呼二爷又算了算,说:“不远!不远!坎为土,北方壬癸水,白龙堆北边就是迪化城,春大王一定是由白龙堆冒著大风到了迪化城,可是现在还有点病,不能立即回来,还得在迪化住些时日,迪化也有贵人相助,必不要紧。”
这半天,萧千总听得都发呆了,呼二爷说到这里,他就跳了起来,大喜说:“真算得对!不愧是神仙!”又抱拳说:“刚才多有得罪!对不起!对不起!”赶紧叫绣香拿银子,这时幼霞也喜欢得赶紧放下了窗帘,去抱住了雪瓶,笑著说:“瓶姊你听见了没有?三爹爹真没有死,在迪化啦,咱们去接她老人家好不好?”雪瓶的心里仍然有点半信半疑。
少时,萧千总把赛八仙呼二爷送了出去,他又回来,就到屋里笑向他太太说:“我也早就猜著啦!现在北京的大少爷奉旨查办新疆巡抚已经到了迪化,多年未见的亲兄妹,她还有不去见儿的道理?见了面哪能又立时回来?咱们也快到迪化去见见吧!我也得给大少爷去请请安,求他再提拔提拔我!”
绣香也很喜欢,就说:“再等一天,看能把姓韩的找回来不能?要是找不回来,明天咱们就准备去上迪化。赛八仙那一算,我忽然想起来了,咱们这儿的那位,她是有那个脾气的,我记得她十几岁时跟著老太太由且末城到伊犁去看舅母,走在沙漠就遇见了大风,她就失散了,后来可又找著啦,一点地没有舛错。她生平最爱沙漠,她走在沙漠中常听有人唱歌,咱们可都听不见,她是沙漠中生长大了的,近十几年都在沙漠里,她尤其爱看沙漠中刮大风。……”
萧千总说:“别多说啦!待会儿雪瓶姑娘醒啦,咱们就告诉她的爹爹现在迪化城,问她要不要去?”
此时春雪瓶早已跳下了里屋的炕欢蹦蹦地跑了出来,高兴看说:“我去!我去!萧姨夫你快去,咱们买办东西,加紧预备!别管今儿找得回来找不回来那姓韩的,明儿一早咱们一定走!”又跳了跳,笑著说:“我要叫我爹爹带著我逛遍了迪化城!可是……”她又纳闷地向绣香说:“姨姨,我儿了那……我那大伯伯,到底我应当叫他甚么呢?”
绣香就答覆她说:“见了面你只叫伯父就行啦!照著旗人的规矩是应当叫“大爷”的。”往下的话,她就不能再细说了,因为若是一说出来,就得详谈玉娇龙的家室,而雪瓶的来历也就成了问题,应当怎么说呢!玉娇龙不错是出过阁,但嫁的却是最不相合的鲁翰林,鲁家又跟春雪瓶一点也拉扯不上,说起来太麻烦,既没法说,玉娇龙又嘱咐过无论如何也不许说,所以她就只好改说别的话岔了过去。
春雪瓶当时就欢欢喜喜,急急匆匆地收拾行李,幼霞也高兴地帮助她。萧千总是出去办礼物,备车去了,绣香又把许多事都吩咐了老家人跟施妈,当时大家全都兴高采烈,与昨晚之马乱人驾、疑生疑死是绝然不同了,大家都相信赛八仙是个活神仙。
午饭后,幼霞的母亲美霞就来了,这位三十多岁的哈萨克的贵妇人是带著四名丫寰、坐著三辆牛车来的,她对于汉话仍会得不多,而气度却跟满汉的贵妇人无异,她听说玉娇龙现在迪化,安然无恙,她更是欢喜,但是一听说玉娇龙的胞兄宝恩现在也到了迪化,她却又有点发愁,她惟恐玉娇龙眼著哥哥带著雪瓶回北京去住,就不再到尉犁来了,她非常恋恋于多年来的友情。
雪瓶倒是劝慰著说:“不会!我们还得回到这儿来,因为我爹爹她舍不得离开沙漠,美霞姨姨你就放心吧!可是,我要带著幼霞妹妹去,好叫她陪伴我。”
美霞对她的两个女儿,最是钟爱幼霞,小霞今天走了,她并不十分挂念。但幼霞要离开她,她却有些舍不得,想了一想,又觉得孩子到大城里去历练历练,见见世面也好。在这里除了草、沙,就是牛马,能看得见甚么呢?这孩子自幼跟玉娇能在一块的日子较多,所以脾气习惯都跟哈萨克人不同了,不如叫她去吧!迪化离著这里也不算太远。于是,她也就含著笑容答应了,把幼霞也乐得直蹦。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美霞就带著丫鬟回去了。太阳的影子渐渐西去,还不见那几个找韩铁芳的人回来报信,雪瓶倒是很不放心,因想那个人既是爹爹的朋友,昨天自己对人家可太不该了,射了人家两箭,伤虽不重,可是万一射在致命之处,又加上那人连夜逃奔,而因此死了,岂不可怜?岂不连自己的爹爹都得对人负疚吗?她的心里有些乱,又回忆著那人英俊的容貌,敏捷的马上功夫,不由得羡慕,出了半天的神。
幼霞在旁说:“都带些甚么呀?我想,是咱们喜欢的东西全得带走,咱们到了迪化,不定得住多少日呢?还许住半年,在迪化看完了花灯才能回来呢!”
雪瓶却眼睛注意到桌上的银瓶上,这一只银制的小花瓶,早先原是她爹爹藏在箱子里的,有时她想看,她爹爹还很生气。她爱这只花瓶,但又怕她的爹爹。直至两年前,她爹爹才由箱里拿出,允许摆在桌上,并讲明这花瓶的来历说:“这是十九年前在凉州府张腋县,我自己拿出的雪花银,叫一个银匠给打的,不想那银匠把银子给换了,所以我好恨!”
雪瓶笑著说:“我瞧著倒还不错!”
她爹爹就说:“那么就给你吧!我打这瓶的意思,就是为你压命根,取平安之意,所以我给你名字也取作雪瓶……”
这是当年的事了,如今雪瓶想了起来,因为这是自己的东西,所以此次出门,也要把它带走,便亲自由桌上拿了起来,收在包袱里。
此时绣香也在旁边收拾东西,她是除了她自己带来的几只包袱,和一只小皮匣子之外,尚有一串钥匙,钥匙之中有一个形式很特别的,她在上面系著一条红绒作记号,这就是十几年前,玉娇能把雪瓶已养成几岁了,可以离开她而由仆妇管理了,她又难耐家居的寂寞,而且那时南疆盗贼蜂起,她听见了有许多不平之事,她又得了一匹好马,便恩重到外面去走走,索性把南疆各处都走遍,作些扶弱锄强,行侠仗义的好事。那时正是绣香跟她住在一起,她临行之时,谆谆向绣香托付,其一是托绣香照护雪瓶,其二便是交付了绣香这个钥匙,因恐怕她在外骑马、登山、过河、走沙漠、驰草原,很容易将这东西丢失,并说:“只要我出去过了一载,还不回来时,那就是我在外出了事,也许就是死了,那么你就更得好好收藏这把钥匙,才能够开那只漆著金边儿的牛皮箱,万一那……那孩子当年没有死,将来……这是做梦呀!若是幸而能遇得见,这箱子里的东西还许用得著!”
后来玉娇龙就走了,可是她总没有离开南疆,总是三四个月回家来一趟,这个钥匙,和那只箱子上的铜锁,从来也没有碰到一块儿过。半载之前,玉娇龙又到乌尔上雅台去看绣香,二人最后诀别之时,玉娇龙还问她这把钥匙丢失了没有?她还拿出来给玉娇龙看,玉娇龙咳嗽著,眼角挂著莹莹的泪水,点点头就骑上黑马走了。……
这时她却因为收拾自己的东西而不禁想起来,想要看看箱子里的东西,她一个人又抬不动,叫幼霞来帮助她,才把上面压的那只箱子抬到旁边,而藉著这钥匙,将下面的漆著金边儿的皮箱打开,她看见里面有两件东西,一是那件红罗的女衣,绣香没有掀开去看。因这件衣服代表著一段惨痛的事情,玉娇龙曾对她详细说过,如今她看见此物存在,也就放心。另一件物件也是很有历史的了,当年玉娇龙离开夫家鲁翰林的宅子,回到家中为母守孝,命人买来了白绞,钉成书本,玉娇能在无事时就在书上写著小字,画那些打拳抡剑的小人,就是这本书。不过如今封面已经旧了,而且多了墨为的四个字一行的十几个草字,这倒似乎应当给雪瓶看看,因为她已学会了武艺。可是又想,既然是秘藏在箱子里的,我也不便给她拿出来。遂就照旧将箱盖儿盖好,又把原来的锁头锁好,叫幼霞再来帮助将那只箱子抬上去。
幼霞却噘著小嘴儿说:“哼!瞎找麻烦!”
绣香神情惨暗,勉作笑容地说:“我是来翻翻箱子,看看你三爹爹给雪瓶你们留下了甚么嫁妆没有?”
幼霞脸红了,扭头叫著说:“瓶姊!你还不过来帮著我打萧姨娘?她在说咱们坏话哩!”那边的春雪瓶只顾了收拾她的东西,却没有过来。
不觉天已渐黑,施妈把茶饭送进展来,屋中又添上了两枝烛,三个人围著桌子吃酒,虽然都不再发愁、不再悲伤了,可是各人的心里好像都十分不安似的。
绣香就嘱咐她们两人说:“到了迪化,可同不得在这里,这里是咱们的江山,县官对咱们都有顾忌,商民人等也没有一个不尊敬咱们的。迪化不然,那里是省城,你们到了那儿,可不能跟在这儿一样,应当处处守规矩,别叫人家笑话。尤其是雪瓶,你爹爹早先就嘱咐过你,也对我说过,不愿意叫你到那些大地方去,怕的是你染上那些浮华的习气,明天咱们出的这趟门,也实在是万不得已,我担著很大的不是呢!不信,咱们到了迪化,见了你爹爹,我不但落不著一点好儿,还许挨她一顿骂。我只望你们在沿路上都听我的话,别出事,到了迪化,再求神佛保佑能够见著你的爹爹……”
雪瓶突然停住了筷子,问说:“万一要是见不著呢?”
幼霞在旁推了她一下说:“都快出门了!可别说这话!”
但是雪瓶却不禁拢紧了双眉,因为赛八仙的卦,自己不敢说不灵,可是以去年他给爹爹算的卦一说吧,说甚么那人现在已然成人,住在南方,但如今也没听说爹爹由南方带回来甚么呀?绣香听了雪瓶的话,立时不由得怔了一怔,但仍勉强她笑说:“哪会见不著呢?赛八仙说的话都尽情尽理,我拿你爹爹过去的事一推想,我也信她是因在沙漠遇风失散,独自往迪化去了,你别胡疑惑,我敢担保到了那里一定能够见到她!”
正说到这里,就听外面有人说话,绣香赶紧叫施妈出去看看有甚么事,雪瓶却放下了筷子说:“一定是找姓韩的那几个人回来了。”她静心地向窗外去听,果然施妈跟老家人都进来说:“是远利店跟鞋铺的人来了,说是找了一天,也没找著那姓韩的。”
绣香当时立起,开了门向外面问话,外面是鞋铺的掌柜的李鸿发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们派了五个人分四下里去找,都是走出了四五十里,连每一户人家,跟由东边来的客人,我们都打听遍了,也没有一个人看见过韩铁芳,骑著红马的男子也没有。”
绣香不由得很失望,就点了点头说:“那么就算了吧!累了你们一天,真怪对不起的。等明天我再派人给你们道谢去吧。”
外面的人都一齐带笑客气著说:“我们给您这儿办事,还不是应该的么?哪还敢受您的谢礼。今天我们没有找著,我们也很著急,明天我们再多叫几个人去找就得啦!”
绣香说:“也不必!那个姓韩的人一定是已经走远了,我们找他也只是有点事想向他打听一下,并没有甚么要紧。明天我们就要往迪化去,也许一两月之后才能回来。在这时若是有人看见姓韩的,顶好告诉他,请他到迪化去找我们,不然叫他在这儿等著我们回来也好。他既远路迢迢来到这儿,因为话没说明白就出了昨天的事,我们倒很觉得对不起他。”
外面李鸿发就说:“太太的话我们已听明白丁,太太走后,我们若见著韩铁芳也要拉住他,不放他走。”
绣香点了点头,又说:“可不要对人家不客气,如若他的盘缠缺少,可以叫他上这儿来拿,我们走时一定要给家里留下钱。”
外面的几个人都一齐答应,连说:“明白!明白!”
绣香叫老家人把他们送了出去,她自己却又归到座位上来吃饭。现在,寻回来韩铁芳的希望,差不多是没有了,只有往迪化去,一个梦似的想望,摇动著每个人的心,情绪全都很紧张。虽然觉得昨夜没有睡足,可是大家全都不困,当晚绣香就把这里的家务事,都交派了施妈和那老家人。可是敲过了二更,萧千总才回来,他的精神很颓唐,可知是刚才在外赌输了,脸又通红,酒大概也喝得不少。他说:“全都预备好了,除了我们原来的那辆车,我又雇了两辆,全是青骤子、新车园子。到了迪化城,停在钦差大人的行台前,绝保不难看。”
雪瓶惊讶著说:“为甚么要预备这些车呢?”
萧千总说:“为的让你们坐呀?”
雪瓶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摇著头说:“我们都坐不惯车,我们愿意骑马。”
萧千总说:“这就不对了,咱们在这儿虽然有名声、有势力、有钱,可究竟不是官,到了迪化,你可就是钦差大臣的外甥女了,就许跟一些官员女眷来往来往,还能穿著牛皮靴子骑著马?那成甚么样子?得阔气一点,大方一点,别叫人家笑话咱们是乡下人!”
绣香虽然忧著雪瓶到了省城容易惹上浮华,但也觉得他丈夫说的话是很对的,当下就劝了劝雪瓶跟幼霞,说:“在路上你们尽可以骑马,但快到迪化的时候,你们干万换上作好一点的衣棠,坐上车!”
雪瓶跟幼霞又答应了。于是雪瓶又开箱子,找了两身旗族姑娘穿的漂亮华贵的衣棠,绣香又在灯下,给他们二人每人梳了一条长辫,还系上红头绳。萧千总是早就到后院睡觉去了。
当夜,雪瓶的梦飘向了遥远之处,她有一个幻想中的富丽的迪化城,在她梦中实现了,并且,不独爹爹在那里安然无恙,快快乐乐把由玉门关内买来的许多新奇的东西都送给了自己,并且那韩铁芳也在那里,只觉得自己见了韩铁芳很难为情地。……梦既逝去,烛亦成灰,更鼓渐渐把沉沉的夜色敲破,东方的曙光又洗得窗户发白。赶来给她们送行的人早等在外边了。美霞太太倒没有亲自来,派来一个百户长,带来两个哈萨克担来了八盒礼物,还有麝香、马宝、葡萄、蜜枣,另外还有两把哈萨克人淬制的刃薄如纸的小刀于。
绣香一闻说送来了礼物,她就赶紧起来,开了屋门,雪瓶跟幼霞也一齐出屋观看,看了这些本地的土产跟野物,他们都异常欢喜,都心里想:这些东西在本地虽不算稀奇,果子可以自己去摘,野物可以自己去打,但是一到了迪化,恐怕一年半年之内也得不到这些东西了,因此都恨不得多带去一些才好。
绣香拿了赏钱,叫施妈打发走了这几个送礼的人,她就催著雪瓶跟幼霞快去收拾,萧千总进到院里来嚷嚷著说:“快走啦!快走啦!门口儿都预备好啦!别磨蹭啦!再耽误时候,送行的、送礼的可就来得更多啦!这些东西咱们也不能多带,带到迪化城送人,人家也不稀罕!”他跟绣香说原来他还找来了一个使唤的人,那人是这里酒铺给介绍的,是个闲汉,本来是甘州人,但在新疆生长大了的,会说各族的语言,因为来到此地找事没有找成,把盘缠也输光了,所以要趁著雪瓶上迪化,他要跟著,也不要工钱,只求管饭吃就行。
绣香却很不乐意,同他丈夫说:“就好弄这些闲人,咱们这次赴迪化,不过是去找人、探亲,人还未必找得著,亲戚——这是高攀著说——人家也不一定肯见咱们的面。你就这么大铺张,其仿佛到那里升官和发财去啦!就说找个听差的人吧,也应该找个女的……”
萧千总不容太太说完,他就反驳说:“女的还能管溜马、刷牲口、搬行李?你不知道咱们这两位小姐多麻烦,非得骑牲口不可?没个粗粗笨笨的人跟著,叫我干,我可不是马夫。我找的这个人外号儿叫牛脖子,性情虽有些弯扭,人可是很诚实,我们一块在酒铺赌钱时,就看得出来,他赌得很公道,一点也不胡讹混搅,绝对靠得住,不然我也不敢招惹他,他在路上帮忙,咱们管他两顿饭吃,一到迪化城各自分手,爱赏他几个就给他几个,不爱赏,拉倒,叫他去他的。”
绣香皱著眉说:“因为上路不能带著闲人,这个人来历咱们又不知道。”
萧千总哈哈的笑著说:“咱们还怕吗?”拍著胸脯说:“我是个千总大老爷,电瓶姑娘是小王爷,幼霞姑娘也跟个公主差不多,你,又是官太太又是大小王爷的亲戚,谁不知道?谁要是敢跟咱们生点歹心,那可真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啦!”
绣香摆手说:“好好,就依你!我看看他们收拾好了没有。”
于是绣香就又进了屋,此时雪瓶幼霞两人相互的修饰打扮,绣香也照了照镜子,然后又催她们半天,这才一齐梳妆好了,绣香是穿著蓝绸衣青绸裙,幼霞是多年来就在这儿住,给雪瓶作伴,所以她的衣物都在这里,如今穿的是白罗衣服红绸裤,雪瓶却是豆青色的上身,黑绸裤子,都穿著绣花的平底鞋,一同出屋,一同笑著吩咐施妈和老家人在这里照料著,外边的人进来搬东西,雪瓶等人已走出了门,就见马已牵来了,备好了,一共是三匹,一匹是红的,一匹是白的,就是前天雪瓶的赛马第一名的那匹马中的状元,还有就是那匹黑马,当年她爹爹由百万马群之中选出来的铁骑,平日寄放在街上的一家马圈里,特别雇人养,用的时候便牵来骑,走遍沙漠,踏遍雪山,十年来人马不相离。如今,马在这儿了,人呢?是不是真在迪化?她不禁有些悲伤,又恨这匹马不会说话。
她的爹爹的马,她不敢骑,所以宁可就拴在车的后面带著,她却仍骑著白马。幼霞也骑地自己的,萧千总的马也在街上才换了新掌,牵来了,他这匹是黄色的,他自己给取的名字叫“黄骥马”。
据他说:这匹马虽然跑不快,走起路来可真稳,跟坐著轿子一样。三辆车,绣香是坐在第一辆上,第二辆上满装著东西,除了赶车的没有别人,第三辆是只有赶车的,连东西也没有。
而那个牛脖子,却既没有马骑,也没有车坐。他就向萧千总请求说:“我怎么办呀?”他穿著的破小挂只剩了一只袖子,裤子虽不至于露肉,可也脏得不成样子,脚上全是泥,倒幸亏刚跟萧千总借了几个钱,买了三双草鞋,一对穿在脚上,两双搭在肩上。
萧千总想了一想,就说:“你就跨第三辆的车辕!我要不是看著你可怜,怕你飘流在这儿,我真不愿答应带著你,因为带著你,我已经落了很大的不是了!你走累的时候再去跨车辕,这辆车是给两位姑娘预备歇腿儿的,不是为你预备的,到时候就得下来,别怕费草鞋,也别怕费你的尊脚!”
牛脖子“嘿嘿”的答应著。这就要走了。
萧千总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急急忙忙地跑进院里。待了一会,他把那只琵琶抱出来了,他笑著说:“反正车上有敷余的地方,就带上它,在路上还解解闷儿!”
幼霞笑著问说:“你会弹吗?”
萧千总说:“这个有甚么会弹不会弹?我能拉呼呼,会拨弄弦子,要学这个就不难。”
马上的雪瓶却皱了皱眉,催著说:“快走吧!”她这句话就如同命令,同时她一马当先,豆青的小衣被风吹得飘动,较后的剑销擦著银马蹬,叮叮当当地作响,幼霞的马上也带上了宝剑,两位姑娘的长辫子都在身后颤动,在马的后面才是三辆车,最后的车上带著那匹黑马,萧千总在最后,他挂上了腰刀,数了上红樱帽,气派十足。一出了胡同,大街上有许多人正等著送行,一齐说:“一路平安!”还有人用番语也表示这种意思。
萧千总向他认识的人拱手说:“再见!再见!”
幼霞却斜著脸儿,同人作微微的笑,十分高兴的样子。雪瓶却不笑不语,也不理人,在前领路,后面的车马得得,轮声辚辚地响,那牛脖子追著跑了几步,他的草鞋就掉了,他就停住了,弯著腰,拿麻绳又系鞋,前边的萧千总在马上回头,喊说:“快著!不然我们可就不等你啦!”他忙忙地系上了草鞋,又追赶上,跟上了后面的车辕,脸煞白,连气都接不上了。
当下车马就离开了尉犁的市街,转向此去,就走上了北去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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