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卧虎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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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礼佛妙峰投崖尽愚孝,停鞭精舍入梦酬痴情

突然,杨丽芳见林中走出来一个身躯彪大的壮年男子,她不禁吃了一惊,疾忙抬起泪眼来看。这个魁梧的男子身穿青衫短衣,腰间系着一条蓝色绸带,上插一口带有铜环的宝刀,手持着一个不到一尺长的弩弓。杨丽芳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继而细一辨识,才知道是罗小虎,她倒呆了,不知说甚么话才对。

罗小虎却面有愧色,他向前走了几步,就恭敬地说:“现在仇已报了,请少奶奶快些回北京去吧!并请上复德五爷、德少爷,就说罗小虎在京之时多蒙包涵、照应。尤其是德少爷,前次我一时鲁莽,将他杀伤,蒙他不究,但我也实在羞愧。告诉他们,我日后遇着机缘,必要舍了性命图报!”

至此时,杨丽芳就忍不住顿脚哭叫道:“哥哥呀!”罗小虎也低着头黯然落泪。此时俞秀莲已然骑着马赶来了,但只是她一人,那个领路的小贼,因见前面就是三清庙,他怕这里的道士,所以不敢近前来,俞秀莲就打发他回到岭南去帮助史胖子和孙正礼去了。

俞秀莲见费伯绅已死,她就叫罗小虎暂把费伯绅的尸身藏匿起来,又劝慰杨丽芳说:“得啦!现在你的仇也报了,你们兄妹又见着面了!你们虽然自幼不同姓,可是确实是一母所生。在北京时,你哥哥是不知你嫁在德家,不然他不会做出那件事儿,那件事儿也过去了,你们就都不要再记着了。丽芳你不是常说你孤苦吗?现在你可又有了一位亲胞兄!”

杨丽芳听了这话,愈是哭得厉害,她便一边流泪一边向罗小虎行了个礼,罗小虎却更是惭愧。当时罗小虎将费伯绅的尸身拉进林中,又向着红墙吹了一声呼哨,花脸獾就由那庙中跑了出来。罗小虎遂就吩咐他去取锄头刨坑,将费伯绅的尸身掩埋,并把马牵到了庙里。好在这地方极为空旷荒凉,又远离着大道,所以他们在此办什么事,竞没有一个人瞥见。

当下因为俞秀莲问到罗小虎为什么也来到这里,罗小虎就不住地叹息。他请俞秀莲和杨丽芳进内休息,便把他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这庙中的情形,自己这些日来的打算,全都感慨地说出。

这座三清庙,即是北京西城隐仙观的下院,也就是那位曾在武当山修炼过的老道士募资重修的。现在这庙中的方丈,就是那位老道的师弟,此人道号慎修,俗名徐继侠,四川阆中县人,原是当年川北著名的侠客阆中侠徐麟的裔孙。他的父亲名徐雁云,已故去了,在世时是老侠江南鹤的好友。这个徐继侠幼秉家传,学得武当剑术,并会使一根铁棍。他们兄弟三人,他是最小。年轻时因犷悍无知,在家乡得罪了官绅,并因与人争夺一个女人,杀伤了人,所以他才逃走于外。他飘泊南北十余年,以在河南居住之时为最多,与杨豹也有过些交情。因为他练的是力功,不是练飞檐走壁,所以也没做出过什么惊震遐迩之事,且又生陛冷僻,因此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名字。后来他流浪得倦懒了,又忏悔少年之时所做的错事,才被那隐仙观的老道人度人道门,在此修真。

这五回岭本是个强人时常出没的地方,早先这座庙简直就是一个贼巢。无论多么道行高深的人,也在此居住不下。自从隐仙观那位老道人来后,强盗们知晓老道人会武艺,他们才不敢来扰。其后,这位慎修道人一来此住持,他的铁棍又打伤过几个贼人,贼人便都吓破了胆,于是这座庙周围一里地内从那时就绝无贼踪。

去岁费伯绅在恶牛山之时,曾闻慎修道人的大名前来拜访,在庙中布施了一些香资,并在此下榻约半个月,与慎修道人联络得甚好。费伯绅为人斯文儒雅,善谈吐,会应酬,又是三教九流无所不知,作赋吟诗提笔立就,因此慎修对他也相当敬佩。

费伯绅走后月余,隐仙观的老道人又来了,师兄弟二人偶然就谈起了“诸葛高”之名,隐仙观老道士听了却不禁微笑。原来这位老道人久游南北,各地的各色人等他无不知晓,那个以书吏出身,结交盗匪,惯用阴谋的费伯绅更是瞒不了他,费伯绅的历史他全知晓。他遂就告诉了师弟,嘱其此后不可再与该人接近,但费伯绅也就没有再来。

隐仙观的老道士既知费伯绅与恶牛山的盗贼相结识,又想要像度化徐继侠那样,把罗小虎也度化得叫他割断柔情,放下宝刀,来做道士,所以才由北京把他打发了来。此庙距恶牛山很近,罗小虎若能在此长住,必有与费伯绅相见的机会。老道人之意虽愿罗小虎清修,但并不拦阻他报仇,且有意叫他快将此事结束,并借以剪除人间一个巨憝大恶。

罗小虎此时本是心灰意懒,慎修道士便让给他两间偏殿,令他三个人居住。沙漠鼠跟花脸獾也知道这附近有强盗。虽然若说起来,也是他们的同行,但却不是一条路上的,连黑话都不一样。他们恐怕人家欺生,自己人单势弱,惹出麻烦来挡不住,所以都不敢出这庙门,天天只跟着他们“老爷”,除了吃饭,就是睡觉。

罗小虎因日与慎修闲谈,就提到了费伯绅,他不禁愤恨起来,就向慎修说:“我家仇人的姓氏,我本来不甚知晓。两年之前,我的恩人高朗秋病故,在新疆且末城外,有他自己立的碑文,上面就提到了我家仇人的姓名,据说是姓贺。去年腊月我从新疆回来,路过山西漪氏县,在客店中遇着一伙河南客人。其中有两个是汝南的人,我就向他们询问杨家的仇人之事。他们都说杨家仇人非只一个,除了姓贺的知府之外,还有个费什么绅。当时我没听清楚,再向他们问时,他们却用笑话岔开了。他们对这过去的一件惨事似是不愿多谈,且还有些顾忌,大概就是畏惧费某与绿林多有相识之故。如今道爷你所说的这老贼,必就是我的仇人!只是他既然改了名,诸葛高就是他,那我可是听说此人现在京都了,可惜现在我已懒得再回那北京城了!”

于是罗小虎就赶紧派沙漠鼠重返京师,嘱他即速探明,帮助鲁君佩的那个诸葛高是否姓费,如果是姓费,那就叫沙漠鼠速去报告德少奶奶,以便报仇。

沙漠鼠走了,罗小虎依然意志颓唐,有时独自唱起那首“天地冥冥降闵凶”的歌,就不住欷欺感慨,且复自恨。他自己心里深深地明白,为什么偌大的汉子,一身的好武艺,唱了十几年的歌,却不能去报仇。这全是因为儿女私情累他成了这样,不是为玉娇龙的事,他就连刀都懒得摸,离开了玉娇龙,他就心神不定,现在他已把玉娇龙的事情办完了,却又像是一切都已失去,一切希望都已断绝了似的,他整天都觉得昏沉疲倦。

罗小虎在这里住着,没有人来扰他,他倒很是乐意,可是慎修道人要叫他束冠修行,他却不愿意干,因为他知道他绝修行不了,什么打坐、念经、炼丹等等的事儿,他绝干不下去。在他脑中时时浮现的就是新疆的大漠、草原,以及与玉娇龙的一夜温柔,在隐仙观那一夜潇潇的风雨,在鲁宅临别时玉娇龙的愁黯感泣,这些情景他一点儿也不忘记。所以他现在时常瞪着大眼睛发怔,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但是他的宝刀、弩箭却是永远不离身,这一来是习惯了,二来也是知道这地方附近的强人多,他又多财,有宝刀,所以他不能不防备。

今天的事原是凑巧,他清晨起来出了庙,正在林中徘徊,拿着弩箭射树上的喜鹊,以排遣心中的愁闷,不料就见林外有一匹马跑来。马上的那个老头子,他并不认识,可是后面追的那个骑马拿枪的少妇,他却认出来是他的胞妹杨丽芳。在一阵惊愕之下,罗小虎就猜出这老头子必就是费伯绅,必是被杨丽芳追赶得无路可奔,他便想投到这里,来求慎修道人相助。罗小虎就突发冷箭将费伯绅射下马去,然后才出了树林,兄妹相见。迨俞秀莲赶到,他便将这两位女客,让进了观中的偏殿。

那花脸獾在外面掩埋了费伯绅的尸身,便进来给他们烧水献茶。俞秀莲又问了罗小虎许多话,罗小虎却答得不多,只是提到玉娇龙的时候,他就发出长声的叹息。杨丽芳跟他虽是亲兄妹,但是他见了丽芳,却极为拘束,低着脸,总觉得无颜面对他的胞妹。丽芳倒是说:“哥哥,你把姓改回来,名字也换上一个,将来再谋一个出身好不好?我家跟邱侯爷家全可为你出力。不然,你也可以到我干爹的镖店里去做个镖头。”罗小虎却只是摇头,不说话。

杨丽芳拭着泪,又跟罗小虎谈到嫁在正定姜三员外家为妾的姐姐丽英,他也不太注意听。杨丽芳竟觉得她这个哥哥好像是个傻子。杨丽芳跟俞秀莲在此歇了一会儿,史胖子就赶来了,说是请她们回到那庐舍去吃饭。他见了罗小虎,拍拍肩膀叫了声“虎爷”,就说:“你老人家的心我都知道!当年李慕白犯过你这样的毛病,可是现在他已然好了。”俞秀莲听了这话,脸上似乎也有点儿红。

史胖子又说:“干脆!你老哥不如就在这儿出家吧,过些日子我再叫猴儿手给你来做伴儿。好在像你们这样的出家人,也不必念经,刀还可以藏在袍袖里。”

俞秀莲见罗小虎太抑郁,恐怕史胖子这样跟他玩笑,他会急躁起来,又兼杨丽芳见她的哥哥成了这样,也很是伤心,俞秀莲遂就说:“咱们走吧!现在的事情都已办完了,我们回到那里用点儿饭,还得赶紧走呢。丽芳若在外面待的日子多了,也诸多不好!”又向罗小虎说:“再会吧!以后如有什么困难的事儿,可以到巨鹿县雄远镖店去找我,我必能够帮你的忙。”杨丽芳便向罗小虎行礼辞别。史胖子又拉了拉他的胳臂,笑着说了声:“再见!”罗小虎遂就把俞秀莲等三个人送出庙门,火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但他的脸色却依然是十分阴冷愁黯。

俞秀莲、杨丽芳、史胖子三人上了马,齐向罗小虎拱手,便一同挥鞭走去。他们过了山岭,回到那庐舍中,见孙正礼正跟那小贼和那姓郭的妇人在院中吃饭。那妇人今天也不像昨日那么泼辣了,她只是求俞秀莲饶命,并说:“我愿意跟您去做个老妈子,只求您别杀我!”

俞秀莲却说:“本来我们也没有杀你的心,只要你以后别再跟那些盗贼在一块混就得了,老妈子我们也用不着!”说着,便和杨丽芳到厨房里去吃饭。

那个小贼自以为刚才他领路过山有功,知道这几个人不至于要他的性命,他倒很放心,便大口地扒饭吃,并说:“以后我要再跟强盗混,就叫我脑门子上长疔!”史胖子说:“我们走后,这房子也空着,你就跟这老婆在这儿过日子好啦!”小贼说:“哎哟我可不敢!郭大娘比我大十多岁,我不愿意再认个妈!再说这房子,谁爱来住谁就住,我可不敢,我害怕地底下那个大窟窿!”

正说着,忽听短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孙正礼立时又瞪起了大眼,抛下碗筷,抄起大刀。史胖子忙拦住他说:“喂!喂!可别冒失!”蹄声停住了,由外面进来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正是花脸獾,史胖子就笑着说:“你怎么又来啦?莫非你是想跟我们回北京去吗?”花脸獾摇头说:“不是!我们老爷叫我追上俞姑娘、德少奶奶,有点儿事情托付。”俞秀莲在厨房里说:“你就在窗外说吧!”

花脸獾遂站在院中大声说:“我们老爷来托求俞姑娘和德少奶奶,如回到北京城见着玉娇龙,就把我们老爷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说一说,如果她能来,请她千万来一趟,再与我们老爷见上一面。反正我们老爷也说了,他要在此住一辈子啦,永远也不想往别处去啦!就是过个十年八年,玉娇龙再来,我们老爷也一定还在这儿等着她。干脆的一句话吧!叫她别忘了沙漠草原的事情就完了!”

俞秀莲在窗里说:“好吧!我们回到北京之后,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玉娇龙!”

史胖子就推了花脸獾一下,说:“你们那位老爷到现今还是不死心呀?”

花脸獾摇了摇头,叹息着说:“没有办法!”他又到那三间屋里去看了看,出屋来就笑着说:“不错呀!以后这屋子谁住呀?”史胖子笑着说:“你在这儿住好不好?这儿还有现成的媳妇!”说着一指那妇人,并向那妇人说:“他可真有钱,你别瞧他这样儿。”那妇人也抬起头来,瞪了花脸獾一下。

花脸獾拿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刀疤,就笑着说:“史老爷别开玩笑,正经我要问您的,那水池里的几只鸭子,有主儿没有?”史胖子说:“这你可泄了气啦!怎么惦记上人家的鸭子了呢?大概也是跟你们老爷在道士庙里住了这些日,把你给馋的。得啦,你就抱走一只开开斋去吧!”花脸獾便很高兴地走了。

少时,众人用完了饭,俞秀莲给了那小贼和妇人一些银钱,劝他们以后不要作恶,遂就一同上马走去。走到房山县内,见一家店房里停着一口灵柩,原来那贺颂已因伤身死,灵停此处,赶车的已往良乡报丧去了。又往东去,在路上便遇见了杨健堂、猴儿手和雷敬春,他们是由雷敬春带领着要往恶牛山去。两下会着了面,便找了一家客店歇下。

俞秀莲述说了这两日在恶牛山、五回岭所做的那一切事情,然后便决定今后各人的行止。俞秀莲是不想再回北京去了,想从此就南下回返巨鹿,杨丽芳却要到正定府去看看她的姐姐,俞秀莲就说:“如今你们父母的大仇已报,又和你哥哥相认了,也应当去告诉你姐姐一声。那么请杨老师带着你,咱们一起再往南走一走。到了正定,咱们分手,等你看完姐姐,再由杨老师带着你回京。”杨健堂也点头。

现在只是雷敬春一人无处投奔,而且他的衣食都没有着落,杨健堂就说:“我可以请你在全兴镖店做个镖头,孙兄弟就先同他回京去吧!下月初旬我们必可在京会面。”于是大家在这客店里宿了一夜,次日就分别起身。

史胖子是手里永远有钱,可永远没有准定的归宿。猴儿手本来也是应当回北京,可是他又怕李慕白,倒跟史胖子很要好,于是就决定跟着史胖子走。所以孙正礼、雷敬春往北,俞秀莲、杨健堂、杨丽芳一同南下。史胖子跟猴儿手反倒往西,因为史胖子是山西人,也许是带着猴儿手到他的老家去住了。如今,算是刀兵俱息,仇恨全消,人轻马缓。

杨丽芳到了正定府她的姐姐家中,把小外甥抱着玩了几天,一切事情也都又悲又喜地向姐姐说了,她便随着杨健堂又北返了。路上几日,这日来到彰仪门关厢,杨健堂先找了一家店房,叫丽芳进去歇着,他就骑着马进了城。过了些时,由镖店里雇来了车,他就把杨丽芳接进城去,送回到了德家。

杨丽芳离家约半个月了,如今一回来,是满身的风尘,又黑又瘦,但是精神却很愉快,早先她时常凝结的两道纤秀的眉毛,此时也展开了。见了公婆,她便流下来感激的泪来,又说了说路上的事,但没有把事情说得过于紧张、过于凄惨,又偷眼瞧着她的丈夫,露出来一点嫣然的笑容。

德大奶奶便说:“幸亏你今天回来了!不然明天就许叫人疑惑你这些日子是没在家。玉宅的太太已然故去啦!在家里停九天,明天是伴宿,后天就发引,预定在德胜门外广缘寺停灵。接三的那天我去行人情,因为你没跟着我,就有许多人向我问你。我说你病啦,在家里不能出来,别人还以为你有了喜。”杨丽芳脸又一红。德大奶奶说:“今儿你在家里好好歇一天,明儿我带你到玉家去吊祭,叫亲友们也都见见你,你外出这些日子的事情不也就掩弥过去了。”

杨丽芳答应着,但是也并不休息,她换了衣服和装束,便忙着伺候婆母,服侍丈夫,反比往日有精神。当晚闺房灯畔,她又把在外报仇的详细隋形,低声向她夫婿述说了一遍,文雄也颇喜他妻子的英勇。

次日,午饭之后,她就跟着她婆母按照与玉宅老亲戚的关系,穿上了细布的孝衣,两把头虽然仍是金簪子,可是未戴花朵,脸上是只擦粉未染胭脂,两人便坐着家中的车,往玉宅去了。此时天气虽仍然很热,但一阵一阵的风儿吹来,已有点儿秋意了。

到了玉宅大门前,就见高坡上搭有牌坊,飘着素白的绸子,门前停着素车白马,出入的人全都穿着孝衣。里面咚咚地打着鼓,奏着悲哀的管乐,显出来一种惨黯凄凉。与两三月前这里小姐出嫁时的景况,是完全不同了。杨丽芳被仆妇搀着下了车,随着婆母往门里走,心里也不禁感到难过,并想:回头我应当怎样对玉娇龙说出我哥哥罗小虎所嘱托之事呢?

当下,她们便随着苍凉的鼓声和哀婉的乐器声,进了里院。里院搭着过脊的高大席棚,四壁悬着蓝绒的幛子和白纸的挽联。这全是各位显官要员送来的,都写的是“驾返瑶池”、“福寿全归”等等的辞句。正中是灵台,有白布幔帐掩着,楠木棺椁前有三桌供菜和素花、白银五供等等。素烛高烧,香烟缭绕,白布幔帐里发出一阵阵震人心弦的哭声。

杨丽芳随同婆母在灵前奠过了酒,行过了礼,就有穿着孝衣的女仆来搀扶她们。搀杨丽芳的是个丫鬟,杨丽芳细一看,倒吓了一跳,因为这丫鬟正是所传随同玉娇龙外出,假做玉娇龙的太太的那个绣香,她不由得心说:她怎么回来啦?绣香却带着点儿笑说:“德少奶奶您的病好了?您请到屋里歇着吧!”德大奶奶见了,神色也有些惊疑。她们婆媳二人便随同绣香进到了白布幔帐里。

这是三间正房,就是玉太太早先住的那房子。左边的里间是孝子宝恩、宝泽,和孙男等在那里跪灵。右边里问却是女眷,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和孙女们都在那里,只有那受伤的蕙子因伤转病,情形危殆,没在这屋里。玉娇龙在炕头坐着,见了人来,也不知道起立。她梳着少妇的旗髻,身穿粗布孝服,头上戴的是白银簪子、白银耳坠,并戴着一个孝箍儿。

玉娇龙一手放在红木的炕桌上支着头,另一只手拿着一块绸子擦眼睛,她芳颜苍白、瘦削,眼睛倒是显得更大了。德大奶奶同杨丽芳跟跪在褥垫上的两位奶奶说了半天话,安慰了半天,玉娇龙依然不站起来,依然连眼皮都不抬。倒是绣香过去,低声说:“德宅太太、奶奶来啦,您见见吧!”

她这才懒懒地站起身来,德大奶奶就过来拉着她的手说:“你就少烦恼吧!老太太的年岁也到啦,儿女孙男都已成行,身后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就往开了想吧!你的身体更要紧!”玉娇龙更是汪然流泪,情致颓废,连话都懒得说,别人劝她什么话,她只是点头。

玉娇龙的身旁常有绣香伴着,她的嫂嫂们又都在眼前,又不断地有亲友中的女眷们纷纷地出入。杨丽芳在这里是个小辈数,所以她的心里虽然存着话,而且还许是玉娇龙所急于愿听的话,但她绝没有机会说出,心里头就觉得慌急万分。少时,她们就被仆妇请到了女客休息的屋内。这里有许多亲友在喝茶抽烟,多半都是梳着素头,穿着孝衣,亲家鲁太太可是没有来。德大奶奶跟人叙着寒暄的话,杨丽芳就跟着几个同一辈数的女客们到另一间屋里闲谈去了。

这时屋外是男女客纷纷前来吊祭,临时支搭的经台上也开始诵经了。院中便响起一阵阵叮当叮当的钟鼓声,并伴着平缓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的读经声。和尚念过一遍经后,又是清细声音的女尼诵经,然后,又换了一番高昂激楚的道士诵经之声。

杨丽芳跟几位年轻的奶奶都扒着玻璃往外偷看。见有九名道士,个个身披锦绣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宝剑,有的手托如意,钟磬齐鸣,经声齐唱,在灵前转了一周,然后就又回到那个搭得很高的飘着素彩绸的经台上去了。接着又是番僧喇嘛,一个个戴着黄缎的冠,吹着一种一丈多长,声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着有圆桌面大小的皮鼓,吹着呜呜的海螺,念着像潮风鸣起一般的经咒。

院中男客纷纷往来,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红顶花翎纬帽的人多,可是没有看见玉大人。只见鲁君佩穿着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两个男仆搀着,他的口眼都有些歪斜,行动更是艰难,若没人搀着他,简直就走不动了。因此许多人都在旁哨悄地谈论。

原来玉、鲁两家前些日所闹的事情,几乎无人不晓,许多人都在背地里抱怨玉娇龙,说:“要不是她,两家也不至于成了这个样子,鲁姑爷也不至于弄成个半身不遂,蕙子也不至于叫强盗杀伤。玉大人不是为女儿的事,哪能丢官?哪能现在病得不能见客?连玉太太的死,还不是因为女儿的事太教她伤心所致吗?”

这时,邱少奶奶也来到了,她在灵前行过了礼,便去见了玉娇龙。来到女客的屋里后,她先同许多女客谈了一阵,然后就来找杨丽芳,她急慌慌地把杨丽芳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你是几时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杨丽芳倒吓了一跳,她脸一红,就点点头说:“事情办完了!”又用极小的声音说:“我是昨天才回来的。”

邱少奶奶又问:“俞秀莲也回来了吗?”

杨丽芳说:“没有!俞姑娘是在正定府我姐姐家里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巨鹿县去了。”

邱少奶奶点点头,转身要走,杨丽芳却叫了声:“邱婶母!”邱少奶奶一回身,杨丽芳就赶紧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惊疑地悄声问说:“绣香她怎么又来到这儿啦?不是听说她跟着她们小姐出外了,没有下落了吗?”

邱少奶奶就低声告诉丽芳说:“原来她们走出了很远,到了柳河村,住在一个姓祝的乡下人家里。那姓祝的家里的老太太,原来就是我们家里早先用过的那个祝妈,这个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见过她。玉娇龙把绣香安置在那儿,她就又出去胡闯去了。绣香在祝家等了她多日,也不见回来,她也不能往别处去。不知怎么着,最近李慕白忽然到祝家去了,就把她的小姐在鲁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诉了她。前天,绣香就求那祝妈的儿子把她送回了北京,先到了我家里,我这才知道了她们在外边的一切事。现在那祝妈的儿子祝老头儿,还在我们家里住着没走呢!

“绣香那丫头倒很有良心,她听说她们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赶紧回宅来吊祭、帮忙。她昨天在我们家里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这儿的大奶奶说好了,玉大奶奶允许她回来,她是今天一早才到的。办完了事之后,我想她们宅里的人对她一定有一番审问,可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实说了!反正,玉娇龙会飞檐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瞒不住人了,她跟罗小虎的事情也是尽人都晓得了。

“听说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为病,可也是为那口气,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一位千金小姐,会爱上一个大盗。现在罗小虎还是千万别在京里露面,许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给玉、鲁两家出气。还有,那陪房过去的丫头吟絮,现在病也好了,也能说话了,现在里院服侍蕙小姐的伤病,她可还是不敢见玉娇龙,那天在洞房里玉娇龙是怎么用点穴把她点倒的,玉娇龙是怎么走的,她也一句不肯说。

“你没看吗?今天来的这些女客,谁又敢跟玉娇龙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满意她、瞧不起她,将来她那两个哥哥一丁忧,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没有人再跟她家来往了。婆家虽然没休了她,她可也没脸再去住了,我倒看着她怪可怜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时候,那时多风光呀!多少人羡慕她、妒忌她呀!现在别人可都称了心啦!”正说着,有别的女客走过来,邱少奶奶就立时止住了话头,杨丽芳便又过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宾,老老少少来得更多,经声乐器一阵比一阵嘈杂,亲眷们的哭声愈惨。晚间“送圣”,又到外面去焚烧了大批的纸扎楼库。有人见玉娇龙始终是在那儿坐着,整整的一天,她对任何人,连半句话都没有说。天黑了,除了至亲,其余宾客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后,家属辞灵,哭声齐起。姑奶奶玉娇龙跪在灵前,哭得连断了两次气,都是被人点着了草纸熏救,才活过来,但是,她仍然是半句话也不出口。

夜深,玉娇龙便回到了她早先的闺阁之内寝居。看着这屋子的后窗户,和那早先曾藏过宝剑、夜行衣、九华全书的木榻,她就觉得一阵阵的心痛。床的隔扇心上,裱贴着的字画犹存,被银烛照着,字是笔力遒劲,画是清远秀丽,“意云轩主人”的图章,朱色如新,“意”即是“忆”,“云”就是“半天云”,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云蹂躏了她的青春,扰乱了她闺中安宁的生活,破坏了她家庭的天伦之乐,但是那雄壮、伟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复缠绵有情的“云”,又使她绝忘不了,她不由伏在枕边,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玉太太临殁之时,曾嘱咐过玉娇龙说:“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严,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玉娇龙从那时起,泪就没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这九天之内她就没有怎么吃饭,也没有怎么说话,谁劝她也不行。

这时有仆妇钱妈在旁伺候,钱妈是侍候玉太太的旧仆,向来极得亲信。见玉娇龙这时又哭得厉害,钱妈在旁也忍不住擦眼泪,真怕姑奶奶会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劝解说:“姑奶奶你就免忧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你要是好好的,往开处去想,太太在西天如来我佛的座前听着经,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瞑目,魂灵也得永远惦记着家里。你是个知书识字的人,难道你还不晓得这点儿道理吗?”

钱妈的这一套话,连她自己都听熟了,她已向姑奶奶说了不止一遍。但玉娇龙从未听进去过,无论什么人用话来劝,也是宽解不了她那紧蹙欲碎的心弦。钱妈在旁是干着急,依然絮絮不断地劝说着。

忽然屋门一响,软帘一掀,进来了一个穿白孝衣梳着长辫子的女子。钱妈见绣香来了,她就叹着气说:“绣香姑娘,你看看咱们的姑奶奶,要是这样哭下去,不就哭坏了吗?你是走了这些日子才回来,你是不知道呀。咳!我在这宅里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着回来,真没想到一年之内,这大宅门会成了这样,叫咱们当下人的瞧着也伤心呀!”

绣香却暗中摆了摆手,说:“你别着急!这样是越劝越不行。小姐的脾气你不知道,你先歇着去吧,让我来劝劝,也许行!”钱妈擦擦眼泪,又说:“早先你就不该走!你要是陪房过去,后来也许就没有那些事儿!”绣香赶紧又摆手,悄声说:“别再提这些话了!快出去吧!”便连推带劝,叫钱妈出了屋。她随手将屋门关严,上了插关,然后便慢慢地回到里屋。

屋中的素烛光焰惨黯,灯花已结得很长,她故意不去剪,就走到床前,轻轻地拍了玉娇龙一下,说:“小姐!咱们在外边遇见了多少灾难,全都闯过来了!现在太太虽说归西去啦,可是你还年轻,以后你爱在娘家就在娘家,爱在婆家就在婆家,若都不爱,我还跟着你出外,你不是想往衡山去吗?”

玉娇龙听出来劝她的是绣香,她就翻了翻身,瞪着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向四下看了看,蓦然她就坐起身来,低声说:“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祝家住着挺好,我又不是没给你留下钱,你跟祝家的人又都挺熟和。若是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也应当回桃峪你自己的家里去,何必回来给我丢这个人?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跟我走的吗?恐怕现在连钱妈她们全都知道了!”她又瞪着眼悄声问:“我的那只首饰匣你带回来了没有?现在你搁在哪儿啦?搁的地方稳妥吗?”

绣香的脸上立时现出来惊慌的神色,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嚅嚅地说:“我就是为这件事儿,才赶紧回来的,要不然没有小姐的话,我也绝不敢离开祝家,现在我还得在那儿住着呢!自你走后,祝大哥他们还是天天找雪虎,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

玉娇龙叹气说:“一只猫,丢了也就丢了,现在我也不想要啦!就是那只首饰匣,难道你没带回来吗?现在还在祝家的炕洞里搁着吗?”

绣香说:“我带回来啦!可是,初三的那一天,柳河村的祝家去了一个人,就是跟你比过剑的那个有三绺黑胡子的人。”

玉娇龙一听,立时变了色,急忙问:“哪一个?是李慕白吗?”

绣香说:“是!他自己说是姓李。那人倒是还和气,他去了就找我,说是没有别的事,就是跟我要什么九华全书。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小姐走后就留下了衣服跟被褥,没有留下别的东西。他也没有怎么麻烦,就走了,我就没在意。晚上祝二嫂跟招弟请我到她们屋里去斗纸牌,我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把屋门锁得很严……”玉娇龙听到这里,就把床连捶了两下,“咳咳”地急叹了几口气。

绣香又接着说:“回屋之后。因为门锁没出什么毛病,我就没介意。那首饰匣不是你教我常拿出来看吗?我想一定还在炕洞里,绝没有错。我就把屋门顶得很严,还有招弟陪着我睡。我因为心里挂念着你,那一夜还没怎么合眼……”

玉娇龙更发急说:“你就快说吧!是匣子里的书丢了不是?”

绣香啜泣着点头说:“在那个时候,首饰匣早就丢了!第二天一清早,姓李的又到祝家去拍门,他就拿着您的那首饰匣,可是已然给启开了。他说昨天他把首饰匣取去了,但匣里的首饰他一点儿也没动,以后若发现短少了,他还可以赔,可是匣子里有几本书,那本来是他的,他已收回去了。又听他说,小姐您已经回到了北京,又在鲁家当了少奶奶了,别的话都没说,他就走了。

“祝大哥祝二哥本来要揪住他不依,可是我们怕他有点儿来历,又因为知道他的本领大,就没敢惹他。后来祝老头儿觉着我在他家里住长了不合适,就劝我回来。我也想,得把书给人拿了去的事情告诉你,我就叫祝老头儿雇了车把我送回来啦!祝老头现在还在邱府没走,他也是想见见您,交代交代在他家丢了东西的事。

“昨儿我在邱府,就见那李慕白去找邱小侯爷去了,像位贵客似的。大概依着邱小侯爷,还不叫我回这宅里,说是怕再出什么麻烦。邱少奶奶又嘱咐我,那丢书的事儿,只要您不问,就暂且别提。可是我想,小姐您虽然因为太太死了,也顾不得这件事啦,可是,书是教我给弄丢了的,我哪敢不告诉您呢!”

绣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是又低又慢,她以为立时就会有严重的责罚降在头上,但玉娇龙只是又重复地问了一句:“书是全丢了吗?匣子里一本也没有了吗?”

绣香用孝衣的衣襟擦着眼睛,悲声说:“全丢了!就剩了四副镯子、六副耳坠、十个戒指……”

玉娇龙却摆手说:“不必细说啦,那点儿首饰我也不要了,我全都赏给你啦。我问你,除了李慕白,还有人去找过你没有?你没见着有一个姓罗的吗?”绣香发着呆,摇头说:“没有啊!”玉娇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了声:“你服侍我睡吧!”

绣香遂赶紧替小姐脱去了孝衣,脱去了鞋。玉娇龙却不解内衣,就颓然地往床上一躺。绣香把蓝色的缎被为她盖好,又把她头下的枕头垫高了一些,在昏暗的烛光之下,就见玉娇龙已不流泪,只双目紧闭,如同死去了一般。看着小姐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如今竞成了这样,绣香倒不禁有些害怕,她便轻轻地将幔帐掩上,然后持着灯到套间去睡。这时窗外棚下还有灯光,有守灵的人在那里按着时候烧纸,四下却寂静无声。

这一夜过去了,便是出殡的日子,宅里的人全都特别忙碌。门外的杠夫是很早就来了,土坡下一片嘈杂之声,这声音都传到了最深的院落里。和尚、尼姑、道士、番僧,也都到来诵经,不过他们今天诵的经听着却很匆急,仿佛是催着灵柩快点儿走似的。亲友们也来了不少,也都像是坐立不安似的。

待了一会儿,玉宅全家男女老幼,衣冠似雪,围住了棺材,一齐号啕大哭,连仆人都落眼泪。那玉大人叫一个仆人搀扶着,也到灵前顿了顿脚,又大声喊着:“快些吧!快叫人进来把棺材抬走,要哭你们到庙里再哭去!让我耳根清静点儿,叫我眼前也……也换换别的东西,不然我也非得死不可!咳!家门不幸啊!”又一顿脚,几乎把灵台的浮板踏断,这位老将军戎马一生,威严显赫,向来没有这样过。他顿了顿脚,便双泪直垂,泪水都流到了苍白的胡子上,跟个小孩子一样地哭。亲友们赶紧上前劝慰,宝恩、宝泽全身重孝跪在灵前,几乎哭昏了过去,倒没人顾得来劝他们了。

玉娇龙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便一阵阵地发白,白得简直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般颜色。这些日子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滴泪水也没有了。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气氛。杠夫走进院来,用红绳子捆上棺材,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娇龙却连眼皮都不抬。于是绣香便上前去搀扶起她来,慢慢地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就听外面哭声一片,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哽,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了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了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开道的是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灵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灵柩跟玉娇龙的白车才慢慢地离开大门不远。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热闹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只是神龙似地一闪,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众人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担心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再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里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勃勃的雄心便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了吗?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扒着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彩霞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已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也让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很是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的百余株菊花,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练习了。有一天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这猫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抚摸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却连瞧也不瞧,摆手说:“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玉娇龙现在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铺着厚棉垫的红木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花儿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她就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夹了炭往盆里续,拨拨火,扇扇火,有时还把几块炭搭成个小房子似的,为叫火燃烧得更旺。她有时就拿铜筷箸在灰上乱划,仿佛是写字似的,写着写着就许流泪痛哭。有时她又吧的一声将铜筷箸飞了出去,正正插在床隔扇的牡丹花心上,绣香还得给她把筷箸捡回来,弄得绣香也是一阵阵着急,一阵阵害怕。玉娇龙就这么天天过活着,饭蔬茶水都得送到她眼前她才吃,不送她也不要,而且饮食方面也不像早先那么挑剔了,衣服鞋袜虽仍要干净,但不再讲究。

到了冬月,新年已近,蕙子姑娘的伤已然好了,这天仆妇林妈就抱着她,吟絮拉着蕙子四岁的弟弟刚儿来了。吟絮没敢进屋来,林妈就说:“大奶奶叫我抱蕙小姐来看姑娘!”刚儿也揪着玉娇龙的衣襟问说:“姑姑。你在屋里净干吗?跟我去抬棺材玩,好不好?”玉娇龙便惨然地一笑,很亲热地拉着侄子的手。

突然蕙子又问说:“龙姑姑,那一回我们住在庙里下雨闹贼,您那时怎么穿着那样一件衣裳呀?伤了我的那个女贼,您把她捉住了没有啊?”

玉娇龙听了,面色突又一变。绣香赶紧找出个绣花的荷包来给蕙子玩,才算把话岔开。可是那刚儿又混头混脑地扒在椅子上站着,大声嚷嚷说:“我要学龙姑姑上房,我也会使飞镖!”绣香又赶紧抱他下来,仆妇林妈吓得赶紧就领着他们走了。玉娇龙直着眼发了半天怔,然后便长叹一声。

又过了些日,就到了岁暮,去年此时,正是玉娇龙与刘泰保斗得正厉害的时候。其实那时她就已然想到应以家门的名誉为重,自己的身份要紧,不可给母亲添病,令父亲着急,就已然决定洗心革面,销声匿迹,但不料那时罗小虎又来了!她现在想起罗小虎来,已不再是气愤,而是一种悲哀,她忘不了罗小虎的深情,更不能不佩服罗小虎的胆气。她时时忆起在草原、沙漠、古庙的温情,和他那舍身仗义、持刀焚契、爽快而谈、慷慨而去的种种事情,并牵挂着他的下落。

但是每当她想念起罗小虎时,她的耳旁却又总会响起母亲垂殁时的嘱咐:“明白的孩子呀!你须以咱家的门第为重呀!”母亲的意思就是叫女儿不要再去接近那大盗罗小虎,而改嫁大盗更是忤逆、狂谬的幻想,然而她又无法将那大盗的身影由自己的脑中剔去,深闺锁不住她一颗驰放的心,冷泪灭不了她重燃的爱情,炭盆里的灰烬也埋不住她的长恨。

斯时,父亲玉大人的病势又重。玉大人在病床上还愤怒地骂人,别的人他都不骂,他只骂高云雁,仿佛那个高云雁跟他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其实只有几个在新疆住过的仆人,知道高云雁就是那个风雅文弱、有点儿胡子、走路迈方步、说话爱撰文的高老师,别人全不知道他在骂谁。高老师早就死在且末城了,就说他娶过一个碧眼狐狸,是个女贼,可是与他也没有多大相干呀?然而玉大人就是骂上他啦,一天至少要骂十遍,并且誓与女儿不再相见。仆人们都瞒着他,只说:“姑奶奶早就回婆家去了!”

玉娇龙却对她父亲的病体十分关心,并因此十分悲伤和愧恨,她想:母亲是因我而死的,我可不能叫父亲也因我而死。但她自己不通医书,又不能亲为父亲诊病,煎药都另有管水房的仆妇们负责,她想要割股疗疾都不能够。良心的责罚,使她在百般无计之下,‘只有依赖神明。玉娇龙便开始动起笔墨,每天写一篇金刚经。她并且许下心愿,如果神佑老父病愈,明年四月,自己要到金顶妙山去进香朝顶,舍身跳崖。

在凄凉情景之中就把新年过了,玉大人的病势益形危殆,玉娇龙便定于十五灯节的那一天,赴东岳庙烧香为父亲求寿。才过了初十,忽然鲁宅托了一位亲戚来见玉大少爷,话虽未说明,可是意思已然表露出来,那人说:“两家的亲戚既然走到了这个地步,鲁家少爷的病也不见好,这里的姑奶奶又不回那里去了,两下这样分离着也不像话,而且又容易招出外面的许多闲言闲语。假若这里的姑奶奶是拿定主意不再回婆家了,那就不如打断了关系,鲁家把嫁妆退回,这里把定礼拿出,那么,也不能算是鲁家把少奶奶休回去,以后新亲虽断,老亲的关系可还仍在,依旧常来往着。”

玉大少爷立时就认为这件事情办不到,鲁家虽然不在乎,休了媳妇,免去了若干麻烦,并且鲁君佩的病倘若好了一些。他仍然能娶名门之女,可是玉家的脸面太难看,家中有被退之女,于子弟们的前程都有妨碍,所以便向来人答应设法劝妹妹回婆家去就是。鲁家拜托的这个人走后,玉宅的大少爷、二少爷就互相商量,当然两位少奶奶也参加了讨论,结果就决定由两位少奶奶去向小姑劝解。

玉娇龙对于大家劝她回婆家的事并不反对,她只是说:“我在娘家住着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是为伺候我爸爸的病,只要他老人家的病好了,我立时就回去。”她这样一说,理由也是相当的充足,玉宅就以此回复了鲁宅。

鲁宅当然也无话可说,但是鲁太太和那病得已成了残废的鲁君佩,都不再盼望玉娇龙回去,因为过去的事已使他们胆战心寒。他们都已知道,不但玉娇龙自己会武艺,而且她还有许多飞檐走壁、鬼没神出的朋友,尤其是她的情人罗小虎,简直是无法对付,所以谁把玉娇龙娶到家里谁就要倒霉。

这个貌美多才、出于名门的玉娇龙,现今已被人视为一个可怕的东西,大家都猜疑着她,就像她是个迷人的女鬼,美丽的毒蛇。仆妇丫鬟中除了绣香一人之外,谁也不敢跟她接近,见了她的面就想立时能够躲开才好。她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的人,自觉得在家里、在北京是不能再住了,但是九华全书和青冥宝剑、珍珠弩,已全都失去,自己现在是赤手空拳,只揣着一颗受伤的心,可往哪里去呢?何况父亲又正病着,母亲还没有安葬。想到这些,她的精神更为颓唐。

又过了两三日,这天又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玉宅里依旧很是凄清,可是外边的大街上却很是热闹。今天玉娇龙要到东岳庙为父亲求寿,所以仆人们已将香烛办好,歇了好多天的赶车的也把车套出去了,青布的车围子,还显示出是穿着孝。玉娇龙虽然梳着两板头,可是满头的白玉首饰,插着两三枝素花,脸上只擦着粉,并未擦胭脂。她穿的是一条青绒镶蓝缎边的乳羊皮袍,同样颜色、材料的坎肩,腕子上的玉镯,手指上的戒指,一律是白色的,鞋是纯青色的。这样素净俏丽的一位少妇,简直是罕见。玉娇龙不叫别人跟随,只带着跟她穿着一样衣裳,只是梳着辫子的绣香,鸦雀无声地出了门,放下了车帘,就往东岳庙去了。

这天是个很晴和的日子,街上还留存着残雪,也没有什么风,天气是已有些春意了。繁华的后门大街跟东西牌楼,游人拥挤,市声嘈杂,即使是在深山清修多年的人来到这里,也得对尘世的名利荣华产生些羡慕。玉娇龙隔着车窗向外看了两眼,她忽然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有勇力和胆气,还可以找到愉快、安慰,还能够跟别人争一争、比一比,甚至于斗一斗,总之,她突然因此又动了尘念,增加了生气。恢复了骄傲,振作起了雄心。

绣香是在车帘外跨着车辕坐着,她忽然回身撩了撩车帘,向里边笑着说:“小姐!你瞧这街上有多么热闹呀?到底还是北京。我瞧天底下的所有的地方,哪儿也没有北京好!”她抬眼瞧着她的小姐,希望小姐能够笑一笑,但是玉娇龙只微微点了点头,脸上虽未发怒,可是也没有一丝笑意。

车咕隆隆地走着,因为街上的人太多,车也无法走得快。绣香的话并没有引起小姐的兴致,她只得把车帘又掩好了,街两旁的繁华景象令她目无余暇,她也顾不得想小姐对此良辰美景、绮市华街是抱有如何的感想了。

其实此际的玉娇龙,却因为刚才绣香的那两句话,勾起了心底里的悲痛。她想起了去年的今日,自己还在晚间随母亲在绸缎庄的楼上观灯。那时是满街的灯彩,火树银花,自己也很快乐。当母亲说到还是京城热闹,比新疆好得多时,自己却摇头说,还是新疆好,很想念新疆。那时自己实在是希望罗小虎能够得个出身,博个功名,自己好与他结为夫妇,并没想到罗小虎就杂在楼下的人群里,更没想到今日……

想到这里,她一阵心痛如绞。又想:如何可以对得起罗小虎呢?他不能做官不是因为他没出息,是因为真难。他早已洗手不做强盗了,但又无人不知半天云罗小虎是大盗,连母亲在临死之时,还谆谆嘱咐自己不可再接近他,然而他又是多么可怜呀!玉娇龙柔肠迥转,不觉车已走出了齐化门。

齐化门的关厢也是一条很繁华的街道,东岳庙就坐落在这大街的东端路北。不只因今天是上元节,平日每逢初一、十五,来这里进香的男女老幼就很多,庙门前且有集会,平日就比石桥镇的那个集会热闹得多。今天就更加热闹了,人挤着人,不透风,车更是过不来,任凭赶车的拿着大宅门的势力腔调大声喊着:“借光喂!让让路吧!哪儿来的这么许多人?喂!喂!”可是前面的人连整步儿都不迈。

实在是走不动了,玉娇龙只好叫车停住,绣香就抱着香烛,两人下了车。一下车就仿佛是掉在人粥里了,行动都不能由着自己,前后左右都是人头,玉娇龙的高高的两板头,好几次都差点儿被人挤掉。除非她蹿上这些人的头顶,踏着人头,像在西瓜地里似地跳着走,否则真是很难挤进庙门。但这时她绝不可能那样,她只得被人挤着。她们的前边是几个老太太,左边是两个小媳妇,右边是三个年轻的男子。这三个男子都扭着脸看她,嘴里喷着臭葱气味。身后的人也朝前挤着,四周的压力都很大,喧哗之声震耳。绣香都要急哭了,她就叫着:“唉哟!哎哟!挤死啦……小姐你可要留神!唉哟!你们可别挤我们的小姐呀……”可是,她嚷嚷的这些话谁听得见呢?

其实玉娇龙是不怕挤的,前边左边都是妇女,她应当容让,但右边的这三个年轻男子,她可真觉得讨厌。她就把右边的胳臂肘儿弯起来,向那边去顶,顶了一个再顶一个,顶得那三个人全都皱眉咧嘴,其中一个就喊着说:“我的肋骨都快要折了!妈哟!”好在这里的人虽很是拥挤,但几乎用不着自己迈腿走路,大家都是同一方向,同一目的,都是要进那庙门,所以挤了一会儿,不觉着就走进庙里来了。

这东岳庙里磬声嗡嗡,香烟弥漫,还是人挤着人。这东岳庙本来供的是泰山之神,可是后边又供着十殿阎罗,所以这里的神又像是管辖着世人的生死。到这里来烧香的多一半是为家里的什么人求寿,少一半是到偏殿的子孙娘娘殿去拴娃娃,或是还童儿。这只说的是烧香的人,是有目的而来的人,至于那些没有目的也不烧香的人,恐怕还要多两倍。

庙里的拥挤不下于庙外,但一上台阶,到了大殿前,这里的人却不太多了。玉娇龙就在这香烟磬声之中,虔诚地将香拈毕,将头叩完。她又流着泪默祷,求神佛再给她父亲几年阳寿,并祝她母亲在地府平安,末了又私自忏悔了自己自学武艺之后,在新疆沙漠、在土城、在荒山河畔、孤村古庙,无意或不得已而杀人的罪愆。

过了一会儿,绣香就把她搀扶起来,说:“小姐!咱们回去吧!”玉娇龙拿一块青绸揉着眼睛,微点了点头,绣香就搀着她,下了台阶。两人一回到人群中,一挤起来,可就又谁也不能够搀扶谁了。往外面去挤更不容易,因为对面的人比身后的人力量大,挤得玉娇龙真有些急躁,她真想一阵乱打,打出庙去。

这时就听得前面有妇人喊说:“唉哟!你们倒留神点儿人家的脚呀?赶鬼门关吗?挤什么呀?把庙都挤破啦!不挤就过不去今天这灯节了吗?”又听是男子的声音,说:“诸位借光!让堂客先过去……”又听别人发了闲话,那妇人便发起怒来了,说:“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的什么话?你敢摸我的手?你没看看老太太我是谁?”又听那男子说:“算了算了!这人绝不是故意的,咱们也没得罪谁,他不能不认得我。朋友!让点儿路,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来!借光借光!大节下的何必惹气,挤死了人又得叫阎王爷费一本账!”

玉娇龙觉出这男女二人的声音颇为厮熟,正在诧异,就见这两口子嚷嚷着把人乱推着就到了眼前,原来竟是一朵莲花刘泰保与他的媳妇蔡湘妹。玉娇龙不由得愕然,刘泰保也直了眼。那穿着一身红、拿着一股香的蔡湘妹,却在人群里就屈腿儿请安,她满脸带笑,就像遇见了至亲似的,说:“玉小姐您也来啦!您一向好呀?我也短去望看您!”又皱皱眉说:“您府上太太故去啦,我们也没去行个人情,咳!真对不起!今儿就是您跟着这位大姐来的吗?您瞧有多么挤,有些个坏蛋是成心来这儿起哄!”又向她丈夫说:“你给哄哄闲人把小姐送出去,小姐人家哪经得起这样乱挤呢!”

刘泰保也向玉娇龙递着笑容弯了弯腰,然后回身抡臂大喊了一声:“诸位!让点儿路!识点儿相,睁点儿眼,看看这位小姐是谁?这是前任九门提督玉正堂老大人宅中的小姐千金,你们敢挤?谁敢挤?快让路!”

也怪,不知是刘泰保的声音大,还是玉娇龙的名声大,在这么稠密拥挤的人群中居然让出了一条很宽的道,两旁的人莫不仰脸抬头,直眼看着。刘泰保是开路的先锋,蔡湘妹是殿后的女将,就从这股道上大摇大摆地将玉娇龙主仆送出了庙门。

上了车,蔡湘妹还殷勤地说:“小姐,我一半天就望看您去,您不是常在家吗?早先的那些事儿您可千万别计较啦!”又拉着绣香的手说:“这位大姐有工夫时找我玩去,我们还住在那儿,你问小姐,小姐她知道!”

刘泰保又向车里解释说:“小姐您可别在意,不这么着,您绝挤不出来。过去的事早已烟消雾散,您对待我们俩总是好处多,过错少,以后还得……”

玉娇龙的脸可都气紫了,不等他说完,就自己放下了车帘,发怒地指挥赶车的快将车赶走。立时鞭子响了,车轮转动了,四周的人仍在彼此谈说,齐都惊惧,又让开了一条大道,看着玉娇龙的骡车向西走去。绣香像是有些害怕似地掀着车帘又向里说:“那媳妇不是早先在咱们门前走软绳的吗?”玉娇龙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赶车的似乎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总之是刘泰保那小子又蘑菇上啦!

驱车疾走,少时进了城,很快就回到了玉宅的门前。赶车的由车上取下那个脚凳儿来,绣香就搀扶着小姐下车进内。此时玉娇龙的脸色依然一阵一阵地发白。刚才在东岳庙中之事,自己也并不十分恨刘泰保夫妇,但是为什么那些人一听说了自己,就全都惊慌着让路,这是什么缘故呢?莫非自己在京城中的名声竞闹得如此之大,连妇人孺子全都知晓了?她又想:如此看,即使我深自韬晦,但万一将来京城中若再出什么大事,比如像三年前禁宫盗珠那样的事,那纵不是我做的,也必叫人疑惑是我做的,我有口也难分辩,我家中的人想脱祸,届时恐怕也不能够幸免……咳,看来我真不可再在这儿住着了!想到这里,她只是叹气。绣香在旁,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见她的小姐这时已不甚伤悲,也不像怎样气忿,只是好像有些坐立不安似的。这几日每逢晚饭后,绣香必要为小姐研上一小盘朱砂,展开黄纸,为的是小姐要抄写金刚经,并且要在几上焚烧檀香一炉。今日绣香刚要照例去预备,玉娇龙却摆手说:“今晚上我不想写了,你不必预备了!你睡觉去吧!”绣香听了,倒不由一阵发怔,这时还没到二更天呢,小姐就催着自己去睡,是什么原因呢?但她绝不敢问,就答应了一声,遂先去扫床铺被。玉娇龙就又说:“把那开箱子的钥匙给我,你快睡去吧!”绣香又一惊,只好由身边把一串钥匙掏出来,放在她小姐的手心上。她铺好了被,又给铜盆中续了几块炭,将蜡烛剪了剪,将热茶也预备好了。玉娇龙又向她摆手。她只得怀着惊疑,慢慢地启帘退出屋去,并轻轻地将门带上。

此时虽然壁间的自鸣钟才打了八下,但玉宅里外全都十分寂静,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棂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外面微风拂动,不知吹到了什么东西上,刷刷地响着。玉娇龙独自站在屋中,遥想着大街上的人不定是多么地热闹了,灯彩不定是多么地繁华了!去年的今夜自己还与母亲一起观了灯,接着便与罗小虎见了面,但现在呢?母亲已在灵柩之内长眠了,罗小虎也不知何往,人事真是变迁得快呀!

此时虽然周围十分凄清,但玉娇龙的心中却十分着急,她将臂伸了伸,将腿踢了踢,觉得自己的身子还能用得。她在室中慢慢地打了套拳,又撩起了衣服,以手作式,舞了一趟剑。她觉着九华全书虽已尽失,可是书上大半的招数,已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脑中,并未忘记,不禁又傲然自喜。

直待到自鸣钟的短针已过了十一点,眼见就要敲打三更了,玉娇龙这才用钥匙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启开箱子翻了半天,才找出一件绿绸子的小夹袄,可镶着红边,一条深蓝色的绸子夹裤,她的衣服只有这一身还算瘦小、利落些,并且在月色下不太显眼。她此刻手中并无寸铁,但她又想,没有兵刃自己照样能敌得过人,遂就不太在意。她到床里急急忙忙地将衣服换上,外面又罩上了一件浅蓝色的的旗袍,换上了平底鞋。又待了一会儿,等着更夫将三更敲过,她就轻轻地开门出屋,脚下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就偷偷地走到了外院。然后趁着无人发觉,她就飞身上墙,由墙上跳到门外。

门外树影萧疏,高坡上连一只狗也没有,她就贴着墙根走去。虽然这时天青如洗,月明如镜,马路上也有三三五五往来的人,但都是观完了灯或是饮够了酒的疲倦醺醉的人,所以没有人会注意这个蠕蠕的纤秀影子是男还是女,更没人管她是个干什么的。尤其是没有人会想到她就是玉娇龙,如今她又飞出了深闺,半夜而出,去做她的诡秘难测的事去。玉娇龙走到鼓楼前,见后门大街的两旁还有点点的灯火,寥寥的游人,还有卖元宵的摊子在高声吆喝。但走到鼓楼东,进了小巷,却又一切都沉寂了。一些小门破户全都紧紧地关着门。玉娇龙迤逦地走着,脚步渐渐地加快了。

又走了一些时。她就走到了花园大院。这里地旷人稀,天更宽,更黑,上面嵌着的月轮也显得更圆更大。刘泰保的那所小房子,就像是个小摊似地摆在北首。玉娇龙来到这门前,就将长衣服脱了,搭在肩上,然后一耸身跳过了墙去,故意将声音作大了些。北屋中的灯光昏昏,就听刘泰保在屋中问道:“是谁?快说!”

玉娇龙来到窗下,向里边说:“是我,今日白天咱们在庙里见了面。我有几句话在那时没顾得跟你们说,现在你开开门吧!”屋里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仿佛都惊愕住了。玉娇龙又隔窗补充了一句,声音又低又急地说:“你开开门吧!我无恶意。”这时才听见屋里又是一阵忙乱。

少时门开了,蔡湘妹走了出来,她借着月光把玉娇龙看了看,就笑着走过来,悄声地说:“玉小姐!您今儿来,可真是我们这儿的贵客,您快请进屋来吧,外边冷。”

刘泰保这时也一边扣着大棉袄上的钮子,一边走出来,向玉娇龙恭恭敬敬地问说:“您是才看完了灯吗?后门大街今年的灯可比去年的多,我们是才逛完回来,您没去瞧瞧吗?”

玉娇龙并不言语,她就轻快地走进了屋内,只觉得扑身的一阵暖气。小炉子很旺,满屋子烤尿布的气味。蔡湘妹随着进屋把灯挑了挑,就见屋中四壁洁白,粘着各种的年画,还贴着朱红的“抬头见喜”、“立春大吉”的春联。桌上有煮元宵的锅,炕上有被褥,另一份小的被褥里边,睡着一个小娃娃。刘泰保是满面红光,蔡湘妹是温和地笑着,玉娇龙看着人家的这个小家庭,倒觉得很好,亦羡亦妒。

当下刘泰保给倒了茶,蔡湘妹就拉着玉娇龙的手,请她在椅子上坐,玉娇龙却摆手说:“我不坐,我也不喝茶!”

刘泰保又请安说:“今天在庙里我实在是一时高兴,就忘了形啦!并不是我要故意向大家指出您来。事后,我见大家竟然给您让出了一条路,我倒也有点儿害怕了,我想您一定得恼了我们!”

玉娇龙叹了口气,就摇了摇头说:“过去你们太逼迫我了,但我也有许多对不起你们之处,现在全不必提啦!总算我败于你们之手!”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吓了一跳,赶紧说:“玉小姐的这话我们哪当得起?早先。说实话,我实在是想借您的事出风头,露一露脸儿,好找一碗饭。现在幸蒙铁小贝勒开恩,又叫我回去啦,一节还给我加了几两银子……”’

玉娇龙打断了他的话,问说:“李慕白、俞秀莲现都住在哪里?我还想见一见他们,有几句话要说!”

刘泰保跟蔡湘妹两人彼此望了一眼,全都有些发怔,蔡湘妹就说:“俞秀莲早就走啦,早回巨鹿县去了,难道您还不知道吗?那李慕白是……”

玉娇龙说:“你们也不必替李慕白隐瞒,我去找他,只是说几句话,并不想和他再争斗,因为我在他们的手下也早就认输啦!’,说着又微微地叹气。

刘泰保笑着说:“您别说啦!您的武艺堪称今世无敌,李慕白的武艺,不过是徒负虚名……”说到这里,他赶紧吐了吐舌头,又停住了话。向窗外听了听,然后又说:“李慕白那位爷,完全学的是江南鹤的派头儿,小事儿他不管,闲气他不惹,女人他不斗,富贵荣华他不贪。铁贝勒爷把他供若上宾,最近把书房,就是当年藏青冥剑的那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极了,让他大爷居住,然而他大爷常常三日五日也不归。铁贝勒的意思是留他长住,将来给他谋取功名,也算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但大爷他却不肯,住了这么几个月,见京中无事了,他还是要走,铁小贝勒也无法挽留。我们跟他又没有多大的交情,更是劝留不住。玉小姐,您要是想找他,还是得快点儿去,不然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走啦!走后,大爷他闲云野鹤,到处云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北京。”

玉娇龙一听这话,就点了点头说:“好!明天我就许找他去谈谈。”

她刚要转身出屋。却听刘泰保又说:“玉小姐留步!”

玉娇龙倒不由得一怔,就见刘泰保去掀开炕布乱找。玉娇龙这时才看见他们的被窝里,原来藏着刀,大概是刚才自己初来时,他们一定是预备着拼斗,后来自己隔窗表示此来并无恶意,他们便把刀藏在被窝里才去开门的。当下玉娇龙心里明白,但也没有说什么。

刘泰保在炕席下摸索了半天,连蔡湘妹也不知道他摸的是什么。半天他才摸出一张纸来,他就亲自递在玉娇龙的手里,笑嘻嘻地低声说:“这就是早先小姐第一次施展奇能,从铁府盗出了青冥剑,后来又派了个小叫化子送去的那半张信,那时,这封信就到了我的手里啦。一年以来,我把这半张信纸,宝贝一样地存着。实说吧!我实在是居心不善,留着这半张笔迹。为的就是将来对付您。如今蒙您不究往事,还肯光临到我家,可称得是光明磊落,宽宏大量。您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意思那么小器啦!现在我将这信奉还给您,以表我从今后再无与您作对之意!”

蔡湘妹推了他一把,说:“你就别说啦!这么絮烦,人家小姐哪耐烦听呢?”

刘泰保说:“不是!我得把话跟小姐表明啦,因为小姐不能常到咱们这儿来,今天见了面就许不能再见面。小姐的名头高、声气大,以后还难免有些江湖小辈,要在她老人家的太岁头上动土,到那时别又疑惑是我。我现在幸仗李慕白大爷的面子,贝勒爷又将我召回叫我教拳,从今我一定安分守己,你在家里抱孩子也少出门,这全得跟玉小姐说明了,不然,将来万一,倘或……”

蔡湘妹又推了她的丈夫一下,把刘泰保推得坐在炕上,她就笑着望了望玉娇龙,又望了望她丈夫,说:“人家还不知道咱们两人统共才会几手儿吗?你放心,以后人家车受惊了、轿被撞了,绝不能找到咱们头上来!”

玉娇龙听了她后边的那两句话,不由脸色一变,但自己急于要走,不愿多听他们絮烦,就将那半张信纸在灯上烧了。她又握了握蔡湘妹的手,微笑着说了声:“后会有期!”

刘泰保赶紧说:“快送小姐!”

蔡湘妹也说:“您请再坐一会儿好不好?我们待会儿才睡觉啦……”这时孩子在炕上呱呱地啼哭起来,蔡湘妹赶紧叫刘泰保去看孩子,她就往外去送。到了院中,蔡湘妹正要去开门,玉娇龙却摆了摆手,只见她身躯一拧,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便已跳过院墙走去。这时月轮已转向西方,月光惨淡,寒风益紧,四下更为岑寂。玉娇龙踏着月色疾疾地行走,少时便到了铁贝勒府前。这宽大庄严的府门前,此刻也十分寂静,门前的一对石狮,浴在月光里,远望着就如同两堆云似的。此时玉娇龙的精神愈为振奋,行动更是小心,她将长衣卷起来,紧系在身上,就耸身越进了府墙,然后又蹿上房去。因为是元宵佳节,府中的下人们都在聚赌,所以各院中的屋里多半有灯光,但是也没有人再顾到外边了。玉娇龙两次盗剑,一次还剑,曾来此三回,所以这是她的熟地方,她便躲避着月光,专寻着房影墙根那些黑暗的地方去走。少时玉娇龙就来到了那西廊下,这里早先是藏那口青冥剑的屋子,如今是李慕白下榻之地。她见窗里一片昏黑,就想也许李慕白没在这里,但她仍加倍地谨慎,其行轻如鹤鹭,其动敏似猿猴。她先在廊下蹲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站起身来,隔着窗向屋里去听,却一点儿声儿也没有。她很是诧异,便走到门前拿着拳脚的姿势,一手高举在前,一手向下去摸门锁,原来门上并没有锁,而里边倒是另有一层门,可关闭得很严。她知道屋中有人在睡觉,就更不敢作出一点儿响声。

然而玉娇龙现在是急于要跟李慕白会会,即使是再打斗一番她也不怕,于是她就从头上拔下来一支半截玉半截银的簪子,大着胆子去拨门。自然她做得极为小心,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来。门拨开了,她便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见屋里并没有人。忽然背后有个人一拍她的肩膀。轻声说:“你来有什么事?”

玉娇龙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急忙闪身回头,就见身后站着的正是手持青冥宝剑的李慕白,吓得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她索性拼了出去,抡手跳起来就去夺李慕白的剑,李慕白却一脚向她踹来。就听咕咚咚一阵响。屋门撞开了,玉娇龙整个被踹到了屋里,她跌坐在地下,并且撞翻了一张小桌。

玉娇龙赶紧挺身立起,知道李慕白是持剑堵着门呢,便不敢直接往外去撞去跑。便想要抄起个什么东西先出去。但见这时身旁起了一片光,原来李慕白已在自己滚进来时,就进屋来了,他一手持剑,一手便将灯点上。玉娇龙急忙退到了墙角,双手抱起了一只花瓷的绣墩,想要拿这做兵器。

李慕白昂然站在灯旁,对她说:“玉娇龙你不要动手!自你回到家中安分居住后,我便不愿使你难堪。青冥剑现在我这里,铁贝勒也不愿再留它了,叫我后天带走。《九华拳剑全书》二部,一共四卷,也都被我取来了。你我已没有再争的理由,今天你来,还有什么事?”

玉娇龙放下绣墩。却哭了,她顿着脚,也不顾声音大小,就急急地说:“我来找你就为的是这两件东西!青冥剑你给不给我,还不要紧,可是那书,一部是我保存的,一部是我抄写的。没有我保存,那原书早就落在恶人的手里了!没我抄写……”她又顿了顿脚,说:“我抄写那书多不容易!虽然我多半已经记熟了,可是我还是得要回来我的书,今天你不将书还我,我们就再斗吧!我并不怕你!”

李慕白却摆手说:“不要嚷嚷,你嚷嚷得使人来了,于你玉小姐的身分有损。你抄写的书当然要给你,连这口宝剑,我都可以送给你,假使你是个明义气、晓道理,真正行侠仗义、助弱扶危的人。但拿以往的事来说,你实与盗贼无异,我不能给你利器,助你去横行!”

玉娇龙流着眼泪,想了半天,忽然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厉害,我在你眼前认输就是,以后我也不能再到外面去横行了。你要那两部一样的书有什么用?你快些把我抄的那一部还给我吧!我就走!”

李慕白竟未料到玉娇龙会认输,见她此时颓唐懦弱的态度,与早先那种倔强骄傲已大不相同,而且她只是要她自己誊写的那部书,并无奢望,便也有些心里活动。他放下宝剑,沉思了一会儿,就说:“以你过去杀人放火的行为,我不信你能够改悔,而且你在家中绝住不长,早晚你还是要出去为非作歹的!”

玉娇龙忽然就扬起脸来,忿然地说:“你不信又当怎样?你不是我的师傅,又不是我的亲族,你凭什么要永远来管辖着我呢?”

李慕白说:“因为你的武艺全是自书中学来的。书是九华老人所传,我盟伯江南鹤所写,后来被哑侠不慎遗失。所以你若在外作恶,便如同是我九华山上的人作恶一样,这次我将书收回,也是为此之故。我看你的武艺虽然精熟,但真正的书中奥妙你还并未得到,倘若给了你书,你的恶性仍然不改,再将书中的奥妙得到,就越发难制了!”

玉娇龙说:“你说我恶,我就不服,干脆你就说,你是怕我将书中的武艺再学几年,本领将你迈过去罢了!”

李慕白说:“我要将这两部书都送到江南鹤之处,他现在在江南九华山上。如果将来你确已改过,我想他必能将书送还你,你也可以派人去取。”玉娇龙只是冷笑不语。李慕白便转过脸去,也不看她,只拂手说:“快走吧!”

玉娇龙咬着牙,发着狠,往门外去走,同时她却斜眼溜着放在李慕白身旁的那口青冥剑。蓦然她就蹿将过去,刚要用手去抓,不料李慕白早已将剑高举起来。玉娇龙跳到桌上又用脚去踢,并狠狠地说:“还我!”李慕白却将剑身平击在她的脚上。她立足不住,便摔下桌来,虽然没有倒下,那盏灯烛却掉在了地下,火焰突突地腾起。

李慕白愤怒地说:“快走!不然我就要用剑伤你了!”

玉娇龙却嘿嘿冷笑着,说:“将来再会面吧!无论你将来到哪里去,无论有多少人锁着我,困着我,我要得不回我的书,取不回这口剑,我誓不为人!”李慕白厉声说:“你若再怙恶不改,我剑下绝不饶你!”玉娇龙又一声冷笑,出屋上房而去,李慕白也并没有追她出来。

铁府中夜深院大,这时候护院的仆人们有的还聚在前院赌钱,有的已喝醉了,还有的回家去了,连打更的都敷衍了事,所以玉娇龙踏着房瓦到了府外,竞无人查觉。玉娇龙来的时候是一股勇气,及至败在李慕白的手里,她便有些伤感灰心。后来她又去夺剑,是想趁李慕白的一时疏忽,图自己的侥幸,但也没有成功。这时候她是伤感气愤交杂在一起,她限李慕白是当世的奇侠,但对她竟毫不客气,而且看她不起,这个仇将来非报不可,这口气将来非出不可。她又想自己自从学会了武艺,空负一身本领,但所得到又是什么呢?得到的只是被辱遭欺、坎坷失意、骨肉乖离、情人分散,因此又不禁伤悲起来。

在澹澹月色,呼呼寒风之下,玉娇龙就如同孤零的鬼魂一般,飘飘荡荡地走回到家里。家中更如同一座古坟一般,她直回到屋中也没有人察觉。一进屋她就一头趴在床上哭泣了一阵,忽然记起来门还没有关,她就坐起身来,先取火将蜡烛点着,然后去关闭了屋门。她一回身,又对着那后窗户发了半天怔,接着叹息了一声,便重进到里屋。拨了拨炭盆,见灰里还埋着两块红炭,她又续上了两块新炭,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她就坐在椅子上,手拿筷子拨着炭灰。这时壁上的自鸣钟虽都已交到了三点,她却还不困乏,思前想后,一阵悲一阵气,有时落泪,有时又冷笑。过了许多时,她忽然吧的一拍桌子,心中决定了主意,这才更换了寝衣去睡。

由次日起,玉娇龙的态度又骤变,但除了跟她最接近的绣香之外,别人也看不出来。她不再像往日那般忧愁,也不再落泪,但脸儿却永远沉着。金刚经她已不再抄写了,她却命人买来了顶上等的白绫,钉了个很厚的本子。她每天在本子上写极小的字,画很精细的抡拳舞剑的小人。有时画着画着她忽然停住了笔,仿佛是想不起来了,就立刻离开椅子,回身掖起衣襟,挽起了袖子,以笔作剑,在屋中舞练一回,练完了又呆呆地细想一阵,然后才接着再往下去画,有时能画到深夜还不休息。

她又命绣香出去买了一些黑色的布,叫绣香整天的在套间屋里,给她做衣服做鞋。她倒不是做男子的衣服,可是全都做得又短又瘦,而且不用什么漂亮颜色的里子,也不镶花边。鞋也是做平底的,而且底儿都要用极软的绒布。做完了她就秘密地收了起来,有旁人要问绣香近些日做的是些什么活计,她也不许绣香实说。因此绣香也终日提心吊胆的,猜不出她的小姐又要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事,但是玉娇龙毫无表示,也不像是心里存着什么着急的事情。玉娇龙现在对绣香更好了,她把自己很新的花缎衣裳,很值钱的首饰全都赏给了绣香。并且她渐渐干涉起家务来了,家中出入的大宗银钱,时常要由她经手。绣香曾亲眼看见她克扣下了许多银钱,全都私藏起来,并且将宅中的几件贵重细软的东西她全都收起。

有一天晚上,玉娇龙又叫绣香早些睡觉。这是个沉沉的黑夜,绣香知道她的小姐今夜必是又要做怪事,所以很是担心。她一个人在套间里睡不着觉,便诈着胆,于深夜三更以后,到小姐的屋里去偷偷地看了看。就见床上放着换下的衣服,屋中空洞无人,门也虚掩着,她们的小姐却不知哪里去了。绣香吓得几乎要叫了出来,她浑身哆嗦着,心里极度地忧虑和惊惧。门也不敢掩。回到套间,更不能睡了,她就扒着门窗缝向外偷听,但是一夜门也没响,窗也没动。可是第二天早晨,照样见玉娇龙由床上懒慵慵娇怯怯地起来,也不知道她昨夜是往哪里去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绣香不敢问,更不敢向别人去说。

就在这天下午,忽然那早先在门前踏软绳,后来嫁了刘泰保的那个小媳妇来了,还送来了几包茶叶、点心等礼物。门房的仆人惊慌慌地来问绣香,说:“怎么办呢?是请进来呢?还是谢绝呢?那媳妇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定刘泰保又撇着什么坏!”

绣香也提心吊胆的,她便赶紧去向小姐请示,玉娇龙却立时就说:“快请进来!”她仿佛很是欢迎,并且精神也突然振作起来。

蔡湘妹袅袅娜娜,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仆人仆妇全都偷眼瞧看,偷着谈论,仿佛宅中来了个怪异、危险的人。绣香将蔡湘妹请到她小姐的房里,隔着门帘,蔡湘妹就笑着说道:“小姐在屋里吗?我来瞧您来啦!”

绣香掀开帘子,玉娇龙往外迎了迎,脸色非常地和蔼,问说:“你好啊?”

蔡湘妹请了安,说:“上次在东岳庙遇见您,我也没得工夫跟您多说话。今儿我买了一点儿礼物来瞧瞧您,找您来说会儿闲话,我知道您在家里也是怪闷得慌的。”

玉娇龙就笑着说:“谢谢你了,你何必还花钱?”

这时绣香把蔡湘妹送来的那点儿礼物放在外屋,她叫仆妇拿来了开水,泡了一壶上好的茶,倒在两只康熙五彩朱砂的茶杯里,用银盘托着送进里间。就听蔡湘妹正对玉娇龙说:“昨天夜里您走后……”突然见绣香送进茶来,她立时把话咽下去,赶紧起身来接茶,又笑着说:“大姐别张罗我!”

绣香将茶敬完了客,又送到她小姐面前一杯,然后就赶紧避到外屋去了。就昕身后蔡湘妹低声说着话,又听玉娇龙说:“不要紧,我的事情不瞒她,上次就是她随着我出去的,她是我用的丫鬟之中最心腹者。”又听蔡湘妹说:“李慕白早就走了。”两人低声谈了半天,可又听玉娇龙叹着气说:“我在这里实在住不下去了!我没有朋友,只得请你夫妇俩帮助我……过去,我伤了你的令尊,我真对不起你!”蔡湘妹却声音悲惨地说:“您也不是故意……不打不相识,以后我们求您帮助的地方还多着呢!”再往下的话却声音极微,听不大清楚了。

绣香在外屋很是忧虑,她晓得小姐是又要外出了,但不知道这次带不带她走,若是带着她呢,她还真有些害怕,若是不带着她呢,她可又有些舍不得离开小姐。当日蔡湘妹跟玉娇龙秘密地直谈了半日话,玉娇龙并留她在这里用的晚饭。天黑了时,玉娇龙才叫人从外面雇来了车,送蔡湘妹回去。蔡湘妹走的时候,玉娇龙送给她了两个大包裹,里边装的仿佛是些衣物,绣香又很惊异。

当晚玉娇龙很早就就寝了。但玉宅的人,只要是知道刘泰保的媳妇,那个骂过这里玉大人的女贼来过的,就全都惴惴不安,惟恐引狼人室,两三日内不定又发生什么麻烦。可是蔡湘妹回去后就没有再来过,玉娇龙也很安静,十多日后,毫无事故发生。

这期间,鲁宅又来接过少奶奶两次,玉娇龙还是说暂不回去。鲁宅的人也不勉强她,只派了两个仆妇来这儿帮助伺候。这时候在新疆的玉娇龙的母舅瑞大人来京了,一来是为参加玉太太的下葬典礼,二来是送次女玉润小姐来京就亲,给的是福公爷家的大少爷。至于玉润的姐姐瑞大小姐玉清,是于去年春间,与玉娇龙差不多同时出的阁,给的是新疆巡抚的公子。玉清过门以后很好,听说如今已有喜了,并且带来了致候玉娇龙的信,还说盼玉娇龙将来有机会时,能到新疆去玩玩最好。玉娇龙看了信后不禁感慨,觉得别人都比自己强!她因为穿着孝,所以表妹的婚礼也没有参加。

又过了些日子,玉太太的灵柩就在祖茔安葬。这一天又在广缘寺开吊,玉娇龙又穿上了孝衣。亲友们来的也很多,德大奶奶带着儿媳也来了。因为这庙中有个后院子,里边的桃花己开,一些女宾吊祭完了,就都走到那园中去观赏桃花。

因为灵旁没有别的人,杨丽芳便找着了玉娇龙,她先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就悄悄地说:“上一次,我随我俞姑姑出外,遇见我的哥哥罗小虎了,他现住在京西五回岭三清庙中,我见过了他。走的时候,他曾叫我把他的住址告诉您,说他将在那里长居。他如今十分颓靡不振,见了人,他连话也不爱说,他只希望将来能够再与您见上一面!”

玉娇龙听了,眼泪不禁纷纷乱落。虽然她极力忍着,不想在一个晚辈的媳妇面前显露形迹,然而竟自忍不住心里难过。她听完了一句话也没说,杨丽芳说完了话,也就走开了。

当日玉太太安葬已毕,又过了几日,玉大人的病也渐愈了,玉娇龙在娘家住着仿佛已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了。

瑞大臣这次来京,带来的差官仆人共有十多个。其中有个差官是个汉人,姓萧,年纪很轻,差事当得很红,人也不错。这人要在北京顺便娶一房妻子,就托人说了一个名叫浣春的大丫鬟。玉大少奶奶本已同意了,但是此事被玉娇龙听见了,她便说:“先别把浣春打发出去,咱们家里现在还少不了那么一个能管事的、跟亲友们都熟悉的大丫鬟,我倒是想把绣香聘出去。绣香跟了我多年,这一次回来也是专为服侍我。过几天我要回鲁宅去,她既不能跟了我去,也不便再在这儿,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她也受不了乡间的清苦。既然那个差官的人不错,就由我做媒,把绣香嫁给他,让他把绣香带到新疆去吧!那里的生活绣香也能过得惯!”

姑奶奶说出了这话,玉大少奶奶当然不敢不依。绣香也是准小姐之命是听,不过从此就要离开小姐了,而且不知小姐将来会沦落于何等地步,她又忍不住伤心落泪。玉娇龙便安慰她,主婢二人又秘密地谈了一夜,次日就决定了。过了两天,那位萧差官就将绣香接出宅去,玉娇龙当然送了很丰厚的妆奁。又过了几天。绣香随着她的夫婿来玉宅拜辞,因为日内就要随瑞大人回返新疆去了。奇怪的是玉娇龙与绣香离别之时,只是互相用眼波掠视,并没有什么惜别地表现。

从此玉娇龙就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有时是本宅里的仆妇伺候她,有时是鲁宅派来的仆妇伺候她,但送完了茶或饭,就得立时走开。她不许任伺人在她的屋里多留一会儿,她的性情似乎是越发流于怪癖了。但是她对于两位兄嫂和侄女侄男们却是益加亲善,并且尤其关怀她父亲的病后之躯。虽然他们父女之间颇有误解,她觉得愧对自己的父亲,不敢和父亲见面,但是一切保养身体的药剂与食品,她全都亲自督促着仆人们去办理,并且时常叫侄女侄男们去到玉大人的屋里,替她给她的父亲承欢、慰病、娱情。

这时天气已渐暖,春雨落了几场,小燕子也飞回来了,人们身上的衣服渐渐单薄。后园中的海棠已开过了,一片白雪红云,如今已成了满地落英,一树繁叶。天气暖洋洋的使人发倦,蜜蜂儿嗡嗡地撞着窗户,也像是唱着催眠歌。然而玉娇龙的精神却益加兴奋,时时地像是坐也不安,立也不安似的。

这一天,忽然门首那久己断了车踪马迹的高坡上,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穿着长袍坎肩,拿着一面三角形的黄绸小旗子,杆子可很长,上面绣着“朝顶进香”四个黑字。身后有八个穿着黑边粗布大坎肩的人,每个人负着一只缸盖大的铜家伙,像锣不像锣,像盆又比盆浅,来到玉宅的门前,就用木锤子将这八个铜家伙“当当当”地乱敲一阵。大门前立时热闹起来,拿小旗的人进去领了钱,然后在大门旁贴上一张很长的黄纸布告,就走去了。这张黄纸的布告是刻板印的,上边印着“金顶妙山碧霞元君庙”,画得很粗劣,下面就写着“信士弟子某某,虔诚朝顶进香,特捐香资多少两”等等的话。这是北京城每年一次的善举。

妙山在京西,距城不过数十里,山很高,据说由山下到山顶共合就有四十里,上有敕建碧霞元君庙,供的是一位女神,皆呼为娘娘。每年春季,顺天府京师各县的人,齐往朝山进香,有的求财,有的求子,有的是为父母的病许愿、还愿。庙会是由四月初一直到十五,整整半个月的会期。在事前就有人组织什么灯油会,香烛会,都是为届时贡献在庙里。还有人集了资,届时在山上搭席棚,施粥舍馒头,并预备宿处,以利朝山众香客。如今来到玉宅门前募捐的,就是这一种人。往年玉大人做着九门提督,威风赫赫,门禁森严,他们都不敢来,如今可来了,捐了四十两银子走了,并闻说这宅里的姑奶奶,届时也要亲自朝山为老大人还愿。

关于玉娇龙要上妙山为父还愿之事,玉宅两位丁忧在家的知府宝恩和宝泽全都非常之忧虑。其实妙山离京城很近,妹妹前去烧一股香并不至于有什么舛错,可是,听说妹妹当初为父亲许的愿却是要跳崖。

妙山上有一座悬崖,其高无比,下临深涧,一般孝子贤孙常为父母之病来此舍身跳崖。据说因为是一片孝心,一秉虔诚,能够感动神明,所以时常由高崖跳下之时,有神保佑,竟能丝毫无恙,而父母之病却因之得以痊愈。但这也不过是一个传说,谁也没有看见过。如今玉娇龙要去投崖,纵使她会武艺,精拳脚,投了下去也多半是死,谁能放心呢?所以两位知府和夫人们便劝阻他们的胞妹,鲁宅听了这信儿也派人来阻拦,但玉娇龙却意已坚决,并说:“只要心诚,必有神灵保佑,不会摔死的,你们就都放心吧!”

转眼四月初一就到了,一清早,玉娇龙便带着本宅的两个丫鬟、一个男仆,还有鲁宅的两个仆妇,共乘着骡车三辆,前往妙山。临出门上车之时,玉娇龙也不禁落了几点眼泪。她们的车马出了德胜门,就往西北走去,直奔妙山。

妙山从今天起就热闹起来了,因为那些善男信女都讲究抢先烧香,尤其是传说烧第一股香最好,可是那第一股香连庙里的老道都烧不着。那平日久闭的殿门到今天一敞开,香炉里早就有香在焚烧着了。据说历年来抢这第一股香烧的人,都是那些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他们尤其需要神明保佑万事顺利,可是,今年的第一股香不是别人烧的,却是一朵莲花刘泰保!

今年他的兴头比往年都大,因为他现在又是铁贝勒府的教拳老师啦。去年虽然连仆连起,可是也得到了不少的名头,使他在京城中字号更叫得响了,人物也更站得起来了,朋友也更结交得多了,而且,家中的太太又给他添了一个宝宝。在外边呢,他们夫妇又结识了个秘密的朋友,就是昔为冤家今为莫逆的玉小姐。

刘泰保是上月二十八日来到妙山的,他是全家来此烧香。刘泰保是骑着一匹胭脂色的健马,鞍鞯皆新,不知他是怎么发了一笔财,竟能买得起这么一匹上等的马。蔡湘妹是坐着骡车,她在车里抱着孩子,另外还有两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及一口宝剑,宝剑的鲨鱼皮鞘上嵌着崭新的铜活,剑柄上有青丝的穗子。刘泰保来到这里之时,还没有开山,所以山上的人很少,也无人注意他,他就带着妻子来到了山后的一个村落里。这村落叫做“三瞪眼”,位置在一个三岔口的中间,虽在山中,交通却极为便利。这里有一家姓胡的老太太,是秃头鹰的丈母娘。他们到了这里,马就喂在胡家,蔡湘妹就在胡家住着,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似的,刘泰保却上山去了。

刘泰保有几个朋友在山上搭了一座最大的茶棚,舍粥舍馒头,棚里有十几个人尽义务做招待,供着佛,还在棚前贴着捐钱的“信士弟子”的名单,第一名便是他。头一天半夜里,刘泰保便到山顶庙中施展了早先在玉宅、鲁宅使用的本领,烧了头一股香,然后就跑了出来,一声也不语。今天早晨他就穿着件青洋绉的长衫在山底下转悠。朝阳渐起,香客渐多,大家见了面无论认不认识,都拱手说:“虔诚!”“您虔诚!”没有一个瞪眼吵架的。这时大家都成了善人,地上掉了一块金子也没有人肯拾。茶棚里的人高声吆喝着:“喂!歇歇来!”无论是谁,进去就可以随便大吃大喝,临完了道声“虔诚”就走。

山下有些本地的农妇、村女、小孩售卖桃木拐杖,麦梗儿染了颜色编制的扇子、帽子、篮子,和种种玩艺,还有坐在路旁专管缝衣钉鞋的,譬如香客上山把鞋磨破了,随处都有人管修理,修理好了也不必给钱,只道声“虔诚”完事,因为这些人也都是出于“愿心”。还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身穿红色罪衣,披枷带锁地去上山,更有的由山下走一步叩一个头,直叩到山顶,这也如同跳涧一样是为还愿。

不到晌午,香会就来了,先来的是“秧歌”,十几个人都踏着高跷,赶情真好。刘泰保看着直伸大拇指,并向一个高跷上的人喊道:“好啊!就是他好啊!”这人的黑脸上擦着粉,秃头上戴着首饰,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衣裳,拿着一块花手绢直扭。原来这人正是秃头鹰,叫刘泰保一叫好儿,他在高跷上就更是扭得厉害了,只瞧后影,别瞧前面,他倒真像个风骚浪漫、半男不女的美人儿。

接着又来了两档子“开路”,七八个人都扮成大鬼的模样,勾着花脸,耍着钢叉,钢叉飞起来又接住,哗啦啦地在光脊梁上乱滚,还有锣鼓助威,十分地热闹。这耍叉的人里就有花牛儿李成,刘泰保也喊着说:“不错呀!留神叉着了脖子!”

又待了会儿,耍“钟幡”的来了,这个幡足有五丈高,上面系着铃铛无数,耍的人讲究扔起幡来拿脑袋接住,并且不准用手扶。歪头彭九就是这个会上的,他的头歪,可是顶着幡却最准最周正,刘泰保又捧了一会儿场。

再接着是“花坛”,就是拿脑袋顶绍兴酒坛;“双石头”,就是练石锁;“舞仙人担”。就是拿个大磨盘压人,上面还站着人。再后面还有“旱船”、“小车会”、“跨鼓”、“莲花落”和专耍贫嘴的“杠箱官”等等。这些也多半是由各乡农民、五城弟子、街头流氓组合而成,几乎没有人不认得刘泰保。刘泰保的手不知拱了几百回,口中道出的“虔诚”也不计其数。

又待了一会儿,“五虎棍”来了,这是扮成赵匡胤杆棒斗五虎的故事,在锣鼓声中,大家拿着棍子乱打,这里头的人刘泰保也认识不少。

又过了些时,忽然有人喊道:“‘少林棍’来了!”“少林棍”耍的全是真刀真枪、钩镖剑棍、流星锤等等家伙,练的人都是南城的镖头,当然刘泰保在这里的朋友就更多了。大家道个“虔诚”之后,就有人来请他练一手儿。

刘泰保本来看着技痒,于是就脱去了青洋绉的大褂,青洋绉的短衫,光着健壮的脊背,露出他胸脯上的那一朵莲花,只穿着青洋绉的肥腿裤子,系着青洋绉的汗巾,青洋绉的腿带,下面蹬着一双白缎子帮儿的“抓地虎”靴子。在锵锵的刀枪声中,咚咚的锣鼓急奏中,他一手拿着流星锤,一手拿着单刀,练了一通三义刀夹流星、单锤赶月、快刀刮风、水里摸鱼、天空捉雁,外带就地十八滚,四面的喝彩声如雷声一般地响起。刘泰保是出尽了风头,他东边练练,西边走走,北边道声“虔诚”,南边又找人开个玩笑,就像是千万香客之中最忙碌的一个。

到了下午,刘泰保突然看见由东边来了三辆骡车,他的脸色就立刻变了,可是也没有人注意到。又过了些时,许多熟人再找他,他已然没有了踪影,也不知道他混到哪儿去了。

这时三辆车已来到了山下,离着山口还很远就停住了,因为山口这边的人太拥挤,车过不来。头一辆车上有个跨车辕的男仆,下来在前面开道,挺和气地嚷嚷着说:“诸位虔诚!借借光!让我们过去!”随后车里又下来了两个仆妇,后面的车上也下来两个丫鬟。两个丫鬟全都是二十岁上下,穿的衣裳虽然素,可是也很漂亮,就招得一些闲人不去看那正在耍得热闹的种种香会,而来看她们来了。

就见一个丫鬟打开了中间那辆车的纱帘,由里面搀下来一位旗装的少妇。这位少妇不过十八九岁,身材细高而窈窕,如临风杨柳,傍水翠竹,是那么婷婷可爱。她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绸子夹袍,镶着彩绣的宽边,下穿薄底的雪青缎子平金的坤鞋,那鞋帮上用金丝缀成的“风穿牡丹”,在阳光下闪烁着光亮。这少妇的头上并没戴着两板头,只挽着旗髻,乌云高堆,上戴着珍珠宝玉的首饰。鬓边斜插着一只雪青色的绒凤,凤翅和凤口里衔着的垂穗,全都是用许多极细小的珠子所串成,头一动就闪闪发光。这位少妇是瓜子脸儿,有些清瘦,但也因清瘦,才愈显得俊俏。高鼻梁显出她的多才、有威,但性情似流人于偏狭,两条柳叶形的细眉,是告诉人们她天资聪明。她的两眼尤大而美,且明亮有神,但是常凝滞着,不爱流动,且时时用细长的睫毛遮覆着,这表示她的身份尊崇,人品娴雅,而又似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忧郁。

下了车来,仆妇丫鬟就搀扶着她慢慢地走着,还有仆妇在后面提着包袱,里边装的是顶上的香烛。这时两旁锣鼓喧天,人声嘈杂,香会一班跟着一班地过去了,有踏高跷的“丑锣”、“俊锣”、“老坐子”、“渔婆”,还有莲花落会上的“老妈上京”,有几个莽汉子扮成的小娘们儿正在卖俏,然而谁还爱看?“五虎棍”的真刀真枪也没有人理啦!无数人的目光齐集于一处,有的就说:“啊!这是哪个府里的?真赛过天仙呀!”

有的人在东岳庙里听刘泰保介绍过,就说:“妈呀!这是大名赫赫的玉娇龙呀!”听到有人道出了玉娇龙的名字,于是更是万头攒动,接踵摩肩,许多老太太、小媳妇、大姑娘也全都争着看,就仿佛是看见了碧霞娘娘下了界似的,人人都觉得那么新奇,且含着些惊讶。鲁宅随来的那两个仆妇,都被人看得有些害怕了,但是玉娇龙却连眼皮也不抬,便慢慢地上了山。

山上怪石嶙峋,树木繁茂,香客众多,那些山兔及山下罕见的鸟儿,早已逃逸无踪,但黄莺和山雀仍在树荫深处婉转地歌唱,嘀呖呖地密语,燕子掠过人群,在如洗的晴空中飞翔。山道旁生着密密的青草,开着惹人怜爱的野花,清风送来阵阵的草香,使人不禁想起了边塞草原。顺着石头缝儿流下来的涓涓泉水,渐渐地汇成了一道碧清如玉的小河,潺潺地流动着,又泻于深涧之下。上面的茶棚里正敲着磬,有人高声唱着说道:“进来歇歇吧!您虔诚哩……”但一瞧见玉娇龙由下面上来了,便中止了吆喝声,眼睛也直了。

许多山轿过来争着让座,玉娇龙都一概拒绝了,因为她是为父还愿而来的,不能乘轿朝顶。步行的艰难她并不害怕,她也不是没行过山路。鲁宅跟来的两个仆妇全都是小脚,虽然每人买了一根桃木棍子,可是往山上走着还是觉得非常吃力。她们越走越气喘,身后又跟着许多人,都像是舍不得离开她们似的,所以她们真是气恼极了。可是因为是随着少奶奶出来的。少奶奶又是这么可怕,她们便不敢发半句怨言,何况山顶上还有“娘娘”呢!来这儿朝山,要因为走不动了就抱怨,岂不是要被“娘娘”降灾吗?所以她们现在是走得动也得走,走不动也得走。她们一边走一边看着下面的山涧,真有点提着心,真怕少奶奶不改志愿,不避艰险,往下一跳,纵使“娘娘”能够保佑少奶奶摔不死,可是她们也没法给拉上来了,那才坑了她们呢!两个玉宅的丫鬟都是大脚,她们倒都不觉得累。

往上走了多时,过了一岭又是一岭,山风渐冷,夕阳如同一只血红的大火球,渐渐地落在了山后,群鸦惊飞,红霞纷落,各茶棚里都已点上了灯。虔诚的香客,都讲究连夜朝顶,平常这座山,即使是在白昼也没有什么人走,可是现在竟如不夜城,成了个通宵的山市。眼看天快黑了,那男仆征得姑奶奶的同意,这才找地方去投宿,预备天明时再朝顶上香,好在离着山顶也没有多远了。

这个男仆对于妙山的路径很熟,在许多茶棚里也有熟人,他就带着众人迎着暮色又向上走了不远,来到了一座很大的茶棚之前。这棚里悬着十多只宫灯,设备也极为款式,在这里做招待的人都是长袍青坎肩,都是很规矩的人,当中供着佛桌,两旁插着黄旗子,上面都写着是“铁贝勒府”。原来这个茶棚是铁府特设的,并派了一个侍卫和几个仆人在这里经管,专为接待本府眷属朝山在此休息,但是本府中的眷属得过两天才能来呢。这是善事,到此就讲不了身份的尊卑,即使是乞丐来这儿道声“虔诚”,也得照样竭诚地招待,不过有“铁府”的贵气逼着人,平常的人都不敢接近。只有些贪便宜的人,来这儿喝碗上好白米的稀饭,吃两个飞罗白面的馒头,然后拱拱手就走,也不敢多停留。可是这里棚中还设着暖棚,暖棚又分出男女座位,里边物器俱全,山风儿一点儿也吹不到,已有几位官眷早就来到这里歇息了。

玉宅这仆人上前一道“虔诚”,随着就把姑奶奶往里请。棚里的人一看见来了官眷,本来就更得恭敬,及至一听说来的是玉宅的姑奶奶,鲁宅的少奶奶,就是曾在他们府里两次盗剑之人,谁不惊讶呢?便一齐说:“请!请!请到堂上棚里!”但不禁声音全有点发颤,眼睛也不敢顺着灯光去瞧那姗姗走来的一条儿雪青颜色。

玉娇龙一看见这是铁府新设的茶栅,她就有点儿心里不痛快,一进了堂客的暖棚,却又见这里有三四位太太正在闲谈,旁边还全有仆妇丫鬟在伺候。其中有位四十多岁的太太,身穿紫色绸袍,托着个水烟袋,一见玉娇龙进来,就惊讶地笑着说:“啊!鲁少奶奶!您怎么也来啦?”接着就问候了一遍府里的这个好,那个好,玉娇龙又不得不依照辈数的尊卑来上前行礼,并且赔笑答话。

原来这位是展公爷的太太,跟玉娇龙的娘家没有多大来往,但却是她婆家鲁太太的好朋友,玉娇龙叫她展三婶儿。这位太太向来是信佛的,当下见了玉娇龙也来此烧香,她就特别地喜欢,及至听说玉娇龙要为父还愿,舍身跳崖,她更是大大地赞成,她就说:“跳吧!只要到时候你一秉虔心,自有神灵保佑你。我的祖婆婆年轻时就跳过,是真的。那时她闭眼跳下去的时候,就觉着身子被云托着,忽悠悠地把她送走了。等她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家里啦,连皮肉也没伤着。从那回起,我那位老奶奶就一辈子没灾没病,直活到九十九,死的时候真像个老比丘似的,那一定是成佛啦!”

她又说:“顶上的娘娘可真灵!比方这座山上,平日里有的是豺狼虎豹,可是现在一个也没有啦,因为在开庙的几天前,娘娘就派了灵官,把那些东西全都赶走了。所以咱们在这儿处处有神灵保护着,何况你又是个孝女呢?”

玉娇龙一听,居然有人对这件事表示同情,而且是位贵族太太,是婆家的亲友,她就非常欣喜,便敛起了愁容,跟展太太很高兴地谈起闲话来。两位丫鬟听了那些话,全都半信半疑,但在这里也没有她们插言的份儿。那两个仆妇也像是放了心了,因为万一少奶奶跳涧摔死了呢,她们回宅也有话可以推诿,反正这个展太太知道,而且是她主张的。

旁边的几位太太也是城中公侯大臣之家的女眷,展太太大都给玉娇龙引见了。这几位在初见玉娇龙之时,全都惊赞她的雍容曼美,但是听说了她要跳崖,却有的惊异,有的赞叹,及至展太太说出姓名来了,知道了她就是玉娇龙,她们就谁也不再跟她说话了。因为玉娇龙的父亲本已退休,两个兄长又都丁忧,丈夫也因中风失掉了官位,所以大家就觉着没有必要联络她,亲近她,何况这一年来的那些传言谁不知道?因此在暗中又都对她生出来些鄙视和疑惑。茶棚内预备着很好的稀饭、馒头,展太太还有自带的素菜,请玉娇龙在一起吃了。

这地方像客厅不是客厅,似驿舍又非驿舍,棚中的灯越来越暗,外面的山风却越吹越紧。山深夜静,门外夜行的香客还彼此道着“虔诚”,桃木棍敲击在山石上,声音极为清脆,如刀棍交鸣。顶上的磬声散下来,清彻而悠扬,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四壁的人就都坐在椅子上打盹,展太太也说得疲倦了,趴在桌上直打鼾。

玉娇龙却终宵未寐,心中是一阵酸楚,又一阵兴奋。渐渐棚中的蜡烛和灯油已将烧尽了,暖棚里的炭火也将熄灭,身上觉得很冷,但天色已渐发曙光。玉娇龙看了看身边带着的金表,长短针已指在四点三刻,她就赶紧把仆妇丫鬟全都叫醒,催着说:“咱们就往顶上去吧!”两个仆妇都揉着眼睛说:“天还早吧?”就听棚外足声杂沓,许多人彼此道着“虔诚”,玉娇龙说:“你们看有多少人都往顶上去了?烧香不赶早儿还行?”

展太太打了个呵欠,直起腰来,她也把表掏出来看了看,就说:“哎哟!睡得过了时候啦!天都快亮啦,我们可要朝顶去啦!再晚一点儿,娘娘可就回宫去啦!”遂就疾忙叫醒她带来的仆妇,匆匆忙忙地这就预备走。鲁宅的那两个仆妇就都慌了,一齐说:“展太太,您等一等,跟我们少奶奶一块走吧!”展太太点头说:“好!你们也快着点儿!”

这时玉宅的那个男仆,也站在门外问姑奶奶何时朝顶,丫鬟向外告诉他了,他就叫茶棚的人端来了热腾腾的稀饭和馒头。玉娇龙和展太太、丫鬟、仆妇们匆匆地用了些,身上又都觉着暖和了,丫鬟并取出来一件夹坎肩给玉娇龙穿上,展太太也披了一件皮马褂。那几位太太虽然已被吵醒,可还不愿这么早就朝顶去。展太太拿起了她的那根枣木棍子,别了几位太太,她们就都带着些倦意,一齐走出了茶棚。

这时天还黑着,繁星还在高坡上闪烁,风很寒,吹得两腿发抖,可是确实有不少人在往顶上走去了。虽然沿着山路隔个百十步远,尚有一只“路灯会”捐助的玻璃灯,香客们手里也都打着玻璃的、纸的、牛角的各式灯笼,但还是照不明这段山路。大家都须用木棍向前试探着,半步半步地往前走。玉娇龙却不用拄棍,而且走得非常之轻快,但是她必须压着脚步等等展太太。往上走了一会儿,回头再往下看,就见巍然起伏的山岭,崎岖宛转的山路上,处处是悠悠荡荡的灯光。又走了一会儿,顶上的磬声就散漫下来,而辉煌的香火也可以望得见了,此时的情景真是十分神秘。

她们一共是九个人,到了顶上,先到了灵官殿,然后就到了碧霞元君宫。这座殿建筑在山顶之上,本来不大,可是现在却香火旺盛,钟磬齐鸣,拥挤着叩拜的香客,求钱的老道,真是纷乱极了。她们好不容易才挤进了庙门,但是想到殿中去从从容容地烧香可也不能够,玉娇龙只好在许多人的后头,跪倒叩了个头。那男仆一股一股地点香,因为已没有地方插,就随手扔在大香炉里。天虽未大明,可是这里的火光很亮,厚厚的香烟弥漫着,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脸,玉娇龙被丫鬟搀扶着站了起来,那丫鬟就觉得小姐的冷泪坠在了她的手上。

她们一时也挤不出去,并且展太太还手举着火光熊熊的香跪在地下,一边叩头,一边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经,所以只好等着。等了半天,展太太方才起来,就见她手里拿着的香,把自己身上的皮马褂都烧着了,吓得她直叫唤。鲁宅的两个仆妇急忙上前用手去扑救,但已烧掉了一片皮毛,幸未延及全身。展太太手中的香也在了地下,散了,许多人吓得都往旁边去躲,她又不敢在这儿抱怨,连叹气都觉得不大吉利,只得说:“香烧完啦!就算跟娘娘见了面啦!咱们走吧!”于是,又由那男仆在前面开路,她们几个人便挤出了庙。

这时天空上的星光已隐,云已渐明,东方泛起了一片紫色的曙光,山鸟也噪起了清细的歌声。她们愈往下走,天愈发明,紫色曙光的面积愈大,东方的一片云也成了玫瑰色,景象颇为绮丽。但晨风却吹得更紧,云雾都向顶下坠去,更显得稠密。

此时,她们这一行人的精神都十分紧张,全都用眼盯着玉娇龙,盼着她忘了那许下的心愿才好。但是玉娇龙却直朝着一座悬崖走去,她双眉愁锁,发鬓微蓬,绒花乱颤,雪青色的衣裙被山风吹得时时飘起。崖下是山涧,云雾弥漫如一片茫茫的大海,旁边的人全都不敢往近去走。玉娇龙站立在悬崖之上,脸色如同这里的云雾一般,灰蒙蒙的。她以纤手弹泪,就回首说:“你们全回去吧!”声音凄惨而坚决,说完了话便再不回头。两个丫鬟全都跪下来痛哭,仆妇们也颤抖着说:“少奶奶!别……别……”展太太也双腿不住地哆嗦,她打着问讯,闭上了眼,嘴不住地动。男仆便过来躬身哀求说:“姑奶奶!您来了就是啦!大人的病也好啦,娘娘早就知道您的孝心啦!您跟我们回去吧!您还得保重千金之躯,还得照顾您那几个侄男侄女呢!”

玉娇龙却并不回答,只低头看着崖下的云雾。忽然见她一顿脚,丫鬟仆妇们立时齐都惊得举起手臂来,高喊着:“哎呀……”那男仆急忙上前去揪她,也没有揪着。只见玉娇龙向下跳去了,风一吹,头上的一支绒凤簪子落在了山石上,她那雪青色的身影已如一片落花似的坠下了万丈山崖。

下面云雾茫茫。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丫鬟仆妇都齐声大哭,那男仆也急得直要往下去跳,说:“咱们还怎么回去?大少爷二少爷都嘱咐过咱们,到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拦住,现在,咳!咳……”

展太太见人已然跳下去了,仿佛倒不害怕了,她打着问讯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说:“你们就都别哭啦!这绝不要紧,不信咱们进城里去瞧瞧,她早比咱们先回去啦。顶上的娘娘要是连这么一点儿灵验都没有,那还能有这么些个人来这儿烧香吗?”

此时又有许多往上走的和往下走的香客们,一齐赶过来看,听说有小姐投了崖,全都啧啧地赞叹不止,都认为这事绝不要紧。因为这座山崖虽然是最高的,涧也是最深的,现在涧里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本地的人都知道,云雾之下是乱石荒地,有点儿涧水也不算多。虽然向来没人到那里去过,可是那里若是有石可攀、有路可行的话,就离着“三瞪眼”那地方不远了,人也许不致摔死。

当下仆妇和丫鬟们的心里,全都将信将疑,那男仆仍愁眉苦脸的,想着:完了!这还有个不死的吗?展太太虽然口里还在说:“不要紧,一定没妨碍!就是有了舛错,玉宅也问不着咱们,又不是咱们逼着她,是她自己许下的心愿!”但是心里也不住地打鼓。此时太阳已然高升,山上的人更多了,人们都争传此事,展太太便雇了一顶山轿,带着她的仆妇下山去了。

这里玉宅的男仆也同着仆妇丫鬟们向山下去走,他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直走到过午方才下了山。这男仆叫车先把仆妇丫鬟们送进城去,分别向玉鲁两宅去报信,他自己就去叫了许多人跟他到山涧里去寻找。

这时各项香会来得更多,京城八邑、天津卫、保定府,各处的人也都到这儿进香来了。玩艺更多,人更热闹,但都没有这件事儿能够惹人听闻。

玉宅的男仆在这儿连住了五天,玉宅、鲁宅又派了几个仆人来这儿帮助寻找,并且悬出来很重的赏格,可是山崖依样巍峨,涧云犹然飘荡,玉娇龙却毫无下落,连一只鞋也没找着。

有的人就说:“她还会摔死?她那身本领,别说跳崖,就是从天上摔到地下,由灵霄殿的瓦上摔到森罗殿的地坑里,她也不会死呀!别是借着这个因由儿,她飞了吧?”

有个才从妙山回来的人,却摇头说:“不行!那座崖我看了,太高!涧太深,无论多大的本领,掉下去也准没有活命!”

因此又有人传来了谣言,说是有人在山涧里拾着了一缕青丝发,尸首大概是叫狼吃了,那只狼才算有艳福呢!又有人说:“玉娇龙给她的爸爸托了一个梦,说是她确已死了,她的爸爸因此吐了一口血,病又反复了。”传说不一,谁也没有凿实的根据,不过鲁宅却延僧请道,为少奶奶念了一场经,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刘泰保夫妇在妙山足玩了半个月,十六那天才一同坐着骡车进城,马也没有了,宝剑和那两只包裹也都不知送给谁啦。有人向他问到玉娇龙跳崖之事,他却连连摆手说:“别提别提!我姓刘她姓玉,我是穷光蛋,人家是名门小姐少奶奶,去年我是一时好事,跟她家捣过几次小麻烦,那倒是真的,但我们只有一面之识,实无两面之缘。人家跳了崖,只要不是我给推下去的,就休来问我。至于玉娇龙是活着或是已然呜呼了,那恕我跟阎王爷没有交情,不能去查那本生死簿,得啦,诸位别来问我,现在我一切闲事儿都不管,只顾的是我的饭锅!”蔡湘妹和街坊邻居们谈起这事,也是叹息,她拿手背拍着手心,说:“咳!这真是想不到!可惜了儿的!她还待我怪好的呢!”

他们夫妇自玉娇龙跳涧之后,日子过得倒是特别地平安,蔡湘妹头一胎生的这个男孩,十分肥胖可爱,刘泰保在铁府里也比早先得脸啦。虽然群雄俱去,他在街面上大可以为王了,但他却不再像早先那样好吹了,非他力量所能及的那些闲事儿,他也不爱管了。他的朋友秃头鹰也不知最近从哪儿发了一笔邪财,处处都显出阔来了。至于德啸峰和邱广超两家的人,对玉娇龙之事,也丝毫不加以评议。妙山的会期一过去,京城中倒显得冷冷清清。玉娇龙之事已无人再提,就像是大家已经把她忘记了,她的生死问题,也算是以没有结果而结束了。

天气又一天比一天热了,草已由青变绿,柳条也一天比一天长了。在西陵五回岭一带,那地方按位置说是在北京的南边,所以气候更暖,山上的草也更高。山下不知是谁家的几间庐舍,附近有山泉流成的一道小溪,汇聚在庐舍旁边,成了一亩小湖。岸上芦苇新生,槐柳成林,湖面上浮着五六十只雪白的鸭子,附近山坡上还放牧着四十多只雪白的绵羊。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往,只有岭北一座庙里的道士,常至庐中访问这里的主人。这庐舍里只有主一仆二,二仆之中一个管牧羊,一个管养鸭。但牧羊的这个人,并不像画上画的牧童那样,吹着短笛,风流潇洒,却是个形容古怪,两只红眼的人,他长得像个老鼠似的,常坐在羊群里闻鼻烟。那个管养鸭子的,也不像江南水村的娇娆村女那样,坐在小船上以竹竿赶鸭,却是个悍的,脸上有一块刀疤的家伙,这家伙很懒,白天常在林中睡觉,倒像是只在坟窟窿里住的獾。但是他们的这份家计也就仗着这两人操持了,羊养肥了就去卖给附近镇上的羊肉铺,鸭子也是养肥了就送到烧房,或是自己炖着吃。

这庐舍的主人却是什么事情也不干,每天都是愁眉不展的。他天天刮脸,天天站在庐舍前或山坡上东瞧西望,有时又顿脚、叹气、唱歌,但他只唱一句,只唱“天地冥冥”四个字,往下他就不唱了。他仿佛是在焦急地盼望着什么人来,但是一阵春风过去了,又是一阵细雨,白天过去了,又是黄昏,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他所盼望的人却永久不至,所以他越来越愁,越来越急。

这时候燕子已经成双,蜜蜂蝴蝶已在花间寻侣,羊儿互相追逐,鸭子也成双成对地游水。这一天夜晚,柳梢上拱出来一轮圆圆的明月,月光照得山石似玉,树影如描,池水亮得像一汪水银似的。舍中没有灯光,鸭子已回到栏中去睡,羊群也挤到林下安眠。那两个仆人这时却坐在山坡上,像是赏月的诗人似的,其实他们并没有注意这月亮,只是闻着鼻烟,坐在那里闲扯。

这时便从北边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了,听声音并不急,但由远而近,越来越响。那个耗子似的人就把耳朵一竖,推了他的伙伴一下,说:“你听听!是有马来了不是?”于是两人就都跑下了山坡,把路挡住,直着眼睛看着北方。

北方是一重重的峻岭,白天由那边的岭上爬过来都不容易,何况是在月夜,来的是什么人呢?是有多少人呢?渐渐便由蹄声听出来了,来的只是单人匹马。蹄声,不多时马已临近,这边脸上有刀伤的小子,就高举着双臂吆喝着说:“喂!喂!你是干什么来的呀?”

身后那老鼠一般的家伙,却拉了他一下,说:“别是咱们的太太来了吧?”因为他已看出来了,来到二三十步之内的是一匹胭脂色的骏马,马上带着两只大包裹,还挂着一口宝剑。在月光映照之下,剑上的铜护手、丝绦穗,和鞍鞯上的全份新铜活、银镫等等,全都闪闪发亮。

马上的人是个高身细腰的女子,一身紧紧的青色短衣裤,头上却蒙罩着一块花绸的帕子,掩住了云鬓。那个老鼠似的人便赶紧转身欢跳着跑了,有刀疤的便疾忙上前拉马,并说:“我们老爷在这儿等着您呢。等了快有半年啦!”

马上的女子就说:“人家告诉我的,说你们是住在岭北这三清庙里,叫我往那儿去找,那里的老道却说你们早就搬到这里来了。早要知道你们在这儿,我可以省走好多的路!”她的语声清细而急快。

花脸獾说:“这是我们老爷的主意,因为老爷觉得在庙里会您,有些不方便。恰巧,这儿有几问没主儿的房子,又很雅静,过日子正相宜。地底下虽然有个大洞,可是也叫我们填死啦。我们搬在这儿就等着您来,太太……”他又赶紧改口说:“小姐……”

这女子听了并未作什么表示,她款款地向前走了几步,就见庐舍里点上了淡红色的灯光。庐中的主人,那个虎背熊腰,脸刮得比月亮还亮的少年男子,已疾忙地走出。于是这女子赶紧下了马,又嘱咐花脸獾说:“马上的东西别动!”说着她便一手提着丝鞭,袅袅娜娜地走了过去,如同月中下凡的仙子一般。两人见了面,手就紧拉在一起了。那男子微叹了一声,便低下头来看着她,她的俏脸上现出来娇笑,是多情而感动的笑,睫毛上却挂着露水一般的泪珠,被月光照得晶莹闪动。两人就携着手进了短垣、竹篱,而到里屋去了。

屋里有着一张床的那个里间,窗上映着淡红色的灯光,那男子雄健的身影,和那女子掠鬓倚身的俏媚身影,都很清晰地印在窗上,并时时变换着姿势。外面的人把那匹胭脂马牵到门中系在桩上,两人就蹲在厨房的檐下,抬着头瞧着那窗子笑着,他们彼此挤鼻子弄眼做手势,可是却不敢近前去偷听。

那屋里的男女二人谈话的声音都很低微,传不到窗外来,窗上的人影也是一闪一闪地断续无定。过了许多时,忽然听到那女子发出一阵咯咯地笑声,声儿极为娇细,并见那个男子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斜托着她的脸儿,那男子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外边的两个人都吐着舌头彼此看了看,就悄声说:“今天怎么这么喜欢呀?这样看来,可以在这儿过上日子啦!咱们哥儿俩可怎么办呀?看看人家!”

室中的笑声突然中止,灯光忽灭。这时明月已走到天心,地下显得更加明亮,树影、竹篱的影子,都描绘得更清楚,四周的景象越静越幽美。屋檐下的这两个人,就彼此拉了拉说:“得啦!别看啦!进屋睡觉来吧!明天早晨,别忘了给咱们太太贺喜就得啦!”当下两人便进厨房去睡了。外面愈静,只有山风吹着树叶颤动,泉水在石隙中作微微的细语,两三颗星向着下面眨眼微笑。

次晨,天微明,朝雾还弥漫在岭上林间,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桩子上的那匹胭脂色的骏马,身上仍备着鞍鞯,挂着两只大包裹和宝剑,鼻孔还噗噜噜地往外吹气儿。月已转向西方,已成了一轮无光的银盘,风撼着树枝,似是要将树上的鸟儿摇醒。

此时,正房的帘栊忽然一动,那女子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丝鞭,一手向上掠着那蓬松的云鬓。她压着脚步毫无声响,很快地走到了桩子旁,解下马,牵出了短墙,然后上了马,用绢帕揉了揉眼睛,就挥鞭向东驰去,连头也不回。蹄声一响,宿鸟惊飞,鸭子、绵羊也乱叫起来。庐中的那男子已然惊醒,发现失去了那女子,他便疾忙追了出来,四下张望,连声喊叫,但那女子的俏影与骏马早已无踪无影。

东方已现出了玫瑰色,天际薄云作鱼鳞状,云雾也渐渐消散,大地长天如扯去了一层美丽的幕,飘去了一个迷人的幻梦,而又露出了苦闷、惆怅的脸来。那男子站在山坡上发了半天呆,他明白,所以他觉得即使去追上也无用。他既惋惜又懊恼,便叹着气,懒懒地走回了庐舍。厨房里的那两个仆人还在梦乡之中,并不知道他们主人的这场绮梦又已散了。

《卧虎藏龙》写至此处,作者应当搁笔了。聪明的读者应然知道,昨夜在庐舍中同圆好梦的那一男一女是谁,也当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分散而不能长聚。从此罗小虎便住在这里,时时回忆着这一段梦境一般的绮丽温柔,他心灰意懒,不自做事。更不斗气横行,竟成了一个庐中高“卧”的隐者。而至玉娇龙。她既难忘爱人的痴情,又不能不守母亲未殁之时的遗言。总之,玉娇龙虽已走出了侯门,究仍是侯门之女,罗小虎虽久已改了盗行,可到底还是强盗出身,她绝不能做强盗的妻子。所以玉娇龙来此一会,绮梦重温,酬情尽义,但又不敢留恋,次日便决然而去,如神龙之尾,不知“藏”往何处去了。尘海茫茫,人生繁琐,其后尚有许多事情,留待《铁骑银瓶》中再述。

(王度庐《卧龙藏龙》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