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三月了。
但是在北京,你仍然丝毫也闻不出一些春天的气息,刚刚解冻的泥土,被昨夜迟来的风雪一盖,使你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再加上些断落在地下的枯枝,更变成行路者的一种痛苦了。
这是一座并不算太小的院子,绕过上面盖满了的青苔,而青苔上又盖着些积雪的假山,有一道朱红的门,虽然门上那曾经是灿耀的油漆,已不再灿耀,甚至还有些剥落了,但是这院子,这门,仍然给人们一种富丽的印象,显然地,这院子,这门,都属于一个非常富裕的人家的。
进了院子,绕过假山和一片虽然在寒冷的天气里仍可看得出夏日莲香荷绿的池塘,沿着碎石砌成的小径,是三数间精致而小巧的倒轩。不时有清朗的书声,从这小轩里传出,混合在这院子里清寒的晨风里。
倒轩的窗子向外支开了,读书声也倏然而止,一条矫健的身影,自窗内掠了出来,落在积雪的泥地上,施然走了两步,明朗的眼光朝四周望了望,确定了这院子里的确是无人的,他微微笑了笑,身上青色文士衣衫宽大的衣袂,在晨风里飘然而舞,使人见了不觉有出尘的感觉。
那是一个年纪非常轻的人,从他身上穿的衣服,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然而他那种矫健的身手,却又和他的外形决不相称,于是又使人对他,不免有些怀疑。
只是此刻院中渺无人迹,又有谁会注意到他呢?
于是他的微笑,在他清俊而瘦削的面庞上,散布得更广了。
他谨慎地又朝四周看了看,四周永远是安详而宁静,他开始暗笑自己:“为什么我老是这么多虑,这么多年来,在我读书的时候,这院子里从没有人来过,今天又怎么会例外呢?”
这个念头,使得他更松弛了下来,身形微微一动,又掠出老远,脚步踏在新积的雪上,竟没有留下一丝脚印。
他放肆地在这个院子里施展出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的那种高深的武功。
他极快地移动着身躯,在枯树和翠竹之间,只有一条极淡的影子在闪动着,根本无法分辨出人影。
任何人也不会想到,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竟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以他的这种身法,就算是在武林中也是足以惊世骇俗的了。
这是他的秘密,此刻,他正极其巧妙地将身躯移动在几株排得非常密的树干之间,那几乎是只有鸟雀才能做到的事,他此刻竟也能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于是,他也不免为他的这种成就而欣喜。
“这是多么奇异的遇合呀!”他暗自思索,“假如那天我没有冒着风雪到院外去散步,假如那天看护住我的老梁没有因为喝多了酒而沉睡,那么我也不会碰到那一幕令人惊奇的事。”
“那么我此刻,一定仍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的身形旋转着,脑海中的往事,也跟着他的身形旋转,“那年我才十一岁。”他倏然顿住身形,喃喃低语着,“多快呀,一晃之间,竟十年了!”
四顾空寂的园林,他不禁油然生出了些寂寞的感觉。
一种强烈的欲望,使得他想离开这家,甚至离开自己的父母,去闯荡,去经历一些他从未经历过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想以自身所学的武学,来和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一较短长,虽然对江湖、武林中的事,他是一无所知的,但是他的这种欲望,却丝毫没有因为这种原因而有所减退。
这感觉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那就等于衣锦之人,绝对不会夜行,人们对自己所珍惜的,或者是自己所擅长的事,总有让人家知道的欲望,这就是人的根性,他,自然也不能避免。
他拂了拂衣衫上的尘土,意兴萧索地走了两步。
体内的真气,突然松泄了,脚步踏在地上,也突然变得那么重,脚上的鞋子,自然也沾上了些泥雪。
“多讨厌的天气!”他弹去了鞋上的泥,诅咒着,“在江南,现在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江南三月的花香鸟语,对一个生长在北方的充满了幻想的年青人来说,该是一种多么大的诱惑呀!
心情是落寞的,园林是静寂的──
蓦地,远方竟传来一声惨厉的啸声,最怪的是,那啸声开始时仿佛相距很远,但结束时,已像是来到近前了。
啸声不高,但是非常尖锐,听起来像是一根针,刺进你的耳膜,甚至使你的耳膜隐隐发痛。
“呀!来了。”他听了这声音,脸上泛起一种奇异的笑容,这种笑容是难以解释的,当然,他自己能了解他笑里所包含的意义,“十年了,十年来的等待,今天该是得到结果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电闪即过,那啸声,也随即倏然而逝,空气中又恢复了静寂,但这静寂是沉重的。
虽然他仍在行所无事地踱着方步,但是,显然地,他已在全神警戒着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因着这突发的啸声而戒备了起来,随时准备着去应付任何一件事。
他是自信而自傲的,这种个性与他生长的环境非常符合,北京城里,钟鸣鼎食之家里生长的公子,又是北京城里闻名的才子,他不但闱墨极佳,是士子群相抄录的,连他的诗文小令,也在被人们传诵,就连八大胡同里的北里娇娃,提起王二公子来,除了掩口俏骂“薄幸”之外,又有谁心中不是梦萦魂绕的呢?
他曼声吟哦着,蹀踱在园林里,表面上看起来,仍是从容而安详的,但是他心中的紧张、不安,又有谁会知道呢?
他的紧张和不安,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对某一件事的期待,等到他所期待的事来临的时候,也就是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候了。
雪停了,明天可望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但空气却仍是阴沉的。他往来绕行,十年前的往事,又不住地在他心中泛滥了起来:“那天是正月十六,刚过完了年,将近半个月的忙碌,使得大人们在这一天里都很早就休息了,我也一向睡得很早,这天却不知怎地,我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睡,看护着我的老梁喝多了酒,睡得跟个死人似的,躺在我旁边的床上直打鼾。
“我愈发睡不着,推开窗子一看,居然有月亮出来了,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的欲望,悄悄穿上皮袍子,溜了出去。
“园子里也没有什么人了,我知道他们不是出去吃喝玩乐,就是已经睡了,我走来走去,无聊得很,忽然听到墙外有锣鼓鞭炮的声音,我想大概是玩龙灯的,心里实在想出去看一看。
“于是乘着院子里没人,我就从角门溜了出去,哪知玩龙灯的队伍已经走了,只留下些放过的鞭炮,仍在地上冒着烟。
“我失望得很,看到远远还有灯笼的火光,我就想追过去看看,反正等会儿再从角门溜进去,也不会有人知道。
“主意一定,我不再犹疑,迈开步子就往前跑,哪知方自跑了几步,就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我家后面的一个小树林里发出来的,我仔细一听,像是有人在打架,当时我看打架的兴趣远比看龙灯的大,何况我一向胆子不小,什么事都不怕,也就突然变更主意,走到树林那边去了。
“越来越近,我听到那打架的声音也更奇怪,那是一种喘气的声音,又有一种呼呼的风声。
“我好奇心更大了,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躲在树后面往里看,只看到树林里有两条人影来回地绕着树干飞跑,那种速度可真吓人,最怪的是那两人一面跑还一面在互相击打着,举手投足间,都带起一股劲风,扫得枯树枝直发响。
“我吃了一惊,当时我不知道那两人是有着绝顶的武功,我还以为那两人是鬼呢,吓得我腿都软了,倚在树后面,再也走不动一步。
“忽然,那两人分而复合,只听到砰然一声,两人都倒在地上了,半晌都不动,我心里更害怕,以为他们死了,方自想溜走。
“哪知那两个人又在地上动了起来,似乎想挣扎着坐起来。
“那时我如果乘隙一走,任何事都不会发生,我既不知道这两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有数的高手,更不会由他们那里学得武功。
“那么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一个平凡的人。
“可是我虽然害怕,心里却更忍不住想留在那里看下去,那两人坐起来后,喘气喘得更厉害,简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其中一人说道:‘龙老大,我们斗了几十年,今天总算有了结果了吧!’他惨笑几声,又说:‘以后我们就是想斗,恐怕也斗不起来了。’他的声音好可怕,我听了之后,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另外一个也喘着气道:‘那倒不见得,我们两个不分个胜负,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当时我就在想:‘这人的脾气好怪。’后来我才知道,这人脾气之怪,是天下闻名的。
“另一人又惨笑道:‘龙老大,别强撑着了,你我心里都有数,我中了你一掌,固然是活不成了,可是你也挨了我一下,难道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吗?’他说着话,惨笑的声音更难听。
“停了一会,他又说道:‘你要是还不服气,我们就到阴曹地府里去比一比吧!’说完又长笑了数声,像是并未将生死放在眼里,当时我不觉得,现在我才知道,他这种豪气,实在是令人敬佩的。
“那‘龙老大’一声不响,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姓魏的,这么些年来,你有没有收徒弟?’
“那‘姓魏的’笑道:‘这些年来,哪一年我们不斗一次,我自己练武功都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收徒弟?’
“他停了停,也问道:‘你呢?’
“那‘龙老大’也说没有,我心里更奇怪,这两人方才打得你死我活,怎地此刻却说起家常来了?
“我哪里知道这两人斗了几十年,到死了之后,还想斗一斗呢?
“原来这两人在武林中,俱有着绝顶的地位,一个叫‘湘江一龙龙灵飞’,一个叫‘威震河朔魏灵飞’,江湖上人将这两个人称为‘南灵’‘北灵’,南灵就是湘江一龙,北灵自然是威震河朔了。
“这两人本来可说素无仇怨,数十年来的相争,都争的是个意气。
“原来这两人几乎同时出道,又几乎是同时成名,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本来互不侵犯。
“哪知坏就坏在两人的名字都叫‘灵飞’,两人都是少年成名,又都是狂傲成性,尤其是龙灵飞脾气更怪,竟巴巴地由两湖赶到河北来找魏灵飞,一定要魏灵飞改掉‘灵飞’这名字。
“但威震河朔也不是等闲人物,怎肯受这个气,两人自然打了起来,可是两人却是武功相若,斗得不分胜负。
“于是两人约定再斗,这次湘江一龙输了一招,气得回去闭关苦练,第二年果然争回面子来了。
“可是威震河朔又怎肯服气,自然下一年他又去找龙灵飞,这样争斗不息,二十多年来,武林中竟将这事传为奇谈了。
“每值这两人比斗的时候,只要给武林中人知道了时间地点,大家不远千里,也要赶去旁观,皆因这两人武功太高,而且每一年都有精进,奇诡的招式更是层出不穷,武林中人大多嗜武如命,有这样的机会,自然大家都不肯放过了。
“两人越斗威名越盛,江湖中人甚至有以此博彩的,互相打赌今年谁会得胜,皆因这两人武功本来相若,事前谁也没有把握谁能得胜,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今年的事,别人自然更无法知道了。
“后来两人都厌倦了别人的旁观,比斗的地方愈来愈隐密,这一年他们在这北京城郊的小树林里一较短长,哪知两虎相争,却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两人都身受重伤,眼看都不能活命了。
“这些事当时我全都不知道,心里自然就更奇怪,等到后来我成了湘江一龙唯一的弟子,他老人家才将这些事告诉了我。
“可是这是有代价的,就在今天晚上,我就要为我死去的师父争一口气,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是听这啸声,却一定就是那天晚上威震河朔和我师父约定的暗号。
“这真是命运,我和那即将要来的对手,都是被命运捉弄了的人,而这命运所带给我的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现在却是无从知道的了。
“当时魏灵飞和我师父又沉默了许久,魏灵飞突然说道:‘龙老大,你自己忖量忖量看,以你的功力,你还能活多久?’
“我师父想了一会,道:‘大约和你差不多,最多只能活个三、两天了。’接着,他又补充着说,‘那是要在这三两天里,决不能再妄动真气。’魏灵飞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
“他突然一抬头,向我站的那棵树的这面看了看,黑暗中,我只看见他的两只眼睛在发着光,我心里既害怕又奇怪:‘怎地这人的眼睛这么亮?’
“哪知他却突然向我这面招了招手,一面说道:‘躲在树后面的人快出来!’语气是冷冰冰的,让人听了觉得他有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
“我浑身一凛,冷汗直往外冒,想逃走,但又想到方才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知道就是逃也一定逃不走了。
“心里虽然害怕,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得一步一跌走了出去,却见魏灵飞一面看着我一面点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走到他们两个人的面前,他们凝神地望着我,把我从头打量到脚,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两人自知活命不久,两人再也无法比试了,于是两人都有一种同样的心念,想一人传一个徒弟,来继续他们的比试,是以他们才问对方能活多久,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找一个徒弟来承继自己未完的志愿。
“哪知我身子虽然躲在树后,又极力屏住呼吸,但还是被他们发觉了。
“等到我走了出去,他们看到我,都有将我收做徒弟的意思,但是我只有一个人,怎能做他们两人的徒弟?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于是他们又互相争执,都要做我的师父,那时我也有些动心,暗忖假如自己能学到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该有多好。
“后来他们问我,到底愿意做谁的徒弟,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这两人我全都不认识,我又怎么能够选择呢?
“最后两人终于达成协定,那就是猜枚赌胜,谁赢了,谁就做我的师父,输了的那人在自己死前找一个传人,十年之后,再由他们的传人来比斗武功,一决他们终生未解决的胜负。
“后来湘江一龙赢了,威震河朔显得很失望,但仍然望着我说:‘好,龙老大,恭喜你收了个好徒弟,我只好再去找一个了,你关照你的徒弟,我关照我的徒弟,十年之后的正月到三月之间,他们两人都要聚会在这个树林里,以啸声为号。’说着,他撮口发了一声长啸,声音的奇特,令我至今难忘,方才我所听到的,也就是这种啸声了。
“说完,他困难地站起身来,就要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抚着我的头说:‘小孩子,乖乖地跟着你的师父学两天武功,我担保你只要用心学,那么你就算是一生一世也受用不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竟微微生出些好感。
“我师父湘江一龙却迫不及待叫我坐下,先将这事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我,又问我住在哪里,要我带他回家。我心里有些为难,但是他们那种惊人的身法,对我的诱惑却又太大,我怎舍得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硬着头皮,带了他老人家进了我后园的倒轩,心想就是为此挨骂,也是值得的。
“自此三天,他老人家时时刻刻都盯着我,传给我一大堆口诀,我拿起纸笔划了许多练功的图形,现在我才知道,这些无一不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那时我还嫌太苦。
“因为我一面还要到私塾里去上学,一面又要学这些,简直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幸好我买通了老梁,叫他不要将我书房里藏着一个人的事告诉爹爹,不然我也要将他喝醉了酒的事说出来。
“他当然只有听我的话,这样过了三天,我脑海里塞满了一大堆练气行功的秘诀,到第三天早上,我禁不住睡了。
“那时醒来一看,我师父他老人家却不知何时已失踪了,我想起他老人家说过最多只能再活三天的话,心里难过得很,发狂地拖了老梁去找,但是茫茫人海,我又怎找得到呢?”
雪和泥,已沾满了他的朱履,但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
往事的追忆,使得他的确迷惘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暗忖:“十年来的苦练,我总算有些成就了。”
但是他武功的成就究竟已到了何种境界,却是他不知道的,也是他最盼望知道的。
因此,他亟欲一试,这是一种人类本能上的要求,他落寞地一笑,走进倒轩里,在面临着一次重大的考验之前,他需要静静地思索一下。
越过这宅院落围墙,外面是一条平常少有人迹的石径,因为这里已是城郊了。
穿过石子路,就是一片空旷的郊林,在一个相同的考验中的另一个人,此刻却正在这疏林里徘徊踯躅着。
已经是正午了,在树林里徘徊的少年,神态略微有些不安,他的面容是瘦削而坚毅的,轮廓的线条非常鲜明,和王一萍的清秀气质迥不相同,但看起来却更有雄赳赳的男子气概。
他就是威震河朔魏灵飞苦心寻得的衣钵弟子,生长在北京西郊贫民窟里的孤儿向衡飞。
当日魏灵飞受伤颇重,但他仗着数十年的修为,在身中号称当时武林掌力最浑厚的南灵龙灵飞的一掌之后,仍能挣扎着走出林外。
他不敢妄动真气,更不敢施展轻功,只得缓缓地走着,心里一片茫然,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目的。
他脚步踉跄,衣衫紊乱,看起来像是个落魄的穷汉。
夜,虽然并不深,但城郊已无人迹了,他走了一会儿,忽然,一颗石子嗖地打在他身上。
他微吃了一惊,但是他从那石子的劲力上可以感觉得到,那不过是从一个绝无武功的人手上发出的,若不是他身受重伤,他弹指之间就可以将那石头击飞,但是现在,那石块竟然击得他有些发痛。
他有些怒意,朝那石块发出的方向一看,看到一堆顽童在那边厮打着,心中一动,漫步走了过去,却见有七、八个顽童正围殴着一个还只有十岁上下的孩子,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话,那颗石子,想必也就是这些顽童所发出的。
被打的孩子仿佛甚是倔强,虽然挨了揍,但仍然一声不响,威震河朔再走近一点,见那孩子虽然蓬衣垢首,但是额阔如渊,双目如鹰,动作也甚为矫健,一望而知是个练武的可造之材。
威震河朔不禁暗呼侥幸,心目中已暗暗选中这倔强的男孩子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那群顽童以众欺寡,越打越厉害,威震河朔再也看不下去,沉着脸,暴喝道:“你们干什么?”
那群顽童一看大人来了,而且这大人看起来还凶得紧,想这些顽童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幼童,哪有多大的胆子,听到魏灵飞的喝声,遂就一哄而散。
挨了打的孩子全身伤痕斑斑,紧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紧的,威震河朔魏灵飞缓缓走过去,温和地问道:“疼不疼?”
那孩子倔强地摇了摇头,但却像是对这个替他解围的人非常感激,轻轻说道:“多谢──”
大约他对这类话并不常说,下面的话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魏灵飞了解地一笑,心想:“这孩子倒真对了我的心思,脾气竟和我一样。”遂伸手替他拭了拭脸上的泥污,含笑说道,“你是不是常被这些人欺负?”那孩子却紧闭着嘴,没有回答。
魏灵飞又道:“你愿不愿意学成本事,不再受人欺负?”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可也不准欺负人。”
那孩子怀疑地望了他一眼,暗忖:“这个连走路都不灵便的人难道还有什么本事?”但他从小受尽欺凌,什么话都放在肚子里,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沉默寡言的性格,并未将话说出来。
何况他自幼父母皆亡,难得有人对他和颜悦色地说话,此刻魏灵飞替他喝退了欺负他的顽童,对他又这么温和,充满了爱护和关切,他嘴里不说,心里的感激却是深邃的,那也远不是世间任何言语可以形容出来、表达出来的。
这从他那一双大而漆黑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魏灵飞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了一声,暗忖:“我若能多活几年,我一定要将这孩子好好地教养成人,唉!可惜我心有余,而力却不足了!”
一念至此,面上神色不觉怆然,那孩子突然说道:“我愿意学本事。”他不愿伤了这对他这么好的人的心,心想无论这人有没有本事,只要他对我好,我就愿意跟着他,学不到本事也行。
他这一念,不但使魏灵飞死能瞑目,也使他自己变成纵横武林数十年的一代大侠!
他的一切环境,显然远远比不上养尊处优的王一萍,王一萍除了读书学剑之外,任何人都可以不再理会,而他呢,每日还要为生活而挣扎着,否则,就无法再生存下去。
可是在这种艰苦的环境里,却往往能造成一个人坚毅的性格,人们在逆境中所得到的,也远比在顺境中得到的多,有人一生富足太平,结果一生庸庸碌碌。等到他遇到挫折,他却可能变懦弱为坚强,这正如一颗钻石,未曾琢磨,是永远不会焕发出光彩的。
三天后,魏灵飞撒手西去。这三天来,向衡飞当然知道他的师父就是威震两江的一代大侠,也了解了其从师父处所得到的是何等贵重的东西,虽然他自己认为,他从魏灵飞那里所得到最贵重的东西,并不是足以傲视江湖的武林秘笈,而是魏灵飞对他的温情。
是以魏灵飞死了,他更难受,他亲手掘了个小小的土坑,将这一代大侠埋葬在里面。魏灵飞纵横武林,叱吒江湖,却再也料想不到得此死所,然而人们能被爱着自己的人埋葬,那可算是幸福的了。
十年来,向衡飞真如一颗钻石,越琢磨,发出的光亮也越大。
他虽然混迹在北京的低级社会里,然而他却出污泥而不染,当然也免不了会沾染到一些恶劣的气息,但他本质却还是善良的。
他可以坐在一堆掷着骰子的无赖身旁看书,他可以在别人寻仇惹事时隐藏自己的武功,这些自然是不容易的,但是自从他遇到了魏灵飞,他对人生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他开始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活下去之外,还有许多比活下去更重要的。
酒楼厨房里污秽的小间,娼馆楼下狭小的暗道,郊外无人过问的荒祠,四城地痞包庇下的赌馆,在这种地方,他生存了十年。这十年来他像一颗藏在泥污里的明珠,深深地隐藏着自己的光辉。
十年中,他不止一次地走到王一萍所居的巨宅外的荒林,他也不止一次地暗忖:“只要师父和别人约定的日子到了,我到这里来为他解决了他生平所没有解决的事,我就要远走高飞,以我自身的武功,到江湖中一争短长,让北京城里那些欺负过我的人,知道我并不是没有本事,而仅仅是不愿将本事用在这种卑不足道的人身上而已!”
当别人欺负他的时候,他暗地将唾沫吞在肚里,而不吐在对方脸上,因为他想这些人都是卑不足道的,不配和自己动手,他忍耐着,在北京城的下层社会混了十年的他,得到了一个“受气包”的绰号。
然而这绰号,却给了他更大的决心,使他有更大的勇气去忍受侮辱,因为他要等到那一天,给那些人更大的惊异。
这种勇气和毅力是值得崇敬的,因为这是常人所不能做到的。他常读《史记》,那是他从一堆发了霉的旧书堆里拾到,坐在私娼小金花家里厕所外面的草墩子上读的,当他读到韩信,读到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他合上书,闭起眼睛,冥想了许久。
他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所看到及经历到的事也一年比一年多,私娼馆里的红倌人,也逐年在更换着,但是私娼们所用来蛊惑客人的手段,和客人们卑劣可笑的行为,却是永远也没有改变,千古一律的。
对于人世的每一件事,他了解得太多了,那远不是王一萍走马章台时所得到的那一点点隔靴搔痒的经验可比,他唾弃着这种廉价而虚伪的欢笑,而渴望能得到一种纯洁而真挚的情感。
他穿着粗劣的衣服,笨拙、破旧的靴子,形容甚至有些狼狈,但他昂藏七尺,器宇轩昂,却一点也没有猥琐的样子。
除了爱钞外还爱俏的姐儿们也有的对他垂青,其中也有投怀送抱的,他既不推却,更不接受,他不推却那是因为他天生一副不愿伤害别人情感的性格,他不接受是因为他对这类事了解得太多,他总认为没有深刻的了解,哪有深刻的感情?
光阴倏忽,他脑海中时刻未能忘记的是他师父威震河朔魏灵飞所约定的时日终于来到了。
从过年时他就开始盼望,但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和那种唯恐自己敌不过别人的感觉,因此他找了个荒祠,埋首苦练,直到三月。
大雪方止,他到了那疏林,此时积雪方融,春色未至,郊外全然是一副冷落萧索的样子,只有林树枝节上微微发出的一些新芽,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忘记北国的春天虽迟,但终究总是要来的。
他气纳丹田,悠然发出几声长啸,然后他踯躅在疏林里等候着。往事如烟如梦,他咀嚼回味,虽无回甘,但终究是值得怀念的。
他暗忖:“从今天起,这些都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想到以后单身闯荡江湖的生涯,心中一阵热血奔腾,而想到那将来到的考验,他又不免有些紧张,心中思潮如涌,不知天之既暮。
于是他撮口作声,再次发出一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