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兼程急赶,不消半月,又自回到北京。
王一萍想到自己前次离开北京时太过匆忙,许多事情均未交待。一干平日交游的名门公子,至多为自己的突然失踪而悬心。可是京中捕快必然已伤透脑筋,此外,尚有远戍边陲的老父闻讯之后,一定也至为焦急。因此想先赶办一点私事。
可是燕南翔却亟欲找到湘江一龙龙灵飞坟墓,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
王一萍拗他不过,同时想到既然已经回到北京,也不急这一天半日功夫,因此径自领着燕南翔来到王家老宅。
远远望见大门上贴着几张官府封条。燕南翔对这门上封条毫不关心,王一萍却难免大为感叹。
王一萍领着燕南翔一径来到后园墙外,看清附近并无人在,立即越墙而入,燕南翔也跟踪入内。
园内蔓草荒烟,断井残垣,情景凄凉。
王一萍向园内略一扫视,立即向靠近院墙的一座风亭纵去。
这座风亭因为孤外一隅,幸而未被红旗帮放的那把野火殃及,仍然完好无缺。风亭风窗紧闭,亭外落叶遍地,显然已有许久没有人来过。
王一萍拧断门上铁锁,推门而入。亭内赫然筑着一座孤墓。墓前竖有巨大石碑一块,却未刻字。
王一萍恭谨地跪在幕前,行礼已毕,指着这座风亭中仅可容下的孤墓,道:“此即先师长眠之地。”
燕南翔两眼一瞪,怒道:“哼,小子,你倒真会冤我。龙灵飞傲视武林,死了就是这副光景?鬼才相信。”
王一萍一慌不忙,两手稳扶石碑,轻轻向上一提,石碑居然应手而起。原来石碑中间已被挖空,只有一块较小的玉碑藏在下面。玉碑上果真刻有“恩师龙灵飞之墓”,下面刻着受业王一萍泣立。
燕南翔突地扑在碑上,放声大哭。
王一萍和龙灵飞仅仅相处了三天,在这三天当中,龙灵飞将胸中精粹武学,倾囊传授。
王一萍毫无武学根底全凭天资敏颖,举录强记,总算勉强将龙灵飞所传的全部记下。可是对于龙灵飞的身态容貌却未细加注意。尤其是已经过十年时间,原有的一点印象,已变得更为模糊。
王一萍见燕南翔哭得甚是悲切,一时也弄不清楚燕南翔和他先师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
燕南翔痛哭了一阵,突又收住眼泪,目光注定坟上,自言自语地道:“不对,不对,龙灵飞内功通玄,几乎已炼至金刚不坏之体。我燕南翔至今还是活蹦乱跳的,他怎会就闭上眼睛,伸腿完事?小娃,你还是在骗我!”
说时,扬手一掌,猛向石墓劈去。
王一萍见状大惊。他知道燕南翔人虽疯疯癫癫,可是功力奇深,这一掌足有摧石裂碑之功,当下毫不考虑地发掌拦截。
燕南翔这一掌存心要将石墓劈开,是以已施出十二成真力。可是王一萍也已用出全力。
或以真实功力而论,王一萍原本不是燕南翔之敌。可是王一萍已拼出全力,又是斜里截击,竟将燕南翔的掌风逼向一旁。
燕南翔怪笑一声,突发一掌,直向王一萍劈来。
王一萍勉强避开燕南翔掌力,使恩师墓田不被击毁,自知已是万分侥幸,这是见燕南翔一掌又到,而且威势较第一掌更见猛烈,王一萍知道如果硬接这一掌,结果是非死即伤。可是这样做法,与事又有何补?因此立即向旁闪避。
身子才一闪开,立即听见一片哗然巨响,整座风亭,已被燕南翔一掌震塌。
王一萍在风亭将塌未塌之时转身而出。
燕南翔也怒气冲冲地从断木残垣中飞身而出,猛向王一萍扑去。
王一萍明知本身功力不是燕南翔的敌手,但却挺身而立,毫无闪避之意。
燕南翔状若疯狂,一连向王一萍劈出八九掌,王一萍凝聚毕生功力,硬架硬撑。
燕南翔这一连数掌,不但威势奇猛,而且招式诡谲,神奥难测。王一萍连施“九形九式”,总算勉强躲过。可是燕南翔功力较王一萍高出甚多,王一萍连被燕南翔掌力余势扫中,即已觉得胸腹奇痛,伤得极重。
幸而燕南翔劈出九掌之后,突然收手,王一萍面色灰败,唇边挂着两行鲜红血痕,惨笑笑道:“老前辈存心要取我性命,我决不吝惜,只求你不要弄毁先师墓田。”
燕南翔看出王一萍虽然受了极重内伤,但居然仍能勉强支持,心中也暗暗觉得王一萍年纪青青,能将内功练到这般程度,实非易事。而他在身受重伤之后,仍然惦念着这坐坟墓,看情形大约不像是在骗人。
燕南翔人虽疯癫,再次问道:“你真的没有骗我?”
王一萍道:“我几曾骗过你来?”
燕南翔眼中热泪再也控制不住,漱漱地直往下淌。两片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声不响。
王一萍既然已经知道燕南翔和恩师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明白燕南翔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丝毫也不觉得奇怪。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声地站在湘江一龙龙灵飞的墓前,默致哀悼。
王一萍身受重伤,站了一阵,已感到有些支持不住,人也显得摇摇晃晃的,燕南翔一眼瞥见,并道:“你等着,我去看看这座园子里可有什么隐蔽的地方没有。”
燕南翔极快地在园内飞掠了一周,迅即掠回,道:“池子里那座假山下有一个地洞,正好合用。”
王一萍步履蹒跚,在燕南翔扶持之下,进入地穴。
王一萍单独住在这座静园,长达十年之久,并未发觉假山之下,竟隐藏着一座秘穴,而且也从未听人谈及,因此极为诧异。
这座地穴方可六丈,壁间留有不少明显的打斗痕迹,地上也留有许多血迹。显然是在王一萍被贺衔山邀往江南游玩之际,有人弄开这座秘穴,而且在穴中发生过一声激斗。
王一萍望着满壁斑痕,以及地上点点滴滴的血迹,一时大感迷惑;他一度想起在黄山借故将自己撇开的抱石书生贺衔山,可是贺衔山喜爱的是假山上的石头,照说应该将所喜欢的石头搬走才对。
燕南翔对这并不关心,略一扫视,立即舍开王一萍,单人向地穴尽头纵去。
地穴尽头尚有一间内穴,燕南翔疾若飘风,一闪而入,立刻传出一片巨大的声响。
王一萍眉头微皱,不知燕南翔又在内穴中发现了些什么,王一萍加快了脚步,也向内穴走去。
才一进入内穴,顿觉眼前金光一闪,眼前并排立着八个混身金光耀眼的壮汉。燕南翔正伸出双手在他们身上细细摸索,仿佛多年不见的老友,显得那样亲切。
王一萍再定眼一看,这才发觉这八名壮汉乃是用纯金铸就,只是匠人手艺极高,使人骤然看来,大有栩栩如生的感觉。
王一萍再向这间略小的内穴细一打量,虽然他生在富宦之家,见过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但这时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内穴中除了八个高与人齐的金人而外,更有四口大铁箱,箱盖都已被人揭开。箱内所装的东西,是否上下如一姑且不论,仅就表面上所能见到的而论,已是富而敌国。
王一萍心思深较燕南翔来得缜密,他认为穴中既已有人来过,那八个金人说它份量太重,难以搬运,犹有话说。但这四箱稀世珠宝,任谁也不致视若无睹,而这四箱珠宝显然无人动过,这事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燕南翔既有鬼手之技,擅于塑制各种人像,因此对这八个神态逼真的金人反复把玩,已是爱不释手。以他一个嗜武若狂的武林怪人,看上的自然不会仅是那等赤金,而是那显然异常高明的匠人技巧。
燕南翔突然回过身来,道:“小娃娃,看样子你们家里的宝贝还真不少啊!这八个......”
燕南翔说到此处,顿住说不下去。
王一萍既然已经明白燕南翔和恩师之间并无多大仇恨,甚至可说是并无仇恨。燕南翔急着要找恩师,唯一的目的是为印证武学。因此对他的观感已大为改变,这时见他说话吞吞吐吐,遂问道:“老前辈的意思是......”
燕南翔突然抓住王一萍手臂,兴奋地道:“小娃娃,我跟你打个商量,包你不吃亏就是。”
王一萍也不答应,也不拒绝,只用两眼静静地望着燕南翔。
燕南翔已经知道王一萍的脾气,因此不敢施用强逼手段。即使是在言语之间,也不敢露出半点强逼之意。
王一萍沉默了片刻,道:“你且说出来听听,看看是否有商量的余地。”
燕南翔闻言,显得有点兴奋,道:“你把这八个金人送给我,我负责帮你学得一门旷世无俦的绝代武学。”
燕南翔说话时神气十分庄重,不像是在说笑。不过王一萍对燕南翔所提出来的交换条件并不十分感到兴趣,遂道:“这八个金人你要你就拿去吧,于你所说的那种绝学,我并不想学。”
燕南翔摇头道:“不成,世上也没有这个道理,大概你存心不肯将这八个金人送给我。”
王一萍道:“这八个金人的真正物主是谁,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答应送给你,完全是慷他人之慨,你尽可大大方方的收下。”
燕南翔笑着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客气啦!”
王一萍突然想到这八个金人和四大箱珠宝,价值连城,能够具有这些宝物的人必不是普通人物,如果这些宝物是自己祖上传下来的,由自己送给燕南翔,倒不打紧。如果这些宝物是旁人暗中借地埋藏的,追查起来,自己脱不了干系,因此不由感到有点迟疑。
可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一时又无法收回。
燕南翔看出王一萍脸上迟疑之色,只当他心里舍不得,忙道:“咱们是君子一言,如白染皂。”
王一萍本想将心中疑难说出,但想了一下,实又忍住不说。
燕南翔道:“这个地洞在未被别人发现以前,可能十分隐蔽,可是现在知道的人必然不少。不但这八个金人放在这里不保险,就是那四箱珠宝也使人放心不下,我看还得另外找个妥当的地方收着才行。”
燕南翔低头思索了片刻,自言自语地道:“这事可还真难办呢。”
王一萍一时也想不出可靠的地方收藏这一批使任何人一见之下均为之动心不已的巨金。
王一萍重伤之后,体力乃极衰疲,这时站在穴中,显得有点摇摇欲坠,燕南翔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似的,一拍后脑勺子,道:“哦,我差点忘记了,你身上的伤我还没有给你治呢。这样也好,我现在就动手替你疗伤,等事完之后,天色也差不多快黑了,正好到外面去找地方将这八个金人藏好。”
燕南翔立即动手替王一萍治疗伤势。
若以普通手法而论,王一萍的伤势有半个时辰即可疗愈,可是燕南翔足足耗费了三个时辰,始行住手。穴外天色堪堪已近初更,一轮弯月照了进来,穴中情景隐约可见。
燕南翔先自调摄了片刻,正待离穴而去,突然听见穴外传来一声轻咦之声,这声轻咦,不但燕南翔听见了,就连身带重伤的王一萍也已听见。
燕南翔反应奇速,两手托起王一萍,急快地掠在一口大铁箱后面。不但隐去身形,并且可以从箱后偷窥穴中即将发生的种种情形。
燕南翔才将身形掩妥,穴中光线一暗,惊燕一般掠进一个人来。
那人生得五短身材,蓝布包头,右手提着一根铁尺,进穴之后,略一张望,立即向那八个金人走去。
燕南翔已将这八个金人看做一己之物,见这矮小汉子一进来就向金人走去,显然存有觊觎之意。因此将身子轻轻移了一移,打定主意只要那人胆敢伸手,决定出其不意的猛然出手。
那人伸出的手中途突又掣回,扭头向四只大铁箱贪婪地望了好几眼,显得万分得意地干笑了一声,自语道:“嘿......想不到这不世奇遇,竟会落在我顾金堂身上,嘿,这真是老天开眼。”
那人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丝质卷轴,匆匆舒开,看情形是想看上一眼,但他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终于未将丝轴打开,立即又将丝轴收好。
就在那人正待将丝轴收入怀中之际,穴顶疾风飒然,一团黑影电掠而至。
那人及时发觉,但他好像早已料到必会有人追蹑在他身后,而且预知来人功力极高,自己远非其敌似的。
因此发觉之后,虽然也显得极为惊惶,但却毫无趋避之意,反而运足功力,将那丝轴猛向那团人影掷去,口中大喝道:“要就拿去。”
那人冷笑一声,伸手一捞,即将丝轴抓住,右手急遽推出一掌。
那汉子闷哼一声,连退几步,猛然撞在穴壁上,眼睛翻转几下,迅即倒地死去。
那人在举手之间,就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击毙,而毫无悲悯之意,而其目的显然只在那一卷大小盈握的丝轴上,毫无疑问地,这一卷丝轴必然隐藏着某种秘密,使他断然下此毒手。
燕南翔脸色稍见凝重,显然他认识这人,同时对这人也颇为重视。
那人将丝轴解开了一些,显然也有一觑究竟之意。
王一萍起先对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仅只感到惊奇和意外。这时却被引起一股好奇之心,颇想看看这幅卷着的丝轴之内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
那人在打开丝轴之前,谨慎地向穴上扫视了一眼,这也只怪他自视太高,同时仍不够细心。他自信以他所具有的功力,如果穴内藏得有人,一定可以查觉。可是他绝未想到,穴中不但藏得有人,而且一个是与南北双灵齐名的鬼手燕南翔,另一个却是湘江一龙龙灵飞的唯一传人。
那人打开丝轴,阴沉的脸上立即现出一片笑意。
王一萍轻巧的从箱后探出半个头来,只看见卷首写着“秋景山水”四字,心中暗道:“奇怪,这幅先皇徽宗的‘秋景山水’已有多年未曾听人提过,不料却在此时此地出现,而且成为武林中人持强争夺的对象,宁非怪事?”
那人阅后又将丝轴收妥,肩头微晃,已到了铁箱前七尺之处,伸手一招,距他最近的那口大铁箱中所装的龙珠突然飞起一粒,径向他手中投到。
他这一手“凌空摄物”的绝技,虽然施得并不高明,但他能练成这种功夫,已是十分不易。
那颗龙珠才一接触手掌,那人似被毒蛇咬中一般,猛一甩手,脸色倏变,疾伸左手,自点右臂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