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梅玉的人如其名的话,那块玉一定是墨玉,因为他长得又高又黑又壮,浓眉大眼,不过他的长相并不粗野,而且还相当的英俊。 
他今年二十八岁,是世袭的汝南侯世子,慷慨、强侠、好打不平,在南京城里是有名的惹祸精,什么人都敢惹,什么架都敢打。 
这倒不是他的小侯身份唬人,南京城里大官儿多得很,比他老子汝南侯爵位高的国公也不少,但只要犯上他们这一伙人,没一个不被揍得脸青鼻子肿的。 
他们这一伙人都是世家子弟,一个他,还有一个文学博士,太子少师方孝孺的儿子方天杰。方孝孺是当今一代大孺,文章巨匠,当世无出其右。但方天杰却并无父风,反而对舞拳弄脚感兴趣。 
这两个人领着一批世家子弟,成了南京城里一霸,不过这批世家哥儿倒不是全会胡闹,他们只是不畏权势,看不得一些豪门仗势欺凌老百姓而已,只要有那种事给他们碰上了,对方一定会被他们修理得惨重不堪。 
上个月,他们在秦淮河畔,把宁王朱权给揍了一顿,宁王是当今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叔叔,权势喧天。骑马游秦淮时,被一个买花的女郎挡住了他的坐骑,朱权火了,抽了她一马鞭,平民阻王驾,挨一鞭子是便宜的,那个被打的卖花女郎也不敢多说,反而跪在一旁叩头赔罪。 
但是恰好梅玉和方天杰伙同一批哥儿们在旁看见了,当时就把朱权拖下马来狠揍了一顿。朱权还带了十几名家将,却敌不过梅、方二人一顿拳脚,被打得东倒西歪。 
宁王朱权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一状告到宫里,却碰了一鼻子灰,建文帝在他的状子上批了十个字——逞势殴辱民女,咎由自取。 
朱权只说自己被打,谁知皇帝却一清二楚,他只有自认倒霉了。其实要怪他照子不亮,否则就该看见那天的挥拳少年中,就有一个是皇帝。 
太祖在位时,朱允炆还是王孙,就经常跟这些小朋友在一起玩儿,太祖死,因为太子先死,允炆即位为建文帝,却还是不忘旧谊,常溜出宫来,仍是找这些朋友们一起逛逛窑子,打打架,当作无上的乐趣。 
不过,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到家,极少有人知道而己,连跟着一起闹事的世家子弟们都不知道有皇帝在一起,他们只知道和方天杰有一个结拜的老大叫朱坚,人很和气,也很风趣,也很爱闹事。 
梅玉和方天杰对朱老大很亲呢,可也没特别客气,经常吵吵闹闹,还互相嘻嘻哈哈,大家只知道是哪一家皇亲而已,也没认真的考究。 
因为太祖是个多产的父亲,儿子就有廿几个,孙子多得不计其数了,除了几个特别显赫的,谁都少有兴趣去查家世,甚至于连方孝孺和汝南侯梅殷,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跟皇帝一起胡闹。 
宁王的那一状没告倒他们,梅侯爷却生了气,把梅玉关到郊外清凉寺侧的农庄中闭门读书思过。 
那片农庄是梅家的产业,建了一楹颇幽静的书房,老侯爷在公余之暇,也抽空一两天到那儿去读书,所以经常有人在那儿照料。 
梅玉被关到这儿读书,倒是不感到气闷,因为清凉寺就在附近,寺中的住持天正大师不仅佛理精通,而且还有一身好功夫。他每天到寺中去跟老和尚练武,倒也颇为自得其乐。 
这天,他刚从寺里学了三手剑式回来,觉得那三式剑法博大精深,穷极变化,自己还没能模到诀窍,回到农庄后,一个人拿着剑,又在院子里仔细地揣摩着。 
忽然,方天杰匆匆地来了,见了他急急地道:“二哥,你还有心情练剑啊,天都塌下来了!” 
梅玉笑道:“天塌下来有我这高个子顶着,你急什么?” 
方天杰焦急地道:“大哥来了。” 
“大哥找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又要出去散散心,这次可不行,老头子关我在这儿读书半年,说如果我偷跑出去,他就要打断我的腿,老头子这次是真生气了,他说得出做得到的,你们两个人去追逐吧!” 
“唉!真急死人,你跟我去见大哥再说吧!” 
他拖着梅玉一直来到书房中,只见一个年轻的僧人,满脸忧色,模着新剃的黄色光头发愁。 
仔细地认了一下,才看出是谁,不由惊道:“老大,你怎么弄成这副德性了,你爱玩儿也不必如此呀,剃光了头发,明儿上朝,戴不整龙冠,就不像个皇上了。” 
他跟皇帝开玩笑惯了,说话间无尊卑,而皇帝也喜欢这个调调儿,从不见怪,认为只有这段时间,他才能真正获得自由,领略到一点做人的乐趣。 
不过此刻他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叹了口气道:“我四叔燕王领军破城而人,我是化了装逃出来的,城破家亡,我已不是皇上了。” 
梅玉也怔住了道:“这怎么可能呢,我父亲不是领军伐燕去了吗?我还听说他打了几次小胜仗。” 
皇帝叹了口气道:“老侯爷的战况我不清楚,先前他是打了几次小胜仗,后来却节节败退,不过这次燕军来得很突然,守城的徐增寿左都督跟四叔早有勾结,打开了城门,未加抵抗就把燕军放了进来,我是趁乱逃出来的,现在的金陵城已尽入燕军掌握。” 
梅玉道:“城里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过还算平静,四叔也是朱家子弟,还打算做皇帝,没有撤兵乱抢,只是到处都是燕军,我们不敢久留,怕被人搜出来,只有去找老三,他说他那儿也不平静,带着我来找你,在你这儿先躲一躲。” 
“躲在这儿当然没问题,此地对外隔绝,谁都找不到,也不会闯了来,你们安心地住下好了。对了,就你们两个人来的?” 
皇帝叹了口气道:“我在燕军破宫前片刻,启开太祖留下的锦囊,里面有三份僧家的度碟,分别是应文、应能,与应贤三个法名,我用了应文,教授杨应能顶了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顶了应贤,跟我一起落了发……” 
梅玉道:“这两个人凑什么热闹,老大一个人落了发,没人认识你,这两个人却是金陵名士,认识的人很多,很容易叫人认出来的。” 
皇帝苦叹道:“他们一片忠心,要追随侍奉,我也没办法,更说不出拒绝的话,出门时多亏这三份度碟,通过了关卡,他们也怕在一起容易被人认出,叶希贤和清凉寺的老和尚认识,和应能投到寺中歇宿了。” 
梅玉想了一下,点点头道:“那也好,老和尚是世外高人,很受尊敬,大概还能庇护他们。老大,现在你是怎么一个打算?” 
方天杰道:“好大江山,不能叫燕王给占了去,自然要设法争回来。” 
“这当然,不过也不能靠着咱们三个人,总得找一处可靠的地方先安定下来,再名令勤王。” 
皇帝满脸忧色地道:“我就是不知道什么人可以投靠,什么地方才是可靠。” 
“老大,你当了几年皇帝,连哪一个人是真正忠于你的人都不知道呀!” 
皇帝有点惭愧,又有点愤然地道:“我是真不知道,我当皇帝时,他们表现的是个个忠贞可靠,可是燕军兵变,大家就不是那回事了,有的按兵不动,心存观望,有的干脆就降了四叔。” 
正说着,门外有个中年汉子叫道:“少爷,宫中有位姓郑的公公,带了一批人来了。” 
那正是庄上的庄头梅忠,皇帝一听脸色就变了道:“不好,郑和找来了,他是掌印监,在四叔做王子时就跟他很要好,两个人还是同师学艺的师兄弟!” 
“老大,你怎么把这么个人留下来呢?” 
“人是我爷爷留下的,他一直很守规矩,没出过错,我也不能换掉他,太监虽不是官,但他们为了人宫而净身,等于是终身职,我又能拿他怎么样,宫里的太监不少是老人,他们对我这个皇帝也时作干扰,动不动搬出祖宗的规矩来压我,我也只有忍着。” 
“唉!真没想到做皇帝的还有管不了的人。” 
“这倒也不是,他们在尽本身的职分,我必须对他们有一份尊敬,他们若是太过分而越了本分,我还是可以砍他们脑袋的,皇帝的尊严毕竟还是不能冒赎的。” 
方天杰急道:“老大,老二,别谈这些了,郑三宝找上门来了,该怎么个应付法?” 
三宝是郑和的小名,这种称呼自然不够尊敬,但以他们的立场,对郑和倒是不必太尊敬。 
梅玉道:“他们是来找老大的。老三,我们俩出去挡一下好了,挡得过就挡,挡不过就干他一架。老大,后面有条秘道,可以通到清凉寺,必要时就让梅忠带你从那儿先走,老和尚本事很大,应该可以保护你。” 
说完,他拉了方天杰,匆匆地向农庄门口而去。 
三宝太监郑和不过四十上下年纪,白面长须,个子很高,皮肤都很白,面貌姣若女子,他现在显然是个很有权威的人,站在那儿,背后站了一大堆的人,都是宫廷侍卫的打扮,却都是垂手侍立,不敢有一丝跋扈的样子,跟他们平时在市上张牙舞爪的形状大不相同。 
更远的地方,散着几十匹骏马,有两个人在那儿招呼着,马匹自然是他们骑来的。 
郑和见了他们,居然先行了一个礼:“小侯,方公子,咱家来得冒昧,请恕罪。” 
人家很客气,梅玉也只有拱拱手道:“不敢当,郑公公听说现在是宫中的大红人了,怎么会有空出来闲逛?” 
郑和一笑道:“小侯言重了,咱家只是个侍候人的奴才,再红也得意不到哪儿的,而且咱家是奴才命,这几天大内易主,咱们忙得不可开交,哪里会有闲逛的工夫,咱家是奉了上渝,出来找皇上的。” 
方天杰立刻道:“皇上不是在宫中烧死了吗?” 
“大军入宫之际,宫中曾传火警,烧死了一个人,皇帝的九龙冠也烧毁在一起,人家都说是皇帝自焚殡天,咱家去看了残骨,却知道那不是皇帝。” 
“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皇帝呢?” 
“因为那具残骨的右脚趾有六段趾骨,宫中只有皇后一个人是右脚生六指的,是以咱家知道那是皇后的遗体。” 
梅玉有点愤然地道:“皇后的脚趾有几枚你都知道?” 
“小侯,咱家是自幼净身入宫的,对宫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咱家很少有不知道的。比如说,皇上在做皇孙的时候,就跟二位交情莫逆,即使登基之后,也经常乔装出宫跟二位在外面一起嬉游,这事情虽然知者无多,但咱家却是知道的。” 
梅玉脸色变了一变道:“郑公公,我不否认有这种事,但那只是我儿时的交情,我们可没有因此得着什么好处,你可别想偏了。” 
“这个咱家明白,二位的志行高洁,咱家是十分钦佩的,小侯这世子是祖上的余荫,方公子至今仍是布衣,二位跟皇上交往,不是为寻求富贵,咱家也十分清楚,所以咱家来到此地不敢放肆,叩门而诣,更不敢叫儿郎们包围农庄,由此可见咱家的敬意。” 
“你的意思是说皇帝会藏在此地?” 
“这个咱家可不敢确定,只是想到皇上平时别无交往,若是离宫出走,来找二位的可能性很大。” 
梅玉道:“我说我也不知道皇帝在哪里,你信是不信?” 
郑和居然一笑道:“小侯说不在,咱家绝对相信,不过咱家也要请小侯带句话给皇上,燕王爷跟皇帝闹的只是家务事,自家叔侄,没什么说不开的,王爷找到了皇帝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你口中还是称王爷,难道燕王还没有登基?” 
“天下易主,哪有这么随便的,必须要得到天下的承认与拥戴,才能正式即位,登殿易号,那时才能改口。” 
方天杰道:“可是有很多人已经等不及地称燕王为万岁爷了!” 
“那是他们胡闹,咱家玉玺掌印,必须重视规矩。” 
梅玉冷笑道:“听说你和燕王是结拜兄弟,也是同门学艺的师兄弟?” 
郑和平静地笑道:“结拜是王爷抬爱,咱家可不敢僭越,不管人前人后,咱家都守住本分,称他为王爷,同门学艺倒是有的,我们都拜在国师大和真人门下学剑。” 
“我也听说了,你是大和真人的得意高徒,尽得真传,他是宇内公认的第一剑手,你至少也可以排在第二位了!” 
“这个可不敢当,王爷的成就比咱家还高,要排第二,该是王爷才对,不过连国师大和真人都不敢自承第一,他说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老师谦辞第一不就,我们做弟子的更不敢说是第二第三了。” 
梅玉没想到他是如此的客气。顿了一顿才道:“你是来找皇帝的,我告诉你说皇帝不在这儿,你也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还是到别处去找吧!” 
郑和一笑道:“咱家虽然相信小侯的话,但咱家奉有上谕,那是公务,那不能因为咱家的相信就交差了,所以咱家还是要进去看一看。” 
“你要搜我的农庄?” 
“不敢,咱家只是进去看一看而已,咱家会叫众儿郎们特别小心,绝不至扰及府上。” 
“要是我说不让你搜呢?” 
“小侯,咱家执行一次公务,那可是不容人阻挠的,小侯还是让咱家看一看的好,至少咱家对小侯还有一份敬意,若是今天小侯蓄意阻挠,就构成了妨碍公务的行为,换了个别的人,小侯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梅玉对这个家伙倒是没辙儿了,他已经放足了人情,说的话也在情在理,实在难以拒绝他,可是让他进去一搜,皇帝虽是由秘道中离开了,搜不到人的,如果被他们找出了秘道,再找到清凉寺去,那可就麻烦了。 
想了一下,梅玉咬咬牙道:“郑公公,搜一下本无不可,可是我知道你剑术高明,总得领教一下,你击败了我,我也挡不住你,只好让你搜了,否则我以后在哥儿们面前,实在抬不起头。” 
这番话简直不成理由,完全是世家子弟耍无赖的口吻,但郑和居然接受了,哈哈一笑道:“说的是,小侯是金陵世家侯少的领袖,被我一批人登门搜查,的确是脸上无光,咱家也知道对小侯这样的世家子,光靠公务两个字是不行的,少不得只有在剑上领教领教了,拿剑来!” 
一名侍卫恭敬地献上了剑,郑和抽出了剑,挽了个剑诀,微一躬身道:“小侯请了,咱家这是切磋,用不着性命相搏,大家点到为止吧!” 
梅玉的剑本来就执在手中,一扬剑道:“郑公公,我没真正学过剑,练的也不是名家手法,只知道拼命,也控制不了手下,不会什么点到为止,所以你不必客气。” 
郑和笑道:“小侯客气了,谁不知道小侯是技击名家,剑下无十合之敌,咱家提出点到为止的要求,只是请小侯剑下留情而已!” 
梅玉懒得多说了,挺剑追击,势子很利,但郑和却从容地化解开了。 
梅玉是天生的身高力强,郑和赞他剑下无十合之敌倒也不是虚夸,他在金陵跟人挥拳动武,还有挨揍的时候,若是动起兵刃,却从来没输过。正因为如此,他怕杀伤人命闯大祸,才很少跟人动家伙。 
今天他虽然也知道郑和在宫廷中是个杰出的剑手,却没太当一回事,他跟宫廷侍卫和剑术教练供奉们常打架械斗,心中很瞧不起宫廷武学。 
可是今天跟郑和一交手,他才发现宫廷武学确有其不可轻侮之处,郑和的一支剑并无精招,却尽得一个稳字。他连攻了几十手精招,对方却稳如泰山,使他连平招都递不进去;不由打出火来了,攻势更急。 
郑和一面招架,一面却低声道:“小侯,燕王觅皇帝很急,必欲得之,你还是让我去搜一搜的好,否则日后小侯和方公子将举步维艰,这是为你们好,咱家已经接受密报,知道皇上必在小侯处,我去搜一下,掩人耳目,一定不会把皇上搜出来的,你们才可以掩护他离开。” 
梅玉一怔道:“你到底帮谁?” 
“咱家只是皇家的奴才,燕王和皇帝都是太祖后人,咱家谁都不帮,不过咱家一直以为皇帝太年轻,行事不免意气了,还是让燕王摄理几年的好。” 
“你倒说得好,摄理几年?以后呢?” 
“以后的事要靠皇帝自己了,目前只有云南的黔国公沐英,军力壮大,自居一隅,而且对皇室忠心可许,只有他才可以庇护皇帝,上那儿历练个几年,然后再待时而回,他是太祖嫡系,又于正式受命,该比别人有更好的机会,如果实在不行,也只有付之天命了。” 
“燕王有了天下,会放过他吗?” 
“事在人为。小侯,燕王也是从皇帝手中争来的天下。燕王能,他为什么不能,假如他不行,那就是他真的不行,怨不得人了。咱家只能为他尽到这一点心,记住咱家的话,目前别作什么勤王之举,燕王的势力太大,不是任何一个人能抗御的,而且燕王是他的叔叔,在诸王中,也比他得人望,这一段时间,他只有认了吧!” 
说完,手下忽地加紧,前两剑把梅玉逼得连连退后,第三剑却挑飞了梅玉手中的长剑了。 
这固然是梅玉因为他的话而减低了敌意,但郑和的剑技也确实比他高明! 
方天杰也没想到梅玉会落败的,一时不禁呆了。 
郑和笑笑道:“承让!承让!小侯,咱家可以进去了吧!对你的剑术,咱家还是十分佩服,只是你勇猛有余,稳健不足。再过十年,咱家一定不如你!” 
梅玉一言不发,只比了个手势,郑和回头道:“来四个人,跟咱家一起进去,其他人就在这儿散开等着,不准进入屋里,不准扰及农庄的一草一木,违令者,处极刑。” 
郑和带了四个人进入到农庄,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搜到,向梅玉道了声得罪,又带人到别处去搜了。 
其实皇帝就躲在地窑里,地窑上面有个盖子,郑和一进屋子,就直接站在盖子上,指挥那四个人东搜西寻,十分仔细,却始终没搜到地窑。 
梅玉是跟着进来的,看了郑和所站的位置,心中对他既感且佩,这个太监是有两下子,他几乎一眼就知道皇帝的藏身处了,若非他有意成全,皇帝是很难脱身的了。 
所以那四名禁卫军在搜查时,梅玉表现得十分合作,举凡是能藏人的箱笼橱柜,他都自动地打开了。 
郑和在临走时,说的话尤其有意思:“小侯,天下易主未易姓,还是朱家的江山,只不过你们的爵位是否能保住就要看自己了,尊大人与新主素来就不和,咱家想他老人家是不会恋栈那个侯爵的,所以小侯最好也预为之计,不必留连此地了。男儿志在四方,出门游历一下,行万里路,未尝不是人生快事,小侯以为如何?” 
梅玉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点点头道:“我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也不会留在京师惹人讨厌的。一两天内我就滚蛋,只是怕有人不让我们走!” 
郑和道:“这个小侯放心,咱家现在暂兼禁军总监,金陵城 
中的守卫由咱家负责,小侯要想出城就趁快,咱家总有一份情面 
的。若是拖久了,守城的换了人,那就较为难以说话了。” 
梅玉拱拱道:“承情!承情,郑公公,盛情心感,难得你有这份心,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郑和叹了口气:“还有一点小侯该明白的,咱家虽是监军,但只是临时受命,那些人未必事事都听咱家的。当着面,咱家可以镇压住一点,背着咱家,他们对小侯未必就有那么客气。请小侯也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凡事总要忍让一点。” 
梅玉道:“在下理会得。” 
郑和这才带了人走了。方天杰吁了口气:“真没想到这绝后的杀人剑技有如此精湛,连二哥都输给了他,不过他的眼力却是太不济了,大哥躲在里面,他都没搜到。” 
梅玉摇头一叹道:“他哪里会搜不到,只是放了一次人情,故意如此而已,此人倒还有点良心。” 
“什么,他是卖放人情,那怎么可能呢?我听说燕王朱棣跟他交情最深,从小就是兄弟相称,这次燕王入京,他居间内应,出了不少力,是燕王的死党……” 
“这些都不错,他是燕王死党,拥主燕王,他很卖力,但是对老大,他到底还念及主属一场,没有赶尽杀绝。这些话都不必说了,我们还是快点保护着大哥离开吧,南京是危地,不可久留。” 
他们从地窑中请出了建文帝,商量了一阵,还是决定上云南去投奔镇南王休英。 
这是郑和指点的,他对朝中的情形很熟悉,什么人跟燕王交好也最了解,他指点的人选是不会错的。 
建文帝与清凉寺中的几个侍驾大臣商议了一下,也是赞同前往投奔沐英,因为沐英手中那支兵是自己召募训练的子弟兵,对沐英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他们又能征惯战,训练精良。而且云南地处面南湾,沐英本人又极得苗夷的拥戴,燕王不敢轻易发兵征剿。最主要的是沐英对太祖忠心可期,太祖死时,他是主张拥嫡最力的人,对建文帝极力支持,现在去投奔他,一定可以得到庇护的。 
只有一个问题,就是燕王遍寻建文帝不获,也会考虑到他们会去投奔云南,沿途必然派人追缉,这一路行去,必然危险重重。 
危险归危险,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只有冒险此行了。 
最使梅玉感到泄气的是建文帝出奔时,随行的这几个大臣都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碰到追兵时,那些人不但帮不上忙,还得分神去照顾他们。 
照方天杰的意思,是丢下那些人,叫他们自己设法到云南去,只由他跟梅玉保着朱允蚊走。 
但是建文帝却不忍心丢下他们,梅玉也狠不下这个心,他们虽是文臣,却能抛下富贵家人,不避危险,冒死追随伴驾,忠心还是可感的,丢下他们不管,于情于理却说不过去,最后的决议还是由已有度碟的应贤、应能伴着皇帝同行,三个人都是和尚打扮,以行脚僧的姿态结伴而行,也容易掩人耳目些! 
梅玉与方天杰则仍旧以原来的公子哥儿的身份,或前或后, 
只有一脚之差,盯牢了那三个人同行。 
由于建文帝落发成僧是个绝大的机密,而且他们三人又有正式的僧籍度碟,倒是没人去注意。闯过了好几道关口,反倒是梅玉和方天杰受到了不少盘查,不过他们的世家公子身份还是有用的,到时发个脾气,都顺利过了关。 
这当然是由于郑和的关照。郑和对那些锦衣卫都有过吩咐,说是燕王即位天下,朝廷的人事不会太大的变动,对那些旧有的公卿们仍多礼遇,要这些锦衣卫们对一些公侯的子弟,仍宜多加优遇。 
又过了几天,情况就有了变动,燕王已正式宣告即位,迁都北京,易元为永乐元年。 
汝南侯梅殷因为不肯拥戴新君,已被明令颓除了侯爵,下在狱中,家产查封入官,大学博士方孝孺的境遇更惨,他因为不肯代燕王起草诏告天下,而且还当廷辱骂燕王篡位,被武士们当廷击杀,家人同罪。 
郑和还称够意思的,他没有把方天杰在逃的事申奏,只说方氏一门尽屠,没有再颁令追缉。 
不过这一来,两个人的世家公子身份都不在了。梅玉只是不能再以小侯的身份出现。方天杰则连身世都不能提了,两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悲愤之情,但是情势迫人,他们只有咬牙忍悲,寄望建文帝能够到了云南,得到沐英的支持,勤王重掌江山,他们才有出头的日子。 
他们行经的路线是沿着长江南行,到四川后再转道入云南,这是比较迂回的走法,原来是想可以借由水路而省却一些跋涉之苦的,但是后来发觉不能行,燕王的逻卒对水道盘查极严,沿江各府三十县都奉有密令,严查每一条上行的船只,而且还画了建文帝的图容,详细比照。 
图形出于宫廷中的画师,十分传神,宫廷中还刻了版,印了十几万份,飞书传到天下,搜拿建文帝。 
朱允炊虽然已经剃发易装,但经不起按图对照的,在陆上,可以用风云之色作为掩护,在船上可不行了,总不能长途乘船,也是灰头灰脸的。 
所以他们还是沿着江水而陆行,走得慢一点,人辛苦一点,也就安全一点。 
而且他们也不能住店,有庙宇可挂单的地方,他们尽量住庙,因为他们有着度碟,十方道友都有义务招待的,倒是安全得多。 
这天晚间,他们行经荒郊,既不能住店,也不敢轻易投宿民家,因为燕王朱棣对建文帝的搜追更力,不但悬下了万两黄金的重赏。给发现踪迹通风报信的人,对拿杀朱允炆的人,更有封侯的奖励,而且往南路上,逻卒密布,更派出不少的便衣。 
所以他们五个人,只有歇宿在一间破庙中,那是一座靠近江边的水神祠,庙已破落,神殿一半倾塌,也没人居住了,且喜庙后尚有一口破锅与一口冷灶。 
应贤与应能去整修殿房,用枯草扎了个扫帚,勉强打扫了一块干净的地方以供休息,同时也把锅刷一下,烧口热汤,好伴着干粮裹腹。 
朱允炆却跟梅玉和方天杰坐在石阶上说话,利用庙中的残烛,点了个灯火照明。 
朱允炆苦笑道:“一连几天都是吃素,这儿四下无人,不怕露了形迹,最好是能弄点肉来解解馋。” 
他虽贵为帝王,但是在这两个拜把兄弟面前,却从没什么架子,经常还流出几句粗俗的话以使感情更亲密。 
梅玉笑了一笑道:“大哥,这一路行来也够苦了,小弟就去找找看,能否弄点肉食来呢!” 
他知道大哥锦衣玉食惯了,是受不了这种苦,但是既以和尚身份为掩护,又不能当着人吃荤,现在四下无人,倒是不妨放松一下。 
他跟方天杰是骑着马来的,再出去一趟,倒是不费事,而且他没多久就回来了,带回了一头香喷喷的烤乳猪。 
他笑着道:“运气真不错,我跑出了两里许,看见一堆叫化子,偷了一头乳猪在烤,我化了十两银子,向他们买了来。” 
方天杰也笑道:“二哥真是大出手,十两银子买一头肥猪都够了,你却买了这么一头三斤左右的小猪。” 
说笑归说笑,但能够打次牙祭总是好的,应能和应贤也很高兴,他们陪着皇帝吃了几天的素也是苦不堪言。 
每人分了一大块,正在高兴的大嚼时,忽然庙门口一阵脚步声,已然有六条汉子冲了进来。 
他们都穿着锦衣卫的服装,一望而知是京中派出来的,皇帝的手中正捧着一块猪腿,虽然丢了下来,但手上有油,嘴上也有油,想瞒也瞒不了人。 
为头的那名汉子看了众人一眼,微笑道:“荒寺吃烤猪,各位真是好兴致。对不起,打扰诸位雅兴了。” 
方天杰忍不住道:“吃烤猪不犯法吧?” 
那汉子笑道:“自然不犯法,我也不是来干涉各位吃肉的,方公子紧张什么?” 
方天杰一怔道:“你认识我?” 
那汉子笑道:“在下郑文龙,在锦衣卫当差,方公子和梅小侯都是金陵闻人,在下的弟兄们好几次都蒙受过二位的拳脚赏赐,自然是不敢不认识。” 
梅玉平静地一笑道:“原来是金陵故人,那就难怪了.郑老哥也知道我们两家出了事,不必提当年的话了,郑老哥如果记恨旧事,要打还我们一顿出气,现在正是机会。” 
郑文龙道:“小侯言重了,当年虽蒙受教训,但兄弟对二位的府上仍是十分尊敬的,而且家叔也有吩咐,对一些旧有公卿世家,仍应恭敬,所以当年那些话都不必提了。” 
“令叔是哪—位?” 
“现在禁军总监,兼任大内宫中掌令监。” 
“原来是郑三宝,失敬!失敬,他现在是新朝的第一大红人.阁下是他的侄儿,想必也跟着得意了。” 
郑文龙笑笑道:“小候说笑了,家叔为人很古板,我这个侄儿虽然得了一点照顾,但是当差却马虎不得,否则处分比别人还重,所以,这口饭并不好吃。”—梅玉道:“这些闲话都不必扯了,郑大人此来,必然是为了公事,是不是要抓我们的呢?” 
“小侯言重了,在下怎敢冒犯,小侯也知道,我们是奉谕出来找寻逊皇帝的。” 
“逊皇帝?哪来的逊皇帝?” 
“就是前建文皇帝,前些日子宣告逊位,由燕王永乐爷接掌大权。” 
梅玉冷笑道:“建文帝可没宣布逊位?”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诏令是宫中传出来的,小侯,皇帝的家务事我们管不着,谁坐在那个位子上,咱们就听谁的。上谕要找逊皇帝,咱们就找逊皇帝!” 
梅玉道:“这可是要务,我可不敢妨碍各位治公。不过这个地方可没有逊皇帝。” 
郑文龙笑笑道:“我们找的也不是小侯,是这三个和尚,和尚你们是哪个庙里的?” 
应能忙道:“僧家师兄弟三人都是皇觉寺的,要往南海普陀朝圣,有度碟在此可以证明。” 
他伸手入怀要掏度碟,郑文龙冷笑道:“你们既是受戒的和尚,怎么还吃猪肉?” 
应贤是御史出身,能言善辩,忙插口道:“阿弥陀佛,僧家因借宿荒寺,未曾携得干粮,刚好这位公子带了一头烤猪前来,不得已随缘一番,僧家等行脚十方,随同而安,所修在心,倒不必太拘礼于一些戒持。” 
做皇帝的应文也合十道:“阿弥陀佛,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诸缘皆法,诸法皆缘,出家人但戒杀生,但此猪既非为我而杀,两位公子善意布施,暂结一份善缘有所不可,善哉!善哉!” 
郑文龙大笑道:“和尚吃猪肉不干我们的事,但是和尚都与我们的公务有关,少不得要麻烦你们走一趟衙门了?” 
应贤一惊道:“僧家们可没犯法呀?” 
“犯没犯法不知道,金陵城外抓到了两个和尚,却是前皇帝驾前大臣乔装的,所以永乐爷怀疑逊皇帝也有可能乔装为和尚,下谕彻查天下在外行脚的和尚,所以要你们到衙门去走一趟,官中会派人前来相认。” 
应贤道:“施主没开玩笑吧,皇帝怎么会当和尚?” 
郑文龙大笑道:“连太祖洪武爷都当过和尚呢,皇帝跟和尚有缘得很。三位大和尚,咱们走吧!” 
梅玉道:“郑大人,这三位中没有逊皇帝。” 
郑文龙笑笑道:“这可不是你小侯说了就作准的。小侯,这不干你的事,你就别管了呀!” 
梅玉道:“你要在我面前抓人就干我的事了,我不信。” 
这时站在后排的两个汉子之一道:“郑文龙,你太噜嗦了,我看这一堆人都有问题,此地不远处就是市镇,他们看样子也不是付不起店钱的,却偏要挤在破庙中,分明就是有问题,一起带走,捆上。” 
这两个汉子似乎地位比郑文龙还高,说话很不客气,而且他一发命令,另外三个人都抖开链条,上前要锁人了。第一个就是奔向建文帝,可能是三个和尚中,他的年龄最受嫌,其他的应能、应贤,涉嫌的可能性不大。 
建文帝哪肯真叫人锁上。这边链条套上了脖子,他已抽出腰间所藏的巴首,猛地划了出去。 
这是一支宝刃,系大内藏珍,斩钉截铁,锋利无匹,那个差宫胸前受刃,大叫一声后退。心肺内脏都掉了出来,后面两名汉子神色一变,一人喝道:“杀官拒捕,显系叛逆,杀上!” 
郑文龙连忙叫道:“二位供奉,杀不得,家叔转达上谕是要生擒的。” 
那汉子冷笑道:“你叔叔只能命令你们,却管不了我们,我得到的上谕却是生死不论。现在我们双方人数相同,五个对五个,生擒太费事了,杀!” 
这家伙喊杀就杀,出手就攻向了建文帝,而且全是杀着,看来他没有打算生擒,好在建文帝自己也来得几下子,他的那支宝刃尤为锋利,那家伙的单刀才递进来不到两招,就被锵银一声削断了。 
急得他大吼道:“老毛,郑文龙,你们还等什么,这家伙手中的匕首非同凡品,必系出自大内……” 
郑文龙道:“李供奉,我在京师当差,认得逊皇帝,可不是这样子的。” 
这姓李的供奉吼道:“管他是不是,先剁了再找人来认,我认为他们这一伙儿大有嫌疑。” 
另一个姓元的供奉却抽出了一支判官笔,上前进攻,匕首虽利,却不容易削断它,而且他的武功不错,建文帝就挡不住了,连连后退。 
梅玉忍不住了,锵然拔剑上前加入战斗,挡住了判官笔,姓李的又在腰间撤下了一支护手钩,继续逼向建文帝时,方天杰也拉剑挡住了。 
郑文龙道:“小侯,方公子,二位这是自己在找麻烦了,这几个和尚又不关你们的事,二位何必硬插一手?” 
梅玉和方天杰都不说话,拼死想搏杀对手,他们知道今天如果不把这些人摆平,是很难脱身了。 
郑文龙拉开刀上前帮毛供奉合斗梅玉,这家伙的刀法精熟犀利,几招就把梅玉缠得施展不开,毛供奉赞许地道:“郑文龙,你还真行,这一手流云刀法在江湖上并不多见,怎么你叔叔只叫你当一个小小的队长呢?” 
郑文龙道:“家叔为人方正,他怕被人落个徇私的口实,营里有了优缺,他先提升别人了,所以我这个侄子始终难以抬头。” 
“那是太委屈你了,好好地立下了这次大功,我跟老李一定会大力保举你的。” 
“谢谢毛供奉了!” 
郑文龙口中说着话,手中的刀一紧,由空门中掠进去,眼看着快要劈中梅玉了,可是他的刀却忽地一收,倒掠回去,反而把毛供奉一刀砍成了两截。 
那姓李的供奉眼睛一直盯着这边,大惊道:“郑文龙!你怎么……” 
郑文龙的刀迅速转向,对他直劈而下,李供奉忙用护手钩架住了,而且还锁住了他的刀,两人相持不下。 
梅玉和方天杰两支剑却毫不留情地一前一后刺了过去,也一前一后地将李供奉刺了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