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明月清辉。
在通往苏州的官道上,车声辚辚,打破了长夜静寂。
赶车的年约二十五六,剑眉朗目,俊逸中透着干练,一望而知是个久历江湖的游侠。
车辕上一边坐着一个女的,年龄在二十上下,人挺美,盈盈秋水,神情却显得悒悒,仿佛有着莫大的心事似的。
这一男两女,男的林佛剑,女的是尤丽娘、尤美娘姐妹。他们离开青城后,做了一番安排,又乘车来到这里。
年轻的男女常相厮守,总不能说毫无感情,何况在人前人后,他们也不避形迹,共行共止,即使有人当面开玩笑,他们也不否认。
但有人问他们是否已证鸳鸯,林佛剑总是笑笑摇头,回答两个字:“还早!”
问到尤氏姐妹时,她们更干脆,回答道:“我们本来就是相公的侍妾,证不证鸳鸯,只是一种手续而已,有与否都无关紧要。”
未娶先纳妾,这倒是人世间罕有的事,那么,这位在林佛剑心目中的对象——夫人又是谁呢?
如今深夜奔驰,值得林佛剑亲自御车,尤氏姐妹坐在车辕,难道车内的人儿就是这位主儿?
不?车内虽然是有一个女人,但这女人也不敢自居正室。
这女人究竟是谁呢?
竟是如此神秘。
她,是明月楼的明月,原是神秘门中的人。
自那次与林佛剑偶然的相遇,而有了合体之缘,又泄露在神秘门的身份,自然为神秘门所不容。
林佛剑在道义与责任之下,都难辞其咎,他挺身护花是理所当然的事。
从刀刃的边缘将明月救出,现在,林佛剑就是要送她至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车抵苏州,自阊门进城,林佛剑片刻未停,直驶“天地双怪”府弟,此刻,“天怪”府邸大门早已大开,“天怪”寒傲天的宝贝女儿寒若水已在门口迎迓。
车直驶入中堂,大门立即紧闭,明月在寒若水奶娘陪伴下,进入内室休息。
“天地双怪”与林佛剑则进入密室,他们似乎早已预约好,要进行一件艰巨的工作,送明月前来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三人密谈,一直到天色大亮,出得密室,三人的脸上都有了笑意,似乎已经取得某种共识。
“天地双怪”是介乎邪正之间的人物,行事没有准则,全凭自己的喜怒,而林佛剑却是个主张“天道、天心”的人,这样的三个不同性格的人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共识呢?
这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寒若水没有问,尤氏姐妹更不想知道,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江湖事,而且是件大事。
“潜龙堡”,在苏州北郊约二十里处,傍山依水,占地百亩。
堡主就是“地怪”萧莫野。
他与师兄寒傲天是在江湖上闯出了名的双怪,因此,“潜龙堡”
在大江南北占着一份重量。
萧莫野膝下一子二女,男的威武,女的艳丽,再加上在武林声名远播,生活应该过得很惬意,很幸福。
但江湖上有股暗流,在蠢蠢欲动,“潜龙堡”似乎也受到了波及。
萧莫野豪迈虽然一如往昔,但背着人的时候,则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悒。
少堡主“神力小霸王”萧震南个性耿介,胸无城府,内心藏不住秘密。
知子莫若父,萧莫野并没有告诉萧震南什么,倒是经常找两个女儿商议。
堡主的两个女儿,长女萧如兰芳龄十八,次女萧如黛芳龄十七。
姐妹两不但全都生得明眸皓齿,瑶鼻樱唇,体态婀娜,娇躯高矮适度,而且都天生玉骨冰肌,美绝尘寰,且玲珑剔透,美极了。
三更时分。
夜深人静。
“潜龙堡”内各屋的灯火都熄了,除了碉楼上值更堡丁外,所有的人都人了梦乡。
碉楼上的值更堡丁虽然共有四名,其实有等于无,形同虚设。
原因是,他们虽在碉楼上,名义上虽是在值更,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是睁开的。
他们全都十分放心地坐在碉楼内,背倚着碉楼的墙壁打盹,而且鼾声呼呼,说不定正在学着“红楼梦”中的“宝哥儿”,魂游他们自己的“太虚幻境”呢!
这也难怪,“潜龙堡”威镇大江南北,迄今二十多年,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故。
谁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胆敢夜入“潜龙堡”中生事惹祸?除非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今晚竟有人不想活,竟有人敢夜闯“潜龙堡”了。
就在这三更刚过的时候,萧如兰莲步姗姗上了她自己住的小楼,楼上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显然婢女已经先睡了。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进入房内,回手关上门。
当她移步走进桌旁,伸手想取火点亮灯时,蓦地,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极低的话音,道:“兰姑娘,请别点灯。”
事起突然,萧如兰不禁吓了一大跳,猛地后退一步,脱口惊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暗中那人道:“兰姑娘,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请姑娘冷静,说话的声音放轻一点。”
萧如兰略略定了定神。
放低声音,道:“你是干什么的?”
暗中人道:“我有事奉恳姑娘。”
“什么事?”
“姑娘先请坐下再谈。”
“不必了,你有什么事情,就请快说吧!”
“说来话长,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完,而且事关重大,姑娘不坐下来怎好作长谈。”
萧如兰微愠,道:“我坐不坐是我自己的事,阁下如果再不说有什么事,我可要叫喊了。”
暗中人道:“久闻姑娘乃是武林有名的才智超人、容华盖代的女中英豪,奈何如此沉不住气,看来……”
语音微微一顿,接道:“兰姑娘,别让我感觉失望,认为找错了姑娘,还请坐下来详谈如何?”
这时,萧如兰的双目,已经完全适应了房中的黑暗,看到了那暗中人乃是一个用黑布包蒙着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的黑衣人。
萧如兰黛眉微皱,道:“阁下是谁?”
黑衣人道:“请姑娘原谅,暂时不便奉告。”
“你有苦衷?”
“是的,不然的话,我就没有‘不便奉告’这四个字了。”
萧如兰眨了眨美眸,道:“阁下是怎么进来的?”
黑衣人道:“姑娘此问似乎有点多余。”
萧如兰冷冷地道:“阁下请回答我的问话。”
黑衣人笑道:“我是走进来的,如此回答,姑娘是否满意?”
“当然不满意。”萧如兰螓首微摇,道:“阁下是怎么走进来的?”
“避着所有的人,所有的眼睛,悄悄地走进来的。”
“阁下来了好久了?”
“并没有多久,大概是一刻时辰左右。”
萧如兰微一沉思,道:“阁下来的时候,房内没有人吗?”
“有!”黑衣人道:“姑娘的两名侍婢正在这房内。”
萧如兰道:“她两个会准许阁下进来?”
黑衣人笑道:“她两个自然不会准许我进来,但是,她两个却无法阻止我进来。”
萧如兰道:“她两个身手不弱。”
黑衣人道:“不错,她两个身手确是不弱,不过……”
忽地轻声一笑,没有接说下去。
萧如兰芳心更为暗暗一震,道:“她两个比阁下差得很多,是吗?”
黑衣人道:“姑娘应该明白,要不,我就进不来了。”
萧如兰芳心震懔,道:“她两个难道没有出声示警?”
“有!”黑衣人道:“可惜,她两个没有快过我,没有来得及张口出声。”
萧如兰脸色一变,道:“阁下把她们两个怎么了?”
“姑娘放心。”黑衣人道:“她两个毫发未损,现在隔壁房内,睡意正浓。”
“阁下点了她两个的睡穴?”
“请姑娘原谅,我不得不如此,她两个天亮时睡穴自解。”
萧如兰美目转了转,道:“如此说来,阁下果真是没有恶意。”
黑衣人笑道:“兰姑娘,我是有事奉恳而来,怎会有恶意呢?”
萧如兰美眸凝视着黑衣人,沉思了刹那,莲步轻移,在桌旁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纤手微抬,道:“阁下请坐。”
黑衣人道:“多谢兰姑娘。”
说着,潇洒地跨前一步,在距离五尺左右的一张椅子上落了座。
萧如兰道:“夜深人寂,阁下请恕我连茶也不招待一杯了。”
黑衣人微微一笑,道:“姑娘请勿客气,我擅闯香闺,尚请恕我唐突冒昧之罪。”
萧如兰美眸异彩一闪,笑道:“阁下也别说客套话了,请说来意吧!”
黑衣人一点头,道:“遵命!”
语音微微一顿,突然喃喃吟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算什么来意?
这是唐诗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这是诗人用抑郁悲愤的语调,来抒发“生不逢时”,郁郁不得志的伤感。
但是黑衣人却用来表明来意,岂非牛头不对马嘴,可是,萧如兰却像是他的知音,嘴角也绽开了笑意,道:“我虽然已经知阁下是谁,但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黑衣人道:“我不敢当姑娘这‘请求’二字,有话,姑娘请尽管直言就是。”
萧如兰笑道:“如此,阁下是答应我的请求了?”
黑衣人摇摇头,道:“姑娘,在未明白是什么事情之前,我不敢也不能答应姑娘。”
萧如兰道:“我这请求只是举手之劳,阁下也不能答应吗?”
黑衣人道:“虽然只是举手之劳,但我仍必须弄清楚是什么事,才能决定答应与否。”
萧如兰美眸异彩一闪,道:“你怕吃亏?”
黑衣人道:“姑娘,我是怕下不了台。”
萧如兰美眸异彩倏又一闪,道:“阁下不但有一身高绝的武功身手,高绝的心智,而且还有一张非常会说话的嘴。”
黑衣人道:“能得兰姑娘夸奖,看来我该值得骄傲与荣幸了。”
萧如兰娇靥神色倏地一寒。
冷叱道:“阁下少贫嘴,伸出你的手来。”
话出突然,黑衣人不以为然地伸出了一只手,道:“做什么?”
但是,旋即倏然警觉地飞快的缩了回去。
萧如兰美眸异彩飞闪地轻轻一笑,道:“阁下,已经慢了。”
黑衣人心头不禁一震,道:“姑娘好高的心智,令我佩服。”
萧如兰微微一笑,道:“多谢林公子夸奖,也请林公子原谅,萧如兰这里谢罪了。”
说着,娇躯盈盈起立,裣衽一福。
原来黑衣人就是林佛剑。
他这次来到苏州,就是由寒若水代表如兰姑娘的邀请,来肃清内奸,替乃父除毒。
林佛剑到了“天地双怪”府邸,立即密商,也就是研讨如何进行。
他夜探“潜龙堡”,这只是第一步,就是要与如兰姑娘取得连系后,再作第二步打算。
刚才那首阵子昂“登幽州台歌”就是林佛剑见面的密语,因为双方都未谋面,像这等重大的事,如何敢对陌生人吐露。
身份表明,如兰姑娘的心情也轻松下来,心头也较前落实。
林佛剑欠身还礼,道:“兰姑娘请勿如此,林某不敢当。”
语声一顿,星目深注,接道:“姑娘早就看出是我了吗?”
萧如兰含笑道:“那不是看出来,只是怀疑。”
林佛剑道:“姑娘由何怀疑是我?”
萧如兰道:“一个陌生人进入‘潜龙堡’,对此地一切应该会陌生,不可能一下子就找到我的卧室,除非有人事先透露,或绘了图样给阁下。
“再者,从若水妹妹口中所述阁下身材和谈吐,但没有听到密语,也只能怀疑,不敢遽作论断。”
林佛剑不禁“哦”了一声,笑道:“如此说来,姑娘该是位有心人了。”
萧如兰娇靥不由微微一红,螓首一垂,没有接话。
于是,房内顿然有了刹那的沉寂,两人都默默坐着未再开口。
经过一阵沉默之后。
林佛剑忽然轻咳了一声,道:“兰姑娘,如今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该正式研讨正题了。”
密语,是双方事前的设定,两个陌生人必然会互相猜疑,密语揭露,也就证实来人身份,无所顾忌了。
但是,萧如兰不知是有意刁难,抑或要更进一步认知来人,螓首微微一抬,美目倏然深注,竟然问道:“阁下,我真的知道你是谁吗?”
林佛剑微微一愕,道:“姑娘认为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
萧如兰螓首一点,道:“我原本是有求于公子,不应该有过分的要求,但为慎重起见,公子却必须答应我的一个请求。”
林佛剑道:“兰姑娘,我想先请问是什么条件?”
萧如兰道:“请公子现示真面目。”
林佛剑笑道:“姑娘以前并未见过在下,就是露出真面目,也不能分辨出真伪。”
萧如兰眨眨美眸,点着螓首,道:“公子容貌,我已从若水妹妹口中获悉,一见之下,当可辨别真伪。”
林佛剑未再开口,缓缓抬手取下蒙头脸的黑巾,露出了他那剑眉星目,美秀的俊脸。
萧如兰看得神情不禁一呆!
旋而美眸异彩飞闪地道:“公子,你可真是那以仁剑取胜,不忍伤害敌人的林佛剑?”
林佛剑颔首一笑,道:“正是林佛剑当面。”
萧如兰美目深注地道:“我今夜有幸得睹公子风仪,当真是人如其名,忠恕兼而有之。”
林佛剑淡然含笑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兰姑娘当代才女,怎也……”
萧如兰目光一凝,道:“我说的是理,也是事实,公子何必恁地矫情?”
林佛剑笑了笑,道:“就算是吧,我认为我们不应在这时候争论林某的为人,而是共谋对策。”
于是,二人移近,就在一张方桌边,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密议了一刻时辰。
两人说了些“潜龙堡”的事,其中特别提到萧如兰生母已亡,萧莫野在三年前娶了继室。
本来其乐融融,但近年来,萧莫野似乎被病所困。
最后,萧如兰道:“下月初三,是家母忌辰,每年此日家父必携我兄妹三人至坟前祭奠。”
林佛剑道:“你那继母会不会一同前往?”
“会的。”萧如兰道:“她虽然内心一万个不愿意,但表面上却依然要装模作样意思意思一下。”
“好!”林佛剑道:“下月初三,应该还有四天时间,在时间上足够我们布置了。”
语音一顿,接道:“哦!对了,令堂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于是,萧如兰告诉了林佛剑地址,也约定了下一步行动的方案,好在时间还充裕,还是先处理好明月的事要紧。
四海镖局在齐碧霞与阮雄等一批年轻人主持之下,业务蒸蒸日上,镖不论远近,不计价值,他们都一口气接下来。
正副总镖头坐镇总局,绝不出马,接下来的镖只插一面镖旗,派两个伙计押送,却从未失误。
他们俩每天必到展毓民的屋子里去请一次安,有时立刻就退出,有时耽搁得久一点。
这段时间是镖局里最紧张的时刻,不但门下弟子四下把守,连老一辈的齐苍霖、阮来风、方超人与何月儿,也都不辞辛苦地分头把风。
四海镖局在金陵固然建下良好的声誉,京师与余杭两处分局也业务鼎盛,忙得不可开交。
只是他们比较谨慎,每次出马,至少总有一两位镖头押送。
身为股东的章清泉父子乐得笑口常开,整天都在案上操珠计算盈利,在半年之内,居然赚了百余万之多。
按照合约,他们可以占利三成,那也有五十万两。
这位退休的盐道大人每遇见旧日同年,必然要夸耀一番自己的投资目光正确。
像这样的收入,在盐道任上,即使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得要两三年才能捞到,不但要担风险,还得打点上司关节,哪有如此顺利轻松呢?
四海镖局在半年内积存百万,难免引起一些同行的眼红。
可是,四海镖局很慷慨,这笔盈余除了必须的开支外,一概存入钱庄。
凡是有其他镖局如果护镖时受了损失,只要证据确实,一概由这笔款项下赔付。
半年内赔付的银子,居然也是数十万两之多,这种作风使受惠者感激涕零,眼红的人可就没有闲话说了。
大家都在奇怪,四海镖局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据总镖头齐碧霞的解释,保镖乃武林人惟一的正当求生途径。
四海镖局运气好多赚了一点,未必人人都会如此走运,万一因为损失过巨,不堪赔累而致变节易志,走入歧途,岂不是太可惜了。
假使哪位同行气节较高,于可毁家倾产,甚至锒铛入狱,那更是武林人之悲哀。
四海镖局的盈利得之于武,用之于义,为同行解决一下困难,使武林正气不坠,才是武林应有的道义。
吾人借保镖以行侠,既不求名,又不求利,但求心之所安,道之所归,此外一无所求。
这番话很漂亮,自然也没有人驳得倒,惟一令大家感到不满意的是那运气两个字,保镖这一行中,绝对谈不到运气,一定要靠实力。
四海镖局的运气是靠雄厚的实力来支持的,用运气来作借口,似乎太傲了一点。
但是这种不满只能放在心理,因为四海镖局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他们虽然来者不拒,但索价甚昂,高出行价的一倍,使得出不起大价钱的商旅望而却步,不得不照顾别家。
否则,但凭四海镖局一支镖旗,两名镖伙就能通行天下的声势,稍稍降低报酬仍然获利十倍的保镖方法,必可吃尽天下的镖局,任何一家都只好关门了。
四海镖局接下的都是别人不敢保的镖。
尤其长江水寨所辖的范围,只有四海镖局能凭一支旗子而通过,这种魄力就没有一家能比得上,也证明了齐苍霖的青城之行,未曾落败。
因为,苗英在巴东重会乾坤剑派的事,早已腾传江湖,大家也知道了苗英对青城的畏敬。
如果他们在青城吃了亏,长江水寨对四海镖局,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因此大家眼看着四海发足了财,也只有暗地里咽口水,甚至于自己的镖失了风,还得厚起脸皮,接受四海镖局的帮助。
只有跟四海镖局接近的金陵镖局,才知道齐碧霞这种做法,另有一层用意,他们为的是林佛剑。
阮雄与林佛剑有过约,第一笔失镖算是酬恩,甘心白白奉送,不派镖师护送,是存心表示奉送之意。
阮雄作过交代,只要林佛剑出头,不管那笔镖价值多高,他们决心认赔,反之除了林佛剑,也没有别的人敢动四海镖局。
他们贮起盈余,就是准备赔偿,以免临时筹措不及,影响了镖局的声威。
可是半年以来,林佛剑始终没有现过踪影,也不知道他躲到哪儿去了。
他们又怎知林佛剑因为明月的缘故,而惹上神秘门的连万里,展开了一场为情为爱的君子之争。
夜未深。
月方明。
明月凭栏立在小楼上,仰望着夜空已多时,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本来被林佛剑送至苏州隐居起来的,在天怪府中天天和寒若水见面,小姑娘天真得很,二人相处忽冷忽热,让明月感到很不自在,于是她借了理由,说是要到朋友家去小住几天,于是她就去了“多情楼”。
那里虽然是个青楼,但属于风月门所有,而林佛剑与苏语容有着一分默契,三分的交情暂时让明月小居一段时间是安全的。
明月只是寄居,而不是来献技、陪酒。
苏语容为了争取林佛剑这个人,自然对明月照顾得十分周到,但是,明月心中仍然不太平静。
她不能为自己的安全而影响到别人。
明月有一个秘密,也就是她心中的剧痛,因为她的生命中有着这样一个男人阴影——连万里。
连万里是她的上司,是她的恩人,是她的男人,爱她欲生欲死的人,现在正在找她。
她知道连万里这个人是怎样一个人。
他要找出这个人,就算把整个城中的地皮都翻过都在所不惜,这样她在多情楼又怎能住得安稳呢?
于是,她又回到了明月楼,待候连万里的来到,事情终要有个解决。
蓦地,楼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小诗急奔而来,神色显得慌张。
“小……小姐!”小诗喘着气。
明月悠然回过头来,道:“什么事你们这样慌张?”
小诗忙道:“小姐,连爷他来了。”
“连爷?”明月很平静的道:“你是说连爷?”
“不错,就是连爷。”
明月道:“要来的终于要来,想躲也躲不掉,在……那儿?”
“这里!”连万里应声掀帘跨进。
明月一见,似喜还忧,竟说不出话来,连万里一直走到明月面前,道:“怎么,才多久没见,就不认识我了?”
明月微摆螓首,道:“怎么会呢?不知道您的驾临,没迎接您,生气了?”
连万里笑着截住她的话尾,道:“怎么这样客气?用得着这么做吗?看来越来越生分了。”接着一挥手,两名女婢退了出去。
明月不由又叫一声:“爷您坐!”
连万里打量着明月,怜惜地道:“才多久不见,你憔悴多了。”
明月微喟,连万里接问道:“日子过得怎样?”
“还好。”明月垂下了头。
连万里一旁坐下,明月在他对面坐下来,仍然垂着头,仿佛不敢正对连万里。
灯花一朵又一朵爆开,沉默了一会。
明月终于抬头,眼中有泪。
连万里看到,一声叹息,目光一转道:“这里的一桌一椅,似乎没有多大变动,而且纤尘不染。”
明月幽声道:“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这是一个女人的分内事,所有的东西,摆设还是老样子……”
“你似是有心人!”连万里淡然一笑。
“我虽有不可赦免之罪,可是我并没有泄露组织内的片言只字。爷请您为我缓颊。”
明月凄然四顾又道:“这儿的东西都是爷替我添置的,明月虽然出身青楼,但也知道惜物,惜情。”明月可是个卖笑不卖身的清官人,连万里为她赎身后,把她推介给神秘门风月堂,担任联络任务。
连万里笑笑道:“你似是有情义,这样说来是我薄情了?”
“明月不敢。”
“当年我量珠将你赎出来的时候,也许是被你美色所迷惑,但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没有‘金屋藏娇’的念头,因为我练的是童子功,是不能犯女色的,让你独守空闺,闲着春花、秋月,我亦过意不去,所以我早就有开笼放雀的念头。
“明月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你这样也不招呼一声,就跟林佛剑跑了!”
明月鼻头一酸,晶莹的泪珠不停地外淌,泣声道:“爷,是明月糊涂,若非爷,明月现在只怕仍然沦落青楼,这样的大恩大德,明月是永志不忘的。”
“这些话,当年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何必重提。”连万里目光转向那挂着“七星宝剑”
的地方。
明月目光亦转向那边,露出了歉疚之色,道:“那支剑,他曾经舞了一次。”
“红粉赠佳人,宝剑赠烈士。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时你弹琴,他舞剑,同声高歌。”
明月甚为感慨,想不到事情的发展竟是这样,她实在不敢预测将会怎样发展。
她并不是怕,回到明月楼,就是向连万里表白,她与林佛剑的真相。
至于连万里会对她怎么样,那是另外一回事。
明月凝视着连万里,终于发现他神态有些怪异,忙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连万里沉吟着道:“我见过这年轻人,风闻他的宗旨不开杀戒,存有如此仁恕之心的人,应该值得寄托终身,我应该为你庆贺才对。
“但是,我是个江湖武林中人,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风格,有江湖人的处事原则,我们为心爱的人,将生死一决。
“歌伎的歌,舞女的舞,剑客的剑,文人的笔,英雄的壮志,都是这样的,只要是不死,就不能放弃。”
“明月,你去转告他一声,如果他真心爱你,就必须排除万难去争取,七日后,我们必须作最后一决,地点由他安排。”
明月脸色大变。
连万里反而安慰道:“你用不着紧张、着急,因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这怎么好……”明月又是一愣!
这两个男人,一个对她有恩,一个对她有情,她不希望他们有磨擦。”
连万里一顿一声叹息,道:“林佛剑这年轻人是不错的,明月,你的确独具慧眼,我走了,只要他决定了时间地点,再转告我。”
说完,扬长而去,离开了明月楼。
明月瞧着他的背影,不由顿萌无限感慨。
河畔的张公庙,它所供的神像就是明朝的流寇张献忠。
当年因为人们慑于他的淫威,不得不盖庙虚应故事,以表彰其德。
其实,人们的心中对他的凶残早已恨之入骨,盼望他早死。
张献忠一死,他的塑像早就被劈了做柴烧了,庙更是被捣毁得崩塌了。
破落的大殿中,到处长满了荒草,水池也已干涸,假山长满了青苔,那些花树杂乱得就像一个林子,花树旁边的亭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却已经通天。
在凄迷的朝雾之中,这座废庙也就更显得阴森。
连万里黑衣散飘,立在荒草之中,有如幽灵一样,一丝人气也没有。
林佛剑差不多同时到达,神采飞扬,与连万里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他就在连万里的十步前停了下来。
连万里眼睑低垂,好像不知道林佛剑的到达,但是,眼睑就在林佛剑停步的那刹那张开了。
四目交投,林佛剑的目光闪亮,连万里却有些灰暗,但仿佛受了林佛剑的影响,逐渐辉煌了起来。
“有劳久候。”林佛剑执礼甚恭。
连万里淡然一笑,道:“正是时候。”枯瘦的五指斜落在剑柄上。
林佛剑目光一落,道:“连大侠,我事前并不知道,很抱歉。”
“时不我予,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是多余的了。”
连万里缓缓拔剑出鞘,那只手旋即被剑光映成了黑色。
“好剑!”这是林佛剑第二次赞美“七星宝剑”,钝剑亦已持在手中。
连万里以指弹剑,“嗡”的一响,剑作龙吟。
“这支剑叫做‘七星宝剑’,外表看来,似乎毫不起眼,但事实并不是如此,尤其是你的那套理论,未战已经先败,你要当心了。”
林佛剑一躬身,道:“多谢指点。”
连万里并没有再说什么。
左手一捏剑诀,右手剑一引,挽了一个剑花。
周围的花草立时“簌簌”的摇动起来,两只栖鸦亦从草丛中惊起。
剑光一闪,“啪”的一声,一只归鸦在七星宝剑上分为两片,剑上一滴血也没有,剑光一敛又展开了,连万里剑连成一直线,飞射了过去。
林佛剑剑眉一扬,钝剑亦与人合成一道飞虹,迎向刺来的一剑。
两剑在半空交击,人影与剑光飞滚,一下飞射出三丈之外。
剑锋仍然交搭在一起,两柄剑都完整无缺,那三丈的荒草却已被削平。
乱草凌空乱飞,还未落下,又被击起,在剑光中变成了草屑,飞雪般洒落。
连万里面露兴奋之色,旋身错步,又攻出了九九八十一剑,一剑比一剑凌历,幻变无常。
他的身形飘忽,剑光仿佛一道发亮的渔网,迎头向林佛剑当头洒落。
林佛剑不等剑网落下,人已飞退。
连万里紧迫,剑网一道又一道迅速织成,迅速地连连罩向林佛剑。
林佛剑连退七丈,身形过处,那些花树一蓬蓬断落,又一枝枝被绞得粉碎。
一声长啸,他连人带剑突然往上拔升起来。
珠走玉盘的一阵金铁交击声中,剑网流星般消散。
林佛剑从缺口冲出来,半空腾身再出剑,连攻连万里十三处必救的穴道。
连万里接一剑,还一剑,那支剑的剑尖不停地抖动,但竟然不能够脱出林佛剑那柄钝剑的封锁。
他面上兴奋之色更盛,忽然道:“你使的这套剑法,是不是‘大罗剑法’?”
林佛剑不知道连万里为什么会从他的剑法联想到“大罗剑法”,这根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
如果说他是无知,那是对连万里一种侮辱,一个江湖上极负盛名的武林大豪,难道连某一派的剑法都分不清楚。
但他没有解释,因为时不我予,已间不容发,连万里语声一落,他的身形与剑法猛然一变,脱兔一样几下跳耀,迅捷脱身出来。
林佛剑剑势再变,仿佛一朵祥云在连万里头顶飘荡,剑越出越缓慢,但范围越来越小,像是渔翁收网。
连万里的剑势亦同时慢了下来。
两人每刺出一剑,剑尖都正好撞在一起,那“叮”的一声虽然微弱,听起来却令人魄动心惊。
差不多半盏茶时间,两人已交了三十六剑。
但刹那之间,突然一齐快起来。
剑快身形亦快,由草丛直射落向那亭子,又由那座亭子射出。
才射出,那座亭子便倒塌,瓦砾四射,尘土飞扬。
那座亭子本就很残旧,当然承受不了二人的剑气内力的震荡。
两人对于亭子的倒塌,一些反应也没有,剑出不停,掠过大殿,再掠上滴水飞檐。
一片片瓦片在剑光中飞碎,两人身形直上屋脊,“轰”的一声,屋脊突断,剑光人影直泻人屋内。
那间小屋立刻四分五裂,仿佛有一桶火药在屋内爆炸开来。
连万里当先随着一蓬破碎的砖石飞出来。
林佛剑紧迫在后。
两人的额上都汗珠纷落,连万里汗水落得更多,胸膛不停地起伏。
他的剑亦逐渐慢下来,无懈可击的剑势终于出现了空隙,林佛剑的剑乘隙而入,在他胸膛上刺了一剑。
连万里身形急退,剑尖已刺破衣衫,他应该可以再退,可是在那刹那,他的身形突然变得呆滞。
剑是钝剑,而且林佛剑收剑又快,自然不会受到伤害,但已丧失了尊严,那可伤得更重。
武林人物的身份越高,脸皮反而往往变得更薄。
以连万里的身份,自然没有面子再打下去,他惨然一笑,道:“好,老弟算你行。”手一翻,剑入鞘。
林佛剑收剑上前一步,还未开口,连万里已经接上,道:“这一战,我败得心服口服,希望你善待明月。”
“在下一时失去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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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武林中没有永远不倒的长春树,这点打击我还受得了。”
连万里道:“至于明月,我早就有意放她走,只是没有适合的主儿,现在遇上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他霍地转身,大踏步离开。
林佛剑举步又停下,目送连万里离开,瞧着这位武林大豪的背影,仿佛有点驼,腰也弯了,似乎苍老不少。
他眉宇间突然现出一抹痛苦的表情,因为自己一时的情悦,种下孽缘,却也因此伤害了连万里。
连万里虽然说得很洒脱,但人毕竟是感情动物,相处久了,总会产生感情,如今遽尔失去,谁都会有一抹空虚、落寞的情怀。
但是,林佛剑却不知道有人暗中设计,布下了陷阱,害死了连万里,让他背着杀人的罪嫌,添增了无限的麻烦。
武林中以讹传讹的传说,本来就比夏夜的星星还多。
青城的祁逸夫与闻达说要开创青城派,却久久没有任何动静。
长江水寨的苗英倒是声势日壮,不仅统御了水上二十八寨,而且兼及陆路,连北路的绿林道,渐渐也被兼并,几乎成为全绿林道的盟主了。
何月儿呢?
何月儿于归之后,已经洗手退出绿林。
可是一些旧日同道,还有不少跟她通声气的,对于绿林的动态,四海镖局却十分的清楚。
苗英得到了尤三通按时送来的藏金,足够支付她浩大的开支,手下的人很少再作案子了。
那几家镖局的失风,多半是散帮的独脚绿林人士所为,他们不愿受苗英的节制,得不到津贴,为了生计,不得不几个人联手,向镖行打主意。
他们遵守绿林传统,劫财绝不伤人,事后还向何月儿打个招呼,希望四海镖局不要出头代为索镖。
所以齐碧霞代为赔偿的那些银子,等于是变相津贴了那些人,这也是一件很微妙的黑白道关系。
那些绿林豪客心高气傲,得手的钱财一半也用以济赈贫灾。
他们不肯明白接受四海镖局的津贴,才采取这种方式,事后打个招呼,是不想跟乾坤剑派结怨。
可是他们劫镖时,凭的是真本事,绝无取巧之处,这只能怪保镖的镖师们太窝囊,力不足以胜任,何况他们保持不伤人,也是给足了乾坤剑派的面子。
齐碧霞对这件事起先很不满意,但是她毕竟走了几趟江湖,稍微懂了一些扛湖上的内情。
各有各的传统,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可改变的,何况她数度受挫,差一点将师父展毓民断送青城山上,也该懂得收敛了。
艺事不足以镇天下,就只能管手头管得到的事。
假如再逞强出头,替那些同行去索镖,不仅得罪了江湖黑道人物,也逼得那些人硬去投向苗英。
更加强了绿林道的声势,还会开罪何月儿,断绝了消息,麻烦也将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