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了约定决斗的地方,他又是一震。他发现这儿早已聚满了人,密密重重地围成了一个圈子。
本来还是在嗡嗡地低语,当他的影子突然出现时,一下子,静了下来,几千个人,突地变得鸦雀无声。
那是一种令人很难过的气氛。豫让看看那些人,一半是身着甲衣的赵国士卒,另一半是河东的百姓,甲胄鲜明的战士们空着双手,但布衣的百姓们反而执着刀戈,这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王飞虎恭谨的走过来,施了一礼,亲手接过他的马匹说道:“大哥,您来了,昨夜安好?”
“很好。饱睡了一夜,小桃还没起来呢。”
“小桃?”王飞虎现出了疑惑之色。
豫让道:“是啊!我已经找到了小桃。难道你还不知道?”
“小弟不知道。她还好吧?”
“好得很,她就在那栋农舍里,你知道那地方吗?”
王飞虎的答复是令豫让颇为吃惊,他居然不知道那所农舍的事。不过他又继续解释道:“这都是文姜夫人安排的?她安排的事,小弟从不过问。”
“那所屋子经营已很久了,看情形她是准备辟来跟我一起隐居的,你怎会不知道?”
王飞虎道:“那小弟就不会知道了。文姜夫人说过,她自己看好了一个地方,待大哥由赵国回来后,可以共偕隐居,远避尘世。她不让小弟知道那地方,就是怕小弟日后会去打扰。她说住那儿后,至少要隔离尘世十来年!”
豫让笑道:“那个地方虽然僻静,也不能说是隔避人世,何况人也不能隔绝人世而生活。”
“夫人对那些都有安排,有一些真心崇拜追随她的人会去帮她的,这次送小桃,她就挑了那几个人,小弟心想,可能就是那个地方了。那儿很好吗?”
豫让笑道:“好极了,林木森森,土地肥沃,原野广阔,水源充足,林中有鸟兽,河中有鱼虾,是居家耕作最好的地方,只是人烟太稀,而且来往不便,骑马还要走上半天呢!”
“这都不成问题,只要把日常生计的必需之物多带一点去就行了。那儿没遭到破坏吧?”
“没有。”豫让道:“而且姚开山也被我驱走了,送小桃去的三个人都还好好的。以后小桃若是有什么所需,她会出去找你,希望你能照顾她一下。”
“兄长,”王飞虎道:“这个毋劳吩咐,这是小弟应尽的责任。”
“我说的照顾不是物质所需。那儿不缺生计,而且贮备极丰,我说是别让人去打扰她……”
“那更没问题。四周边境都是智伯的私邑地,小弟在河东,对那些土地有绝对的主权,没人会去干扰。”
“你在河东是没问题,万一要离开河东,你必须把你那儿作个完善的处置。”
“大哥放心好了,智伯生前,已经署券划界,把一块土地赠给了大哥,大概就是那一片地区,那已是您的产业,没有人再能夺走了。”
“什么?那是我土地,我怎么不知道?”
“是文姜夫人经手的,她或许是想给大哥一个惊喜。”
“这……无功不受禄,我未立寸功,何颜受赏?”
“兄长,这就是你太矫情了,文姜夫人却不这么想。她说你们夫妇为智伯也好,为河东也好,所作的牺牲都大,要求寸土为后人立足栖身之处,可受之而无愧。”
豫让终于长叹了一声:“飞虎,文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于连死后的一切,包括子孙再年生计,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夫人是当世无二的奇女子,但凡听过她名字的人,无不景仰称赞。”
豫让又是一叹道:“我却不知道娶了这样的一个妻子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王飞虎愕然道:“大哥怎么这样想呢?得妇如此,举世所羡,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没有不满足的地方,她全安排得好好的。她的安排,既不容人推拒,也不让人选择……”
王飞虎终于有点懂了:“大哥可是认为她太专擅了?”
豫让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感觉。她的每一件安排都是合情合理,没有能比她所想的更周到了,所以我才说她不让人拒绝……”
“但她对大哥却是绝对尊重,一切都是以大哥的意念为主,从不曾对大哥的决定有所执拗。”
豫让苦笑道:“是的,她的确是这样的。她没有违拗过我的意思,因为那本是她自己意思,她只是巧妙地运用情势,使我顺着她的意愿,演变为我的意愿而已。”
王飞虎愕然道:“兄弟实在不明白兄长的话。”
豫让一声长叹道:“别说你难以明白,我也是今天清晨要出发前才想通了这个问题。今天清晨在林中,鸟语、花香,芳草茂盛,狐兔徜徉,一片平和的气象,而我无法停下来欣赏,因为我要来决斗。那时,我就忍不住想,我这一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飞虎道:“是啊!小弟也曾想劝阻大哥的,可是大哥说为了一个剑士的信守和承诺,小弟就无以为言了。”
豫让道:“我过了一天的农夫生活,觉得很平静,也很快乐。若是以前,我可以放下了剑,放弃了剑客这个身份,忘掉了剑士的荣誉和信条,平平实实的做一个农夫。”
“现在也可以,没有人逼着大哥。”
“不行,文姜逼着我。她唯恐我会改变,抢先一步仰药以殉,逼着我非贯澈到底不可。
假如我在这时侯撒手,我将成为天下人不齿的对象,普天之下无我立足之地。”
王飞虎怔住了。站在豫让的地位上看,的确是如此的。当然,他若不在乎别人的笑骂,也可以那样做,但豫让却不可能那样子活着。
一个成了名的剑手,必须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没没以终,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绝不可能屈辱地活下去,他们已受惯了人们的尊敬。
豫让又是一叹道:“文姜跟赵侯没有私仇,她跟智伯之间,也没有我这样过命的交情。
她之所以对这件事如此热切,是要我以一个剑客的身份,刺杀一个大国的诸侯,在史册上留下千秋万世不朽的一页,如是而已。”
王飞虎顿了顿才道:“生前彪炳的霸业身后不朽的盛名,这不是一个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豫让道:“这是一些人的目标,他们当然是一些很特出的人,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故而也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思想。”
“但大哥有了这个机会。”
豫让苦笑道:“我的机会是人为的,是刻意造成的,我并没有这种雄心,已欲罢不能,因为我有了一个好老婆。兄弟,我在这世界上走一趟,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你想成名,就去娶一个文姜那样的老婆,她会像一条鞭子,不管你是一匹多劣的马,她也会鞭得你拼命奔驰,跟那些骏马并驾齐躯。”
王飞虎不禁默然。本来他没有那种思想的,现在经豫让提出后,在他的心中,居然也引起了共鸣,因为他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在文姜的控制与安排中。除了追随豫让夫妇来到河东是出之于他的自愿外,此后的一切,也差不多是文姜为他安排的。智伯战败被杀,文姜安排他率领残众退回河东,保持了尚堪自卫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才勉强保持了河东的自主,没有被诸侯并吞。更因为如此,才使赵侯襄子重视王飞虎的地位。
这个女人实在很了不起,她造就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与刺客;一个是由平民游侠而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
尽管心中如此想,王飞虎对文姜仍是十分尊敬,因此他以肃然的口吻道:“大哥。兄弟以为您跟文姜夫人伉俪情深,以共生死……”
豫让笑道:“是啊!我并没有说不爱她呀,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绝世,天下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可相与匹比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王飞虎道:“可是大哥似乎并不以此为幸福……”
豫让苦笑一声道:“这话也没错,娶了这样一个老婆,个人是谈不上幸福了,但不幸并不表示我不爱她。尽管她给我所作的安排已不由我选择,但她仍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而且,她使我成功了。”
王飞虎不知如何接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很卑微,不够资格说任何话。
豫让笑着继续道:“夏桀因妹喜而亡天下,商纣因妲己而不保杜稷,这两个女人的本事不能说不大,但是文姜若早生几百年,活在那个时代,她一定比她们更为轰动。”
王飞虎只能恭敬地道:“是的,大哥。妹喜、妲己仅只是祸国,而夫人却是成就男人,这两者是不能比的,何况那二人以帝后之尊才为世所传,而夫人却以布衣平民而名动天下,品格上比她们高出不知多少了。”
豫让哈哈大笑道:“那都是一样的,反正做她们的丈夫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了,废话不说了,我要去参加决斗了,赵侯已经出来等候了。”
赵襄子果然已经在对面等着了。他的精神焕发,身披轻装,手中执着一支长剑,光芒辉射,一望而知是宝剑。他的脸上也充满自信,毫无紧张之状。
这正是一个高明的剑手在决斗前最佳的态度,从容、沉着,斗志高昂,使精神处于最佳的状态。
相形之下,豫让倒是显得有点委靡了。他的衣着破旧,乱虬绕颊,精神也不太振作。但那不过是刹那间的样子。当两人相距三丈站立对峙时,豫让神态已经变为庄严了,一支平凡的剑握在手中,也有了生命。他站立的姿势很自然,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他虽是一个平民,但是在剑道的王国中,他是王,至高无上的君王。
但是他的气势也没有把襄子压下去,好像这两人都是无敌的王。
凝视片刻,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对敌手的尊敬与激赏,更有着一种难抑的兴奋。
双方都没有敌意,但也都没有退缩之意,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原因,就为了互相在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也觉得必须一战。
片刻后,豫让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一点。”
赵襄子笑了一下道:“不晚,就是先生来早了,我也要在这个时候才能准备好。”
决斗有什么好准备的呢?束整衣冠?磨利兵刃?这些在昨夜就已准备妥善了。剑手只要充分的休息,养足体力就是了。但是豫让却不这样想,他明白襄子的话,知道所谓的准备是一种心理的控制,情绪的培养。
那关系也许很少,但是在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之间,这些微的影响往往就是胜负生死之机。
襄子又问道:“预先生昨夜睡得还好?”
“很好,姚开山他们没有再来骚扰。”
“尊夫人的伤势呢?不碍事吧。”
“多谢君侯关怀,君侯赐下的药极为灵验,不仅不再流血,也没听她叫过一声疼。”
“对尊夫人断腕的事,我十分不安。”
“没什么,这是她自取的。我之所以伤她,不是为了君侯,而是为了她的行为该受惩罚。”
襄子很上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再继续下去了。他说:“先生是否也准备好了?”
豫让道:“早就好了。我是一名江湖剑客,跟君侯在宫廷中所学的剑术略有不同,就是我们随时都在准备接受战斗,不需要特别的预备了。”
赵襄子道:“平时我也不要的,但今日一战不同,我希望尽己所能,发挥出最大的潜力来向先生请教,因此我也要求公平。先生的气色似乎并不太佳!”
“不,我很好。这半年来,我一直是这个样子,与气色的好坏无关。”
“先生是否已能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剑中了呢?”
豫让笑道:“君侯,若是全神贯注剑中,就不能说是摒除一切杂念,剑也是一种意念。”
“是的,先生高明,我受教了。看来先生的悟境比我深,我到底还是差了一筹。”
“君侯太客气了,我只是领略到一点空灵的诀窍而已,还没有达到心中无剑的境界,倒不如君侯在一个境界中登峰造极。”
心中无剑,是剑术中形而上的境界,若能深入,自然可以独步尘世。但如果初入门径,一切都在摸索的阶段,反倒不如低一层的顶尖来得精湛了。
赵襄子肃然道:“以造诣而言,先生已经高出我一层,本来是不必再比了,而我心中也实在不想跟先生决斗的,可是刚才与先生持剑而立,我心中竟起了一种无法抑止的冲动,好像不请教一下,心神就无法安定。”
豫让听罢,笑笑道:“君侯言重了,其实在豫让心中,何尝不是对此战抱有热切之期望。”
“哦,先生也热切期盼此战?”
“是的。豫让虽然在君侯剑下二度受杀,但那时都为了一些外在的原因所影响,未能领略君侯之所长,也未能尽我之所能,心中不无憾焉。”
襄子忍不住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也是同样的有此感觉,所以孤家才不远千里,远赴河东。先生想必也明白,若非为了能重晤先生,孤是不会出来的。”
这段话令豫让十分感动,因为襄子说出这番话来,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段话是当着不少河东父老讲的,那几乎将他远来河东,亲为智伯合骨安葬的恩德一笔抹杀了。尤其是在他已将取得河东父老的好感,赢得他们的感激与拥戴时,他居然说出了这番话。
豫让知道襄子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讨好自己,因为自己与河东百姓是结为一体的。在河东百姓心目中,自己仍是有若像神明一般的崇高地位,襄子若是为了讨好豫让而得罪了河东的百姓,豫让是不会领情的。
这一点大家都很很楚,聪明的襄子,绝不会做这种笨事,襄子这段话,只是为说出他内心的真正感受而已。
一个剑手的一生中,永远都在追求的,不是名位,不是尊荣、富贵,而是一个人,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仅是剑手如此,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技艺都如此。
任何一种技艺若是能作比较,则一定有高下胜负之分。相差悬殊,上下分明,这种比较,败者固然很没意思,胜者也没有胜利的乐趣。
双方实力较为接近的,在经过一场公平的较量之后,败者不但是心悦诚服,也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而得胜的一方则有胜来不易,弥足珍贵之感。
这虽是一场十分刺激的比赛,但也只是满足一下与赛者心中那种内发的冲动而已,尚不足以叫他们刻骨铭心,生死以赴,永矢不忘。
真正令他们心折的,只有一个剑手,当然,这也必须要他们本身的技艺已臻极境,在尘世间很难觅得相当的对手,才会有这种冲动。
高处不胜寒,越高的地方越冷静、寂寞。
这种寂寞的心只有身临高处的人才能体会。
天下无匹固然是人人渴求的境界,但那种落寞的心情却是外人无法体会的。
他们终生所追求的,便是可堪一战的一个对手,能真正测定自己的一次战斗。
只要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万里之遥,也会赶了去达成这一战。
即使是一个十分卑鄙的人,在面临这一战时,也会求取公平,像朱羽以前对豫让的挑战,就是如此。
襄子此刻对豫让,更是如此。
豫让默默地面对着襄子,他觉得也有很多的话要说,但他一向拙于言辞,所以他只将自己的千言万语,并在一句中表达了:“请君侯赐教了。”
双手抱剑,微一恭身,态度十分庄重。他以严肃的态度请战,以表示对此战的重视,这就是最好的说话了。
襄子也是十分感动。他虽贵为一国之君,但是在剑道的范围里,他只能算是一个新手。
豫让名满天下,不知者无几,豫让能如此隆重的接受他的挑战,也是一种难得的殊荣了。
能赢得一个绝顶的剑手在决斗时尊敬,是十分困难的事,那不是尊贵的身分与显赫的地位而能得到,更不能是千斛明珠,万镒黄金能够买到。要得到这种尊敬,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本身在剑技上是非常造诣。
襄子也还了一礼,双手捧剑道:“先生,我们这就开始了,先生还有什么要指示的?”
豫让摇了摇头。
襄子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又接口道:“先生,我要声明一句,我手中所持的剑是一支宝剑,剑名苍冥,乃名匠欧治子所铸,肉试能断牛马,金试则裂铁石,先生要十分小心。”
豫让微微一怔后才道:“不妨事,我的剑虽非名器,但尚称坚利,大概还能挡得几下。”
“那就好,我是怕先生不明就里,在剑器上吃了亏,我使用此剑并非为求以器利而占先胜,而是因为孤练剑时,用惯了此剑。若是对别的人,孤还可以换支剑将就一下,面对先生,孤就不敢如此托大了。”
豫让道:“那是自然。用惯了一枝剑就不能轻易更换了,重量长短宽窄的不同,都足以影响到剑招的运行,一个好的剑手,终生只用一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襄子道:“先生能谅解到这一点就好了,孤家也是因为知道剑器的重要,所以一开始就选了柄好剑。”
这就是贵族剑手比别人占便宜的地方。他们有能力一开始就用最好的,尤其是此等丈剑名刃,更为稀罕。豫让知道自己的剑器比不上,但是只要知道对力用的是宝剑,至少可以用技术去匡补不足。
只要避免与锋刃硬碰,就不会被对方斩兵器,所以这件事并没有给豫让成多大的困扰。
双方摆好了姿势,决战即将开始。襄子知道豫让是绝不会先出手的,所以也不作客套。
出手已作了攻击的准备,但是一旁的太傅轻咳了一声。
襄子听见了,又垂下了剑道:“预先生,再等一下,我忘了宣布一件事了,这是敝国太傅伊琦。太傅,那就请你先读一遍后,再交给王将军好了。”
伊太傅转身道:“老臣遵命。”
他打开了袖中的一个羊皮卷,上面用珠砂写着密密的字。他眯起眼睛,尽量放大了声量念道:孤赵侯襄子。今与剑士豫让相约作生死之搏,纯为本人之自愿,纵有死伤,概不得追究刑责。凡我国之臣属军民人等,更不得借故生事设词,若有故违者,即以抗命逆上之罪,应予格杀,并责令河东将军王飞虎立予执行。”
伊太傅读完了,在合起羊皮卷前,特地还指一指上面那个鲜红而明晰的玺印,以证明这卷羊皮的权威及有效,然后再双手递给了王飞虎。
顶让微愕道:“君侯,这是为了什么呢?”
襄子笑道:“为了此一战的绝对公平。在决斗中途,很可能有我赵国的臣属冲进来阻挠进行,在他们说来,是忠心为主,不能算错,我也不忍心判他们的罪,所以才授权给王将军,若有违者,立杀无赦,相信他一定能澈底力行这个使命。”
襄子真正的意思,却是为了豫让在事后能免于获罪,即使这是一场公开的决斗,但一方是平民,—方是诸侯,而律法规定,平民杀死贵族者族灭。
这种立法当然是不公平的,可是当势的是诸侯,定法者也是诸侯,自然要维护诸侯的权益了。
诸侯之间互相纷逐争斗,本来是该由天子来干涉判定曲直的,但天子已失威,王权式微,无力干涉了,只好由得他们打来打去,形成此诸国纷乱之局,但平民与贵族之间的分野还是很分明的。
平民若侵犯了诸侯,律法仍然是严厉执行,那些统治者对保护自己的律条绝对是忠实执行。
有了这份声明,豫让在杀死襄子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不在乎赵国的人来追究了。
豫让的心中又是一阵感动,声音有点颤动道:“君侯对我太优厚了。”
襄子笑道:“先生无须客气,这是你该得到的。举世之间,能使我拔剑与斗的剑师并不多,而且也不是第一次专为先生开的例子,在赵国,孤对那些受邀进宫来切磋的剑师们,也都有类似的声明。”
豫让知道有类似的声明,但绝没有这一次隆重而公开的宣读,而襄子也没有这一次所冒的危险大。剑师们受邀入宫切磋剑技,双方只是炫其所能而已,纵有血光之危也只是皮肉之伤,技艺浅的,襄子不屑于领教,技艺高的,出手必有分寸,即有疏失,相差不会太远,而今天是生死之搏。
决斗与切磋是不同的。切磋时只点到为止,一方略略受点轻伤或输了招式,即会停斗,决斗,只要一方仍挥剑,战斗就不会中止。
王飞虎接了羊皮卷,再度看了一遍后,才肃然道:“君侯既然有令,末将就遵谕执行了。”
襄子笑笑道:“孤也知道这是多余的一举,决斗在河东举行,且在将军的主持下,谁也不敢再来向将军理论。”
“不然。末将这个将军是君候封的,也只有君侯一人认可。要是君侯有了意外,谁也不承认这个将军了,有了君侯的手谕,末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据理而争。”
“孤的手谕只能证明决斗系出于孤家自愿,此外并没有太多约束的力量。王将军,你必须要牢记一件事,手上的实力方才是最佳的保证。你在河东掌握有实力,谁也不敢否认你的地位,否则孤即使下了十道手谕也没有用。孤家能给你的支持,只有带来的这三千人,他们都是孤最忠的部属,对于孤家的话,遵行彻底,绝不会违抗。”
这倒也是实情。目前,在名义上,河东已是襄子亲领的属地,他当然有权在这儿任命文武官吏。
但是这种任命却是随着任命人的实力消长而存灭的。正如王飞虎此刻是河东将军,但只是襄子一人的任命而已。
襄子活着而且仍然握权,这任命当然有效,襄子死了或是失了势,代之而起的也可以推翻旧有的任命而另委人选。诸侯纷逐互相并吞,把战利掠得的土地作为对部属将领的奖赏以激发其斗志,提高士气。
这才是战国的祸乱之由,所以一年之间,领主数易是常见不鲜的事。
襄子的话是十分诚恳的,他告诉王飞虎的是如何确保在河东的地位。
这些王飞虎长十分清楚的,但襄子的话还有一个暗示,就是他在默许王飞虎可以扩张实力,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更是特别有力量。襄子带来这几千人,可以凭那卷手谕而调度,都等于是把这几千人交给他了。
当然,那要襄子死后,这个承诺才有效,但这已经可以见到襄子的诚意和盛情了。
王飞虎只能感动地道:“多谢君侯支持!请铁翼尉领队乐将军出列来!”
一名戎装将军出来恭身道:“末将乐清听候吩咐。”
这是王飞虎执行权责的第一关,他必须当着襄子的面执行第一命令,才证实他的受支持到什么程度。
因比,王飞虎还是试探着道:“君侯的示谕你听见了?”
乐清道:“听见了,君侯昨天已作谕示,他若是有了不测,要我们都听王将军的指挥。”
这是个绝对明确的保证,王飞虎点点头道:“好!现在请你带领属下两百人,分为四队,布在四周三十丈处,箭上弓弦,若有人接近到二十丈范围内,立予格杀。”
乐清答应了一声,行礼退下。他的行动很快,没多久已完成了部署,把决斗的场地围成了五十丈见方的一个大空场,三十丈处,则是那列持箭的甲兵,面向外,背对着斗场。
这个部署是对襄子绝对不利的,因为把他的军队跟他完全隔开了,别的人都被围在五十丈外,而这批弓箭手则又看不见决斗的状况。假如襄子遇到危险,谁也救不了他了。但是所谓危险,也只有来自豫让而已,别的人已被隔离在外,威胁不到他。
王飞虎这样做,只是了解一下赵侯对决斗的态度,他是否真心地求公平一战。证实了这一点。襄子其他的一切也都可信而不须怀疑了。
襄子很镇静的站着,而且还笑道:“王将军不愧为一等将才,轻易的一个口令,就把事情办妥。现在孤和预先生可以安心的一战,不虞有人来打扰了。”
王飞虎道:“多谢君侯谬奖。”
这次的道谢已经有了感情,因为他已证实了襄子的诚意,也证实了襄子确实把军队交给他了。
襄子笑笑道:“王将军,我对你是十分信任的,我若有不测,小儿年事尚轻,恐怕难以使赵国上下一致诚服,还要仗着你的大力扶持。”他说得轻松,却已有托孤之意。
王飞虎忙道:“君侯,赵国有的是贤能之士,飞虎何敢当此重任。”
“王将军,赵国是有人,但是有能力的人多半不安份,所以孤家才信任你。”
王飞虎还算是他的敌人,襄子居然把辅孤的大任托付给一个敌人,这份魄力的确是难得。
王飞虎只是恭敬地道:“飞虎唯尽全力以不负所托。”
他也退了下去,同时把伊太傅也拉开了,决斗场上,已不再有他们的事了。
豫让在旁一直静静的看着。看着这些戏剧性的情节一一地发展,内心却深受震动。
他知道襄子一切都有点做作,因为襄子实在是不必如此做的。贵为一国之君,用不着冒生命之险而从事这次决斗,那无非是讨好自己,但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所以豫让轻叹一声道:“君侯,您何苦如此?”
“无他,但求公平一搏而已。现在的条件大概已经差不多了,先生还有什么指教的吗?”
“没有了,只有一点不解,君侯已是一国之君,您的职责当在抚国安民,即使有雄心,也将是拓疆强邦,犯不上在击剑小技上表现。”
“这是孤家的兴趣。”
“君侯对击剑有兴趣并不是坏事,只是为此而轻生冒险与一个江湖亡命之徒决斗,实非智举。”
“预先生太谦虚了。你不是亡命之徒,你是名震天下,公认为第一的剑客,你也是智伯尊为师保,奉为上宾的当代人杰,能与先生一战,是我的荣幸。”
“君侯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有的,赵国虽非小邦,但也不是最强的一国,孤也不是一个最特出的诸侯,韩魏略而不谈,齐楚燕秦,那一个都比孤家的声望高,但孤却未甘屈居人下。限于种种条件,孤想在国事上政治上超越他们很不容易,只有找一件他们不能的事,证明孤比他们强。”
豫让叹了口气,知道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襄子绝不会说,自己也不必点穿了,再度举剑恭身道:“君侯,豫让要出剑了。”
襄子也十分凝重地道:“请,孤家侯教。”
豫让发出了第一剑。他并没有轻视对方,凝足了劲,然后身随剑进,以雷霆之势冲出。
在远处观战的人,但见一道塞光,匹练似的卷出,根本无法分出哪是人,哪是剑。
匹练把襄子卷了进去,接着就是一阵叮叮的响声,然后又分开成为两个人。
豫让依然气定神闲,襄子有点狼狈。但是他却没有受伤,只是衣服被割破了几处。
看的人吁了口气,能挡过豫让这一击很不容易。
襄子的脸上发出了兴奋与惊奇的光芒,对豫让的剑技流露出由衷的钦佩,恭身一礼道:“先生之技,令孤家叹为观止,若非亲试,孤断然不信,尘间之技,能臻此境界。”
豫让淡然道:“君侯过奖了,豫让技已尽此,知未能对君侯造成任何威胁。”
他倒是不自谦,发剑时,他确已尽了全力,但他的剑招未能攻破襄子严密的防守,每一招变化都被襄子封住,他的剑气只能割破襄子的一点衣裳,那也不是他剑下留情,而是他剑上的威力仅能及此而已。
豫让发觉了一件事,他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他的剑技是进步了,以前一剑最多只有三五个变化,此刻却能完成九个变化。
但是变化多,剑势的威力却分散了。在以前,他这一手攻击,纵然不能杀死对方,至少也要造成流血受伤,现布只能割破衣襟而已。
襄子的剑技的确足以傲人,他居然封住了豫让九个变化。虽然没有还手机会,全处于被动状态,毕竟封住了豫让的攻势。以剑技而言,他是比豫让略逊。
若在以前,襄子足有空暇来作回击,那就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豫让发现第一次败在襄子剑下并不冤枉,那时襄子的造诣是比他强,襄子贷他一命不杀,的确是要有相当魄力的。但只有一件事情没变,豫让要杀死襄子,那只有集中劲力发于一剑。
但是豫让更明白,这个可能性已不多了,他放过了第一剑,用于杀死了臧兴后,已经放弃最大的机会了。
因为那一剑必须要在浓重的杀机下才能施为,现在,他已无法对襄子提起杀机。
豫让在心中喊着:“伯公,请您原谅我,我已尽了力,世事的变化是无以预料的,文姜曾以她的死来激励我,可是没有用,我无法再对襄子萌生杀机,我答应您的事,恐怕只有成为永远的缺憾了,但是一件事不会变,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会永远去贯澈执行对您的诺言,若是无法成功,我也会以待罪之身,在泉下来向您领责……”
这些话在他的心中呐喊着,表面上,他冷静得像一尊石像,擎剑在手,傲视苍冥。
襄子在等候豫让第二轮的攻击,但豫让久久没有动手之意,片刻后,襄子忍不住问道:“先生何以不继续赐教?”
豫让道:“现在该轮到君侯出剑了。”
襄子道:“不!预先生,适才一剑之下,孤家已有自知之明,孤家仅堪自保而已,无余力再作攻击。”
豫让道:“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襄子道:“这是先生的看法,孤家却不以为然。先生志在杀孤,故而出手未作自卫,孤无意杀死先生,出剑必弱,攻人不足,却分散了自保之力,使自保也不足了,所以孤还是采取守势的好。”
豫让笑道:“正因为君侯一味采取守势,故而无暇可蹈,无隙可乘,我突不破君侯守势,也不想作徒劳之攻击,只有等下去了。”
“等下去?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君侯守备稍懈,露出空隙的时候,也等待一个攻击的机会。”
“那可能会很久。”
“是的,在一场生死之搏的战斗中,大家比的就是耐性,而我的耐性一向是很好的。”
“孤的耐性也不错,这倒可以跟先生一较。”
两个人不再说话了,在这种场合下,话多是不智的,那会使注意力分散,使斗志松懈而导致处于劣势。可是再等下去,对豫让有一点不利的地方,就是那要命的日光,豫让站的地位不错,是背向着太阳,可是襄子的剑身磨得雪亮,剑柄上镶着珠玉石以及金装饰,都闪着耀目的光芒,这原是一柄贵族的剑。
贵族的佩剑多半是华而不实,好看,未必趁手,但襄子这一柄不然。它不但鲜丽夺目,更是名匠精铸,在阳光下以一个巧妙的角度,把亮光反射出去,炫耀对方眼睛,这是—种特别的设计。
豫让的眼睛被那种刺目的光所炫,有时不得不闭上一下,这使他姿势也有了变动。每一次移动,对襄子都是一种诱惑,移动之时,也是一个人的注意力分散之际。尤其是豫让现在的移动,完全是因为视觉的缘故,那段时间,他的戒备—定是最松懈的时侯。
襄子的确是不想杀死豫让,他对豫让的尊敬与宽容都已超过常情,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来。详细分析,襄子所要的已不是这个人,而是整个事件的胜利,他把这件事当作了对自己的挑战。若能使豫让来归,在实质上并没有太多的作用,智伯得豫让倾力之助,仍不免于失败。但是能使一名战士如豫让者来归,对自己的声望都是极大的收获,尤其是这种虚心下士礼遇人才的作风传出后,会吸引更多的人才归向过来。
这是战国时代,国运的盛衰,端视国君的为人与表现如何而定,一个重视人才、发现人才、懂得运用人才的国君,必能振衰起蔽而成天下的霸业。
如齐公子小白,能重用管仲,因而成齐桓之霸。秦以边陲贫瘠之地,因能重用商鞅等诸法家,重法国新,乃成霸业。襄子是个有野心的人,不甘雌伏,他也看准了国强之道,重在辅佐,而真正有才华的人,一定是既不甘受制于庸碌之辈,也不肯就食于懦弱之徒,更不会在刚愎自用的人主下受颐指气使。
要使人才来归,国君必须要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敬人之怀以及用人的魄力,这都是很抽象,很难向人表示出来。而豫让的事件,却是一个表现自己最好的机会。
可惜的是豫让很顽固,很难转变。他是一个坚守原则的人。
不过襄子也是个不轻易放弃的人,再说这件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已经成为轰动震惊天下的大事,由于韩相隗已经派了姚开山前来拣便宜,使得襄子在心中十分高兴。以是而推之,这儿必然已经充斥着各国间谍细作,此地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很快的传到天下每一个角落去。
若是能击败天下第一剑客豫让,这将是一件多么值得夸耀的事!那不仅证明自己的剑技无双,也可以向人证明白已是一个无敌的国君,很可能会造成霸业中的霸业。
所以襄子才大力的邀约豫让作这场公开的决斗,即使冒了性命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豫让没有想得这么多。他是个单纯的人,纵是他已无杀意,完全是为了要贯澈承诺而战,但他毕竟是一个有经验的剑手,而且更是一个忠于原则的剑土,不管这件事多么勉强,既是不容更变,就一定要全心全力的做,而且只要执剑在手,就必须肃穆正心,全力以赴。
他当然知道那眩目的强光对自己不利,而且知道这移动会造成自己防守上的弱点。
一个高明的剑手首要就是养性养气的工夫,所谓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不当动的时候,哪管是刹刃穿肤也不会功一下,这点光就能影响他吗?
襄子若是多一些战斗的经验,就知道这种现象不可能发生在豫让身上。为了行刺的方便,他曾割面毁容,吞炭易声,又怎会为了眼睛的不舒服而暴露缺点呢?他分明是在布下一个陷阱。
但襄子却忍不住了,他也想过那或许是一个故意露出的破绽,但是他对自己的剑技也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自己必然可以击中那个缺口而应付任何可能的反击。
因此,当豫让再一次因炫光而移动,襄子的剑势已发了出去,而且更带起了一团耀目的丽辉。远处的人只看见一个光球滚了过去,分不清楚何者是人,何者是剑。
豫让就在面前,但他也看不见。在那种缭乱的反光下,任何人都无法看得清楚东西。
但是豫让对每一个细微的剑势变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用最微妙的第六感觉去体察。
那是耳目舌鼻体之外的第六种感觉,不具形态,无微不悉。
所以,襄子幻起的那些光影,并没有困扰到豫让,他的眼睛虽然睁着,却没有去看襄子的剑。
对那些虚招,也没有理会,直等襄子看清了一个空门,把剑递进去,豫让的剑也动了。
只轻轻的一拨,就把襄子的剑势点歪,而豫让的剑动都没有动,剑尖距襄子咽喉半尺,一滑而过。
远处的人只看见豫让及时拨开了襄子的进攻,发出了一阵欢呼,为双方精湛的剑技而喝采。
这一着,攻守双方都很了不起,攻得漂亮,守得严密,只有襄子知道,自己刚才已是死里逃生,不,该说是豫让剑下超生,那时豫让曲肱挺刃,剑势根本未发。
那时,豫让只要把手臂伸出一点,剑尖就可以剖过襄子的咽喉,虽然他在身上要害之处都已穿上了软甲,衬上了护手的铜片,但咽喉处是没有保护的。
豫让为什么不杀他呢?是受了强光的炫目而没有看见吗?那是不可能的。襄子在实攻之前,曾经发出了十来式虚招,豫让没有受愚,直等攻式落实,才准确的推出解手,这证明他看得非常清楚。
又默默的对峙着。襄子没有那么平静了,额际开始流下了汗,那显示他心中的不宁。
豫让却平静得如同一尊永无变化的石像,轻轻的道:“君侯,预某有一点忠告,是剑道上的,你是否愿意一听?”
襄子由衷的道:“若蒙教诲,襄子当奉为圭臬,永铭不忘。”
他很兴奋,因为从这样的一个高手口中说出来的剑法心得,将是千金难求的宝贵经验。
豫让道:“剑道之上乘者,为以技制人而非以取巧。你的剑路宽大博宏,已经是上上之学了,故而万不可存取巧之心。剑上之炫光只能困惑一般庸才,以真实的本事,君侯也胜之有余,若是用来对付一个高手,是完全没有用的,反而会把你自己导入了绝境,像刚才一样。”
襄子惭愧的低下了头,汗流得更多,低声道:“是的,敬谢教诲。剑上的强光是原就有的,我当初用这柄剑时,并不是为了它的强光,而是为了它的坚利,我也一直没把这种光作为凭依。”
“这个预某相信,君侯若是过份的依赖这种异征,就不会在剑技上下苦功,更不会有今日之进境了。”
“我平时根本没想到要利用那种异征来克敌,今天因为先生这样的对手太卓越了,我才想侥幸取巧。”
“剑道是无巧可取的,若存此心,就是个无可补救的大缺点。刚才我若手臂一吐,君侯怕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决斗是一件很神圣,很庄严的事,不可有玩忽之心。”
“是!多谢先生铭言赐诲,我会永远记住的。”
豫让道:“还有,剑法到了某一个阶段后,已没有诱敌之招,每一剑都必须十分实在,否则便是自取灭亡。高手对决,所差只是瞬间的先机,一式虚招,就是敞开空门,任由对方攻虚。”
襄子笑着点点头。
豫让道:“这不能怪君侯,因为君侯以前所遇高手,都只是切磋的性质,对方没有杀你之意,就不会想到利用这缺点,今日是生死之搏,我可以有十来次的机会取中君侯,使君侯没有回手的余地。”
襄子这次更是惶恐了,连话都说不出来,顿了半天才道:“先生何以放过了那些机会呢?”
“因为这是决斗,我虽有杀君夫之心,却必须要公平,利用对手不知道的缺点而取胜,是一件卑劣的事。”
襄子目露敬色,他没有道谢,因为这是一个高尚剑士的品格表现,不是对他示意。想了一下后,襄子问道:“预先生我想请问一件事,剑上的炫光对你竟无影响吗?”
“有的,它的确使我目不能视。”
“可是先生判断之准确,尤甚目击,丝毫无爽。”
“不错,由于目不能视,我只好摒弃视觉,完全用心中的感觉来应变,故能无微而不察。”
“这种感觉能胜于目视吗?”
“是的。目视有时会造成错觉,导致错误的反应,而心中之感觉却不会出错。”
“要练成这种能力很不容易吧?”
“是的,这要视各人的禀赋资质而定,有的人永远也无法达到这个境界,我也是不久之前才入斯境。”
“那先生之技已登峰造极,可无敌于天下了?”
豫让摇头,轻声一叹道:“不可能的,无敌于天下,谈何容易。心灵的感觉只能体察外来的攻击,却无能抵御外来的攻击。若是一剑攻来,势力极快,我虽然感受到来势,手却无法配合,这一剑就逃不过。再者,对方若是劲力奇大,我虽然运剑去招架,抵挡不住,仍是要丧生剑下。这种能力是保护自己的,不是攻击克敌的。”
“要想在速度及剑势上胜过先生的人,大概没有了。”
“不,有的。君侯在这方面就不逊于我。”
襄子愕然道:“我?先生太过奖了,我差得太远。”
“不是的。君侯的禀赋实优于我很多,只是未曾加以发挥而已,也没有抓住诀窍。”
襄子目中闪出了光来道:“先生能否教我?”
豫让想了一下道:“君侯顾忌太多,心神未能专一,对得失、生死之心还看得太重,不能放手一搏。”
襄子沉思片刻,叹道:“我知道,我身上穿了软甲护片之类东西,有时会妨碍剑招的发挥,有时会影响到剑法的完整,如若对方的剑是指向有掩蔽的部位,我就不加理会,养成习惯后,就只重攻而不重守了。”
豫让道:“君侯果然不凡,立知症结之所在。”
襄子道:“有一两位剑道老师曾经告诉我过,说我若不去掉这些护身之具,剑技绝难有大成。”
豫让道:“能有这种体验的人,剑技必已臻炉火纯青之境,但不知这几位前辈高人是谁?”
襄子道:“预先生莫非想去找他们较量一番?”
豫让道:“不,以前我或许会有此心意,现下我已尽去名心,也无争意,只想找一二先进高明,恳求教益。”
襄子轻叹道:“我倒不是不肯说,实在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号,他们都是不屑于扬名的高人隐士,云踪无定,偶而有幸相遇,指点了我几天剑法,然后又翩然而去,我也一直在找他们,终没有找到。”
豫让叹道:“真正的高人多半是不愿在尘世留名的,由此君侯也当知预某始终不敢当天下第一之称,因为我知道湖海之间,比我高的人还很多。”
襄子道:“预先生的高雅胸怀并不逊于那几位,而且以剑技而言,绝对也优于他们。我曾经向他们请教过当世剑客以谁为最,他们都一致推崇预先生。”
豫让微微一怔道:“他们也推举我?这怎么可能呢?预某并没有接晤过似此前辈高人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他们确曾推许先生为尘世间无双之高手,运剑之精,无人能匹。”
豫让想想才道:“若是他们许我为尘世高手,倒还可以相信的,因为他们都在尘世以外,不与世俗争胜了。”
襄子道:“但他们所说的理论,我却一直想不透。我身着护甲,减少了许多的守势,把精神集中在攻击上,增加了不少的威力。兵家有云,攻击乃最佳之防御,主功之势,操之在我,何以又说我难登大成之境呢?”
豫让笑道:“几个月前,君候若以此相询,预某是无法回答的,现在却勉强可以说个道理出来。剑之极境不是伤人而是以王道感人服人,故而剑技之搏,乃在守而不在攻,因而有剑道即仁道,剑心所在,天心所在等语。”
襄子道:“仁者无敌,也是这个意思了?”
“是的,剑中没有无敌的高手,只有仁者无敌。”
“我还是不懂,剑为凶杀之器,何由而施仁呢?若是一味坚守,又怎么能克敌致胜呢?”
豫让想想道:“君侯到过沧海之涯没有?”
“没有。赵晋之地,离海边还远得很,但是对海边的情形,我倒是听人说过,不太陌生。”
豫让道:“海涛终年不断拍击堤岸,有时挟以狂风暴雨,声势汹涌,无以能匹。”
“不错,天地造化之威,非人力所能抗拒。”
豫让笑道:“可是那海边的岩石,一任巨浪冲击,始终没有什么变化,风浪虽恶,却并未能奈岩石何。”
襄子道:“这与剑又有什么关连呢?”
“善攻者即使剑挟狂风怒浪之威,却动摇不了坚挺的磐石,风平浪止后,巨石屹立依然,只因它采的是守势。”
襄子道:“我懂了,攻击者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更强的对手而倒下去,而守御者却能永立于不败之境。”
豫让道:“是的,剑技到了至上境界,就可以不受任何的攻击,一如海中之石。”
“但是石头也不能消灭巨浪呢?”
“能的,石头挡住了浪花,使之自然而消失,风雨总有停歇之时,血肉之躯,也必然有疲累之时的,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那时胜负自分。”
襄子想了一下道:“要达到这个境界很难。”
“是的。很不容易,只要心中无法除去杀机,就永远到不了那个程度。主攻之剑,永难大成。”
襄子道:“我明白了,我大概是永远也无法达到这个境界了,因为我不能冒险,除掉剑之外,我还很多其他的责任,我的剑技不能够充分自保,唯有靠那些护甲了。”
豫让点头道:“是的,君侯本非剑中人,有如此之剑已经足够,今后当将精力多用于国事,造福生民。”
襄子道:“多承教诲,那么今日之斗可以罢手了。”
豫让痛苦地道:“不能!因为豫让不肯罢手。”
襄子道:“我们斗下去不会有结果的,先生之造诣已臻无敌之境,我胜不了先生,但先生之技大成于守,也胜不了我。”
豫让道:“预某不是要胜君侯,而是要刺杀君侯。”
“但无敌之剑是不能杀人的。”
“杀人不必剑技,一个完全没用过剑法的人,拿了剑也能杀死人的。”
“但是要杀我却很不容易,几乎绝无可能。”
豫让想了一下道:“有许多事是不由自己的,有些事虽是明知其不可能,却是非做不可。”
襄子长叹一声道:“不可能改变了吗?”
“君侯知道那是不会改变的。”
襄子无可奈何地道:“预先生,我实在不想杀死你,但我更不想被你杀死,更不想长日在你的威胁下过日子,逼不得已,只有得罪了。”
豫让道:“没什么,君侯,我们两人中,必须倒下一个人,才能把事情了结。”
襄子再度举起了剑,这次他不玩什么花巧,老老实实的运剑进迫,剑势十分凌厉。但是要想击败豫让是十分困难的,他的一支剑几乎已经成了有生命有知觉之物,更不像是握在人的手中。
襄子用尽一切的攻势都没有用,剑将及体时,豫让轻轻地一挡就化解开了。
相反的,襄子因为连续进招,已经很累了,他的手开始慢了下来,攻击也不若先前有力。
他已经露出了不少的破绽,豫让若是乘隙攻击,必可刺中襄子,但豫让并没有利用那些弱点。
因为那些地方虽是要害,却在护甲的掩蔽之下。轻率出剑,杀不了襄子,他若乘机回击倒是伤得了豫让。
这当然不是很公平的,因为豫让能攻的部位太少了,只有咽喉、双目,以及有限的几处护甲不及之处,而豫让的全身都在襄子的攻击之下。
但细细想起来,仍是豫让占便宜,因为豫让的目的在杀死襄子,而襄子无意伤及豫让。
以剑技而言,豫让是高于襄子,但襄子的器利,有护甲身,因此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不过两人都是绝佳的高手,这一战也是精采绝伦的,双方攻守已近千招,费时已逾两个时辰,战况仍然呈着难解难分的局面。
若是为切磋剑技,襄子早就该落败了,然而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不到一方倒地是无法结束的。
若是在战场上生死相搏,战斗也早该结束了,襄子纵有甲胄护体也难以抵挡豫让石破天惊、雷霆万钧的一击。
只可惜豫让鼓不起杀机,无法施出全力的一击,所以这一战又呈现了一种奇妙的矛盾。
无数围观的群众没有一点声音,屏息以待,等着看出一个结果来。他们的眼睛已经酸了,脖子也僵直了,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松懈,睁大了眼,不舍得放过任何一节细小的变化。
他们的心情尤其矛盾,没有一个人愿意看见一方倒下,却又希望着战斗能尽快结束。
豫让的攻势慢了下来,他的剑势中也开始有了破绽。他似乎是有意露出这些破绽来,因为他希望能挨一剑,重重一创,以使身上能受到较为严重的伤害,然后在极端的痛楚下,激发体内的怒火,在无法控制的情绪下发出那至威至刚的一击。
襄子的心思也很周密,他对豫让的心意完全了解,所以他毫不为所动,放弃了那些机会。
他不想杀死顶让,又何必去伤害豫让呢?更何况,他实在没把握能接下那一击。
这样的战斗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包括决斗的双方在内,都是一样的焦急,却也同样地无法作出答案。
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了,襄子在拨开刺目一剑,手慢了下来,虽然将豫让的剑拨开了,却也留下了咽喉处的一个空隙,豫让看剑身刺过去,他相信可以结束战斗了。襄子虽然还来得及横剑来招架,但是顶让对襄子的劲力已作了很精确的估计,他用了十分的劲道,相信襄子无法拨开这一剑,因此刺出了一剑后,他已在心中呼喊道:“君侯!对不起,非是豫让忘恩负义,实在是我已答应了智伯在先,无法更改了。隆情盛意,我只有永负于心,候来世再作报效了。那会很快的,因为预某也不会活下去,立将追随君侯于地下。”
襄子立刻挥剑上来拨架,用的力气也很大,两剑交触,发出了很清越的声音。
但是豫让仍然很有把握,因为他手上的感觉知道,他的剑势没有偏,仍然是很直的刺了出去。
当他开始奋劲发剑时,他已抬眼向着天空,对着那刺目的红日,他没有去看襄子。一则是心中愧疚,他不敢看襄子咽喉中剑倒下的情状,再则他也是有绝对的把握,这一剑出去,对方是绝无可能闪避躲开的。
他也听见了周围发出了一声惊呼,这是决斗开始后两个多时辰内的第一声惊呼,那更确定了战斗的结束。
豫让心中很空虚,很茫然,对智伯的承诺总算交了差了,在这个世界上,他已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生存下去的必要了。
漠然地收回了剑,他的头虽然已恢复了平视,但是依然看不见什么,他的眼睛已经被眩目的日光照得失去了作用,那很可能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视力,也许永远都恢复不了了。在张目对着近午的烈日凝视那么久之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恢复正常的视力。
但是那对豫让又有什么影响呢,他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不见天日,水远在黑暗中的冷寂世界,用不到眼睛的。
他朝智伯墓园的方向跪了下来,冷静了片刻后,才喃喃地道:“伯公,豫让来了,立刻就来见您了!”
然后,他听见一个微带愕然的声音道:“先生,这是何苦呢?您只是利器不如,你的剑技仍是优于我的。”
那是襄子的声音。
豫让不禁一震。这怎么可能呢?自己那一剑毫无偏倚地刺了出去,剑尖对准了襄子的咽喉,而且那时襄子正在作前仰的姿势,绝不可能避开的。击剑二十多年,生平经历无数次战斗,会晤的都是技击中的高手,他对自己的技艺如何,已有了澈底的了解。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以什么方式出剑而能有如何的结果,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了。正如在一道奇亮的闪电之后,必然会有震耳的霹雳,那已经是不可能有意外的事实了。怎么自己那一刺会失手呢?还是襄子在中剑后垂死前的说话?想想更不可能。一剑是刺向咽喉的,任何人在那儿挨上一剑后,都不能再活着开口说话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豫让开始后悔放弃视力太早了,他不该张目去对烈日,那时侯,他以为已经走完了世上的路,到了生命的尽头,所以才张目抬头向天,事实上他已经把视力的作用整个地与他的身体隔绝了。否则在那种强烈的刺激下,他的本能也会作许多保护视力的动作。
剑术把他的意志训练得像钢铁一般的坚强,使他能自由地控制了一些本能的影响。例如,别人一剑刺向目部,那只是一个虚晃的动作,目的只是在引发他本能的反应,闭目,偏头闪避,或是用手去遮挡等动作,这些动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控制的,因此也成了他在防御上的空门。当意志无法控制行动时,身体就成了对方予取予求的攻击目标了。
一个剑手必须经过苦练,把意志能够控制这些本能的动作,那就是所谓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这才是静态的极致,技艺的化境。
豫让已能达到这种境界了,他把本能动作硬是用意志去切断了与心灵的连系,但是也同时切断了五官的保护作用,所以他虽无动于衷地张目对日,但只是受到那种刺激对本能的影响而已,眩光对眼睛的影响仍是存在的,他极力想恢复视力,但跟前仍是红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模糊的影子都看不见。
因比,他只好开口动问了:“君侯是如何避过那一剑?听君侯的声音,似乎没有受伤呀!”
襄子微怔道:“先生难道没看清楚?”
“没有,我根本没有看。在一刺出手后,我就抬头向天,不过,我知道那一剑不会落空的。”
“先生为什么不看呢?”
“有些事情是必然的,用不着看也知道其结果。”
襄子顿了片刻才明白,豫让之所以不看,大概是不忍心见到自己倒地流血之惨状,因此微微一笑道:“先生这一次可是失策了。我的剑技虽不若先生,但毕竟也能支持千招之外,我的耐力或不如先生,但在我尚能挥剑时,也不会犯那种错误,置己身于万劫不复之境。”
“啊!君侯是故意造成那个破绽?”
“是的。我知道自己无法再支持多久了,再有片刻,我将要力竭而倒,真的失去战斗之力了,所以我必须要尽快地结束战斗,摆出那个空门。”
“君侯,那虽是你故意造成,但却是个真正的破绽,一个无可补救的错误。”
襄子的语气中有着一丝惭愧,但也有着更多的钦佩,他说:“是的,当先生出剑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先生那一剑所取的方位与时间,都是置我于必死之境,不能躲、不能退,而且是我把自己咽喉往剑尖上凑去。”
豫让露出了一丝微笑道:“高手之搏,有时取的就是刹那之机。搏战千招都不算,分胜负的就是那转眼之间的片刻,君侯,决斗之时,决不可玩心机。”
“是,对先生技艺之精湛,我是千服万服了,那一剑无以退避,只有用剑拨架一途,这原也是我的用意。”
豫让道:“预某若是看准了出手,那是拔不开的。”
“先前我绝不会相信,现在我是深信不疑了。只不过在我的预想中,也不是打算拨架以解危。”
豫让问道:“那君侯是作什么打算呢?”
襄子道:“仗着利器之利,斩断先生之剑。”
豫让的身子微微一震。他总算明白了襄子何以还活着的缘故了,原来他的剑被斩断了。
他自己的那柄精铜长剑虽非出于名匠之手,但是也相当结实,而且已经碰过很多次了,都没有受损,他才放心地施为,而且根本没往那上面去想,没想到居然被襄子斩断。顿了一顿后,他才道:“君侯太冒险了。”
“单以断剑一举而言,我倒不是冒险,我有相当的把握,必可斩断先生的长剑。”
“我们已经碰过不少次了,我的剑并未逊色多少。”
“是的,但先生没注意,我们碰的是阴面。”
豫让为之一怔,愕然再问了一句:“阴面?”
“是的,我这支剑是特地铸造的,外表上看来虽无差别,但实际上所用的质料还是大有区别。在一边的锋刃上所用的乃金铁之精,功可斩金截铁,另一边虽也是精钢,但已差多了,因为金之精,谓之金母,十分名贵,一般是用来铸刃锋,而我的这柄剑乃战阵之用,尺寸特长,所备之钢母,仅堪单刃之用,因而剑才分阴阳二面。”
豫让轻叹一声,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襄子又道:“我本来不以器利占先,所以一直用阴面为主,但先生的攻势太凶狠,万不得已之下,只好用阳面以求自保了。”
他说得很诚恳,豫让没话可说。襄子并非蓄意欺骗,一开始就告诉豫让说这是一柄宝剑。
只因为一连多次的碰击,剑器都无恙,豫让才松懈了戒备,万想不到还有这种变化。
但也不能怪襄子藏奸,因为襄子是为求自保才使用了利刃,削了他的剑后,就没有再进招。再说,襄子就是杀了他,也不算过份,这是一场生死之搏,任何手段都不加限制的。
默然片刻后,豫让一拱道:“预某剑器已毁,再战无力,君侯可以出剑杀我预某了。”
襄子道:“不!我说过我并不想杀死先生。何况我只是仗器之利才占上风,以剑技而言,我是输家。”
豫让轻叹道:“君侯,豫让的目的不是争胜负,我答应智伯的是刺杀君侯。”
“你已经证明过你尽了力,也差不多快成功了,剑器之不如,非战之罪,谁也不会怪你了。”
豫让苦笑道:“君侯,智伯去世经年,事过境迁,现在更没有人来要求豫让必须践约了,但预某仍坚持不变,原因无他,尽己而已。”
襄子道:“先生还是不肯放弃?”
“是的!若是我的话可以轻易的改变,豫让只是一匹夫耳,不值得君侯如此看重了。”
襄子无奈地长叹,凝视良久后才道:“预先生,我也不再要求你能归到我这儿来,但只请你以后不再杀我行吗?”
豫让摇摇头:“不行!预某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须为所许过的诺言而全力从事。”
襄子又想了一下道:“先生的剑器已毁,站在一个剑士的立场而言,一生中只有一柄剑,你就不能再用剑了。”
豫让想了很久才道:“是的,剑士豫让的生命到此刻已经终结,预某今后绝不会再用剑与人争斗了,不过刺客豫让还活着,那永远不会改变。”
“先生若不用剑又将何以取我之命呢?”
“可用的东西很多,刀矛斧钺,弓箭弩矢,手脚齿牙,甚至这血肉之躯,都可致人于死命。”
“先生,你我有这么深的仇恨吗?”
豫让凄凉地一笑道:“君侯,非关仇恨,豫让只有蒙受君侯一再的活命之恩,只是我刺杀君侯,也不是为了仇恨,所以谈不上那些。”
襄子痛苦地道:“预先生,我不能一直躲着你,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也不能老是生活在威胁之中,我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一个平民来冒犯我的尊严。预先生,你是在逼我杀你。”
豫让同样地也显得很艰苦道:“君侯,豫让这条命,已非我之所有,所以很多事,也不能由我自主。”
襄子终于举起了剑,豫让坦然而立,他因为已失去了视觉,所以眼睛睁得很大,看不见什么。
他的目中只有一片茫然,这份对生命的淡漠使襄子的剑又顿住了,因为杀死这样的一个人太没有意义了,不过他还是挥出了一剑,用的是无坚不摧的阳刃。
剑光过处,豫让头上的头发飞起落下,断发纷纷飘坠下地,没断的头发披散了下来。
豫让连动都没动,好像一切生命的现象都已从他的躯壳中逸出,但是等襄子收剑回鞘,转身欲行时,他忽又开口了问道:“君侯何以又不杀预某了?”
襄子回头淡淡地道:“我已经杀死豫让了。”
“预某还活着。”
“三天前在智伯墓前,我曾经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你连剁了好几剑,使你好对智伯有个交代,你还记得吗?”
“记得!以衣代人,三击征衣,庶几使预某能聊以有报智伯于地下,预某很感激君侯的成全。那时预某自分必死,才有此请。”
襄子道:“很好,你很重视这种形式,所以我今天削发代首,表示我已杀死了豫让,我们之间的一切恩怨牵结也都完结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豫让痛苦地:“君侯。事情没改变什么,我活着仍将继续行刺的工作。”
襄子笑笑道:“我倒不信。豫让,我不信你会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给你一个机会,我背过身子去,从一数到十,你脚下有断剑,拾起来杀死我乃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你如不杀我,以后可没理由再杀我了。”
豫让大叫道:“不!预某绝不在背后杀人!”
襄子道:“不在人背后下手,那是剑士的行径,剑士豫让已死,活着的只是刺客豫让,刺客杀人是不拘手段的,这是你自己的话。”
—说完他果真背过身去,背着双手,伸长了脖子,大声道:“我现在开始数了,“一、二、三……”
豫让弯腰在地上摸到了半截的剑。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但襄子的声音就在前面,很容易找到目标。
他只要用断剑在颈子上一挥而过,问题就解决了。
跨前五步,举手之劳,这是多省力的事呢?
可是这五步对豫让而言,是比一生所走过的路还要遥远,究竟他要作何选择呢?
襄子的声音很响亮,而且已经数到九了,后面的豫让还是没有动,这使襄子很高兴。
他使出这一招很冒险,但是也很厉害,他拿自己的生命为赌注去跟豫让的执着对搏一下。
若是胜了,他自信可以赢得豫让来归,只要豫让能摆脱心中的约束,放弃刺杀的意图,就没有理由不接受自己的聘请了。
若是败了,他将付出自己的生命,豫让若是决定出手,必将是全力的一击,当世无人能当此一击,这一击的代价实在太大,但襄子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深信自己不会输,但他的心仍是跳得很厉害,因为他输不起。
但不管如何,这已经无法罢手,襄子把收服豫让这件事当作对自己的挑战了。
背后响起了一声惊呼声,襄子心直往下沉。
豫让一定有行动了,否则不会引起人们的惊觉,但是他知道不能回头,一回头,什么都完了。
襄子只有屏住呼吸,默默运气,同时尽量运用剑手所特有的第六感,在测定豫让的攻击目标后,避开致命的部位,他知道这时侯拔剑已经太迟了。
可是,预期中的攻击并没有来到,背后的惊呼声已经直染成一片嘈杂,同时也有人奔向决斗的场所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发生了什么?
襄子终于忍不住回头了,而且还扭转身子向回走去。他知道豫让不可能再作攻击了。
他已赢了这一注,只是他也没有得到豫让。
豫让跪了下来,面向着智伯的墓园,那柄断剑已插入他的腹中,他的手还握在剑把上,静静地,毫无痛楚的向横里拉过去,血水如涌,连同肠腑一起挤了出来。
襄子再也没想到豫让会自戕?
自杀对一名剑士而言,是一种很屈辱的死法,剑士们应该站着奋战而死,却没有想到高傲的豫让竟选了这么样的一条路。
襄子走回去的时侯,王飞虎也赶到了。
豫让仍没有倒下,他居然还能把流出的肚肠抓起,用剑切断了一大截,然后再把剩余的塞回腹中去,淡然地道:“现在就是有灵丹也无法挽回我的生命了。奇怪,世人都想尽方法去逃避死亡,而死亡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妙,现在我好轻松,好快乐。唉!我该选择这条路的!”
他的脸上居然浮起笑容,那是一种真正的解脱。
王飞虎忍不住跪了下来,哽咽地叫道:“大哥?”
襄子也凄然地道:“预先生!你何苦如此呢?”
豫让笑了一笑道:“君侯!多谢你一再关爱的盛情,遗憾的是,豫让只有一条命,无以回报君侯了……”
“我……之望先生者并非如此,先生若以为襄子不堪受教,也不必如此呀!”
襄子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
豫让笑道:“君侯,事情必须要有个结束,否则君侯难以安心,豫让也很痛苦,我非报智伯不力,实在是力不能逮,我已尽了全力了,这一点君侯可以为我证明。”
襄子的视觉也模糊了,他不知该如何说,豫让是有能力杀死自己的,但一连几次的失手,是天意或机遇而成,天意若此,夫复何言!
热泪终于奋眶而出,襄子情不自禁地屈下了一条腿,豫让忙道:“君侯,礼不下人,豫让当不起!”
襄子道:“去他的什么礼不礼了!天下纷乱若此,在镐京的天子只会在一边看热闹,诸侯之间,谁也没把这个天子看在眼中了。大家都是各行其法,各施其礼,谁能管得了我?而且我这一礼施得可质志神明而无愧怍。这是我规定的,今后凡是忠臣烈士义行如先生者,生当受公卿之奉,死可受国君之礼。”说着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他这儿一跪,所有围过来的人也都跪下了,没有人司礼赞呼,但所有人的心中似乎有一种紧相连通的默契,所以他们的行动是一致的,十分整齐的三度叩首后,豫让已寂然不动了。
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一个人有所行动,大家就这么痴痴的跪着,连豫让也是一样,面向智伯的基园,身子依然挺直,神情漠然,如同一尊石像。
良久之后,襄子才站了起来,声音有点哽咽地道:“王将军,预先生的身后,有什么遗嘱吗?”
“没有。他求仁得仁,已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还有遗孤,今后的生活有问题吗?”
“没问题,文姜夫人早就在河东觅得一块山林,开辟耕作,原是准备他们功成身退之后隐居的,现在是小桃住在那儿,足可衣食无缺。”
“她一个人,又怀着身孕,能耕作吗?”
“有飞虎在,也有河东的百姓在,都会照料她的。”
“那孤家想为预先生伉俪营墓安葬。”
“这一点也不用君侯操心了,河东百姓对文姜夫人感恩极深,已经在着手为她营造墓园了。”
“只是为她一人,难道他们夫妇不是葬在一起?”
“河东父老的意思,原是经营双穴,为他们夫妇并葬的,可是预大哥生前预留指示,他不喜热闹,希望能葬在那片山林中,以遂他隐农之愿,看来只有分开了。好在两地相去不远,晨昏相望,并不寂寞。”
“同在一起,却要分做两处归葬,这又是干嘛呢!”
“他们夫妇都不是平常的人,因而也不能以世俗的眼光去看他们,这样各遂所愿,预大哥认为很适合。”
襄子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孤想为预先生尽一点心,也没办法了。孤此来最大的一个目的就是想邀预先生到晋城去,共创一番盛业的,不意竟是如此结果。”
王飞虎道:“百世霸业,总难久常,但君侯与预大哥之间的这一段故事,一定会留传千古,万年常新……”
襄子点点头道:“是的,预先生实为千古第一义士,国士无双,只有他才配当此四字。
此刻他虽先我们而去,但千百年后,却要靠着他才会使我们也被人记起,后人追缅忠烈时,因他之故,也会提到我们的名字,由此看来,他的地位,一直在我之上。”
王飞虎道:“飞虎是个平凡的人,从来也没敢奢想能与预大哥相提并论,倒是君侯对预大哥的种种云情高义,必然与预大哥之忠义,同为流芳百世……”
襄子却摇摇头道:“孤家不敢存此奢望,孤家对预先生的敬爱之心,只有你们在场的人才能约略的明白,换了个地方即使有人听了这个故事,也不会相信的,同一时代尚且如此,何况于千百年之后呢?”
他叹了一口气,又低低地道:“不过孤家也没有什么好抱怨。孤家之所以如此做,只为尽己之心,并不期望别人知道的。”
他挥了挥手,随从的军士们牵了他的马过来。襄子解了身边的长剑,交给了王飞虎道:“剑士安葬,不可无剑,请以此剑为预先生殉葬。”
“这……是枝宝剑,而且是君侯佩用的剑。”
“只有像豫让这样的剑士,才配用如此的宝剑,至于孤家,以后再也不会与人交手论剑了。举世之间,能与豫让决斗三次而不死者,还有谁堪可言匹?”他充满了豪情说完了这番话,上马率队缓缓而行。虽然他的心情还是很沉重,但当他回头时,多少总算获得了一点安慰。因为那些跪着的河东百姓父老,仍是维持跪着的姿势,只是已把方向移向他这边,跪着送他离去。此行,他毕竟还是有所收获的。
长长的吐了口气,他把胸膛挺了挺,剑事上的决斗已经结束了,今后他仍将从事战斗,不过那不是一招一式的比斗,而是征尘蔽天,血染征衣的厮杀。他要争的,将是雄视天下的不朽霸业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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