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说着跪了下去,卫青忙扶起他来道:“翁伯,你我是神交知己,白先生跟你是生死兄弟,这点事算什么呢?你们弟兄多时不见,好好谈谈,翁伯,有件事您别多心,我本想多挽留你一下的,但解差不日可到,你们谈过了,还是早点动身出关的好,我不便留你了。”
说着起身告辞,郭解与白秋君这才细道契阔,问起郭祥近况,知他目下很得意,郭解心中十分兴奋,白秋君道:“大哥,本来该让你们父子一见,但小弟认为还是不见的好,为了掩蔽他真实的身份,小弟一直费煞苦心。”
郭解怅然良久才叹道:“是的,我倒无所谓,但你大嫂放不下心,我去劝劝她吧,兄弟,这个儿子交给你了,但愿边庭战事早日结束,将来还能见他一面。”
说完话,他握握白秋君的手,身子一晃,飘然而去,因为他不愿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给白秋君看见。
一切都如预料,郭解杀人的消息传到京师,引起朝野的震动,那些嫉恨他的权贵,多半有点把柄握在他手中,定要除之而后快,可是他们对郭解的了解颇深,知道他重义气,不忍连累家人会挺身就戮,才授意杨武,以诏迁的名义将他诳了来,再设法拔除这颗根中钉的。
可是消息傅来,郭解竟愤而杀人而且亡命关外,这一来人人都惴惴自危了,他们知道一个亡命之徒是最危险的,尤其是一个身负绝技的高手,如果惹恼了他,不顾一切地采取报复手段那就太可怕了。
何况这些人身居高位,安享厚禄,他们自然不愿意跟一个亡命之徒,且又是一个高来高去的武林好手结下深怨的,他们更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头狗变为狼时就危险了,郭解受了他们的金钱,替他们做凶手时,是一头可以供驱策的狗,现在却是一头充满了野性的狼了。
狼固然危险,但受了伤的狼就更危险,而被困入绝地的狼情急反噬时,就连最精明的猎手都要远远地回避开。
最聪明的一件事,莫过于放松罗围,让那头伤狼逃出去,这也是说,大家都应该中止对郭解的迫害了。
这些道理是卫青讲给他们听的,卫青是个世胄贵公子,本身虽有点侠气,但不会懂这些道理的,好在他有个博学多艺的幕后参赞,白秋君假了卫青的口,间接地宣传了这一番道理,却直接地保全了郭解。
郭解在关东立下了身,他的子弟门人也跟着去了,这些人在关东很快地生了根,也迅速地建下了势力,郭解行侠如故,关东大侠的盛名又很快地噪及天下,在关东他更毫无顾忌了,天高皇帝远,汉家天子的赫赫声威到不了关东,郭解的声名却遍及关东,气焰之盛,居然在天子之上。
消息传到京畿,使白秋君深以为忧,但他也无能为力了,他知道这种情势发展下去,郭氏一族的结果必然是很惨的,郭解开始第一步就走错了,以一个布衣游侠而创下这么盛大的局面是任何一个皇帝无法容忍的,何况汉武帝刘彻是个极为英明干练的皇帝。
游侠之风始自战国,至汉一代,已经尽力蕺止此风之流长,而郭解的作为却更甚于战国之纪,如果是在前秦纷乱之际,郭解可能会成为诸候相罗致的对象,但汉代大一统的江山已固,不会让这件事发展下去的。
汉代的始租刘邦也是以平民而起家,也是藉游侠之名,风云际会而有天下,郭解如果真是个有野心的人,倒也可以一为,偏偏他不是的,他是个十足的江湖人,他只知道行侠仗义,执行法外之法,一人之力不足,假弟子门人而行之,人越多,势力越大,义事也越行越多,人望越来越盛,这是遭忌的,有野心的人想利用他,无知的人崇拜他,九重宫阙的天子又怎能不防备他呢?
白秋君深思熟虑后,知道唯一可尽的心,就是保全他的儿子郭祥郭子兴了。而且也必须保全卫青,因为卫青曾经公开为郭解求情,也引起了很多敌对者的猜忌了。
北伐军已操练纯熟,边庭的战事却不理想,飞将军李广与匈奴冒顿单于苦战不胜,守边的大将军李陵被掳而降,正是卫青请缨伐胡的最好时候,于是他叫卫青上奏请求出伐?汉武帝很快地批准了,立刻整军出发。
罗东扬不甘寂寞,在大军远征前赶到京师,白秋君诚恳地嘱附了一番话,请他到关东去劝郭解,最好能遣散部属,远走避祸,罗东扬当时是一口答应了。
可是白秋君随军出发后,他把白秋君费了一夜心血写就的长函给撕了,这老头子是个真正的江湖人,一生都在江湖上闯荡,塑就了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他的人生观中,生死安危是不足为虑的,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名传不朽,其他都不足为论。
虽然他也曾厌倦江湖,在黄河岸上息隐过一段时间,但邂逅郭解后,又激发了他的雄心,郭解的成就,正是一个游侠最光辉灿烂的一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以垂年之死,也想到郭解那儿去奋发一番,他知道对郭解最有影响力的就是白秋君,所以他撕毁了那封信。
间关万里,风尘仆仆,来到关东后见到郭解,两个人自然很高兴,一个煮酒,一个置茗,畅谈别后,自然也谈起了白秋君,知道他已随军出发,郭解不胜感慨地道:“白老弟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大丈夫,他把一生所学,用在最得当的地方,献身国家,效命边庭……”
罗东扬有点不以为然地道:“郭老弟,秋君学的是这一套,你我却不是这种人,所以只好各干各的,你老弟的成就并不在秋君之下,这一路上行来,我所见所闻,把你当成了一个当世的神仙,万家的生佛。”
郭解苦笑道:“老爷子,您太过奖了,益增我的惭愧。”
罗东扬道:“翁伯,是真的,我出关之后,茶肆酒楼,只要有二个人在一起,谈起的都是你的义行,关东的县吏不敢迫索逃租之户,这都是震慑于你的威名。”
郭解长叹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关东地瘠民贫,连年荒芜,穷苦的老百姓不堪重征苛纳,有致典鬻儿女而缴抵征赋的,我看不过眼,惩诫了几个暴吏……”
罗东扬道:“岂止几个,我一路上听到的少说也有百十个,使得那些征纳的官吏们惴惴自危,征赋时陪尽笑脸,说尽好话,像是向老百姓求告一般,这都是你的功劳。”
郭解一怔道:“会有这种事吗?”
罗东扬道:“这是我亲目所见,亲耳所闻,还会假吗?”
郭解长叹道:“这一定是我的儿郎们假借我的名义所为,简直太胡闹了,我一定要严加管束。”
罗东扬道:“为什么呢?他们所为也是对的。”
郭解叹道:“老爷子,您有所不知,这件事绝不能再发展下去,当初我的目的,只是惩诫几个暴吏,藉惩纳之名额外苛索,压榨贫苦百姓的血汗,却并不是要阻扰国家的税收,这是我们对国家应尽的本份,可是儿郎们做得太过份了,居然有些刁民抗租不纳,前两天有位沈通先生登门责问我,我还向他保证没有这种事,想不到真的发生了,这叫我以后对沈通先生如何交代?”
罗东扬一怔道:“这个沈通又是什么人?”
郭解道:“是关东的一位名儒,人很正直,常常指摘我的过错,他是关东一地很受尊敬的一个读书人。”
罗东扬道:“一个迂腐书生,懂得什么呢?”
郭解道:“不,沈先生很明理,他说游侠之风,绝不可长,在乱世时法纪废弛,正义唯有靠一些江湖奇士来维持,而现在是盛平治世,当朝察察为明,老百姓就应该守法,纵或有一二败类,鱼肉良民,可以告诸有司,绝不能凭意气而杀人,侠以武犯禁,人人皆罔视法纪,是导乱之由,他每天都在东乡的大树下讲学,我也去听过几次,确是很有道理,现在到底不是先秦战国之纪了。”
罗东扬呆了一呆才道:“东乡十里墩,有一棵大槐树,粗有两人合抱,叶盖数丈方圆。”
郭解道:“对,就是那个地方,关东民风朴野不文,就靠沈先生在那儿给大家灌输一点知识,有人把那棵树称为夫子槐,就是表示对沈先生的尊敬……”
罗东扬道:“那个沈通可是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一个老头儿,穿着一件旧布长袍,持着一根枣木拐棍?”
郭解道:“对,就是他,老爷子见过他了,沈先生穷通经学,是孔孟之后的一位大儒家。”
罗东扬长叹一声,道:“翁伯,老头子做了件大错事。”
郭解惊问道:“老爷子,你得罪了沈先生?”
罗东扬道:“比这更糟,我杀了他。”
郭解吓得一跳起来,紧紧地扣住了罗东扬的手腕道:“什么,老爷子杀了他,为什么呢?”
罗东扬叹道:“我经过那里,听见他聚了一堆人在大骂你,说你是欺世盗名的恶徒,是坐地分脏的大盗,他骂别人可以,骂到你老弟,我怎么受得了,所以我一剑斩他成了两段,咳,我老头子好久没杀人了,想不到开了戒,第一次就错杀了一个好人……”
郭解脸色如土,默然片刻,才松开了手道:“娘子,准备一份祭礼,我要去祭祭沈先生。”
郭大娘子见丈夫的脸色很沉重,连忙到厨下去准备了,郭解一直没有再开口,罗东扬也不便再说什么,两人就这么默默地相对着,直到祭菜做好了,用个盒子装着,郭解道:“再带一瓶酒去。”
郭大娘子道:“为什么,你不喝酒,沈老先生也不喝酒的,你去祭他,根本用不着酒。”
郭解沉声道:“叫你准备准备,多说些什么。”
结褵三十年来,这是第一次郭解对她用这种态度说话,郭大娘子知道情况不对,但也不敢多说,灌了一瓶酒,郭解提了祭礼就出门而去,罗东扬也跟在后面,郭大娘子拉住他低声地说道:“老爷子,翁伯的情况不太对劲。”
罗东扬也沉声道:“我晓得,我会照顾他的。”
推开郭大娘子的手,匆匆地追着去了。
郭解的脚程很快,罗东扬追到十里墩的时候,他已经先到了,沈通的尸体己用芦席盖了起来,旁边围着很多人,都是默默地看着,郭解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行过三叩的大礼,献上三肴后,最后拿起那瓶酒,骨嘟嘟地一口灌下了肚子,掷碎了酒瓶,倏地拔出剑来,就往咽喉处割去,罗东扬飞步上前,却已慢了一步,眼看着剑锋掠及咽喉,忽地斜地探出一拐,击落了郭解手中的剑。
郭解的咽喉处划出一道血痕,抬头惊视,击落他手中长剑的却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子,不由惊问道:“老婆婆,您为什么不让我死,您是谁?”
老婆子拄拐平静地道:“老身沈刘氏,沈通是我的儿子,那些都不谈了,老身年轻时,曾经被人称为刘红娘。”
罗东扬失声惊道:“什么,前辈是名满四海的女侠,女飞卫刘红娘,前辈依然健在人间。”
刘红娘看了他一眼,道:“不错,老身痴长一百二十二岁,倒还没有死,阁下能叫出老身昔年的名号,想必是道中人。”
罗东扬恭身道:“再晚罗东扬。”
刘红娘讶声道:“喔!原来是佝偻剑客!幸会!幸会!”
罗东扬道:“前辈名噪江湖,再晚刚出道,适才见前辈身手,竟是老当益壮。”
刘红娘淡淡地道:“没什么,老身不过是靠着昔年一点武功,才比别人活得久一点,郭解你……”
郭解没想到这个老婆婆,竟是江湖前辈,而且又是大儒沈通的母亲,一时惊呆了,听见喝声后忙道:“弟子在。”
刘红娘一笑道:“你与我毫无渊源,不必自称弟子,江湖无辈,你也不必客气,我只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救你?”
郭解道:“弟子愚昧,弟子不知。”
刘红娘道:“很简单,我既是江湖中人,就得照江湖规矩行事,谁杀死我的儿子,我找谁报仇,我儿子是你杀的吗?”
郭解道:“是。”
罗东扬却道:“不是。”
刘红娘道:“这就奇怪了,两张口中说两种话。”
罗东扬抢着道:“人是再晚杀的,郭老弟是代我领罪。”
郭解却道:“罗老爷子甫自京师来,不知沈先生之为人,爱我情切,才出手杀死沈先生,所以其咎应在弟子。”
刘红娘哦了一声道:“罗大侠,小儿有什么地方冒犯了郭大侠士呢?”
罗东扬道:“再晚途经此地,听见令郎在骂郭老弟是欺世盗名的凶徒,是坐地分脏的盗魁呀。”
刘红娘道:“有这回事吗?”
罗东扬低头不言,刘红娘道:“说!你敢杀人,难道就不敢说话了,我儿子说的话是否正确?”
罗东扬道:“再晚与郭老弟相知十数年,这两点再晚敢保证绝无其事,郭老弟守身如玉怎会……”
刘红娘道:“可是他在关东造成这么大的势力又凭什么呢?他一大家人是靠着什么维生的呢?”
郭解道:“弟子不事生产,却未妄取一份非义之财,弟子生计所需,全靠拙荆耕织以赡。”
刘红娘道:“你门庭若市,一挥千金,靠令夫人耕织所得够吗?”
郭解道:“弟子不否认曾取不义之财,但都用在正当的地方,弟子过手的钱财盈千上万,却没有一文是用在自己身上的,沈先生所责容或有据,但弟子却问心无愧。”
刘红娘沉声道:“好!我相信你的话,跪下。”
郭解跪了下去,刘红娘道:“我要打你。”
郭解道:“弟子愿领受责。”
刘红娘训斥的道:“我打你就为的是这一点,你问心无愧,为什么却要把有用之身,虚掷在这件无聊的事情上。”
郭解道:“弟子对沈先生之死,实难辞其咎。”
话才说到这里,刘红娘一拐打下去,把郭解打得一个踉跄前跌,口中喷血,厉声道:“你再说一句,我就活活打死你,我问你,我儿子的死,凭什么要你负责?”
郭解道:“沈先生日前曾以大义相责……”
刘红娘道:“不讲那些,我问你的是今天,杀人的不是你,凭什么要你来一死相偿,你是笑我老婆子教子无方?”
郭解忙道:“弟子不敢,罗老爷子不知沈先生的为人,爱护弟子情切才出手的,但弟子实难辞其咎。”
刘红娘冷笑道:“你做了什么该死的事情吗?”
郭解道:“弟子自问内心无愧于天,无怍于人,但沈先生所责之言,自然有他的看法。”
刘红娘道:“他的看法是一定对的吗?”
郭解低头无语,刘红娘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这件事没你的份,你引咎一死,置爱你者于何地,叫罗大侠何以自处,是否要他陪你一起死呢,你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居然做这种荒唐事,怎不叫我生气呢?”
郭解仍然跪着不动,刘红娘怒道:“叫你起来你听见了没有,当真你关东大侠的名头太盛把我们这些武林前辈都不放在眼里了,好呀,拾起你的剑,我们较量较量。”
郭解连忙起立道:“弟子怎敢。”
刘红娘道:“那就滚开点,让我跟罗大侠把事情解决,这里面没有你的事,不准多管闲事。”
罗东扬视死如归道:“前辈,杀人偿命,再晚一身任之。”
刘红娘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东扬道:“前辈为令郎报仇,再晚怎敢违抗。”
刘红娘道:“怎么你们这些后生小辈,一个个都变得没出息了,你们的豪情都到那儿去了呢?”
罗东扬怔了一怔才道:“前辈如要赐教,再晚候教便是。”
刘红娘这才有了点笑容道:“那还差不多,不过我不想跟你动手,只问你一句话,我儿子该不该死?”
罗东扬想想道:“以令郎平素之为人,罗某实在不该对他出手,但以他今日之行为,再晚认为他该死。”
刘红娘道:“哦,请教为什么呢?”
罗东扬道:“令郎是读书明理的人,应知言必有据,尤其是毁谤之词,不应加之于君子。”
刘红娘笑道:“对极,这个畜生我对他失望极了,我自己早年行侠江湖,难免不做过几件错事,所以我不让他学武,叫他读书明理,想不到他活到八十多岁了,竟为了一时之愤,出口伤人,郭解的为人我很清楚,如果他真有那些事实,我也不会让他在这儿立足的,不过,郭解你自己的行为还差人强意,你的门人太过份了。”
郭解道:“弟子知道,弟子疏于管教。”
刘红娘一叹道:“你的门人子弟做的事不能算错,也没有什么失德之处,只是年纪太轻,血气方刚,有时会不顾理法,那是贾祸之由,你要特别注意一下。”
郭解道:“是,弟子一定深自警惕。”
刘红娘又转向罗东扬道:“罗大侠,谢谢你。”
罗东扬惶然道:“前辈,这叫再晚怎么敢当?”
刘红娘道:“今天大侠如不出手,老身也饶不过他,大侠的剑,比老身快了一步而已,我也想打死这个畜生。”
罗东扬与郭解都为之一愕,同声道:“前辈。”
刘红娘的神色微见凄惶地道:“小儿前日回来后指斥郭大侠士,对郭侠士很不谅解,道不同不相为谋,老身也不能说他的不是,可是他今天居然不问事实,妄加诬蔑,圣贤之书,不知读到那儿去了,老身自愧教子无方。”
郭解道:“老前辈,郭某深知沈先生之为人,他不会轻易诋毁一个人的,必然是有所风闻的。”
人丛中挤出一个汉子道:“郭大侠说得对,沈先生是受了别人的煽惑,再加上前两天的印象,一时不加详察。”
郭解朝那汉子看了一眼,道:“朋友,你好像很面熟?”
那汉子道:“郭大侠不认识我了,在轵城我蒙义释一命,杀死郭小乙的就是我。”
郭解叫道:“你是杨二金?”
杨二金点点头道:“不错,是我。”
郭解道:“杨朋友怎么来了?”
杨二金顿了一顿,才道:“实不相瞒,我是报仇来的。”
郭解道:“关于杀死令兄之事,郭某在轵城就解释清楚了,也曾一命交给朋友处置。”
杨二金道:“错了,不为那件事,这次是为了另一椿仇恨。”
郭解道:“我晓得,是为了轵城守杨武。”
杨二金道:“是的,他是我的族兄。”
郭解道:“这件事我相信杨兄很清楚。”
杨二金一叹道:“我当然清楚,虽然京师中传闻是大侠杀人,但我问过那些递解的县兵,知道是我族兄对大侠多方凌辱,引起贵族中子弟的不平而杀死他的,这其中曲直虽明,但是杨武的父亲杨季主是我的族叔,他又是杨氏家族的族长,对大侠衔恨至切,尽召杨氏族人,准备大举出关来寻仇,而且是得到了朝中御史大夫公孙弘的支持。”
郭解道:“公孙弘,我跟他没有怨隙啊。”
杨二金道:“公孙大夫虽然与大侠没有私仇,却与卫大将军有隙,他认为郭大侠是卫青的死党,非除之而后快。”
郭解道:“这是从何说起呢,郭某与卫青是道义之交,但绝不会为他卖力做什么?何况他帝眷甚隆。”
杨二金道:“卫青帝眷虽隆,倒不是扳不倒他,但公孙弘顾忌大侠为卫青的后盾,所以必先除去大侠,才敢着手对付卫青,尤其是现在卫青率军北伐匈奴,趁你们无法互相照应之际,公孙弘认为这正是对付大侠的良机。”
郭解不禁默然,杨二金道:“我族叔很有点本事,居然打听得前辈女侠女飞卫刘红娘息隐此间,而刘前辈的令郎沈通先生对大侠的作为不甚满意,乃设法在沈先生面前挑动沈先生诋毁大侠,算定了大侠的子弟必会不甘大侠受辱而对沈先生不利,进而可以使刘前辈与大侠作对。”
刘红娘冷笑一声道:“令叔倒是连老婆子都算计在内了。”
杨二金道:“家叔知道前辈寿颐人瑞,而击技通神,煽动令郎成功后,叫我来看看结果,前辈高义,郭大侠的义行,使我深受感动,所以我不惜背叛族人,出来说明这件事,消除各位的误会。”
刘红娘冷笑道:“令叔太看轻我们这些人了,老婆子又岂是轻易被人煽得动的。”
杨二金道:“老夫人守义分明,与郭大侠的义薄云天节行,原不必我多事,我没有出来前你们的误会已消除了,我之所以出来,只是想告诉各位一声,这一次除了我们杨氏一族外,公孙大夫已派遣了大批的武林好手,即将对郭大侠采取行动,请大侠注意一下。”
郭解连忙一拱手道:“多谢杨兄。”
杨二金子笑一声道:“我实在很惭愧,对大侠只能尽到这点心了,请大侠自己保重吧。”
说完一拱手,回头就走,郭解默然目送,不禁深深长叹,刘红娘道:“郭解,你怎么说?”
郭解苦笑道:“弟子感到很安慰,沈先生是受了小人的蛊惑而对子弟有所误解。”
刘红娘怒哼了一声道:“这畜生还是该死,轻易听信谗言。”
郭解道:“前辈,沈先生是读书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那里能斗得这些口蜜腹剑的小人呢?何况弟子之行,在不太了解的人看来,是很难解释得清的。”
刘红娘轻轻一叹道:“郭侠土之言虽然为小儿之死洗刷了一点罪过,但仍然掩不去白璧之瑕,不过他还是该死,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仍然黑白不分。”
郭解道:“沈先生学过武功吗?”
“没有,我身受学武之痛,贻祸先夫,被仇家暗算身死,痛定思痛,决心不再让他学武。”
郭解又问道:“他可知道前辈学武?”
刘红娘吁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练武的游侠,因武而殒身,故而对游侠之行,成见极深。”
郭解叹道:“那就怪不得沈先生,他没有学过武,自然无法像前辈一样对弟子素行深入调查,以耳代目,难免不受成见之影响,何况弟子素行,在表面上看来也确有难以自辩之处,所以……”
刘红娘截口道:“不必说,以听取之言挟之以泄私愤,黑白他人,这就失去了一个读书人应有的风度。”
罗东扬插口道:“刘前辈,再晚有句不知进退之言,令郎之死,固然是他自己一时之不慎误信谗言,但归根结底,却还在前辈身上,您没听杨二金的话吗,杨季主是打听得前辈的底细故意造成此事,促使前辈与翁伯成仇。”
刘红娘道:“但他对老身之为人却没有弄清楚。”
罗东扬道:“他对郭老弟的为人也没弄清楚,郭老弟对门人虽略嫌宽纵,但是郭氏子弟受侠风薰陶,都是行为方正之士,更知道郭老弟对令郎的尊敬,纵有诬蔑之词,也不敢向舍郎计较,错的是再晚恰巧路过,被他们利用上了。”
刘红娘道:“不,罗大侠不出手,老身也放不过孽子。”
罗东扬道:“但是前辈慢了一步,责任就在再晚身上了,前辈身为出岫白云,无意再牵入世俗纠纷,愿意罢息纠纷,再晚却要向那批贼徒为令郎作个交代。”
刘红娘道:“你要去找杨季主?”
罗东扬道:“是的,此人不除,郭老弟永无宁日,我跟翁伯多年的交情,必须要替他除去这个祸患。”
郭解忙道:“老爷子,我从不以私怨而杀人。”
罗东扬道:“你是你,我是我,老头子的行动可不必受你的拘束吧,我管定了。”
郭解无可奈何地道:“老爷子一定管,我们就一起去好了,对方这次来的高手很多。”
罗东扬摇头道:“不,翁伯,你不能动,人家现在正在找你的碴,公孙弘派了京畿的高手前来,就是想造成你犯罪的事实,好借故打击你。”
郭解苦笑道:“郭某已经是个杀人的逃犯了。”
罗东扬道:“杀死杨武的事情已经替你了断,大家都知道他对你故意凌迫,为塞天下入之口,这件命案不能全怪你,在朝廷上卫青也为你抗辩过,官逼民反,如果追究罪责,是官方的不是,今上仁政而爱民,是非分明,也同意了这个说法,否则,老弟你那能逍遥关东。”
郭解叹道:“可是老爷子杀了人,帐还是记在我的头上。”
罗东扬豪笑道:“翁伯,老头子不是无名无姓的人,佝偻剑客四个字虽然久不现江湖,但我这手剑法使出来,大概总还有人记得,赖不到你头上的。”
郭解听他这么一说,涉及盛名,倒是不便多辩了,长叹一声道:“老爷子,你也为我想一想,对方如果是等闲之辈,我自然不担心,但对方既是有所为而来,显然是将郭某也算计在内,老爷子一个人应付得了吗?”
罗东扬大笑道:“老头子不会亏本的,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找上个杨季主垫垫背,这点把握还有。”
郭解道:“老爷子为了我的事去拚命,却要我置身事外,我郭某是这等人吗?”
罗东扬也无法劝阻了,因为这同样地涉及了他的名声,刘红娘道:“郭侠士的确轻举妄动不得,因为这不仅是个人的生死,还牵涉到你郭氏举族的安危,如果你手上再沾一点血腥,可能就会遭到灭族的命运。”
郭解正想开口,刘红娘又道:“郭侠士,如果信得过老身,就让老身跟罗大侠去办这档事好了。”
郭解一怔道:“前辈也要涉入纠纷!”
刘红娘怒道:“小儿之死,一半为自取,另一半则是杨氏阴谋所陷,罗东扬说得对,他们看上小儿,无非是为老婆子这身武功,老婆子怎能使他们失望。”
正说之间,忽然一条汉子满身浴血的冲了过来,正是去而复返的杨二金,他身上遍是伤痕急急道:“郭大侠,我叔叔带人去突击你的家宅去了,他怪我背祖忘义,尽集子弟在路上拦住了我,我拼命冲了出来,他知道事机已泄,来不及追我,先去攻击你的家人了。”
才说完这些话,他身子往下一倒,郭解连忙扶起他,才发现他已伤重气绝了,罗东扬大吼一声,拔剑就往来路急追而去,刘红娘也怒目喷火道:“这批贼子真是无法无天,老婆子忍无可忍,也要为他们开杀戒了。”
肩起龙头拐,也追着罗东扬身后而去,郭解却脸色沉穆地抱着杨二金的尸体,放在沈通的旁边,恭敬地叩了三个头,然后拔出剑来,在树根下刨坑,旁观的乡人忙道:“郭大侠,您快去吧,这事交给我们好了。”
郭解摇摇头道:“不,这个朋友是义士,也是为我而死的,我必须料理他的后事。”
那乡人道:“可是您的家?”
郭解苦笑道:“他们不幸跟着我行侠,就必须准备接受种种的遭遇,这是一个游侠必然的命运,头可断,血可流,义不可废。”
他的功力深厚,很快就刨好了一个坑,葬进了杨二金,又把浮土掩好,才朝诸人一拱手说道:“郭某心尽至此,此后可能没机会了,还望各位乡亲往后多照顾一下,勿令义士青冢为风雨所淹没。”
说完,他的身子像一阵风般的卷起,很快地回到他在关东立足的郭家庄,但见火舌挟着浓烟,以及一片刀光剑影,血雨横飞,来人太狠了,不仅杀人,而且还放火,郭解一咬牙,仗剑冲入了战圈。
来侵犯的这批人确是准备得很充份,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武林高手,郭氏子弟虽然骁勇,但在这批有经验的武林好手之前,似乎就差得多了,地下倒的、死的、伤的,差不多全是郭氏的子弟,郭解看了不觉一阵心痛。
这些年轻人的血,都是为着他一个人而流的,也许在他们本身的看法中是为了郭氏一族的尊荣,但这一切都是他郭解所招来的,郭家的盛名以及郭氏的灾难。
因此生性谦和的郭解,第一次被怒火冲蔽了理智,激发了他胸中压制已久的江湖男儿的野性也可以说是豪情,血债血还,以命来偿命,杀!
郭解从没有这样凶猛过,他的剑如同一阵风,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卷过的地方就是一片血雨,一片惨叫!
于是,场中的尸体增多了,杨家的子弟们一个个地倒下去,跟郭家的子弟们并死在一起,血流在一起。
罗东扬的白发翻飞,沈老夫人的龙头拐飞舞,他们两人都被几个好手缠住,那是公孙弘以重金礼聘而来的真正好手,这批人是用来对付郭解的,却没有想到平空杀出两个好手,而且比郭解来得早了一步,因此他们无法执行原来的任务,听任郭解一头扑入羊群的怒虎,恣意地杀着。
当战事渐告尾声时,对方只剩下五个人了,四个从京畿来的高手,一个杨氏的族长
杨季主。
被复仇的怒火薰昏了的老人,眼看着自己的子弟一个个地倒下来,只剩下他一个萧萧白发的老人时,他知道复仇的希望已经幻灭了,杨家的人都倒了下去,郭家的人还有一半活着的,而最大的仇人郭解更是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