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君与窈娘回到她的香闺时,这个门他是熟悉的,因为他以前也来过一次,那是来避风雪,只瑟缩在门楼的角落里,而且很快就离开了,今天重临此门时,他不禁有点踟蹰,但是窈娘拉着他的手,硬把他拉了进去。
这是一个缱绻而缠绵的夜晚,白秋君不但有了栖身的地方,还拥着一个温柔而多情的女人。
一度缱绻后,窈娘用丝绢沾了几朵腥红,郑重地收藏了起来,当然这个举措有点傻,但她把绢巾放入箱子时,忍不住哭了起来,几年的市笑生涯,为了保护这一点贞操,她不知经过了多少的困难,受尽了多少委屈。
尚沉浸在温柔回忆中的白秋君被那轻微的啜泣声惊醒了过来,连忙掀被而起,拖着鞋子来到她身后问道:“窈娘!你是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
窈娘擦干了眼泪,强自镇定了下来,回眸一笑道:“没有,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一点不舒服就哭了。”
白秋君道:“那是为什么呢?”
窃娘笑笑道:“没有什么,我是太高兴了,人在高兴的时候,一样也会哭的,我是在庆幸此身总算有了归宿。”
白秋君看看她的脸道:“窈娘,别骗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一个人的高兴与忧愁总还看得出来的。”
窈娘嫣然一笑道:“你看我脸上有忧色吗?”
白秋君不禁惶惑了,她的脸上的确找不到忧色,但刚才的忍声吞泣,又的确不是假的。
她刚才站在箱子前面,莫不是箱里有什么令她感怀身世的东西引起了她的忧伤,一半为了好奇,一半也想了解她为了什么,白秋君也轻轻地揭开了箱子,终于看见了那一方绢巾,也看见了上面新染的贞红。
白秋君深深地被感动,忍不住拥着她的柔肩,轻轻吻着她的脸,喃喃地道:“窈娘!我的窈娘!你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还怕我不相信你的坚贞吗?”
窈娘摇摇头道:“不!我知道你相信我,否则你当时就会验看了,正因你没有要求我,才使我感觉有点傻,守护了多年的贞节,似乎不如想象中重要。”
白秋君呆呆一叹道:“窈娘,你错了,我非常关切,也非常重视,可是我不会对你要求的,因为我相信你,何况我重视的不是这些外表的形式,而是一个人的内心,真正的贞操,不是这些外表的证据,而是在内的感情,你已经把—份完整无缺感情给了我,我认为已经足够了。”
窈娘道:“对我来说,那是不够的。”
白秋君一笑道:“窈娘,那你还得学学,才能做一个游侠的妻子,虽然我禀承父训,不再以游侠为业,但我是一个游侠的儿子,我的思想,我的行为,仍是属于游侠的。”
窈娘顿了一顿,才问道:“那怎么样才算是游侠呢?”
白秋君道:“行事唯仁唯义,待人唯患唯信,处事唯诚唯正。像今天罗老伯,只初次见面,不问我的底细,就把你托付给我;像我今天杀死孙大为,并不因为他欺负我的妻子,而是因为他欺凌一个弱女子。父训虽严,到时候我忍不住仍是要拔剑而起,因为在本质上我还是个游侠,在我的身体里,流着游侠的血,那是改换不了的。”
窈娘又问道:“我要怎么样才能做一个游侠的妻子呢?”
白秋君笑道:“很简单!信任我,不管我做了些什么,你都要绝对地信任我,认为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窈娘笑道:“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
白秋君抚慰道:“那你就不该为这件事而耿耿于怀了。”
说着指指那方绢巾又道:“罗老伯告诉我你一直守身如玉,那已经够了。我相信他的话,一个游侠的心目之中,是没有怀疑的。”
窈娘低下头道:“我知道,所以没有呈验给你看,只是偷偷地藏起来,自己留作纪念而已。
白秋君道:“还有一点,你必须习惯寂寞,习惯自己照顾自己,一个游侠往往是身不由己的,也许一出门就数年不归,也许在回家的路上,我为了一件该做的事,杀了人闯了祸,必须远走他方,抛下你不管了。假如我们不是夫妇,我答应照顾你,拼将万难,不辞一死,我也会把你送到家的。但你是我的妻子,我就不管了。”
窈娘怔了一怔,道:“你又打算继承父业,游侠以终了?”
白秋君道:“是的!我今天杀了人,不是一个普通人,是郭解的外甥,他不会放过我的,也许一辈子都会有人跟我纠缠不清,我逼得要走这条路。”
窈娘道:“郭解也是闻名的游侠,他知道他外甥是自己找死,不应该来找你寻仇。”
白秋君一叹道:“是的,但我怀疑他是否真正够一个游侠的标准,否则他的外甥就不会如此跋扈了,他早就应该自己杀了孙大为,游侠的本分是除暴安良,不是依仗武力,鱼肉乡里,横行市井,欺凌良善。”
窈娘不禁默然。
白秋君忽又笑道:“窈娘!一个游侠的生命中是只有今天没有明天。趁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多相聚一下吧!因为我不一定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窈娘由他抱起重回床榻上,当两个人再度拥抱在一起时,她忽然道:“秋君!你说过游侠必须是一诺千金的,那你白天答应我们的事,也不能更改了。”
白秋君道:“是的!假如我答应过的,我就绝不更改。”
窈娘回说道:“你答应我与罗老爷子,说要回去闭门读书的。”
白秋君呆了一呆才说道:“不错!我是答应过,但环境不允许我那样了,从我杀死孙大为的那一刻开始。”
窈娘道:“一个游侠的承诺,会受环境的影响而变吗?”
白秋君语为之塞,良久良久才道:“窈娘!你要我如何?”
“实践你的诺言,回家读书去。”
“可是郭解不会放过我的!到时我难道束手听任别人来杀死我吗?窈娘!你要想得现实一点。”
窈娘道:“郭伯翁颇有侠名,也许不是那种不可理喻的人,他来找你时,我去跟他评理,假如他不讲理,你可以自卫,但我不希望你继续去行凶杀人。”
白秋君苦笑道:“窈娘!你把我看成嗜杀如虎的凶手了,一个游侠的杀人,往往是不得已,像今天。”
窈娘道:“今天的事,凡是一个热血男儿都会忍不下去的,并不一定要具有游侠身份,才有资格打抱不平,秋君!我尊敬行侠仗义的豪杰,并不赞同杀人,因此我希望你今后还是遵照你先人的训示,规规矩矩地读书以求出头,不要心心念念只想行侠了,行侠非不可为,但不可为业,遇事不避,却不必去找机会行侠,你肯答应吗?”
白秋君一叹道:“当然答应,只要郭解不来找我,我绝不会故意去找他的,我并不是想藉行侠扬名,今天我杀了孙大为,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喜欢杀人,杀了孙大为之后,我的心里一直不舒服。”
窈娘满足地笑了,笑里也有点凄凉,轻叹一声道:“我要求你的就是如此,杀人是一件很疯狂的事,一开始或许会感到不安,但久而久之,杀的人多了,感觉就麻木了,慢慢会视杀人为乐事,变成个嗜杀的狂人了,最后就会杀自己,我已经深深受这个惨痛的教训,所以才……”
白秋君一怔道:“窈娘!你!”
窈娘苦笑一声道:“我没有杀过人,我的父亲、我的长兄却是在这种方式下杀死自己的,我的本姓田……”
白秋君一惊道:“你是田氏的后人?”
窈娘惨然道:“是的!我的父亲是闻名的游侠田仲,我的长兄便是朝野闻名的煞星田烈,他们的一生中,虽然以行侠为名,却是以杀人为乐事,所以他们最后也不免为人所杀,他们虽然死了,但仇家却不肯放松我们,一家老弱十余口,就逃出了我一个人,只落得市笑为生,这都是行侠的后果,你陷溺还浅,所以我希望你及早收手。”
白秋君呆了道:“真想不到你是田氏的后人?”
窈娘苦笑道:“我出身在任侠之家,自然也认得出人,我早知道罗老爷子是佝偻剑客,却尊敬他能急流勇退,所以我才以父事之。秋君!你说得对,一个游侠的后人,就是注定了命运要做游侠的,所以我嫁了你,但我总希望能改变一下我们的命运,使我们的将来不那么悲惨。”
白秋君激动地抱紧她道:“窃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先父之所以训诫我不行侠,也是为了同样的原因。”
才说到这儿,那个小丫头杏儿已急急地来敲门道:“娘子!不好了,孙家的人打上门来了!”
白秋君苦笑道:“你看!麻烦已经找来了。”
窈娘却沉着地问杏儿道:“是孙家的人还是郭家的人?”
杏儿急道:“孙家的人也就是郭家的人,他们还分吗?有十几个,都拿着凶器,说要为孙公子报仇!”
白秋君披衣坐起,窈娘再问杏儿道:“郭伯翁来了没有?”
杏儿道:“那倒没有,郭老爷在,他们不敢如此张狂的。”
窈娘道:“不去理他们,把门关紧就是了。”
杏儿以带哭的声音道:“他们说,不开门就要放火了!”
白秋君愤然道:“这还成什么话,我找他们去。”
这时外面人声鼎沸,高声叫骂,有几束火炬已丢了进来,白秋君很快地穿好衣服,提了剑下楼,首先把火扑灭了,窈娘跟着追出来:“秋君!这些人只是一群无赖的暴徒,并没有多少实学,你不必跟他们—般见识。”
白秋君道:“在艳阳楼的那几个年轻人,剑技都很有根底。”
窈娘道:“不错!那几个是郭解的弟子,正因为他们懂得剑法,看出你与老爷子的出手凌厉,才知难而退,因此他们也一定不会再来送死,至于这些人,很可能是孙夫人唆使前来的市井无赖,你又何必去跟他们赌狠呢?”
白秋君傲然道:“连真正的剑手我尚且不惧,难道还会怕这些泥足的市井无赖吗?”
窈娘一叹道:“秋君!我这是经验谈,宁获怨于君子,不开罪于小人,这种人最可怕,他们吃了亏之后,不会明刀明剑跟你决斗,却会使用各种暗算的手段报复,我的父兄一世英雄,最后都受害于小人之手!”
白秋君一笑道:“窈娘!你放心好了,对这些人的了解我比你清楚,因为他们是小人,没有游侠慷慨赴死的决心,所以他们也最怕死,我有办法制服他们的!”
说着打开了门闩,外面涌集了十几人立刻鼓噪了上来,内中有人喊叫道:“就是这小子,宰了他给孙大哥报仇!”
白秋君沉声道:“很好!人是我杀的,对各位的义气我很佩服,所以站出来,成全各位的义举,是谁要报仇?”
那人叫道:“我们都要报仇!”
白秋君脸色一沉道:“这是郭伯翁的地盘,你们这种行为,不怕给他丢人吗?我不辞一死,但你们如果靠群殴杀了我,郭伯翁也未必会饶了你们,除非他不想混了。”
这几句话倒是颇有镇慑作用,那群人都静了下来。
白秋君道:“要报仇一个个地来,凭真功夫,真本事,杀了我也没话说,如果你们想倚仗人多,不讲江湖规矩乱来,我也一定不怕,凭我的技艺,自卫的本事还是有的,打不过我可以逃,我要逃的时候,你们谁也追不上。”
口中说着话,双脚一蹬,身子已拔上了两丈来高的一棵大杨树的横枝上,那根横枝粗不盈寸,白秋君的身子站在上面,横枝一动都不动,连枝上的积雪都完好如故。
白秋君在枝上冷笑道:“有我这身轻功,脱身应该没问题,你们如果杀不了我,就得提防我来报复了。”
这一身美妙的轻功果然镇住了群小,他们都不作声了,其中一人不甘心地道:“跑得了你,可跑不了那女人!”
白秋君厉叱一声道:“住口!你说这种话就不像个男子汉,但是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因为你不是一个剑手,对一个不是剑手的敌人,我也会采用另一种手段,只要窈娘伤了一根头发,我一定采取最严厉的报复手段,不但屠绝你们每一个人,连你们的家人也一个不留,像这棵树—样!”
说着他脚尖轻点,在树上转了一个圈,手中长剑轻挥,立刻斩断了一大片树枝,眨眼之间,一棵横覆数丈的大白杨树,就剩下撑天的几根枯枝,白秋君最后一挥,剑气所及,将那几根枯枝也扫落了下来。
然后他傲然笑道:“除非你们整天聚结在一起,把你们家的人也聚到一起别分开,否则我利用黑夜到府上去拜访一下,第二天就得要孙家来替你们收尸了。”
群小为他的身手所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白秋君一笑道:“为朋友尽义是侠士本份,但要看看那个朋友值不值得,孙大为其行当诛,让他活着横行乡里,已是你们轵城之耻,你们还想为他报仇,则更应该感到惭愧!何况郭伯翁是他的舅舅,要拼命报仇也轮不到你们,今天你们来替他报仇,异日你们全家遭杀之日,孙家的人是否也会出面替你们报仇呢?谁有这个信心的就站出来!”
群小面面相觑,没人敢挺身而出,白秋君指着那个讲话最多的少年道:“朋友!刚才你最起劲,请出来指教!”
那人的脸都吓白了,连忙道:“朋友!我们也不是来替孙大为报仇的,我们都是郭爷的手下,孙夫人把孙大为尸体放在郭爷的门口不收殓,说郭爷名满天下,他的外甥叫人杀了,居然没人敢出头,我们听了不是味儿,才来找朋友一决,现在看了朋友这种身手,我们自知不敌,还是等郭爷回来再解决吧!对不起?打扰了你的安息。”
说着招呼同伴,正待退去,白秋君却喝止道:“且慢!”
那人苍白了脸道:“你还要怎么样?”
白秋君道:“河岸罗老爷子那儿,是否有人去打扰了?”
那人苦笑道:“到今天我们才知道他老人家就是名满江湖的佝偻剑客,谁还敢去惹他老人家!”
白秋君冷笑道:“那你们是认为我好欺负了?”
那人低头不敢回答,白秋君走前几步,那入吓得连连后退,白秋君笑道:“你放心,我不杀你,但要问你几句话,郭伯翁上那儿去了?”
那人道:“郭伯翁应朋友之邀到河东去了。”
“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可不知道,总在这一两天吧。”
白秋君道:“好!从明天开始,我到河东路上去等他,跟他把这问题解决,但不许你们再来骚扰了。”
那人连忙道:“朋友放心,今天在酒楼上那几个人是郭爷的亲信,武功也比我们高,他们一定知道你朋友的厉害,自己不敢前来,却支使我们来送死,幸亏朋友你明白事理,不跟我们一般见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做傻瓜了。”
白秋君这才微微一笑道:“好!各位请吧!窈娘从今天开始已是我的妻子,以后不应召陪酒了,麻烦各位转告一声,再要有人在附近探头探脑,我的剑可不认人的。”
那人连忙道:“不会了!在艳阳楼的事早已传遍全城,再也没有人敢来送死了。”
于是带着他那班伙伴,一个个狼狈而去,白秋君含笑回到屋中,窈娘迎着他笑道:“秋君!还是你行,轻而易举就把事情解决了,我还以为最少要伤几个人。”
白秋君道:“假如我一出去就跟他们动上了手,伤人是免不了的,这帮家伙我见多了,好斗逞勇,却又胆小如鼠,示之以技,屈之以威,他们自动会退缩的,其实我要杀死他们并不困难,但我不想杀人,就不妨把他们抬高一点,表示怕他们一起上,给他们也留点面子,不伤他们的自尊,也不会结怨太深,省了许多麻烦。”
窈娘深深一叹道:“是的!当年我的父兄如果能像你这样,遭遇就不会那么惨了,秋君你明天真要去等郭解吗?”
“是的!不跟他把问题解决,我们就脱不了身。”
“等他来找我们好了,何必要去找他呢?”
白秋君一叹道:“如果他来找我们,一定会先找上罗老伯,罗老伯年事已高,剑艺也荒疏多年,也许会不是郭解的对手,我不忍心他的一世英名毁在这儿。”
窈娘道:“你能胜过郭解吗?”
白秋君道:“我不考虑这个问题。”
窈娘默然片刻才道:“是的!罗老爷子照顾了我多年,现在我已经嫁人于归,不该再去烦他老人家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白秋君忙道:“不!你不能去,明天你到河边上去绊住罗老伯,别让他上这儿来,如果他知道我去等郭解,一定也会赶来凑热闹的,我实在不希望他参加。”
窈娘道:“他见我一个人去,一定会问起你的。”
白秋君笑道:“你就说我留在家里温习剑法,准备跟郭解一决,他就会谅解,就不会来找我了。”
窃娘想想又道:“可是你不认得郭解。”
白秋君道:“不需认得,他的人知道我要在路上等他,一定会先去通知他的,他会认得我。”
两人默然回到屋里,谁也没有再睡的兴致了,就这样对坐到天明,小丫头杏儿送上早点,他们默然用过。
白秋君道:“我们分头出发吧!我会在日落前回家,假如你看不见我回家,就知道该上那儿去找我了。”
窈娘沉重地道:“我晓得!我不会为你穿孝的,也不会把你的骸骨运回家乡去,我会穿着一身彩衣去见婆婆,告诉她我是你在外面娶的媳妇,也告诉她你在外面找到一份好差使。
我会奉养老人家尽了天年,再来起运你的骸骨归里,这是我的责任,我会知道的。”
白秋君长长一揖道:“窃娘!我谢谢你了。”
两人对视一眼,白秋君怀着剑,跨开大步走了,在东边的路上,他找到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坐候没多久,果见一骑飞驰而过,骑上的人是昨晚说话最多的那个家伙。
白秋君知道他是通风报信去了,遂耐心地等候着,过了个把时辰,只见来路上有一个瘦削而矮小的中年人,肩头负了一个包袱,步行而来。
白秋君因为一直在等着郭解,挡在路中间,那瘦小的中年人也走在路中间,两人走到面对面时,白秋君仍然没让开,那中年人望了他一眼,终于自动地侧身由他的旁边滑过,白秋君见他身边也佩着一口剑,忍不住道:“兄台!等一下,你是郭伯翁家的人吗?”
中年人嗯了一声,立定脚步道:“朋友,不知有何指教?”
白秋君道:“我要找他,他来了没有?”
中年人微微一愕道:“朋友找他有什么事?”
白秋君道:“找他厮杀!”
中年人又是一愕道:“阁下与他有什么仇恨吗?”
白秋君道:“过去没有,仇在昨天结下的。”
中年人奇道:“郭解昨天不在轵城,怎会与阁下结仇?”
白秋君道:“我在昨天杀死了他的外甥。”
中年人一怔道:“为了什么?”
白秋君道:“我没时间说这些,他来了没有?”
那中年人想了一想道:“没有!他还有事,两三天之内不会回来,你先回去吧,他回来后,弄清了事情的始末经过,自然会去找你的,你在这儿等不到他的。”
白秋君道:“为什么?难道他不从这条路回来。”
中年人道:“他一定从这条路回来,但是他非常怕麻烦的,因此他常常用很秘密的方法回来,不惊动任何一个人。”
白秋君顿了一顿才道:“阁下跟郭解很熟吗?”
中年人笑道:“很熟,我是他最知己的人,对他的一切最清楚,因此才知道他的行踪。”
白秋君道:“我想请教一下,他为人如何?”
中年人一笑道:“这个问题你问任何一人,都会有答覆,有好的也有坏的,唯独问到我却无以为告。”
“为什么?你不是他最亲近的人吗?”
“正因为我跟他太亲近了,才无以为告,我说他好,你未必相信,我如说他坏,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事实来,他为人行事,都是凭着本心,好与坏要看别人的看法了。”
白秋君道:“我听说过他急人之急,颇有侠名,但是他的子弟横行乡里,他却不闻不问不加管教。”
中年人神色微动道:“这一点我敢担保他不知道,因为从没有人告诉他,否则他一定会严加管束的!”
白秋君冷笑道:“轵城内人人皆知,他怎么会不知道?”
中年人苦笑道:“我敢担保他不知道,因为上门的人都是有求于他的,绝不会在他面前说他子弟的坏话,至于被你杀死的那个孙大为,是有点骄纵。”
白秋君冷笑道:“岂仅是骄纵而已。”
中年人道:“他从小丧母,由他姐姐抚养长大的,他姐姐又只有一个独子,因此他虽然知道孙大为行事略有不端,却也不忍深责,那知道就此害了他,不过阁下放心好了,如果孙大为的行为有取死之道,他绝不会护短的,对于郭解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我敢保证,他的是非最明。”
白秋君道:“但愿如此,那我也不等他了,麻烦你转告他一声,就说孙大为是我杀的,我住在西城窈娘的家里等他,叫他不必去找不相干的人。”
中年人拱拱手道:“他会的!他一定会来,假如孙大为该死,他会来道歉,假如阁下杀得不当,他也会有一番交代,郭解是个是非恩怨分明的汉子,一定会有交代的。”
说着他转过身来,白秋君在路上呆了半天,才想起忘记问那中年人的姓名了,但这时那人已走远了,他也只得转身回到城里,由于时间尚早,他一迳走到河边上。
由于罗东扬在城里揭露了身份,跟一个小伙子共同杀死了郭伯翁的外甥孙大为,消息传开,大家都避得远远的,只有那一条船孤零零地泊在岸边。
他跨上船去,但见罗东扬正在舱中,面前放着一罐酒,一碗热腾腾的肉汤,窈娘则跪在一边,替他将切得薄薄的肉片放进汤里煮熟,见他进来,窃娘不禁一怔。
罗东扬笑道:“小子!听说你在练剑,老头子就不便打扰了,你们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剑是要靠平日的勤练,一两天加紧能有什么用?”
白秋君笑道:“小侄如有老伯这种火候,自然就无须勤练了,可是小侄的技艺还疏浅得很。”
罗东扬笑道:“那也不尽然,剑事半在天赋,半在传授,那天我看你出手,就知道你的火候已够了,所欠缺的只是经验,来!趁着这好酒热汤大肥肉,我们吃个酒足饭饱后,到岸上去切磋几手,保证比你一个人练十年还强。”
白秋君坐了下来,道:“不急在一时,那太惊世骇俗了吧。”
罗东扬笑道:“我们宰了孙大为后,就等于是向郭解公开下了战书,城里城外的人都知道了,好像我身上带了瘟病似的,一个个全躲开了,惟恐招祸上身,你放心好了,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小子!昨天晚上你们家里一定很热闹吧?”
白秋君望望窈娘,她也微微色变道:“我没说,老爷子!你怎么知道的?”
罗东扬哈哈一笑道:“老头子虽然不闯江湖了,耳目还是灵通的,收了一个不记名的徒弟,传了他几手功夫,就让他替我探探消息,昨夜王二混到你们家搅闹时,他急急地来告诉我,可是我一听去的那些料都不成气候,相信你一定应付得了的,所以也没赶了去。”
白秋君低下头,窈娘道:“正因为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没敢惊动老爷子,好在秋君应付得法,没伤人就对付过去了。”
罗东扬大笑道:“我全晓得,小子,你很有办法,几手回风斩把他们都镇住了,这一手很聪明,这些人武功虽差,仇心却很重,如果你伤了他们,他们就一辈子缠你,阴魂不散,扰得你永远不安。
我对他们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杀,杀得一个不留,心惊胆寒,不敢再来找你。一个就是躲,远远地避开他们,这些年我老头子隐姓埋名,就是杀腻了人,已经无法摆脱这些小人,只好躲了起来。
没想到你初现身手,就学会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比我老头子强多了,窈娘,我给你找的这小子不错吧?将来你们一定不会像我老头子这么落魄,连本名都不敢使用。”
窈娘低头道:“我想等这件事了之后,还是叫他回去读书,不要把游侠当作事业。”
罗东扬道:“对!游侠的结果没一个是善终的,我老头子收手已经太迟了,你们还来得及,依我说,你们干脆就此回家算了,这件事交给我老头子挑起来。”
白秋君连忙截阻道:“那不行!小侄说什么也不能置身事外,何况人是小侄杀死的,那有让老伯来顶的道理。”
罗东扬一叹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因为你是白雄起的儿子,怎么样,你等到郭解没有?”
白秋君又是一怔,罗东扬道:“别瞒我,昨天晚上的事我全知道,你说的话自然也会传到我耳朵里的。”
白秋君只得道:“没有!他要两三天才回来。”
罗东扬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等到他的,郭伯翁是个成名的游侠,听说这件事有我凑在里面,一定会先来找到我再跟你解决的,所以我老头子不跟着去凑热闹,让你一个人喝冷风去。
小子,要找郭解,还是在我这儿等着,等他公开下了战书,咱们爷儿俩会他一会,还有你怎么知道他两三天才回来,据我所知,王二混已经骑了马去找他了,孙大为是他唯一的外甥,他得信后会立刻赶回来的。”
白秋君道:“我碰到他一个亲信的手足……”
罗东扬道:“郭解虽有一大批子弟门人,却没有一个亲信的,他的行事一向独来独往,谁也不会知道他的行踪。”
白秋君道:“是那个人自己说的,他身上也带着剑,听他的口气,似乎与郭解的关系很密切。”
罗东扬道:“没这么个人,他叫什么名字?”
“小侄忘了问他,却谈了很久。”
“谈些什么?”
“关于郭解的为人,以及对孙大为之死的看法。”
“他怎么说的呢?”
“对郭解的为人他不作置评,对孙大为之死他说了一些,也没有偏袒,他说郭解回来后会调查清楚再作处置。”
罗东扬笑道:“这倒奇怪了,郭解的风评只有两种,一种是把他捧上天,一种是把他贬得一文不值,从来就没有人对他不作置评的,何况又是他的亲信,尤其是对于孙大为的行为除了郭解自己,谁也不敢说他该死,因为郭解的姐姐就只这一个孩子,而郭解……”
白秋君道:“他说了,郭解自幼丧母,靠那个姐姐呵护成人,因此对孙大为,他略为放纵一点,但绝不会是非不明,他还说如果孙大为确实该死,郭解会来向我们道歉,他叫我回来等着……”
罗东扬一笑道:“这个人口气可真大,似乎就代表郭解,但郭解的为人行事是无人可作代表的,他什么长相?”
“四十上下年纪,矮个子,黑脸膛,两眼显得很有精神,说话很温文有层次,穿着很朴素……”
“走路还是骑马?”
“步行的!肩头背一个包袱。”
罗东扬大笑道:“他就是郭解,你当面错过了。”
白秋君猛然一怔,道:“他会是郭解?郭解会是这个样子?”
罗东扬大笑道:“郭伯翁名满四海,却没有多少人认得他,因为他其貌不扬,就像个庄稼汉子,一般人心目中的游侠都是身材轩昂,怒马鲜衣,腰跨长剑,连我老头子当年行侠时也不例外,但只有郭解一人例外,他毫无特征,而且从不骑马,到那儿都是一双腿。”
白秋君愕道:“真想不到郭伯翁会是这个样子?”
罗东扬笑道:“别说你想不到,连我都想不到,没认识他之前,他一连坐过我四次船,我都不知道他就是郭解,但是你看他身材矮小,他技击通神,一枝剑有鬼神莫测之机,我老头子还不敢说一定能胜得了他。”
白秋君道:“他为什么当我的面不承认呢?我已明白地告诉他,我杀死了孙大为,要找他一决。”
罗东扬道:“他当时有什么表现吗?”
白秋君道:“没有,听说孙大为死讯后,他也毫无激动之状。”
罗东扬皱眉道:“这个人已经到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境界了,这样的一个剑手是很危险的敌人,以他对乃姐的感恩之情,听说了外甥被杀,面对着杀甥的凶手,居然能无动于衷,这个人太厉害了。”
白秋君想了一下道:“小侄的想法不同。”
罗东扬道:“你有什么想法?”
白秋君道:“小侄想他说的是真话,他真是个是非分明的人,要回去弄清楚孙大为被杀的真相后,再作区处。”
罗东扬道:“我不信,他是游侠,不是圣人,游侠所争的是一口气,虽然也讲理,但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杀死了他的外甥,他要能忍下去,以后就不能混了。”
白秋君的看法也有点动摇了,他是游侠世家出身,对游侠性格很了解,名对游侠是重于生命的,尤其是罗东扬已经亮出了佝偻剑客的身份,假如郭解就此罢了,外人一定会以为他畏惧佝偻剑客的盛名,这是任何一个游侠不能接受的,沉默片刻后,他才道:“郭解已经回来了,大概很快就会找小侄去了!窈娘,我们回去吧。”
罗东扬道:“急什么,他要来,也一定是找我。”
白秋君道:“不!小侄跟他相约在窈娘的家中,他也答应了等郭解回来后到那儿去找小侄。”
罗东扬道:“好!那我们一起上那儿去等他。”
白秋君道:“老伯!小侄是一个人约他的。”
罗东扬笑道:“小子,我老头子不把你赶回家去,你还想把我老头子踢出事外不成,走吧,别等我拿棒子揍你。”
白秋君无可奈何,窈娘朝他作了个手势,叫他不必固执了,小俩口儿只好跟在罗东扬身后上岸。
来到窈娘的家中,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罗东扬很沉得住气,叫杏儿上街去又买了许多酒肉,叫窈娘整治出来,接着他们大吃大喝,过了一个平静的白天。
到了晚上,白秋君口渴思饮,窈娘在他身边睡熟,他只得自己起来,忽听得院中有呼呼的声音,连忙贴着窗纸一看,但见罗东扬在院子里练剑,他佝偻着身子,一剑剑地推出去,发招十分缓慢,但劲厉的剑气却把丈许远处墙头的积雪震得漫天乱舞,呼呼的声响就是由此发出来的。
白秋君心头暗惊,没想到这位世伯的剑艺已精湛如此,因而聚精会神地看着,罗东扬练了一下,忽而挺剑对一棵树上刺去,身子也跟着拔空而上。
剑尖快指到树梢上时,又见一条人影凌空翻出墙外,同时还有人轻笑道:“罗翁真是藏晦不露,翁伯失敬了。”
看那身影,分明是日间所见的中年人,只听罗东扬厉声喝道:“郭解!你不要跑,是汉子就停下来较量一下。”
叫着飞身追了出去,白秋君不敢怠慢,匆匆披上衣服,取了剑,也紧追出去。虽然在黑夜,但满地皑皑白雪,可以看得很清楚,郭解在前面去若飘风,罗东扬在后面追得也像一阵风,白秋君的身法也算快,但快不过两阵风。
眼看着两条影子越去越远,他史心急了,拚了命追上去,来到河边上,却见郭解—迳踏着浮冰,去向河中,罗东扬不考虑也追了上去,终于接近了。
当白秋君追到河边上,罗东扬与郭解已动上了手,他唯恐有失,连忙挺剑想追过去,罗东扬却摆摆手道:“秋君,别过来,由老头子一个人斗他。”
郭解也摆手道:“小朋友,你别急着上来,等我向罗老前辈讨教后,还有问题要跟你解决呢。”
罗东扬大叫道:“请你别管那小伙子,有事冲着我来。”
郭解一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位小朋友既然敢在路上等我姓郭的,大概不会领你前辈这份情。”
罗东扬愤急飞身挥剑扑击,但郭解十分沉稳,他的脚踏在一块浮冰上,那块浮冰大如磨盘,以浮力而计,并不足盛载一个人的重量,可是郭解站在上面一动都不动,从容挥剑,架注了罗东扬一连串的攻击,最后一振腕,把罗东扬挥了开去,落在另一块浮冰上,这块浮冰比郭解所站的要大了一倍,罗东扬落上去,浮冰立刻往下一沉。
罗东扬连忙提气才算稳住浮冰,不禁怔住了,他是个大行家,从两个人的身法一看,就知道自己比人差了一截。
但他仍是不服气,怒声道:“郭解,有种到岸上打去。”
郭解笑笑道:“我承认没种,前辈的佝偻剑法盖世无双,只有在这浮冰上,我可以占点便宜,到了岸上,我绝不是敌手,因此我老远把前辈引到这儿来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