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已是初三了,大年节里,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贾飞赶进京来探望妹子,崔允明和鲍十一娘也到了霍王爵邸凑热闹,大家商议着如何寻些乐子。
李益道:“我要请贾兄去平康里的会芳馆坐坐,他还没有到过这种场合去过呢。”
贾飞道:“十郎,我是想去开开眼界,不过我要把崔相公也拖了去。”
李益笑道:“没关系,只是去吃顿饭,趁着现在年里衙门封印,赶快去玩玩n等灯期一过,他们这些刑部的司吏为了避嫌,就不便上那儿去了。”
崔允明笑道:“我本来就很少去,以前是被你拖着,在那儿应酬了几次,以后就没有涉足过,今天为了贾兄,少下得要敬陪的了。”
李益道:“这次你不去会非常遗憾的,我是昨天听薛锺说会芳馆新来了一个粉头,不仅是姿容无双,而且琴棋诗画吹弹唱,件件精通,公推为七至佳人,不去见识一下,那可实在太遗憾了。”
鲍十一娘道:“会芳馆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个妙人?”
李益道:“她姓吴,闺讳就叫妙人,原籍江南姑苏。在长安落籍才三个多月,刚好我们都不在,所以才失之交臂。”
鲍十一娘笑道:“原来是你自己想去,借了贾爷做幌子。小玉,你是怎么管你家汉子的?”
霍小玉笑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鲍十一娘道:“什么?是你的主意?”
霍小玉道:“十郎昨天回来说起那位吴妙人,我也觉得如此佳人,不去见识一下太遗憾了,我只担心大姊不肯让黄大哥去。”
贾仙儿忍不住扭她的脸颊道:“小鬼头,你把我当成个什么样子的醋娘子了!”
霍小玉笑道:“我知道大姊是个心胸豁达的江湖女杰,当然不会如此小器,倒是黄大哥有点迂气,也许会不肯去凑热闹,所以在这个场合下提出来,黄大哥就是不想去,大姊也会逼着他去的。”
贾仙儿笑着道:“大哥,你听见了,如果你再拿跷,人家都会以为我是个醋娘子了,为了成全我一点贤名,你就委屈一下去乐乐吧。”
黄衫客确是兴趣不太高,他也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生性拘谨,只是跟内兄一起逛窑子,多少有点不是路子,何况他很少涉足这些场合,但是在这个情形下,他也不便表示扫兴了,祗得笑笑道:“好!我可是奉令荒唐的。”
大家都笑了,贾仙儿还故作生气地道:“做女人实在太吃亏,让他们出去风流,居然还要落个不是,说好话,赔小心,倒像是帮了我们多大忙似的。”四个男人都笑着走了。
贾仙儿眉毛一扬道:“只可惜平康里没有为女人所设的遣愁去处。”
鲍十一娘忽而笑道:“虽然没有为女人所设的去处,却也有女人逛逛的,你们若是有意思,咱们不妨也去溜溜,一则看看那位妙人妙在何处!二则也看看那四块料在那儿是什么德性。”
贾仙儿眉飞色舞道:“我们也能去吗?”
鲍十一娘笑道:“这样子当然不能去的,但是听说在天宝胡乱的时候,许多女儿家为了怕被胡儿糟蹋,都打扮成男装而躲过劫难,咱们也可以学学。”
贾仙儿笑道:“妙极了,以前我闯江湖时,也时常作男装打扮,我扮起来像极了,一点破绽都没有。”霍小玉笑道:“我第一次上终南去探省娘的时候,也是穿了男装,大概没多大问题。”
鲍十一娘道:“看来就是我没这个经验了,不过我倒是想试试,咱们扮了去,不把那些姊儿们迷死了才怪。”
用最快的手法,三个人都洗去铅华,梳过头发,穿上了儒装,在鲍十一娘的带领下,她们也到了会芳馆。
鲍十一娘早就交代了:“到了那儿,别一个不小心又把什么姊姊妹妹的漏了出来。”
霍小玉道:“我恐怕不大习惯。”
鲍十一娘笑道:“那就少开口,本来你就嫩相,一副可怜虫的样儿,还是见见腆腆的好,说不定还能成为那些姊儿们心中的活宝贝呢!”
她神气十足,进了门就掏出一片金叶子,眼睛一掠迎上来的中年妇人道:“大娘,我这两个小兄弟游学来京,久仰盛名,特地来见识一下。”
那个中年妇人眉开颜笑地把他们迎上了楼,送上了茶果后才问道:“三位爷是否有相知?”
鲍十一娘笑道:“我们就是来找相知的,相烦大娘代为留心引见一下。”
那中年妇人连忙笑道:“有,三位爷真是来对了地方,要是会芳馆不能使三位爷满意,长安市上就不会有令爷们满意的地方了!”
她吩咐小丫头们侍候着,自己就告罪离开了。鲍十一娘低声笑道;“这老梆子真能吹,她这儿除了新来的那个吴妙人我不清楚,其他几个妖精都是俗之又俗的丑八怪,谅她也不敢送上这儿来,一定是上别处调兵遣将去了。”
贾仙儿道:“还可以到别家去拉人?”
鲍十一娘道:“怎么不可以?在长安市上落籍的乐户分两种,像这种院馆是由一个人主持,送了几个寄籍的姑娘,还有一种就是姑娘家自立门户,一人一户,熟客人上门来相会,大酬酢时,也可以出条子把她们请了来。更可以把她们带出去,院馆里如果客人来得多了,也可以派车子去把她们接了来帮忙。”
贾仙儿道:“鲍大……鲍兄,你为什么不下个条子叫两个熟识的来,也免得她们乱找了来……”
鲍十一娘叹道:“这儿的人事变迁很大,我已经离开半年,不知道那些人在,那些人不在了。何况我认识的都是些红妞儿,这时候未必得闲,对陌生客人,她们不会轻易应酬的,除非是写我自己的名字,那可就不好玩了。”
停了停,她又兴致勃勃地道:“一辈子应酬人,今天我初尝让人应酬的滋味,倒是别有情趣,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地乐一下。”
霍小玉低声道:“还别有情趣呢,我的心卜卜直跳,紧张死了,一点都不好玩。”
贾仙儿也道:“是啊,我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连杀人都没皱过眉头,不知怎的,到了这儿,竟是特别紧张,好像连心都要跳出来了。”
鲍十一娘笑道:“第一次来的人都是这样子,司空见惯了,就不当回事了。”
远处飘来一阵丝竹之声,配着清脆悦耳的歌声,唱得十分婉转动听,把三个人都听得呆了。
鲍十一娘道:“这个妙人儿还真是可人儿,在长安这么多年,我还没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喉。”
一曲既毕,采声雷动,叫得最响的竟是贾飞的粗嗓门。霍小玉笑道:“买大哥真起劲儿!”
鲍十一娘道:“回头咱们也把那位妙人儿叫来瞧瞧,看她到底有多妙?”
说着老鸨又来了,带了三个浓垸珠翠的女子。都是二十上下年纪,长得倒也颇为可观,老鸨一一为她们介绍了,穿绿的叫仙仙,穿红的玉仙,穿鹅黄叫洛仙。
鲍十一娘笑道:“好好,都是仙女下凡。”
她自己留了洛仙,叫仙仙陪贾仙儿,玉仙陪霍小玉,吩咐方玉娘摆上酒来。
那三个姊儿可乐坏了,长安市为天下人文荟萃之地,她们的眼界自然也比其他地方的歌伎酒女高得多,但是像这样的翩翩仪表的俊俏郎君,可实在是难得一见,每一个都是粉装玉砌的,鲍十一娘装的是个中年人,但也是白面无须,只在眼角多几条皱纹而已。
以风度翩翩,她似乎比两个少年哥儿差一点,可是她懂得温存,拉着手,细语柔轻,耳鬓斯磨,因此陪着她的洛仙竟是神醉情迷,整个人都倚在鲍十一娘的怀中去了。
霍小玉最可怜生生,见见腆腆的,脸上的红潮就没退过,那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儿教人怜煞,为她侑酒的玉仙恨不得一口把她吞下肚去,简直把她疼得像个心肝宝贝似的,只有贾仙儿,虽然一样俊俏,但江湖侠女天生有股英气,穿了男装使得英气毕露,令人不敢冒渎,因此伴着她的仙仙最规矩,像是对着一尊神似的敬仰她,不敢生一点冒渎之心。
这三个姊儿各有感受。但心中的满意则是一致的,没有一个人舍得离开。
老鸨方玉娘来了几趟,偷偷的递了两三次条子,但都被她们拒绝了,这是班子里的规矩,姑娘们有中意的客人,对于叫堂差的条子是有权拒绝的,当然那必须是自由之身的红妓。她们摇摇头,方玉娘知道了,就会出去代她们婉言推拒。不过从她们一而再地推辞其他的应酬,可知道三个姊儿在长安都还有点身价。
贾仙儿坐了将近半个时辰,酒也喝了不少,见鲍十一娘还没有把吴妙人叫过来的意思;不禁有点不耐烦,偷偷用脚踢了鲍十一娘一下。
鲍十一娘会意笑道:“贾老弟!别急。咱们是来乐的,自然要乐个痛快!”
贾仙儿道:“酒已经够了,鲍兄如果有与,不妨再坐一会儿,兄弟准备回去了。”
鲍十一娘见她真的想走了,才无可奈何地道:“贾兄弟,入乡要随俗,长安可不比你们姑苏,这儿是城开不夜,欢乐彻宵的,这会儿不过才上灯!慢慢地欣赏好了,总不会叫你失望的。”
仙仙连忙道:“贾公子原来是姑苏人氏。”
鲍十一娘笑道:“不错!吴地出美女,不仅貌美如花,而且个个都是莺声燕语,能吹能唱,他听说长岸平康里艳名动天下,所以特地来比较比较。”
仙仙笑道:“原来贾公子喜欢听歌,奴家虽然不是莺声燕语,倒还可以勉强巴结一下。”
鲍十一娘道:“好呀!不过我在贾公子面前夸下了口,因为他对音律很精,寻常俚曲恐怕难以合他的意,我说一定可以找到两个能把他比下去的才女,他才有兴趣前来凑个热闹,我对三位姑娘都不太熟,不敢冒昧造次。”
仙仙笑道:“我们不敢说是才女,只是脸皮厚,不怕见笑,凑着贾公子的兴,献丑一番,请贾公子多多指教。”
于是立刻撤席,三个女郎告罪起座更衣去了,这边净过脸,泡上一杯香茗。
贾仙儿悄声说道:“鲍大姊!亏你还有这个兴子磨下去,我都腻死了,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啊!”
鲍十一娘笑道:“我当然记得,不过咱们不能坏了规矩,总得慢慢地来。”
贾仙儿道:“我们直接叫吴妙人来不行吗?”
鲍十一娘道:“当然不行,照情形看,吴妙人一定是这儿的拔尖人物,不会轻易接受陌生客人的邀约的,连刚才那三块料都奇货可居,才坐没多久,已经推了不少条子,我们就是下条子,也只有碰钉子,寻常客人,是很难叫到名妓的。”
贾仙儿道:“可是十郎他们一来就叫到了!”
鲍十一娘笑道:“咱们可比不了,李十郎名满长安,一曲新词出来,坊间争相传唱,他有这个面子,咱们凭什么跟他争,因此要想把妙人儿调过来,非出奇制胜不可,所以我才慢慢拖一下。”
贾仙儿道:“咱们用什么方法呢?”
鲍十一娘道:“当然是要以技压倒她们,才能把高手引过来,我计算好了,我的琵琶,小玉的洞箫,大概在这儿都很难找到匹敌,大妹子什么拿手,回头好也亮出来,叫那三个雌儿自叹不如,不必我们开口,她们自然会把妙人儿搬过来的。”
贾仙儿想想道:“我对乐器本来就不精,虽说样样会一点,但没有一样能盖过人的……”
鲍十一娘道:“那可不行,我替你吹嘘了半天,你若是一样都拿不出来,岂不是拆我的台?”
贾仙儿沉思片刻道:“北管南弦,长安多胡乐,我在这方面是玩不过你们的,假如这儿有弦子,给我拿一具来,就是这个我还行一点。”
鲍十一娘眉飞色舞地笑道:“有,有。长安这个地方祗要叫得出名目,没有拿不出的东西,大妹子,这下你还找对了玩艺儿,弹三弦的乐手本就不多。娘儿们精的更少,你凭这一手,就足以压倒群伦了。”
过了一会儿,三个姐儿都换过了衣服,重新妆扮一番出来,她们倒是很懂得修饰,知道这些读书的斯文相公不欢喜浓妆,每人都换了淡素的衣服,洗去了铅华,只在鬓角插了一支红梅,微香暗送,淡雅宜人。
从人把乐器都捧了进来,三个女子各选了一样,洛仙笑问道:“三位喜欢听什么?”
鲍十一娘想了一下道:“我们先来个抛砖引玉吧,把琵琶给我,贾公子擅长三弦。霍公子的横笛无双,我们先调弄一阵,请你们三位指正。”
这就是一个暗示,常走欢场的客人懂得这一套,避免使姐儿们难堪,客人的技艺太高,如果经过比较后,把姐儿压下去。未免伤了她们的自尊,客人先奏,姐儿们一听就明白,假如技艺逊色太多,便可以藏拙不露。
洛仙一听鲍十一娘的话,就知道全是行家,不敢怠慢,连忙把乐器送过去,然后拉了两个同伴在一边正容肃坐。
鲍十一娘首先调好弦索,拿起拨片试了试音,三个女子都脸现惊色,等到贾仙儿的三弦跟上,她们则是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霍小玉的笛子是最后跟进的,在琵琶与三弦中,她显得稍见柔弱,但不管另外两种乐音多么强劲仍然压不住她的笛子,在柔弱中,她表现了无比的纫性。
鲍十一娘的琵琶本就是天下无双的,当年初露身手,就与郑净持并称双绝,郑净持为霍王收嬖为宠,疏了技艺,就是鲍十一娘一枝独秀了,二十年风尘历练,使她的技艺已入化境。
但是今天,她却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贾仙儿的三弦比琵琶简单,技艺也比鲍十一娘差,可是她学过武,劲道运用比常人高出百倍,所以操索指法达不到的境界,她都可以达到,两个人这一斗上了劲儿,互不相让,场面就热闹了。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忽抹忽挑,鲍十一娘使尽了指法上的神奇。
可是贾仙儿的三弦丁丁冬冬,如珠走玉盘,如雨打秋叶,急的时候如万马疾奔,慢的时候,又如流云过峡,高时直拔云霄,低时如小溪细泉。
满耳都是缤纷的乐声,听得在座的人目瞪口呆,一曲既终,只听得连续不替的绷绷之声,那是琵琶与三弦的弦索断裂之声。
鲍十一娘吁了一口气道:“贾……老弟,今天我可是遇着对手了,我学这琵琶以来,从来也没有这样累过。”
贾仙儿拭拭额上的汗渍道:“我还不是一样,我就是跟一个顽强的剑手杀搏千招,也没有这样吃力。鲍兄!你真是了不起,无怪能名属教坊第一部!”
这两个人的谈话幸亏那些听众没听见,否则一定会更奇怪,怎么一个会是剑客,一个又名属教坊呢!
洛仙、玉仙与仙仙现在仍是如疑如呆,一个个香汗淋漓,湿透重衣,她们仍然沉缅在刚才的一阵弦琶的对搏里,而且比两个弹奏者更累。
因为贾仙儿与鲍十一娘只是互相对抗,但是在听受的三个人,则是在双重的压力下,接受两重乐音的冲击,无怪乎她们要筋疲力尽了。
真正不受影响的只有霍小玉一人,她的笛音仍在□□如诉,沉浸在自己的吹奏里,摒除了一切的外魔,也保护了她自己,而且还慢慢地把三个入迷的女子引回来。
当她以一个柔和的回折,结束了她的吹奏后,那三个女郎才从迷惘中醒过来。她放下笛子,发现鲍十一娘和贾仙儿都在对她微笑,不禁愕然道:“你们奏完了?”
贾仙儿道:“刚才我跟鲍兄还在互相推崇,许对方为高手,以为尘世无双,现在才发现真正高明的是你,我们的弹奏虽然声势汹涌,但已经着了相,只有你的笛子,已到了空灵的境界,心与笛合,无人无我。如以格调而言,我们是甘拜下风了。”
洛仙叹了一口气道:“三位爷的吹奏都已经到了神仙的境界,人间难得一闻,奴家等这点庸俗俚曲,不敢再在高明面前卖弄了。”
鲍十一娘笑道:“那怎么行,我们是慕名而来的,我离开了长安有一阵子,回来后听说这里的姑娘们个个都擅音乐,妙艺盖长安,所以才特地带了两位老弟来领教一番。”
洛仙看看两个姊妹,才轻轻一叹道:“爷言重了,会芳馆中倒是有位高手,但不是我们,那是由江南新进的一个姊妹,色艺双绝,叫吴妙人,听过三位爷的弹奏后,奴家等是不敢再班门弄斧,只有把她诱过来,三位爷或许还能一听,只是她现在还不得闲,长安第一才子陇西姑臧李十郎在请客,正邀她作陪,回头奴家过去商量一下……”
鲍十一娘笑道:“原来是李益呀,那小子太狂了,恃才傲物,我们跟他不太谈得来,姑娘过去可别说我们在这儿,私下跟那位妙人姑娘说一句,请她过来转转,我们拜识一下就走。”
洛仙微现怨色道:“三位爷不能多留一下?”
鲍十一娘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姑娘何必如此看不开呢?我们不能留一辈子,你们也不会留我们一辈子,留不尽之欢,作为再次见面的一点想头,不是更有意思吗?”
她究竟是老于风尘,几句话谐而含讽,倒是把三个女的都引得乐了起来。
洛仙不由得笑了:“爷真会说笑话,刚才听爷们一场雅奏,闹出了满身大汗,请容奴家们退去更衣再来侍候,同时也把那位妙人儿给请过来。”
她们告罪退了下去,鲍十一娘苦笑道:“这三个雏儿还嫩得很,才第一次见面,就这么难分难舍了,幸亏是遇上我们,如果碰上些没廉耻的混账行子,把她们拐去贾了都说不定。”
贾仙儿笑笑道:“除非是遇上你这种老滑头,我们还没这种本事,叫我抓住她们的手卿卿我我地谈个没完,我也腻死了,她们也不会为我们着迷。”
鲍十一娘笑道:“上这儿来的男人,多半是为了一近温柔,卿卿我我是司空见惯,倒是你们俩一个冷冰冰,一个羞怯怯,别看她跟我们说话多,心却全在你们两个人身上。”
贾仙儿道:“刚才主动留客,缠绵不舍的可是陪着你的洛仙,其他两个都没开口。”
鲍十一娘笑道:“她们目前也算是红妓了,主动留客是有失身分的,洛仙看准我是个风月老手,所以才向我表示,因为她知道我留下的可能不大,实际上是在替她两个同伴尽力,想把你们两个人留下,这就是所谓声东击西,围燕救赵的手段,风月场中,我算是老祖宗了,这些小骚娘们儿的把戏还能漏过的我法眼?你们难道没看见,说话的是洛仙,最着急的却是那两个不开口的。”
贾仙儿自然是有所感觉,略一回思,觉得大有道理,不觉笑道:“想不到这儿还真大有学问。”
又接着忙道:“好了!在这里不谈题外文章,今天不知道能否把那个妙人儿找来一见?”
鲍十一娘道:“没问题,我们俩石破天惊的一奏,已经把那位妙人的芳心引动了,就是我们不去找她,她自己也会设法过来一见,你们没听得那边的歌声已歇,乐声也阑,恐怕就是妙人儿藉更衣之名而告退,要溜过来瞧瞧呢。”
贾仙儿笑道:“鲍大姊真有这个把握吗?”
鲍十一娘道:“绝不会错,这儿的那些花样我全清楚,你们听,门外钗环叮当,可能是那妙人儿来了!”
果然门廉一掀,先是仙仙和玉仙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淡装丽人,娉娉婷婷地姗姗而来。
盈盈一礼后,就操着吴侬细语,娇娇滴滴地道:“奴家吴妙人,叩见各位官人。”
三人都觉眼前一亮,鲍十一娘首先叫道:“妙!妙!果然是人间无双仙姝!西施王嫱不如。”
仙仙代她一一介绍了,吴妙人淡笑道:“贱妾以蒲柳之姿,那里当得鲍大官人如此盛赞,适才在别院听得这里弦琶争辉,贱妾已神为之夺,早就想过来拜识一番,只是未曾奉召,不敢自荐。”
贾仙儿对这位楚楚可人的吴地佳丽倒是有说不出的好感,把她的手拉住道:“妙娘,勿要客气,吾们就是为侬来格,刚刚就是想把侬引过来。”
她情急之下,把姑苏话也抖了出来,吴妙人一怔道:“贾公子也是姑苏人氏?”
鲍十一娘道:“不是,他是越绍地方的人,跟你是世仇大敌!”
吴妙人笑一笑:“春秋时吴越争霸,已是历史陈迹,现在天下一统,早就没有什么仇不仇了,而且因为那一战,使得两地的人互相往来通婚,现在的吴越两地,差不多半数以上的人都多少沾着点亲谊呢!”
贾仙儿道:“说得对,我虽然原籍越绍,却是在姑苏的时间多,连说话都带着吴腔了。”
吴妙人笑道:“那可不是好事,男人学吴腔,说话软绵绵的,失去了那股丈夫气概,刚才那边也有位贾爷,虽是南人而有北相,雄赳赳气昂昂的,很叫人倾慕。”
鲍十一娘笑道:“妙娘喜欢为人粗豪一点?”
吴妙人讪然道:“那倒不是,只是贱妾在家乡见到的那些男人都是斯斯文文,柔柔弱弱的,乍然见到一二豪情丈夫,感觉上总是不同一点。”
鲍十一娘笑道:“妙娘妙语妙想,倒是真正符合了你妙人的芳名,见解果然与常人不同,一般的女儿家都希望有个知情着意的俊俏郎君,你却青眼独加伟丈夫。”
吴妙人脸上一笑道:“奴家只是说说而已。”
鲍十一娘笑道:“这件事不是想到那里就说到那里,总该有个道理的,妙娘何妨说说妙论呢!”
吴妙人顿了一顿才道:“如果三位爷不见怪的话,奴家就放肆直说了;女孩儿家生而不幸沦为青楼,当然都有一本苦经,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故事,不去谈也罢,乐坊中人,如果不是心甘堕落,总想找个归宿的,奴家以为找个鲁直一点的人,靠得住一点。”
鲍十一娘道:“何以见得呢?”
吴妙人道:“因为这一类的人不善作伪,不会花言巧语,没有机心,不会始乱而终弃,不会嫌我们贫贱,不会见异思迁……”
贾仙儿忍不住笑道:“妙论!妙论!果然是妙论!妙娘,看来我们这三个人确是难以雀屏中选的了。”
吴妙人祗微微一笑,笑中却有着凄凉的意味,轻轻一叹道:“我从小就依人篱下,这是从痛苦中得来的经验,我是个弃婴,是养父母在路边检回来,那两位老人家倒是十分慈祥,对我视同亲出,跟兄弟姊妹一样待遇,可是他们的子女也很多,而我又是最小的,常常受到欺凌,饼饵和分给我的玩具常常被抢走,因此我学会了一件事,就是不要拣好的拿,等他们拣剩下来不要的我再取,这样才能保有它而不会被抢走。”
这是何等苍凉的谈话,使得举座皆默然了。吴妙人又道:“我这样讲并不是说粗豪者低人一等,只是大家都以隽秀为兢,我取粗豪,至少可以使爱我者多一份知己之情,因而对我多一份爱惜!”
鲍十一娘叹道:“妙娘!你感怀身世,有这种想法并不为怪,只是粗豪者却未必解风情。”
吴妙人道:“就是这样好,妾身来此半年,座上往来,多半是斯文挺秀的人物,可见解风情者,多半是自命风流的人物,我听一句俗语最有意思,『黑胖丫头没人要,丑汉拣去当珍宝。』可见巧妇常伴拙夫眠,未必就是红颜薄命,比起那夜夜空闺,良人不归的滋味好得多了;嫁一个爱我的人,远比嫁一个我爱的人幸福。”
贾仙儿目中流采,望着鲍十一娘一笑,两人突然都会意了,就在这个时候,方玉娘进来了,在吴妙人耳畔低语一阵,吴妙人脸上微有难色。
鲍十一娘见状知意,笑问道:“是不是李十郎那边来催妙娘回座去?”
方玉娘陪笑道:“那倒不是,李公子是最顾惜女孩儿家的,能够让姑娘们多应酬一下,总是全力赞助;现在是另一处的老爷们在召她。”
果然是老于世故,烘云托月,口中捧着李益,却是希望大家能原谅吴妙人离去。
贾仙儿见吴妙人的神色很不情愿,心中已有了主意,按住了吴妙人的手道:“不行,我们正谈得高兴,大娘去推辞一下吧!”
过了一会,方玉娘仍无去意,贾仙儿瞪起眼道:“大娘莫非有什么困难不成?”
方玉娘低声道:“这位爷请原谅,老身已经推过几次了。”
贾仙儿道:“假如我不会放又怎么样?”
方玉娘苦着脸道:“当然不会怎么样,祗是请公子原谅我们的处境,客人都是衣食父母……”
贾仙儿笑了一笑道:“好!我不叫你为难,你去告诉那边的客人,说妙娘被我们强留下了,说什么也不肯放,请他们委屈一下,改天再来吧。”
方玉娘皱着眉头,不知道如何是好,吴妙人启口欲言,贾仙儿道:“妙娘!你别说话,今天我是留定了你,任凭是谁也拉不走。大娘!你上别处招呼去吧。”
她站了起来,伸手一架方玉娘的胳臂,就像是举着个灯蕊架子似的,毫不费力,已经把方玉娘抬得双脚离地,一直架出了屋门才放下了,不管方玉娘骇得脸无人色,迳自回到屋里。吴妙人讶道:“公子好大的气力。”
贾仙儿笑笑道:“那算什么,别说她是一个血肉之躯,就是钢浇铁铸的金人,我用两个手指头也能把她挟出去。”
吴妙人却脸现忧色,轻声道:“公子,您不该露那一手,他们就在对屋里而且是一批专好闹事打架的公子哥儿,公子如是斯文中人,他们还不敢欺负您,如果知道公子是练过武的,他们可就来了劲了。”
贾仙儿笑道:“我才不怕呢,让他们尝尝厉害看。”
吴妙人急道:“那是汾阳王郭老令公的两个孙儿,他们是将门之后,家传武学……”
贾仙儿一听反而笑了道:“要是别的恶少,我打了,还会给你惹麻烦,郭家出来的孩子就没关系了,汾阳王郭子仪治家谨严,绝不会仗势欺人,我替他教训一下他的孙儿,他也不会护短的。”
吴妙人仍是皱着眉头道:“公子,那两位小世子都比你高出一个头,长安市上一连几年的花会,他们出尽风头,举重,角技,骑射,都是无人能敌。”
贾仙儿笑笑道:“打斗不仅是斗力,还带斗智斗技斗巧,光靠蛮勇是没有用的,牛马比人力大得多,可是牛马都一直受羁于人。”
才说到这儿,门外已经有个粗喉咙叫着:“屋里的小兔蛋子,给少爷滚出来!”
贾仙儿脸色一沉道:“这是人还是畜生在说话?”
鲍十一娘笑笑道:“这一定是郭大爷!今天可能酒喝多了,如果在平时,他们人虽粗豪,多少还讲点理,懂点礼貌,郭家的子弟规矩是不差的……贾老弟!刚才你对方玉娘太不友善了,这老妖怪也许挑拨了什么。”
贾仙儿冷冷地道:“那就该杀了,一样的是客人,我们也没有少给钱,何得有厚此薄彼之分!”
鲍十一娘笑道:“鸨儿们最喜欢的就是有人争风打架,因为这样一来,就表示她这儿的姐儿们艳冠群芳,而男人又有个贱毛病,越是有人争的地方,越是爱往那儿去钻!”
她们在里面谈着,外面又叫了:“屋里的兔蛋子,你要是不敢出来,趁早把妙娘送出来,否则本少爷就进去把你们给揪出来。”
屋中几个姐儿都吓得脸色雪白,鲍十一娘则满不在乎,她知道黄衫客与贾飞大援在侧,而且她究竟也是平康里巷出身的,对于男人打架,有着习惯上的职业性激动,今天虽然穿了男装,换了一种身份,但心里还是跃跃欲动的。
贾仙儿倒不是怕事,她也不在乎打一架,何况这一架是她存心挑起来的,但是她有个考虑,因为她此刻已为人妇,而且黄衫客也在,她不愿在黄衫客心中留下个好勇狠门的印象。
再者她考虑的是鲍十一娘与霍小玉都是弱不经风,万一对方来的人多,她将无法顾及……。
因此贾仙儿打定主意是任人在门口喧闹,她守定了门口不出来,也不让人进来,以免顾此失彼。
但是她再也没想到第一个掀廉而出的竟是霍小玉。
她娇小的身子从没像这样敏捷过,也从没有这样勇敢过,昂然地一掀门帘就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锦装青年,就像是两尊门神,他们都因为喝多了酒而涨红了脸,手插着腰,指着门继续叫骂着,在远处则还站了五六个帮衬着吆喝的少年。
那一对活宝正是汾阳王的孙子,郭威与郭勇。乃祖郭子仪军复两京,击破胡寇,又平定了安史之乱,功业彪炳,因功勋而封王爵,也是长安权贵中新兴的风云人物,因此他的孙儿也成了长安市上的一双恶霸。
只是郭老令公出身于军旅,一生戎马,不像其他那些贵族们气焰薰天,他的汾阳王府前不禁贩夫走卒,老王爷经常还到门口来,跟一些老百姓聊聊天,谈谈家常,传为长安市上的美谈。
虽然老令公平易朴实近人,但他孙子却未必能像祖父一样克俭了,仗着祖父的权势,也仗着身强力壮,常在外面滋事打架,但是他们对祖父还有点顾忌,不敢太过份,所以没惹大祸。
郭子仪子女很多,家教也极严,但晚年对孙儿则稍稍纵容了一点,尤其是这两个孙子,长得很威武,力气大,弓马精,颇有武将之风,对一生戎马的郭老王爷来说,也稍稍偏爱一点,因此小哥儿俩的失检之处,也没有人告到老王爷面前去扫他的兴。
郭家兄弟俩是准备打一架的,看见门廉掀动,偌大的拳头也举了起来,可是看见出来的竟是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后生,那拳头倒不好意思落下来了。
郭威只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凭你这小兔蛋子也敢跟少爷们作对,本少爷这一拳下来,怕不砸扁了你。”
霍小玉毫无畏惧,昂着头,跨前一步,沉声道:“你们凭什么开口伤人!令祖父郭老令公功业彪炳,是杀贼退敌挣下的,可不是靠欺负人得来的!”
两个大个子怔住了,郭威顿了一顿才道:“谁欺负人了,你们霸住了妙娘不放……”
霍小玉道:“我们既没用绳子绑住她,也没有用刀逼住她不让她走,是她自己喜欢在我们这里多留一会儿也不成么?”
郭勇叫道:“在乐坊里就别端架子,那能由她高兴!”
霍小玉冷冷地道:“阁下这话说得欠通,妙娘在这里市技鬻歌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她既没有卖给那个,自然就有挑选客人的自由。”
郭勇吼道:“胡说!乐坊的规矩……”
霍小玉冷笑道:“你还懂得规矩?世家子弟,严禁涉足声色之场,这还是朝律呢,你们自己遵守没有?”
一句话把郭勇的嘴堵住了,大唐定基以后,功臣名将,多半爵封国公,而这些勋爵多半是草莽疆场出身,本身就不习礼仪,对子弟的管教更疏,贞观年间,公爵世子在长安市上滋事日众,多半是为了酗酒争风所致。
因此朝廷才下令禁止世族子弟涉足欢场,将此风稍戢,可是禁者自禁,犯者自犯,最多是稍稍收敛一点,却从来也没有真正断绝过,也没有认真执行过。
然而霍小玉义正词严地提了出来,倒是把这一对兄弟给堵住了嘴,郭威急道:“你别丈二烛台光照别人,照不到自己,你怎么也来了?”
霍小玉安详地笑了笑道:“我是一个布衣,没有律条限制,而且我是第一次来,我来的目的是为了心慕妙娘的音律,特地来求教的,跟你们征逐酒色,品调上自有高低,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为炫耀先人的权势而来的。”
一番话说得郭氏兄弟都低下了头,霍小玉神色一正,又肃容道:“人贵自立,大丈夫鹰该顶天立地,以天下为己任才不负此生,你们却是仗着祖上的余荫,倚势凌人,有什么可骄之处?令祖郭老令公一世勋业,举世同钦,长安市上,大家是为着敬令祖,才对你们特别客气,你们就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任意横行起来了。”
她越说声色越厉害,贾仙儿怕她吃亏,早已经悄悄地来到她身边。霍小玉又道:“今天我就要给你们一点教训,让你们知道,如果不是靠着令祖的面子,凭你们这副德性,早就给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了。”
郭威因为对方一直都占住了理,他们人虽粗莽,到底是受过严教的子弟,服膺一个理字,所以不敢发作,好容易逮到个机会反击了,哈哈一笑道:“笑话,年年长安花会,我们哥儿俩总是要夺得几个锦标回去的,这可是靠着真本事,跟家祖父没关系,阁下先前说的话!我们哥儿俩认了,但最后这一句……”
霍小玉冷冷地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们在五陵贵介、酒囊饭袋中称能,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掉转头来,朝贾仙儿眨眨眼道:“贾兄!麻烦你出手惩诫他们一下,叫他们以后收敛一点,不要随便出口伤人!”
贾仙儿跨前两步道:“刚才你们开口就骂人是兔蛋子,现在我就要你们做个兔蛋子,从楼上给我滚下去,快!我没时间跟你们多磨菇,是你们自己滚,还是要我把你们丢下去?”
郭威怒吼道:“混账东西!就凭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贾仙儿已经像风似的卷进去,拍的一响,掌了他一个嘴巴,把他打得倒退了两步,然后冷冷地道:“这是为惩你开口骂人的。”
郭威怒吼一声,拳脚并进,他是家学武艺,确还有两下子,贾仙儿展开所学n对搏了十几招后,才把他压了下去,郭勇见乃兄要吃亏,连忙挥拳上前助战,贾仙儿一笑道:“你上来一起解决!”
身形急纵,一拔尺许,双腿分踢而出,两个大汉子的腮帮上各挨了一脚,侧跌出去。贾仙儿动作快得叫人无法思议,追上去一人一腿,把两人都踢到楼梯口滚下去。
好在楼梯并不高,两个人也学过武功,滚下去没有受伤,站起来后又冲上来,霍小玉往楼梯口一站道:“人要输得起,耍无赖就不是英雄所为了。”
郭威才往上冲了两步,被霍小玉这一说也吓住了,顿了一顿才拱手道:“高明,高明,借问二位高姓大名?”
霍小玉道:“是想找我们报仇呢?还是干什么?”
郭威道:“为承高明指教,我们想日后再来请教。”
霍小玉笑笑道:“准备邀帮手打群架?”
郭威诚恳地道;“不,敝兄弟一向坐井观天,今日才知道人上有人,天外有天,下一次是斋沐更衣,专诚前往请求教益。”
霍小玉想不到他会如此虚心,倒是没话说了,不便把人于千里之外,但又不能替贾仙儿贸作然答应,一时十分为难,只好把眼睛望着贾仙儿。
贾仙儿也没辙了,若是在从前,她倒是可以慨然订交,可是此刻身为人妇,究竟有点不便。
正在为难的时候,另一间屋子门廉一掀,却是李益出来了,含笑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朝楼下两人道:“小郭,今天你们可遇上高明的了。”
郭威低下头道:“君虞!你认识这两位?”
李益笑笑道:“当然认识,今天刚打完架,自然有点不好意思,后天是上元佳节,二位列敝寓来小酌,我再给你们介绍一下如何?”
郭威连忙道:“是真的?”
李益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们干吗?”
郭威兴奋地道:“准来,准来,后天舍间也参加赛会,在府上打扰过后,就请各位移驾为舍间捧捧场!”
李益笑道:“我请贤昆仲小酌,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否则那一天人太多了,如果不借重贵府的王爵门面,恐怕禁城内还不得其门而入,更别说找个好位了。”
郭氏兄弟居然很客气地拱手告罪,也向霍小玉跟贾仙儿赔了罪,才告辞而去。
李益这才回头向贾仙儿笑一笑道:“真想不到你们也有兴趣来凑热闹,怎么样,大家一起来凑凑吧!”
霍小玉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十郎!你们早知道我们来了?”
李益笑道:“本来不知道,但一闻奏后,就立刻知道了,你的笛子跟鲍大官人的琵琶我听过多少次了,还有认不出来的道理,只是没想到贾兄的三弦也是当世无匹。”
说得两个女的都不好意思了,鲍十一娘忙出来道:“十郎,我们先走了,聚在一起,她们倒无所谓,我对方玉娘那老婆子就不太好意思了,大家回头上你那儿去聚聚,最好把妙娘也带了去,为贾爷撮合撮合。”
李益一笑道:“真行吗?”
鲍十一娘道:“成!贾……贾兄弟探过她的口风,她似乎对贾爷那类型的人情有独锺!”
李益笑道:“那倒真是想不到的事,在我们这边,她似乎对贾兄特别好感,我们原以为大概是贾兄还是光棍的原故,谁知道竟是别具慧眼,好吧,既然如此,倒不如把她邀到贾兄的新居,让他先认认窝。”
鲍十一娘冰雪聪明,知道带回李益的霍王爵邸有不便之处,也就答应了。
三个女的回到江氏旧宅没多久,李益他们果然带了吴妙人来了。
进门后,她们都换回了女装,也不过才松了头发,秀髻高挑,各自用了根玉簪别了,未及施妆,那些爷们已经来到了,就在厅上便妆相见。
引见的是李益,他含笑地指着鲍十一娘道:“这是鲍十一娘,你应该听说过。”
吴妙人连忙道:“听过!听过!鲍大姊是平康里中女魁首,小妹只憾未能一晤,听人说大姊的琵琶妙奏,并世无双,小妹真是仰慕万分,今天有位鲍大官人……”
李益不待她说下去,又继续指着道:“这是贾仙儿大姊,是贾兄的令妹,也是黄兄的俪侣,这是霍小玉,是荆人,她们都是听了妙娘大名而亟思一见。”
吴妙人一一作礼后,又朝贾仙儿道:“你莫非就是江南第一女杰,女飞卫贾女侠吗?”
贾仙儿笑了一笑,点点头道:“妙娘怎么知道的?”
吴妙人道:“当然知道!江南闺中,谁不把女侠当作神仙一样地看待,尤其是许多受过女侠好处的人家,更把女侠当作了万家生佛的女菩萨。”
李益笑道:“贾大姊,那我们倒真是孤陋寡闻了,没想到大姊在江南竟有如此盛名。”
贾仙儿淡然一笑,吴妙人又转向贾飞道:“爷原来是号令南运河的大龙头贾大邦主。”
贾飞一怔道:“我什么时候成了帮主了?”
吴炒人道:“奴家就住在枫桥镇上,先父是苏州河上的渔民,奴家从小就听得大家都是这么称呼爷,对爷推崇得不得了,说是天下在水上营生的人,就是江南最幸运,正因为有了你这位大豪杰大英雄的保护,很多人还供了爷的长生禄位呢!”
贾飞的脸上有点讪然地道:“这……这可太不敢当了。”
吴妙人道:“不!爷是当之无愧的,水上营生的人,非渔即商,然而在别处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就以打渔而言,既要受牙人的剥削,又要受官府吏目的苛征压榨,终岁不得一饱,江南民歌中就有一句唱词:『捕鱼人儿一世穷』,可是这句话现在只有小孩子唱着玩了,自从爷在江南水道上定下规矩后,除了例捐之外,连官中的差吏都不敢多要一文,这都可说是拜爷之赐。”
贾仙儿笑笑,接着相挽大家入座,由于崔允明已经回去了,三男四女七个人都是不拘形式的人,大家自由地坐了下来,吴妙人移目四望道:“李公子,好像听你说还有三位客人已经先来了,怎么没见到他们呢?”
李益微微笑道:“你舍不得他们中间那一个?”
吴妙人脸色一红道:“公子说那儿话,因为他们刚跟人打过架,奴家是怕他们在外面吃了人家的亏……”
李益笑笑道:“你放心好了,郭家的那两位孙世子人虽粗豪,却是很明事理的人,刚才他们已经认了错,而且也服了轮,更说过了后天到我那儿相聚,怎么会反覆呢?”
吴妙人道:“那两位郭爷不会,也许他的朋友们会忍不下这口气,长安的贵族子弟们都是很好闹事的。”
李益笑道:“你放心,他们三个人都没问题。”
鲍十一娘跟贾仙儿、霍小玉一直在笑,吴妙人先前还被她们笑得莫名其妙,仔细地一想,再仔细端详了三人,才恍然道:“原来是三位乔装了去的,我说呢,两位郭世子是长安第一好汉,怎么会被个文弱书生打得落花流水,他们碰上了女飞卫,那就难怪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贾仙儿笑着拉了吴妙人的手,躲到一边低声道:“妙娘!你是江南来的,对我们贾家的事也很清楚,那是最好的了,更难得的是你不讨厌我们江湖人,没有把我们当作草莽鄙夫看待……”
吴妙人忙道:“那怎么会呢,贾爷跟女侠做的都是救济世人,行侠仗义的事,江南民众都很感激的。”
贾仙儿一叹道:“我哥哥为人热心有余,但细心不够,因此我必须在暗中照料着点,才不致使那些水上的弟兄沦入歧途,变成鱼肉乡民的恶霸。”
吴妙人道:“有女侠这么一位精明的妹妹,应该是不会的,何况贾爷自己律下也很严呢。”
贾仙兄道:“人一多就杂了,要不是钉得紧,迟早都会出漏子的,只要有一两个败类,就把我们多年的努力都给破坏了,从前我钉着还好一点,现在我出了阁,就已身不由主,不能像以前那样操心了,因此我一直想找个代替我的人,帮助哥哥管管那些弟兄,好容易碰上了你……”
吴妙人一震道:“女侠!你不是开玩笑吧?”
贾仙儿道:“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话,你是水边上生长的,对堂口上的事很熟悉,而且你也很细心……”
吴妙人笑道:“女侠!你是贾爷的妹妹,有一身好武艺,弟兄们都很敬畏你,当然行得通,而我却是一名乐妓……”
贾仙儿庄容道:“堂口上订有规条,按令而行,这跟武功没关系。再者我的飞龙舟还是在运河中巡行着,船上的人都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有他们辅助你,只要你没事常到四下去走走就行了。”
吴妙人苦笑道:“女侠,你名正言顺,而我……”
贾仙儿道:“你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管我们,我哥哥今年已三十九岁了,还没有成家。”
贾仙儿这个暗示等于是说明了,吴妙人不禁红了脸,低声道:“贾女侠!你别开玩笑,我们这种出身……”
贾仙儿道:“别谈这些,我哥哥浪迹江湖,也说不上什么高贵,何况我们江湖中人根本不计较这些,英雄不论出身低,只问你是否愿意。”
吴妙人道:“我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怕贾爷看不上我,而且他是一帮之主,弄了我这样一个女人回去……”
贾仙儿笑道:“我哥哥是不轻易看中一个女子的,否则也不会到了三十九成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对于你,我想他是情有独锺,你看他的眼睛一直在望着你呢。”
吴妙人妙目轻瞄,果然看见贾飞呆呆地望着这边,竟像是痴了一般,忙低头红脸,再也不敢抬头了。
贾仙儿笑道:“看来你们是两厢情愿的,那就说定了。”
吴妙人道:“贾女侠!我是身不由主,义父母死后,我义兄跟一个同乡到长安做生意,蚀了本,才把我典在……”
贾仙儿笑道:“只要你点了头,其他都不是问题,明天我就央鲍大姊去把你的事交割清楚,你也别回去了,这所屋子是我哥哥置下来的,从今天起就是你的家了。”
吴妙人刚要开口,贾仙儿道:“妙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虽然替你脱籍留下,却不是要欺负你,只是不让你再回到那个火坑里去,此外我们还是要按照正当礼数,选个黄道吉日,规规矩矩地把你迎娶过来。”
吴妙人目中泪光盈盈地道:“贾女侠!谢谢你,我也不是故意做作,落溷风尘,身非得已,但是我发了誓,将来定要正正经经地找个归宿,所以要买我的身子,只要有钱就行,要我的人,就不能随随便便的了,希望你原谅我的幼稚,因为这是我仅有的一点尊严。”
贾仙儿道:“这是什么话!你有这份志气,我们只有尊敬,今天我们都在这儿陪你,把我哥哥赶到别处去,你有什么困难,慢慢地告诉鲍大姊,让她去帮你解决,关于你的过去,你不必说,我们也不想知道,因为那一定是不愉快的,我们都把它忘记,大家都开始新的生活。”
说着拉起她的手,走向鲍十一娘道:“鲍大姊,我把妙娘交给你,明天我叫个人跟你到会芳馆去替她办脱籍的事,不管他们开口要多少,你都答应下来就是。”
鲍十一娘道:“这么快就谈妥了?”
贾仙儿笑道:“这就是我们江湖人办事的方法,乾净俐落,直话直说,绝不拖泥带水。”
鲍十一娘笑道:“那很好,我这个现成媒人又做定了。”
贾仙儿笑道:“也不见得就是现成的,从现在开始,你要忙的事多呢,因为整个人都交给你了,一直等到我们纳采迎娶过来为止。”
鲍十一娘笑道:“那我可是责任重大,这么一个天仙似的活宝贝,丢了我可赔不起!”
贾仙儿笑道:“所以你必须多费点心,早日把吉期定好,也早点脱了你的担子。”
另一边也正谈得高兴,黄衫客道:“郭家这两个小伙子倒真还不错,挨了打,受了训,居然能当场认错示歉,不愧为佳子弟。”
李益笑道:“是的!我跟他们虽然仅有几面之识,却也认为他们不失其赤子之心,尚可一交,所以斗胆邀他们后天前来一聚,主要的也是借这个机会挤上他家的棚子里去看看赛会,因为这是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贾飞道:“我们乡间也有赛会,跟长安又有什么不同?”
李益笑道:“乡间赛会都是为了迎神祈福,多半由各乡里组社而成队,所赛的内容不过是彩舞,高跷等一些民俗杂技而已。长安市上就不同了,十五上元夜,各王公巨第竞以花灯为尚,各以重金聘巧匠精心为之,一个灯楼往往有小山大,火树银花,群丽夺目。此外,还有各府中的家将壮丁仆奴,组成舞龙队或取其一典,或以一掌故,更是别出心裁,美不胜收,此外尚有一些好门面的子弟,搭起了球子台,聘得一二熟手名姝圆情,备有礼采,随意行头,热闹处自是别处所不及!”
听得大家都欣然动色,吴妙人道:“前几天就有几家宅第的公子来,请我在那一天为他们圆情,我根本不会那玩意儿,只好辞了,李公子,那究竟是什么呢?”
李益笑道:“那是蹴鞠的游戏,在热闹处扎个采台,有时独力任之,有时也是合数家为之,那就更好玩了,各家都有一二名台主,由丽姝任之,东家准备了彩礼,无非是彩罗,银花,银牌等,与游者同乐,参与蹴鞠者把球踢过彩门去,就可以得到采红,而戏者则不拘多少,表示点谢意,就由圆情的收了,所以这上面又是个竞争,那家的台主出众,捧场的多,赢走的彩红多,不仅圆情的收入多,本主也觉得光采!”
贾仙儿道:“这么说圆情的美人也得会踢两脚了?”
李益道:“圆情者,就是抛球供戏者踢过彩门,不会踢的固然行,但就减色不少,精于此道者,就有得看了,蹴鞠的花式很多,如锁腰,单枪,对拐,肩垸,杂踢等等,如果把持的美人以一个曼妙的花式传过来,戏者也必须以同样的花式或是更巧妙的花式踢回去,否则就是踢过了彩门,也没什么光采,所以圆情的斤节是马虎不得的。”
鲍十一娘叹道:“以前长安灯市真热闹非凡,各府第自己搭起了看楼,府中大小都盛妆在楼上看灯,实际上却是让人家看,那些女孩子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尤其是圆情台上,更是各尽巧思以争胜,几个能手,被人不惜以千金敦聘来争门面,只是经安禄山一乱后,灯会也停了多年,现在恐怕是不如往昔了。”
李益道:“今上为装点太平,在五凤楼前,特由宫中彩娥精制御灯,同时也谕命各大公宅第扎采灯与民同乐,即使是街上的百姓人家,也都将扎灯为庆,以期能追往昔盛况,所以今年的灯市,倒已大可以一观。”
“十五元夜时,花市灯如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是后人对元夜灯市的描述,十五上元夜,不仅是万民腾欢的盛会,也是小女儿们偷情密约的良辰。
寒月无花,要有也不过是寒梅水仙等一二品应时的素卉而已,但是今天的长安市上却早已处处锦簇,一片花海,芍药牡丹,月季茶花,百艳俱全。
这是在前往观灯的途上。
李益请客的日子订在最忙的一天,但郭家兄弟仍是在百忙中抽暇来了,可见他们意识之诚。
因此李益为他们引见了一代奇侠--黄衫客,贾仙儿伉俪,也引见了叱吒运河上的豪雄贾飞,更说明了那天冲突时,是三个女子乔妆,故而未便即时订交。
郭威与郭勇喜极而愧,郭威尤其不好意思,连连拱手致歉道:“原来是黄夫人与嫂夫人,那郭某前天的粗言莽语,实在太失礼了,该打!该打!”
郭勇却朝霍小玉道:“嫂夫人,我们不但是世交,而且也还有几次见面之雅,你怎么训起我们来一点不留余地。”
霍小玉一笑道:“小时候见到郭二哥是个温厚君子,没想到长大了竟成了长安市上的恶霸了,难道不该骂?”
郭威道:“该骂!该骂!不过你骂得太凶了,简直跟爷爷训我们是一个口吻。”
说得大家都笑了,介绍到吴妙人时,郭勇道:“妙娘不必介绍了,我们挨揍受骂都是因她而起,倒是真应该罚罚她,凭心而论,我们对她一直是非常尊敬,认为她是一朵风尘中的奇葩,正是因为如此,方玉娘来说她被两个小白脸迷住,我们怕她受了一些轻薄少年的骗………”
李益笑道:“二位护花之心,很令人感动,不过今后已有护花人,毋劳二位费心了。”
郭威忙问道:“是那一位?”
李益道:“贾兄与妙娘,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已经在今天中午文定成礼,却把喜酒留到这时候再吃。就是专侯二位来作唯一的嘉宾。”
郭氏兄弟都喜形于色,连忙向他们恭喜了。郭威道:“十郎!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一声,也好让我们略略表示一番心意,这样子两手空空而来,太不成敬意了。”
李益笑道:“奇人奇行,他们二位都不是庸俗中人,因此也没有按照俗礼成事,二位又何必俗套呢!何况今夜长安,处处火树银花,大张彩灯,等于是给他们贺喜了,锦上添花,似可不必。”
鲍十一娘笑道:“对了,还是早点吃完了喜酒,出去看灯吧,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的盛况了。”
于是一片喜气中,大家匆匆地吃完了喜酒,因为多了一堆女眷,郭氏兄弟很细心,席前就家命将回去,将王府的座车驾了二辆来。
席后出门,爷们都骑了马,堂客坐车,前面有王府家将执事开道,浩浩荡荡地前进。
郭威朝黄衫客道:“黄兄一定不以小弟这等排场为然,其实敝兄弟出门从不用这一套,今天是第一次……”
黄衫客笑笑道:“我们中间除了十郎之外,都是一介布衣,实在当受不起。”
郭威道:“敝兄弟也不过承先人余荫,未有寸功于国,何尝担受得起,何况这些扈从原是朝廷为保护元老勋爵而设,怕他们年纪大了,受不得碰撞,出入闹市,万一有个冒失鬼冲撞,殊非国家敬贤之意d我们年纪轻轻,也用不着,不过今天却是权宜一用,诸位看这街上摩肩接踵都是人潮,若是慢慢地走,不知挨到几时,此其一,再者今天礼防较疏,自然有些不肖之辈,乘机大施轻薄。嫂夫人的脾气受不了这些,打起架来,又反而添麻烦了。”
黄衫客也祗有笑笑不说话了,他知道贾仙儿的脾气,当然是受不得那些的,真要有个把不开眼的家伙冒犯到她头上,岂仅是打架而已,拔出剑来杀人也是可能的。
在街上行走时,还遇见了其他宅第的车马行列,但份阳王的声势毕竟不同,功业彪炳,大家都避开让他们先走,尤其是遇到了霍王府的旄列时,霍小玉竟然举帘而探出了上半个身子。
她的绝世美姿,又经过刻意修饰,按着盛妆的浣纱肩头,更显得艳光四射,引起了一片惊叹赞美之声。
霍王府的旄列上坐着她两个出阁的姊姊,夫家虽然也是京官,到底功名不如娘家王爵尊荣,她们又都爱虚荣,所以才借了王府的节旄在市上亮亮相。汾阳王邸的那一面大『郭』字旌旗也是相当醒目的,不仅是为了郭老令公的不世勋业,而且郭家的侍从也不大出来,所以皇亲国戚,都避他们一下,小玉的两个姊姊在车上的车帘是搴起来的,满头珠翠,一身绮罗,本来倒也颇受人注目,可是扈从避道,再加上霍小玉一亮相,使她们黯然失色,心中已经不痛快,但汾阳王府的声势本就震人,倒还没什么话说,仔细一看,那夺去她们光采的丽人竟是霍小玉,心中的滋味就不是笔墨所能形容的了。
李益看得眉头微皱,知道霍小玉此举太迹近招摇,大不以为然,郭威当然也明白,连忙笑道:“十郎!嫂夫人倒是为寒舍争色不少,舍下的亲朋故旧,女眷们就没一个是出众的,今天借了嫂夫人的光,居然也赢得了万口交赞,回头见了家祖父,老人家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万分高兴,乐得笑上半天呢!”
郭勇也凑趣地道:“家父居长,下面还有六位叔叔,八位姑母,人倒是不少,但却没有一个出众的,每次私宴酬酢,都是别家的堂客出尽风头,家祖父又是个好胜的,每常引以为憾,今天总算也扬眉吐气一番。回头他老人家一定会亲自过来道谢,还会央请嫂夫人为台主呢!”
李益忙道:“那可万不敢当。”
贾飞问道:“台主又是什么?”
郭威道:“跟江湖上的擂台主差不多,赛会时各项竞技优胜者,由各宅第的台主颁赐银花彩带,并挹酒为贺,那一定是由美丽的女眷担任,而且台主与台主之间,虽然没有明争,却也有一番暗竞,寒舍历年赛会,别的地方都不后人,唯独这一方面却只有甘拜下风,看来今年舍下在这一项上也可以高人一等。”
李益知道他们兄弟俩的用意,是因为霍小玉刚才夺了她两个姊姊的光采,怕她们因嫉挟恨,所以由汾阳亲自出头来为霍小玉撑腰以光彩色,也使霍家的人稍存顾忌。
因之他颇为感激地低声道:“这倒不必了,拙荆的事,还是不必上达令祖千岁的好,更不宜过份张扬以生口舌,现在认识她的人还不太多,如果经府上渲抬后,惊动的人多了,对很多人都是难以解释的。”
郭威一听就已明白,也就不再多说了。
汾阳王府的赛会看台已经到了,家将们分开了看热闹的人群,铺下了红毡,把女客们接了下来,迎上台去。
一两个好事的家将已经跑去找老令公咬耳朵了。
郭威猜得不错。老千岁好胜要强,听了家将的报告后,触动了好胜之心,他为人又随和,没甚么架子,竟自己跑了过来,郭威瞧得暗暗焦急道:“十郎,恐怕家祖父会自己向你提出要求,兄弟就无能为力了。”
台高八尺,等这一众人上去后,郭老王爷也正好来到,这位老元戎身高八尺,银髯飘拂,威风如昔。
郭威与郭勇抢上前叩见后,又一一为客人介绍。
介绍到霍小玉时,老王爷特别注意,掀髯大笑道:“好!好!老夫这两个劣孙顽蠢好嬉,平时交往的都是些浮浪少年,老夫不知骂了多少次,今天总算难得,把一时俊彦都邀集来了。难得!难得!请!请!”
他亲自把众人带到看台前缘,郭家的眷口太多,早已黑压压的坐满了好几排,所以老王爷也不再给他们一一引见了,只是来到自己坐的大交椅上,朝一旁挥挥手。
那儿原本空着几个位子,也坐了几个人,看见老王爷的手势后,自然懂得他的意思,赶紧自动让开了。
老王爷今天似乎特别高兴,拍拍扶手:“坐!坐!今天原是为求与民同乐,不拘形式,大家随便坐,老夫整天都被那些木头人拱着,闷也闷死了,难得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老夫倒要好好地乐上一下。”
郭威把李益与黄衫客安排在祖父的左右,因为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文中魁首,一个是江湖俊秀,谈文论武,都是胸藏如海,稍谈片刻,就已乐得老王爷心花怒放了。
过了一会,老王爷果然向李益开口了:“十郎,你真好福气,居然娶得一个像仙姬一般的玉人为伴!”
李益知道麻烦来了,早已想到推辞之策,所以含笑谦逊了几句,老王爷又道:“今天元宵赛会,本府的家将也参加了好几项竞技;儿郎们的身手,老夫是信得过的,只是历次赛会时,为夺冠勇士披红簪花扈酒,例应由一位美人担任,以收锦上添花,壮士红颜之趣。”
黄衫客道:“妙极!妙极!妙极,这是太平盛世的佳话。”
老王爷叹了口气道:“汾阳王府历年竞技赛事都没有后人,唯独是这颁采的美人,却只有衣服好看……”
李益笑道:“千岁如有所命,只管吩咐好了,再晚无不遵奉,长者之命,岂敢容辞。”
老王爷笑道:“乾脆!乾脆!老夫要请令正屈就今夜本府颁采,为老夫撑撑面子。”
话果然吩咐下来了,李益笑道:“千岁如此恩宠,是再晚的光荣,只是今天却有比内子更适当的人选。”
老王爷一怔道:“谁!是谁?”
李益笑道:“千岁以齐天之勋业,驰聘疆场,威令四海,曾经单骑退回纥十万雄师……”
人没有不喜欢奉承的,汾阳王对自己以往的一些战役尤为得意,此刻听了李益称道,更是喜上眉梢,口中却谦道:“不行,老夫耆矣,而后生小辈又没有成器的……”
李益道:“千岁太客气了,您宝刀未老,朝廷犹倚为长城不说,何况一门挺秀,几位世伯叔全是国之柱石,就是两位郭世兄也都是长安五陵贵介中的拔尖人物,将来也必是疆场虎帅,万民屏障。”
汾阳王乐得掀髯直笑道:“那里!那里!十郎太会说话了,这两个小畜生年轻浮躁,整天只知争斗,那有你这样少年老成,他们能像你一半就好了。”
李益笑道:“像再晚就糟了,公家勋业起自疆场,挥戈扬拳乃武人本色,以公家而言,宁生飞虎将,不重状元郎,这样才是克绍箕裘,传统家风。”
汾阳王大笑道:“十郎!虽然事实不一定像你所说的那样,但听你这样说,老夫仍是开心得很,来!来!老夫要跟你喝一杯。”
他才一表示,郭威立刻命从人以金爵斟了酒上来,李益谢饮了之后,奉爵道:“千岁该敬这位黄兄一杯的。”
汾阳王道:“是!是!老夫只顾跟十郎谈话。冷落了黄相公,该罚老夫一杯。”
黄衫客忙道:“千岁爷太客气了,草民不敢当。”
李益笑道:“黄兄与威勇二兄论交,就是您的晚辈,冷落简慢之说是不敢当的,再晚要您老人家敬他一杯,是别有原因的。”
汾阳王笑道:“还有甚么说法?”
李益道:“黄兄虽然为斯文中人,却技艺盖世无双,视富贵如浮云,游侠四海,拯危济困,济民之所急,惩顽儆奸,跟您年轻时是同一性情。”
汾阳王笑道:“好!好男儿,值得敬一杯,酒来。”
郭威凑趣忙又斟上了酒,李益又笑道:“千岁且慢赐酒,再晚的话还没说完,黄兄的二夫人贾仙儿大姊,江湖盛称为女飞卫,剑技无匹,为当世之最,巾帼女杰,当世无双,更难得的是人又生得艳丽如仙……”
汾阳王掀髯大笑道:“如此佳人,红粉英杰,怎么不请了来让老夫见见呢?”
郭威道:“爷爷!您刚才不是见过了吗?就是坐在李少夫人旁边的那一位。”
汾阳王笑道:“你看看,我真老糊涂了,不过又怪你们这两个畜生不好,黄夫人如此女中丈夫,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最激赏的就是武中高手,快再请来,让我敬她一杯酒,以补失礼之过。”
他这里说着,李益早已把贾仙儿拖了过来,汾阳王满擎一爵道:“黄夫人,劣孙没有说明夫人是名震四海的女杰,致使老夫失礼,因此特地敬你一杯谢过。”
贾仙儿倒是落落大方地受了一饮而尽道:“多谢千岁,敬酒是不敢当的,这杯酒算是妾身对老千岁的敬意,恭祝老千岁鹤寿永健,老千岁平乱、征夷,乃使四境缓宁,功德无岂,较妾身游侠江湖,以三尺剑所施之小善,简直不可道里计。”
汾阳王高兴得大笑道:“好!好!老夫毕生未听过这一句知己的话,老夫戎马半生,每个人都说老夫功在国家,其实老夫如此卖命,那里是为了功名利禄,老夫最初领军讨贼时,不过才数千人,与十倍于我的敌军浴血苦战,卒获胜利,又岂是功名利禄驱使得了的。如果老夫将功名二字放在心中,那里还有拚命的勇气,老夫是为了那些老百姓,不忍心见他们受乱贼残杀才生出来的决死之心,一直到今天,总算听见有人说功在百姓这句说话了,难得!
当真难得,江湖女杰,胸襟的确是与常人不同了……”
李益凑趣道:“老千岁,再晚说有人比拙内更适合担任府上的会主,就是说的贾大姊,佳人代代有,女杰得几人?只有贾大姊这种高超脱俗的身份,才担任得起汾阳王府的会主,也只有老千岁这种垂世的勋业,才能请得动贾大姊这样的巾帼英豪,今天恰好有缘凑在一起,造成一段佳话,以后恐怕再难有这种机会了。”
汾阳王听得连连点头:“好!好!十郎毕竟是当世才子,想出来的主意简直妙绝了,只是黄夫人肯屈就吗?”
李益道:“贾大姊人中麟凤,像这样的游戏遣兴之举,的确是太委屈她了,但是千成如果能有破格之举,衬出她的刚健英武绝世风标,她或有与一试。”
汾阳王笑道:“十郎,你有甚么主意,乾脆明说了吧,老夫无不从命。”
李益含笑上前在他耳边说了一阵话,汾阳王连声大笑道:“妙!妙!就这么办。威儿,带人回府去,把我的披挂取来,快!”
郭威一怔道:“爷爷!你又不上阵杀敌,要披挂干甚么?”
汾阳王道:“请黄夫人穿戴上我的披挂来担仰会主之职,这样才显得敬意。”
贾仙儿一怔道:“那怎么敢当。”
汾阳王道:“必须如此才见得老夫的诚意,更表示老夫不是以庸俗脂粉视夫人,人以红粉佳人司台,老夫以巾帼英雌临阵,谁也比不上的。盛会难再,今后恐怕再也请不到夫人,因此万望屈就,既为老夫装点一次门面,也为长安灯市留一段佳话,老夫先行谢过了。”
说着抱拳-揖,贾仙儿只得谦谢还礼,却是再也无法推辞,咬咬牙盯了李益一眼。
郭家两小兄弟本就受热闹的人,听了这个别出心裁的花样后,更是高兴。飞也似的下台,带了人去了。
没有多久,他们不但携来了老千岁当年临阵杀敌的全副盔甲,也抬来了汾阳王的点钢长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约有百来斤,若不是贾仙儿这样一个女杰,也没人穿戴得劲。
虽然没有战争,但这身披挂却是汾阳王心爱之物,自然擦得雪亮,老千岁还亲自邦她穿戴起来,幸好贾仙儿南人北相,也是个大个儿,倒还不显得太宽大。
悬上佩剑时,贾仙儿见猎心喜,忍不住就抽了出来,一片寒光照眼,握在手中略一挥舞,寒气砭人,不禁喝道:“好剑,好剑!”
汾阳王喜动颜色道:“此剑追随老夫数十年,历经大小百余战,斩首总在千级以上,沃血无数,最近这几年才定了下来,可是夜半经常啸鸣,想必是不安于定了,这几天尤其闹得厉害,老夫还以为又将有战事呢,可是四海升平,全无战象,想不到今天有此缘份,想必是此象应在夫人身上,今日会后,就以此剑为赠,让女挟带着它到江湖上去诛魅斩魑吧!”
贾仙儿忙道:“这妾身更不敢当了。”
汾阳王道:“剑器震鸣,在兵家而言是主凶象,老夫闲散了几年,已经镇不住它了,只有借女侠的英气压压它的戾气,否则暴戾之气,会感染人而入邪的,老夫正因为见它不安份,怕小儿辈们会为其所感而滋事,准备把它送到寺庙中去□邪,那知道它是因为预知自将易主而发兆,可见冥冥之中天心已定,逆天不祥,女侠就不必推辞了,你看它在女侠手中,不是乖多了吗?”
正说着,一阵锣鼓鞭炮声响,郭威道:“竞技要开始了,请爷爷引贵夫人升座吧。”
汾阳王笑道:“好!好!老夫亲自为夫人压阵,你们这两个小子,下去吩咐本府的儿郎们多加点劲儿,如果今天不夺几项采回来,仔细老夫剥他们的皮。”
郭威笑道:“孙儿刚才已经关照下去了,那些家将们个个都磨拳擦掌,说不夺标归,就拔剑抹脖子。”
汾阳王笑笑道:“这究竟是游戏的事,倒不必那么认真,祗要尽心就是了,真正技不如人就得服输,不过今天我请得了一位盖世出众的台主在这儿,如果没有丰富的战果,可就太对不起贾女侠了,你们两个给我看看去!”
郭威躬身道:“是!是!孙儿等您跟黄夫人登台后就下去,爷爷,您就快升台吧。大伙儿都在等着呢。”
汾阳王功勋最隆,他不登台。别的府上自然也不敢先僭,这时都城兵马司的兵丁早已将一般闲人民众赶拦向四周,露出中间一片大场子,作为竞技的场所。
每隔五大步,就有一名健卒高擎着铜燎火炬,将那片空地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各府中的健儿们也都跃跃欲试,汾阳王朝贾仙儿弯弯腰道:“夫人,请吧,不要客气,你既是台主,老夫理应追随身后的。”
贾仙儿告了罪,转身移步,登上那高出看台三尺的司令台,这是每家宅第为本府家将们鼓励士气的地方,代表每家的家将出场角逐,照例必须先向本家台主致敬,接受一两句祝福之语,或是一盅得胜酒,赛毕夺标归来。也循例将所夺的锦标呈献给本家台主,领取奖赏。
所以台主是最引人瞩目的人物,都以女眷担任,一则为鼓舞士气,二则为造成美人英雄的佳话气氛,而最重要的,则是炫耀一下以博万民观赏。
郭汾阳王府上夺标的次数很多,可是他家的台主并没有甚么出色的,因此他虽然万头攒动,等待看他家的台主先亮相,其实大家所关心的却是其他各家的台主。
传说早已满天飞,有的说今天孙驸马府中来了位远亲,是南海百粤的郡主,长得欺霜赛雪,美如天人。
有的说西辽王薛府今年由交趾贡来了一批女乐中,有个美人艳绝人世,老太君一见就视同拱璧,立刻就收在身边认了养女,今天会出来亮相,这些侯门贵妇平时寻常百姓是见不着的,只有今天这个机会让大家一饱眼福。
贾仙儿居先,侧面是白发银髯的汾阳王,稍后则是四个美人,霍小玉、吴妙人、浣纱与鲍十一娘等,当然后两个人只是陪衬而已,鲍十一娘究竟年事已苍,虽然还不见老,但跟这些妙龄绮年的女郎们一比,究竟逊色多了,中年妇人的美,只能在接触中去体会,已经不能再给人惊艳的感受。
才跨上台阶,还没露相呢,忽而台上一阵金鼓雷呜,旗门中缓缓驰出八匹银白色的骏马,马上是八名甲胄鲜明的骑士,手执斧、金照。高擎过顶,排成一列,高声欢呼,两侧号角长鸣,奏起了破阵乐的歌曲。
原来是郭府的家将,排出了主帅临阅的尊仪,一时使得万人拥挤吵嚷的广场上,突地静了下来,汾阳王微愕四顾,郭威笑道:“是儿郎们的要求,求个先声夺人。”
汾阳王笑了一笑,心里十分高兴,嘴里却斥喝道:“胡闹,幸亏黄夫人的胆气足,否则岂不要吓着了。”
说着话,他一摆手道:“夫人请,老夫自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的。”
贾仙儿笑笑道:“妾身虽为民女,家兄在运河上下,也有数百儿郎弟兄,寻常礼典,妾身倒也略知一二。”
究竟是江湖儿女,自较一般庸俗脂粉多了一副傲骨,汾阳王微微一怔,贾仙儿已经步上了正台,台下的八骑并立,在鼓乐声中,忽而人立而起,前蹄凌空三抬,那是对主帅表示的敬意,难得的是八匹骏骑居然行动一致,十分整齐,揖罢回归原状,等待着主帅答礼。
贾仙儿不待汾阳王指点,把手中抱着的银盗用长矛挑着,手握矛尾,从台上伸了出去,先是斟向天,然后慢慢地放平,再度举起,放平,如是者三。
那也是主帅对所属的最高答礼,以头盔表示自己的首级,挑着送出去,表示将自己的生死都交给部属,有生死相共之意。
八名骑士再度躬身致礼后,端坐马上,等待看贾仙儿将头盔到每个人的面前,让他们每人在盔上吻了一下,这也表示他们接受了主帅的托付,誓死追随,永不相负之意,典式很简单,贾仙儿收回了头盔,长矛在地上一顿,就表示结束,八名骑士分别退出就告礼成。
可是这八名骑士分散后,仅只让人拉了他们的马,他们八个人则分成两列,由左右进来,站在看台之下,依然是全副戎装,执戈肃立。
贾仙儿道:“千岁,这是做甚么?”
汾阳王这才从出神中惊醒了过来,笑着竖起了一个大姆指道:“夫人,了不起,了不起,真了不起!刚才那一番仪式,在老夫领军以来,已十五年未见了,因为老夫在战阵中,右肩为敌箭所创,虽未造成残废,但臂力已大不如前,无法再举动那么沉重的东西了。想不到十五年后,竟然在夫人手中重见,难怪这些儿郎们一个个将夫人敬为天神,这是他们为表示对夫人的敬意,自动为夫人逻守为前护卫。”
贾仙儿道:“那怎么敢当呢,请他们下去休息吧。”
汾阳王笑笑道:“这个老夫恐怕也叫不动了,他们虽是老夫的家将,累年战功所积,每个人都有了军功前程,他们虽然在老夫府里住着,却是隶籍于神武天骑的神策军,而且都具有中郎将的资格。若非他们心愿,老夫也叫不动他们来立卫,既然来了,老夫也叫不走他们,由他们去吧。这几年,且喜国家无事,他们都闲久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让他们一抒豪情也好。”
每一处纷纷议论,每个人的眼光也都停在汾阳王看台上的这位女将身上。
仪式已成,其他各府第的台主也纷纷地登台了,尽管她们一个个明眸玉肌,仪态万千,但光采已为贾仙儿所夺,最多是一二绝色,引起了轻微的小骚动外,大部份的人,仍然是在指指点点,谈论着贾仙儿。
台下的那些侍卫的家将乐在心里,脸上还要装出一片庄严,台上的汾阳王却乐在口上,呵呵笑着道:“夫人!老夫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你这不是给老夫做脸,而是给长安的人做了脸,像刚才那种情况。恐怕他们这一辈子也瞧不见第二次,只是也给老夫出了个难题。明年或是次年再有什么赛会,老夫可怎么办?”
郭勇在旁道:“爷爷!像黄夫人这种巾帼女杰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为我们撑场面也只是这一次,以后我们乾脆空出台主算了,本来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事人杰,有一次已经足够传诵多年的了。”
汾阳王拈髯道:“对!对!以后郭家就不再派台主,让他们争去,谅他们百年之内也抬不出第二个人来了!”
兴奋之情,洋溢在郭家每一个人的脸上,锣鼓喧喧天声中,竞技开始了。
第一场竞赛的是五龙抢珠,那是五家武爵府中的赛事,在广场中心,树起了一根高达五六丈的粗竹竿,竿顶高挑着一颗彩绸扎就的圆球,那就是龙珠,五条龙都已从旗门进场,先是绕场一匝,盘旋翔舞。
鼓乐声中,青白黄赤墨,五条大龙各尽精神,各展所能,表演着巧妙矫捷的身法,汾阳王府的家将们组成的龙是银白色的,舞来尤见精神。
终于到了夺珠的时候,汾阳王亲自在旁解释规定,每条龙都必须由龙头的那个汉子将彩球以龙口衔下才算得胜。竿高四丈,则必须由龙身盘旋而弯折,驾人为梯,一节节地叠上去,由龙头到龙尾,共计有三十六名汉子,因此这三十六名汉子,必须操练精熟,叠架五层,才能够把龙头抬到那样的高度。
鼓声一响,五条龙都排到固定的位置,鼓再响,五龙昂首向天,鼓三击。立刻开始叠架攀越。
于是每家的助阵者皆鼓如急雨,那些健儿们分成一朵梅花形状,在彩球四周,开始叠架为梯。
架人为梯不难,难在那些人都由龙身组成,每人都只有一只手可用,另一只手必须握着支连龙身的木棒。
盘龙升空夺珠的时候,龙身要保持一个优美的图形,那就比较困难。
欲速则不达,往往有一两个人由于求快心切,立足不稳而掉了下来。由于他们手握的龙身是相连的,一节下坠带动了前后的人也都跌下来,便会倒成一团。
于是嬉笑声,擂鼓声,勉励声,喧闹如雷,这是一种寓欢乐于游戏的运动。
一则点缀升平,与民同乐,二则也是怕升平日久,那些武将们斗志松懈,是让他们继续锻练的意思,所以各以武事为荫勋的公侯府第,才叫家将们从事这种竞赛,胜者博一阵欢呼,负者照样也可以得到本家的宣慰,游戏原不在胜负,也无伤和气。
汾阳郭家的家将由于连年征战,身手自然较别府的家将矫捷,因此连年皆捷,那些人家到后来就变成了陪衬,自然兴味索然,到了最近这一两年来,竟变成由数家联合起来,跟郭府相抗了。
现在也成了这个局势,郭府的银龙已经叠到了四层,眼看着龙头就可以腾升而上夺魁了,忽而旁边的青龙阵脚一松,倒了下来,撞到了金龙,一起碰倒下来。
好在他们也已习惯了,顶层的人在倒下时,连带撞垮了斜角的赤龙,三条龙纠成一团,在哈哈大笑声中,大家从头再来了。
贾仙儿对胜负原不关心,可是身为台主,自然对隶属于自己的这一队较为关切,见状忙道:“这是阴谋……”
汾阳王笑笑道:“胜负乃兵家常事。夫人也不必太认真。”
贾仙儿道:“但竞争就应该公平的。”
汾阳王道:“兵不厌诈,这也是战略兵法的运用,寓教战于游戏,这倒无可厚非,战阵之中,求胜就不能讲究手段,祗要不违规,这是允许的。”
贾仙儿道:“这样下去,只怕永远也不能分出胜负。”
汾阳王笑笑道:“这不仅是斗力,也在斗智,夫人不妨看下去,迟早总有应付之策。”
银龙又很快在叠了起来,这次已具戒心,由小段开始叠架,留出了龙尾八九节,往来游移,当赤龙再度倒下撞来时,这边神龙摆尾,很快地迎上去挡住了倒下的人墙。
贾仙儿鼓掌笑道:“妙!这是一字长蛇阵的活用,击首则尾应,果然别具玄妙。”
汾阳王面有得色地道:“夫人对兵法也很娴熟呀,老夫这些儿郎都是身经百战的壮士,些许鬼魅伎俩是难不倒他们的,看儿郎们快得手了!”
银龙的龙头已经开始蜿挺上升了,眼看着即将夺珠而还,但那四条龙忽然一起倒下来,前拥后挤的终于把垂手可魁的银龙又撞倒下来。
汾阳王霜眉一掀道:“这太过份了!”
五条龙又布好了阵势,仍然是四龙联合,对付银龙,他们祗叠到三层时,就停止不动,慢慢向竹竿靠近,只要银龙一架姿势,他们就围着挤过来。看热闹的民众纷纷在呼叫助威,大家似乎都为银龙感到不平,汾阳王顿足吼道:“威儿,上来!”
郭威本来在台下指挥家将们夺魁的,听见召唤,一脸大汗地跑上台来。
汾阳王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郭威道:“孙驸马跟西辽王薛家今年都请了两个绝色艳姝司台,原是想比一比的,那知道被我们占尽光彩,现在他们两家合了起来,还联络另外两家,说这第一项绝不让我们再夺魁。”
汾阳王道:“岂有此理,他们应该凭真本事出来争,这样子耍阴谋算什么本事?”
郭威道:“是啊,众将们也很生气,说是他们再要如此卑鄙,就准备打架了。”
汾阳王忙道:“那不可以,原本为了游戏,变成伤和气就太没意思了。何况看热闹的民众太多,聚众殴斗,伤及百姓,就失去了朝廷与民同乐之本意。”
郭威道:“孙儿也是顾虑到这一点,要不早就跟他们打了起来,这实在太气人了。”
汾阳王瞪他一眼道:“没出息的东西,我教你们练武是为了杀敌卫国之用,对自己人耍威风算什么英雄,把儿郎们叫回来!”
郭威一怔道:“叫回来?我们不争了?”
汾阳王道:“争胜不斗气,也有所不争,赵蔺相如威逼泰庭,这是有所必争,礼让廉颇,则是有所不争,君子立威用勇必有方,这就是我为你们取名威勇,为你们的弟弟取名为方的意义。”
郭威受教而低头,贾仙儿见这位老元戎的修养的确非常人所能及,胸怀襟抱尤为难得,于是笑笑道:“千岁!府上的将爷们是抱着公平的态度去竞技的,他们的体力技能都优于他人,虽然受到了阴谋的破坏,仍然没有逞技而凌人,这份气度已经很难得,如果叫他们就这样回来,胸中一股不平之气是难以平服的,何况竞技有多项,每一项都叫他们退让,他们绝不会甘心,而人家得寸进尺,让了这一项,别的项目上或许更会变本加厉。”
汾阳王叹道:“老夫知道。不过老夫今天有夫人为寒邸挣足光采,于愿己足,其他那些项目,就让让他没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郭家的儿郎们不是不如人。”
贾仙儿道:“这样一来,妾身为老千岁不但没尽上力,反而给府上带来困扰了。”
“这是那儿的话,该是夫人带给老夫的无上光荣,本来他们在竞技上年年输,倒还能恪守规矩,只是拚命苦练,聘任好手教习,以期与老夫的儿郎们一争,今天夫人在台上一逞英姿,他们知道这一辈子都难以找个相当的人,输急了才出此下策,更证明了夫人的了不起。”
“可是妾身却于心难安,无论如何也要为府上夺得这一场胜利,那怕以后的每一项都放弃了,这样才表示府上是可胜而不胜,也免得那些家伙有所说词。”
汾阳王轻叹道:“老夫何尝不想如此做,但这一场的规定较严,漏洞又多,他们只要采用这个方法,任何阵势都没用,因为地位给他占全了,无虚可蹈。”
贾仙儿笑笑道:“那倒不一定,上下左右前后六合,他们仅占了四方,下为实地无法进攻,还可以由上方蹈虚而入,把珠子夺下来。”
汾阳王道:“夫人别开玩笑,这是由人组成的假龙,不是天上的真龙,怎么能凌空而降呢?”
贾仙儿道:“可以的,请威世子把贵府的将爷们召集在柱前五丈处,布好阵势,由妾身来指挥他们!”
郭威一听连忙下去吩咐准备。
汾阳王的家将们虽然夺标受阻,但显然很不服气,正在布阵以待,而其他四条龙正好似商量妥当了,只阻止郭家夺魁,自己并不争,因此他们也都在旗杆下列阵以待,只要郭府的银能有了动作,他们就立刻采取阻挠的行动。
那四家的擂鼓助兴的人看见计划成功,把鼓声擂得震天价响,以贺得计。
郭威郭勇双双护送贾仙儿了了台,来到场中,大家总算有机会看见了贾仙儿的全貌,一身甲胄,走动时琅琅有声,说明那一身银甲是货真价实的原物,不是做来好看的膺品。
琅琅作响的甲外所缀的银片,呈鱼鳞状缝在皮革上,原是件避刃护身之用。但擦得雪亮,走得琅琅发响,则又另具一股威仪,尤其是贾仙儿穿着起来,刚健中带着娥娜,英气中不减妩媚t把大家的眼睛都看直了。偌大一片广场,几家人聚集的人山,居然寂静无声,使她那银甲抖动的声音听来十分清哲。
郭威把家将们召来,贾仙儿低声嘱咐了一番,然后接过了龙头,看来这位美娘子要亲自参与夺珠了,引得那些观者又兴奋、又紧张,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
贾仙儿手舞龙头,把一条长龙引得左右盘旋,倏地飞绕,十分灵活,好看之极,连另外四条龙的健儿都忘其所以,只呆呆地看着他们表演。
长龙慢慢地向柱子移近,他们才提高了警觉,连忙蓄势以待,那知贾仙儿呼喝一声而起。
她带着龙头,长身拔起,后面的那些健儿们则同时放了手,看着那一条银龙如同乘云而飞,拱成一道优美的长虹,龙口一张一合,已将龙珠衔在口中,翩然下坠时,那些健儿们刚好过去接住了龙身的支棒,再度起舞,却已经夺珠而回。
银龙口中含着彩珠,绕场旋舞一匝,看的人疯了,舞的人也疯了。他们在贾仙儿的引导下,忘其所以,一个连一个,只知道顺着前面的力量、方向,把自己的力量配合上,三十六个人似乎结成了一个整体。
四周无数围观的人只道那条龙活了,是一条真正有生命的银龙,而不是由人操纵控制的布龙了,因为人力不可能使一匹布、一些竹架、几根木棒、一堆彩色纸花表达出这么玄妙的活力。
看台上的汾阳王也失神地道:“这……是我的儿郎们所舞的龙吗?”
侍立在旁的李益虽然神态激动,但仍是相当平静的一个,立刻躬身答道:“是的,老千岁,他们都是您麾下的将爷。”
汾阳王道:“那就怪了,老夫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什么时候他们学会了这一身飞腾纵跃的功夫!”
李益笑道:“不必学,他们披艰历险,生死沙场,征伐千里,每个人都养成了一身超凡的体能,只是无从发挥而已,今天贾大姊加以指引,使他们尽献所能了。”
说着银龙到台前,龙首昂举,将夺来的彩珠吐了出来,汾阳王竟忘了接取,倒是后面的霍小玉上前捧了放在汾阳王的案前,龙首三点,长龙乍敛,在一阵疯狂如雷的采声中,隐入旗门之后不见了。
没有多久,贾仙儿在郭威兴郭勇左右的拥簇下,仍是一身戎装走上来,朝汾阳王一躬身道:“老千岁,妾身一时高兴失态,望乞恕罪。”
汾阳王双手抱拳连拱道:“什么!夫人失态,这是谁说的?老夫但见神龙飞舞,还以为是活龙自天而降了呢!夫人,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况,今天托夫人之福,使老夫有幸目靓,老夫真不知道该如何道谢!”
贾仙儿道:“妾身在江南社戏中,也见过舞龙,觉得很有意思,只是不及府上的这条银龙威武,而且舞者的身手也不如府上的将爷们矫捷,所以夺珠之后,心养难止,带着他们舞了一阵,闯了一场大祸。”
汾阳王道:“什么大祸都由老夫顶着,夫人但请放心。”
他们在相互对谈,不当回事,可把一旁的李益着急了,连忙道:“贾大姊!到底是什么?”
汾阳王笑道:“十郎!你到底年纪轻,沉不住气,还会有什么了不起大事呢,最多是我家中的那些儿郎躺下罢了!”
贾仙儿一怔道:“老千岁已经知道了?”
汾阳王笑道:“老夫本来不知道,是十郎告诉我的,老夫本来对那些儿郎突然一个个能干起来,感到很不解,十郎解释说他们受了夫人的鼓舞,神凝一礼而入忘我之境,才有超越平常的表现。但血肉之躯毕竟不是铜浇铁铸的,过份消耗体力后,一定疲劳万分,恐怕都躺下不能动了。”
郭威道:“爷爷,您真是料事如神,那三十五个人都脱了力,放下长龙后,有一半连路都走不动了。”
汾阳王道:“这一半简直该打,既然别人都还能勉强撑得住,他们就不该特别娇贵些,看来是太平日子过久了,筋骨变懒了,从明天开始,每天都给我上小校场练战一个时辰,这走不动的一批再加多一个时辰!”
郭威道:“爷爷,他们已经很不错了,这是真的累,躺下的都是后一半的,前一半的因为有黄夫人在带着,所以稍微好一点,否则也会差不多。”
这时候另外的四条龙也舞到郭府的看台前来了,汾阳王瞪着眼睛道:“怎么了,他们输了还不服气?威儿!下去告诉他们别说是凌空夺珠了,祗要他们能像刚才那样,把龙照舞一遍,老夫就把这彩珠让给他们。”
郭威下去后不久,笑嘻嘻上来道:“爷爷!您弄错了,他们是输得心服口服,特地前来向您老人家致贺,跟向黄夫人致敬的,同时更表示说,以后祗要有咱们家的银龙出场,他们就在旁边凑凑热闹算了,再也不敢竞争。”
汾阳王听得眉开眼笑,手按长髯呵呵大笑道:“这批囚囊们倒也真识货,看赏!看赏!”
台下四条能在稍事盘舞之后,都昂着头,三点致敬,郭府的从人忙把准备好的彩缎以及金银,一盘盘地端了出去。这是郭勇在下指挥的,他知道这是难得的殊荣,所以不待吩咐,就连忙把贺礼通通打发了出去。
四条龙都领赏叩谢而去,广场上又开始了第二项竞逐,由于郭府的家将们在第一场上夺了光彩,汾阳王懂得见好即收,吩咐以后竞赛都不参加了。郭威未免有点意兴索然地道:“大家练了那么久,不参加未免太扫兴了。”
汾阳王笑道:“畜生,没有黄夫人率领,你们能像头一场那么出色吗?要是输了回来,岂不是更丢人!”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郭勇趁机道:“爷爷!孙儿还有一个请求。”
汾阳王一瞪眼吼道:“小畜牲,你还有完没完?”
郭勇伸了一下舌头道:“咱们家既不参加竞技了,孙儿跟黄兄伉俪以及十郎夫妇等己经约好了到市上赏灯,请您老人家赐准。”
汾阳王道:“也还早,竞技未完,到处都挤得像堵墙似的,你们也走不动,等完了之后,老夫跟你们一块儿去。”
郭勇苦笑道:“孙儿知道您老人家一遇上投缘的人就相见恨晚,舍不得分开,所以才提出这个请求。跟您老人家一块儿赏灯,带了大群家将,前呼后拥,到了家门口,主人就要出来应酬,实在没什么意思。”
汾阳王笑骂道:“猴儿崽子,你越说越不成话了,什么字眼都用得出来,对黄夫人也能用相见恨晚吗?”
郭勇笑道:“那是您老常用的口头禅,孙儿一时就借用了,不过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即使对黄夫人说这句话,也算不得冒渎,如果早几年让您见到了黄夫人,少不得您又想收为乾女儿了。”
汾阳王轻叹一声道:“我倒是真有这个心,不过却不敢冒渎,因为黄相公伉俪是闲云野鹤一般的雅士,视富贵为俗物,假如老夫是个普通土老儿,他们或许会怜恤我孤伶而答应,我有了这个王爵厌人,只好以忘年知己为求了,但愿二位以后有空,来看看我这讨厌的老头子。”
贾仙儿一听前面的话,正在发愁,到后来才吁了一口气,觉得这个老人不仅风趣,而且更懂得人情世故,不像那些妄自尊大的达官显贵,忙道:“一定会的,老爷子!”
她把老千岁改口称为老爷子,语气中亲匿了许多,间接也是表示以家长视之了,只是未表之形式而已。汾阳王听得更是高兴,笑着道:“这样好!我喜欢这个称呼,千岁万岁,我觉得都是虚假的,人活到我这个岁数,就已该知足了。妄求千载之寿,连天都不容的,我可真舍不得此刻跟你们分手,我换了便衣,也去逛逛成吗?”
郭勇苦着脸道:“爷爷!那怕您穿了身叫化子破衣服,也有人认得您的,有您在一起,玩灯就没意思了。”
汾阳王叹了口气道:“我也是老天真了,强求在你们年轻人里,的确会闹得大家不愉快,还是你们去吧。”
郭勇笑笑道:“那就请贾大姊去更衣吧,你要是这身穿戴去赏灯,还不如请爷爷一起开道,否则大家都挤了来看你,反而没人看灯了。”
汾阳王笑道:“黄夫人,老夫不搅你们年轻人的兴致,记住明天早点儿光临舍下,等一回老夫就要回去了,各位如果肯在今夜光临,那是更好了,反正今夜的长安是城开不夜,金吾不禁,也无所谓早晨了。”
贾仙儿也巴不得早就脱了这身披挂,虽说有功夫在身,但究竟也不太舒服。
因此她也开玩笑似的朝汾阳王弯腰抱拳行了个军礼:“未将尊令。”
在一阵大笑中,她由侍女侍侯着下台去。霍小玉等人也要添妆一番,也一起告退而去。
汾阳王却兴致勃勃地拖着李益、黄衫客、贾飞、崔允明等人继续坐着聊天,并笑问黄衫客道:“尊夫人英姿飒飒,倒真是位巾帼英豪,祗可惜这几年太平无事,如果再有战事,而朝廷仍要老夫领军的话,老夫一定要聘请贤伉俪到军中来效力。”
黄衫客笑道:“真如有那么一天,再晚一定奉召追随,只是为了天下计,最好还是别有那一天的好。”
汾阳王道:“谁也不希望打仗,真遇上了没办法,天朝上国之威不能不维持,五岁不朝,就要兴兵征伐,平白添了许多征战,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其实争得他们来贡,朝廷还是要贴钱的,他们所进的只是一些珍禽异兽、珍玩特产,朝廷则更馈赠丝帛绫罗,有些小一点的国家,每岁所得的馈赠,足可供全国百姓穿着了。所以那里人人锦衣被帛,比我中原上国还富足得多。”
李益笑道:“老千岁忧虑国计,悯及民生,这一片心胸极其可敬,谁也不敢笑话的,只是没有想到另一方面而已,这一笔费用是不能省的,打肿脸充胖子,也得把局面撑下去,正如有许多已经没落的世家,那怕穷得卖田售产,宅子里的佣仆奴婢都不能少用一个,无非是撑个场面,我听说有一个世家,实在穷得撑不下去;只好放火把祖宅烧了,才找到一个省节支开的籍口。”
汾阳王叹道:“世风竞尚虚华一至如此,这正是件可叹的事。”
贾仙儿她们也易妆来了,大家忙向汾阳王告辞,开始去赏灯了。
这时广场上的竞技已毕,看热闹的人潮也开始流散,转向各处闹而通衢,以及各家的巨室第宅所设的灯棚去观赏五彩缤纷的花灯了。
说赏灯,不如说是看热闹,灯固然是各尽巧思,别具匠心,但看多了也就索然,不过是那么回事而已。可是到处都是潮水似的人群,挤挤拥拥,形形色色,尤其多的是仕女;小家碧玉有之,闺阁千金也有之,所不同的是前者由一两个人陪伺,后者则是带了使女家人,簇拥而行,各着艳服,争奇斗胜。
李益这一行男女,男的是潇酒俊逸,女的是貌美如花,自然是受注意的对象,何况他们豪放无羁的欢笑,更是形成了独特的一群。长安市上稍具知识的人,都认出列中有汾阳王的两位世子小千岁,有名满长安的才子李十郎,更有时下名姝吴妙人,还有一些认出风云游侠黄衫客,虽然只有很少商人能够识得名扬天下的女侠飞卫贾仙儿与运河水道上的龙头帮主贾飞,但这已经够哄了。
因此有很多好事者都远远的跟着他们,甚至于本来拥挤的人群,见到他们后,也会让开一条路出来。
郭威不禁有点感慨地道:“富贵何如盛名清誉时重,有些人居高官显爵,出入以扈从辟道,虽然够威风了,但何如各位走到那儿都有人自动地让路呢?”
大家一路行去,各处勋爵豪族府前的彩棚都用锦缎彩绸,扎了各式花灯,人物乌兽,美不胜收,但看多了也就不过如此,最佳的还是魏国公府的八仙渡海收妖,扎了一叶独木舟,八仙都是真人粉饰的,别具风格,贾仙儿看了叹道:“帝都繁华,果然不是别处可比,这一节下来的耗费也可观了!再看看长安市上,竟像是没有一个穷人。”
李益笑道:“穷人当然有的,只是都被赶到看不见的地方了。”
贾仙儿道:“那又是为什么?”
李益道:“因为今天宫中天子,很可能会一时高与,微服出来逛逛,当然要装点一下太平,兵马司一大早就把四城的乞儿都赶了出去,而且在各处城门都设了卡,禁止衣着破烂的人进来,外地来的人会以为长安是天下最豪富之地,但住在长安而又到过别处的人,才知道长安也是最穷的地方,乞儿之多,也是天下第一的。”
说着已经来到了翼国公府前,这是大唐元勋中承荫最久的公府了。当年秦叔宝辅太宗平定十八路烟尘前,就曾经救过高祖李渊于厄劫,其后更建下了无数汗马功劳,太宗病危而得怔忡之症,被梦冤魂索命而不得安寝,叔宝把间,尉迟敬德捧鞭,侍立宫门,居然能吓退群鬼,后命图二公之容张于宫门外以辟邪,累世而传,渐及民间。
新春节中,家家张贴门神,据说就是二公的遗容。
唐初元勋,有的以子孙不秀而中辍,有的以后人获罪而贬爵,有些则是在武后时,因追讨武氏而被诛,如英国公徐敬业等。只有秦氐一脉,子孙平平无出众者,但也因庸碌而得福,他们从不参予权争,却又有着祖上赫赫的勋业,所以保住了累世富贵。
气派也是公府中最大的,球台是以操演家将的小校场中的月台饰搭而成,披挂锦绣,艳丽夺目。
秦王世子也是个好事嬉乐的,重金聘来两个善鞠肘粉头,一个叫金凤,一个叫玉凤,技艺出众,所以秦府高贴榜文,广邀能者同乐。
他们到达时,球台周围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五陵少年,会两手的都涌集在此,可是技艺平平”都被那两个圆情的美人比了下来。
翼国公世子在台上十分得意,亲自挥毫写了一副楹联:“素手似玉,能使五陵少年却步。粉腿如风,惯教长安公子低头。”
联句浅俚,尚称工整,可是语气却豪厉凌人,叫个从人捧着正要张贴在台柱上,有人已经发现了李益等人一群,忙去禀报了。
秦朗叫家人暂止张贴,迎了过来,笑着道:“小郭!今年奏会被府上抬出一员女将,抢尽风头,那是没话说,求遍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位可匹敌的了,可是我家聘来的这两个圆情,倒也是宇内无双,你要是有兴趣,不妨试试。”
郭家兄弟知道自己的技艺,跟那个粉头相去太远,平时为博一笑,试踢一下倒也无所谓,现在人家居然先摆出话来,倒是不能草率以应,因为这一踢下来,丢人现丑就太难看了。
郭威究竟比较老练一点,笑笑道:“十八般武艺一个人不能件件学精,何况是这些杂技呢,再说风头也不能由舍下样样占绝,总要留几样给别人的。”
秦朗哈哈一笑道:“龙舞已为观止,以后的四项技竞,府上都退出和参加,我承认是你们相让,可是这蹴鞠一项,你们可是亲口认输,如果你们无意赐教,我就把这副对联贴上去了。”
郭威道:“我们对这一道本来就平平,你把我们压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可说嘴的地方,可是你这口气太狂了,长安市上,总还有几个高手的。”
秦朗哈哈一笑道:“有!当然有,我就是怕场面太冷落,跟几处鞠社都说好了,而且还备下了赏格,跟她们姊儿能踢过十个回合的,赏钱五千,踢成平手的,赏钱一万,胜过她们的,得采两万,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个人领了五千钱去,因此我想大概没人能踢下我这场子了。”
郭氏兄弟只好不作声了,霍小玉不服气了,低声问李益道:“十郎,这是怎么个较量法?”
李益笑道:“一般回情是把球抛过来,由戏者用脚承住,使个花样踢回去,球要从架上圆圈彩门穿过,就算是完局了,但如属对踢,则各站一边,对方用招怪花样踢过来,这边接住了,也要用原式踢回去,这才算是过局。普通时互有短长,乃以局数计胜负了……。”
贾仙儿提起了兴趣问道:“今儿是以什么论胜负呢?”
“也是以局数计胜,不过这两个圆情女子都是会家,整天在这上面下功夫,恐怕很难会有错脚的时候。”
贾仙儿道:“十郎对此道如何?”
李益笑道:“勉强可以上场踢几脚,要胜过她们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们是天天在练,小弟却祗是偶一为之,这脚上功夫,是允明最好!”
贾仙儿忙道:“崔相公去下踢几脚,也杀杀他们的傲气,狂的太不像话了。”
崔允明忙摇头道:“还是在家里踢着玩,来到长安后,相与的都是一些穷朋友,不弹此调已久,脚下工夫也生疏了,出去也是丢人。”
李益笑笑道:“允明!你别客气了,那两个粉头技艺精熟是不错的。真要论花样还比不过你。尤其是你那『云里双飞拐』美妙之至,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能踢出那样的花招来。”
崔允明笑道:“君虞,说了你又怪我拿跷,那脚法是我舅公教的,他老人家少年在长安,正好是天宝盛时,凭着这一腿球技,在长安无人能及,各大府第争相延聘为教习,但也是这身功夫害了他,因教球之故,跟一个闺阁千金结上了,被人家打断了双腿,晚年寄食在我家,把这套技艺教给了我,还说遇上太平盛世,可以仗此混一场富贵,但我对那个话根本就听不进去。”
李益道:“可是你却把他腿法学会了,小时候在家中赛会,就没人能胜过你的。”
崔允明苦笑道:“那祗是我用来练身体的,因为我家连马都养不起,你们练骑试射,我只好用竹杆架个圈子练鞠,十六岁后,我就没有再动过脚,这虽是游戏小技,但四五年没再踢过一脚,毕竟是生疏了。”
秦朗还在跟郭家兄弟在大吹大擂,一片狂傲,咬着他们出去试蹴,贾仙儿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崔允明面前低声道:“崔相公,你把那些花样如何用脚告诉我一下!”
黄衫客道:“仙儿!你又想露一手了?”
贾仙儿笑:“我可不是喜欢出风头,实在是听不下那个家伙的话,好像他聘来的这两个女子当真是天下无敌了似的,我非要挫挫他的傲气不可!”
黄衫客道:“那可不是口中说着,耳朵听就会的!”
贾仙儿道:“你别唬我,一艺通百技,我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到底不是白下的功夫,把腿法知道了,再试试重量,我相信不会差到那儿去。”
黄衫客叹了口气,笑笑没说话。贾仙儿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愿意我在人前招摇而已,反正我已经亮相了,乾脆再露足一点吧,过了明天,我们拔腿一走,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李益道:“大姊能控制住脚上的劲力,以你的武功造诣与绝顶聪明,再听允朗一说就行了,我知道这是难不住贤伉俪的,但黄兄在长安还有些认识的,大姊第一次到长安,没人认识她,倒是不妨一试。”
黄衫客刚要开口,霍小玉也笑道:“黄大哥,郭家两个小的为人还不错,看他们受着个纨裤子的奚落,你这做朋友的心里也不舒服吧!”
黄衫客最后只有苦笑道:“仙儿!你一定要下就下吧,脚头上把稳好P每次不妨先在地盘盘熟再拿捏好分寸踢出去,球要穿过彩门才算成局呢!”
贾仙儿笑道:“我知道,这玩意儿我也不是没踢过,只是踢着好玩,没有认真下功夫,也没练过跟人对比的花招,我只要温温脚就行了。”
李益笑道:“大姊跟允明研究一下花招式势,小弟先给你谈细节办交涉去。”
于是他走上前,把郭勇拉了过去,低语了一阵,郭勇听说贾仙儿肯下场较脚,心中大喜,人也神气起来了,上前挺胸道:“小秦,你别神气,我们虽然不行,可是我爷爷请来的一位贵宾可是女中人杰,精通百艺,我们是不好意思刷你的面子,一再才跟你客气,你一定认为我们怕了你,那就较量一下好了。”
秦朗一怔道:“莫非就是府上今天领头舞龙的那位女神龙?”
郭威拍了他一下道:“算你还有点脑筋。”
秦朗神色很兴奋地道:“那可真是光采了,我可得招呼一下她们两个小心侍候去。”
他忙叫过两个人来,低声附耳朝他们说了一阵,那两名家丁立刻走了,一个去向金凤身边,另一个则飞似的往后面去了。
郭威笑道:“小秦!你又在捣什么鬼,莫非是家里藏着什么好手,着人搬救兵去了?”
秦朗道:“没有的事,因为家父与几个友好都酷喜此道,早就吩咐过,如有高手前来时要通报一声,他们好出来亲赏,府上的这位女神龙先前的龙舞绝技,已经使家父等叹为观止,赞不绝口,现在又能蹴鞠,怎能不通报一声,请他老人家赶快出来亲赏呢!”
郭威一怔道:“小秦,我们这位大姊可有个怪脾气,不喜应酬,你要是把令尊搬出来,她很可能就不下场了。”
秦朗笑笑道:“你放心,家父也不会煞风景的,他老人家连月台都不上,祗是在人群里悄悄地看看便了。对了,小郭!为了助兴起见,我们也加点赌采如何?因为你们胜了也不会要钱的。”
郭威道:“好!你说赌什么吧!”
秦朗想了一下道:“普通物件不够趣味,府上有西域的夜光玉斗一双,以此为采如何?”
郭威倒是有点迟疑,因为这是他祖父心爱之件,郭勇却一口答应了道:“好!你要是输了又给什么?”
秦朗道:“寒舍喜欢赛马,六年前进了一对大宛名驹,是汗血名种……”
郭勇道:“罢了,六年前进的名驹是不错,现在可是一对老马了,却来换我们的夜光玉斗。”
秦朗笑道:“你别急好不好,那一对老马是我家的宝贝,你们要我还不干呢!那对大宛驹来了两年后,就生了一对幼驹,现下刚好是四岁,刚刚成长试骑,神骏非凡,我们就以此为博如何?”
这倒是很能使人动心的,因为翼王府上的那一对名驹是长安市上最有名的良驹,进御后,一共才产了两胎,每胎难得都是双产,多少人求之不得,居然肯以之作博。
秦朗见他还在犹豫m笑着道:“小郭,你如果不相信,我们不妨先把赌采先拿出来陈列在这儿如何?”
郭威道:“那我们也要把玉斗取来了?”
秦朗笑道:“当然了,我们总是公平呀,好在府上离此并不远,你要是怕跑路,我叫个家将替你拿去。”
郭威道:“这是我爷爷喜爱的东西,你随便派个人去怎么拿得到,恐怕还是我自己回去一趟。”
秦朗道:“好!我等你,快去快回,假如你爷爷不肯,你就偷出来好了。”
郭威叫弟弟在这儿等着,而且为了怕分了贾仙儿的心,特别关照不让她知道,自已急急地回府去了。
贾仙儿则跟崔允明在一边研究脚法花式,黄衫客与贾飞甚至霍小玉,吴妙人等都拥在那儿听崔允明讲解。
李益在这边陪着郭氏兄弟谈交涉,郭威走了后,郭勇道:“小秦,你忽然投下这么大的赌注,一定有道理的n看样子你也不是真正想赢我家的玉斗吧?”
秦朗笑道:“当然没把握,而且舍下是准备输的。”
郭勇奇道:“那对你们又有什么面子呢?”
秦朗叹了一声道:“先远祖辅太宗皇帝登极以来,何等英雄,提起了叔宝公,谁人不景仰m可是我们这些后世公侯,却没有一点作为,长安市中,大家几乎已忘掉我们姓秦的这一族了m因此家父才授意,要趁今夜这机会,让大家知道一下,故重金致聘了这两个圆情的女子,却又没有好手对踢,乃借府上的盛采,也让我们沾点光,尤其是府上今天一场龙舞,几乎已空前绝后,能够央得那位女神龙下场一搏,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郭勇笑道:“你家为了这个豪名,倒真舍得下本钱!”
秦朗笑笑道:“不错!大宛名驹虽珍贵,毕竟只是一对马而已,终究会老会死的,何况我家还有一对幼驹,与其把它们送人,倒不如输掉,也可以让人说个老半天的。”
李益跟秦朗也有数面之雅,彼此也还熟,因而笑着道:“世子!这里面恐怕一定还有其他的原故吧?”
秦朗望望李益笑道:“十郎认为还有什么原故呢?”
李益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但我想到世子所说的那些原因都过于牵强,只怕不会是真正的原因。”
秦朗踌躇不言,李益笑道:“贾大姊与黄兄都是风尘奇士,兄弟有幸蒙其不弃折节下交,因此我对他们也要负点责任,世子如果不肯坦诚相告,小弟只有劝说贾大姊打消这场赌赛,免得将来落场埋怨。”
秦朗忙道:“那可万万使不得,十郎,你别捣蛋行不行,这对你们又没有什么损害。”
李益道:“世子!江湖奇士的思想行为都出乎常情,跟他们论交唯有对之以诚,如果心存机诈,是最犯他们忌讳的,你还是把事情老实的说了吧。”
秦朗望着李益叹道:“十郎!你真是鬼灵精,难怪霍王被你闹得手足无措。”
李益心中一动道:“霍王跟今天又有什么关系?”
秦朗笑道:“霍邸跟今天毫无关系,只是霍王逢人就说你厉害,至于今天的事,我老实对你说了吧,圣上微服也出来观灯,看了那位女神龙大现神威,非常激赏,家父随侍在侧,本来想到郭府去一见的,但圣上说不可,如果人家来个拂袖而避,岂不是自讨没趣!”
李益道:“这倒是很可能的。”
秦朗道:“竞技完了之后,圣上因为颇好蹴鞠,所以就驻驾舍下观球,长安市井上蹴踢得好的不是没有,只是流品太杂,那些不三不四的市井浮浪少年之流,兄弟又不敢要他们下场子,唯恐有辱圣观……”
李益道:“这顾虑也很对,如果告诉他们实话,怕他们吓得发抖,舞弄不出精神,如果不告诉他们,则又浮言浪语,轻薄之态都现了出来……”
秦朗苦笑道:“小弟正因此为难,恰巧又看见你们来了,圣驾示谕责成小弟无论如何,要央请那位女神龙一显神通,小弟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出此下策了。”
李益笑道:“这一着很高明呀,贾大姊果然被你激动了,正在临阵磨枪呢!”
说着,郭威伴着汾阳王,携带夜光玉斗赶到翼国公府。贾仙儿未料到汾阳王也会来凑热闹,李益把赌赛的事说了,贾仙儿一惊道:“这不是开玩笑吗?如此贵重的东西怎可用来赌采?”
汾阳王道:“老夫对夫人有绝对信心。”
贾仙儿道:“我倒没信心,因为人家是天天在练习的,我却是现学现卖,火候上到底比人家要差得多。”
汾阳王笑道:“那也没关系,老夫就舍了这对玉斗也罢,说他们价值连城,老夫看来还不如一个木杓子好。”
贾仙儿道:“老爷子!这是怎么个比法呢?”
汾阳王道:“这夜光玉斗也不过是对杯儿而已,但用来喝酒时都要小心翼翼,唯恐失手打破了,反倒把喝酒的兴致都冲淡了,喝酒求的就是个痛快,初得此斗时,老夫倒还用过两次,后来就再也不用了。”
贾仙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汾阳王笑道:“别扭得慌,老夫每次喝酒,都是由一位记室魏先生作陪,此公量豪而健谈,最合老夫的胃口,可是用上这对玉斗时,他就战战兢兢,话也不敢说了,酒也不敢多喝了,就是生怕失手摔破了杯子,你说这对斗岂不是成了累赘!倒不如用木杓子喝酒痛快,既不怕打破,高兴时摔它几个也不打紧。”
贾仙儿一笑道:“老爷子的见解果然与常人不同,夜光玉斗举世珍品,老爷子看得竟还不如一块木头了。”
汾阳王笑道:“本来就是如此,其实夜光也没什么珍贵处,虽然能发点微光,还不如点枝蜡烛亮些;据说楚汉相争时,在鸿门之宴,汉王刘邦馈赠范增的也是这样一对玉斗,范增举剑就砍了它,这才是大英雄胸襟,老夫恨起来也想摔了它们,却始终狠不下心来!”
贾仙儿知道汾阳王这么说,无非是在安慰自己而已,心情倒显得沉重了。
这时月台上已经把那一对玉斗陈列了起来,打开了锦盒,显出那一对紫绛色的玉斗,还把周围用黑绸衬着,玉斗发出了绛紫色的光华,老远都可以看清楚,顿时引起一片称羡声!
秦朗把那对汗血驹也牵了出来,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配上黄金鞍子,益见神骏。
同时也有人大声把双方的赌注说了,顿时引起了一片骚动,那两个圆情的女子一听秦府在她身上下了这么大的赌注,脸也吓白了。
李益笑笑道:“贾大姊!你赢定了,奏家为了表示这一场豪赌,公开把采仪陈列了出来,把那两个女的吓着了,其气先馁,纵有十分精神,也摆弄不出了!”
贾仙儿笑道:“这一定是你的主意!”
李益道:“小弟提出这个要求,秦朗满口答应了,他们并不在乎输赢,只是借此出出风头而已。因为轮了对他们也有好处,像如此豪举可谓空前绝后,因此秦朗也欣然同意,大姊打点精神赢下那对马来吧。”
贾仙儿才下场试脚,却已让旁观的百姓们看直了眼睛,喊破了喉咙,当然里面颇有一些会家子,看出贾仙儿接球盘弄时还见生硬,两下盘弄后,送球过彩门时,已经把住了准备,因此那球飘摇而飞起,由圆门的中心一穿而过,乾净俐落,也都忍不住鼓噪叫起好来。
玉凤裣衽致礼道:“夫人技艺高超,回头万望脚上多留点情分,使我们姊妹能混口饭吃。”
贾仙儿笑笑道:“你们放心好了,我也只是为了一时好玩,下来揍个兴,那知道世子跟郭老爷子却较上了劲儿,他们博他们的,跟咱们没关系,大家尽情一乐好了!”
玉凤金凤姊妹正因为博采心重,心里负担太深,唯恐输了落秦世子的怨责,听见贾仙儿的话。知道她能坦得下,于是也就放心对博起来。
她们原是个行家,高明当前,心中总有个想压倒对方的念头,所以也把压箱底的本领拿了出来,姊妹俩轮番上场,精巧迭出,这边“明珠上佛头”,那边“苍龙初入海”,贾仙儿已盘弄熟了。接来毫不费力,而且崔允明已经把各种花式运脚的诀窍都说了,何时用脚尖,何时相脚面,何时用脚拐,她都一一的接了回踢过去,那个球从彩门中穿梭似的来往飞舞。
看得那些旁观者个个如醉如呆,秦朗原怕冷了场面,也招请了一些专门圆情的行手把持,吊顶行头,辅行头等,足足有几十个,都是整天在球场上混的,万一有人凑趣捧场,就叫他们下去凑凑以免冷落了场面。
这时见了三个女子的博艺,更是忘情地叫好,球来球去,月台上监论圆情记局的也都昏了头,忘了记局数了,因为这球始终不曾落地过,也没有脱空过。
博来博去;差不多的花样全都使弄过了,金凤玉凤两姊妹虽是更番入场,也累得娇喘连连,粉汗淋漓,可是她们也踢出了兴致,兀自不觉乏,仍然是来回奔跑着。
贾仙儿更是不见乏,她练一趟剑下来,也比这个累过几倍呢,初时要全神贯注,还稍微费点力,此时踢熟了,闭上眼睛也能把球接住顶送回去。玩到了最后,双凤姊妹技艺已绌,贾仙儿却还留着崔允明口授的三式绝艺,本待使将出来,后来一想对方是以此为生的,如果这个压倒了对方,等用于是砸了人家的饭碗,那又何苦呢。
因此便朝李益与崔允明一抛眼色道:“十郎,你们也下来凑凑兴,到对门去,我一个人踢你们两双。”
李益会意,拉了崔允明到了双凤姊妹身边道:“两位姑娘别歇着,我们来帮场;来个虎牢关前三战吕奉先,允明你也下去,我为你们张望丢头。”
崔允明不想出去的,但被李益推了出去,李益把秦朗也叫了来,每人又执了一个球,同时抛出,崔允明刚接住了贾仙儿送来的一球在盘踢着,李益与秦朗送出的球只好由双凤姊妹分别接住了。崔允明刚运熟,使了个望月式把球踢了过去,引起一片叫好声,双凤姊妹也以先后一肩之差,把球送过了门,三个球成了一条线串连着过门,贾仙儿接住了第一球,眼看后面俩球跟到,一脚直送,先把第一球直踢了上去。
那球儿直拔云空,飞起了有二十多丈高,众人仰头翘望,却见第二个球也上来了,跟着的是第三个。那是贾仙儿不愿让球落地,把球儿都踢了起来,可是后来的两球都没有第一球那么高,三个球儿几乎是同时向下坠落,成了个品字形,贾仙儿拔起身形,穿了上去,竟是在三球的中央,但见翠影翻飞,第一个球已穿过彩门而去,四周彩发如春雷乍惊。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竟像原来一般,三个球儿成一道直线飞了回去,穿透彩门,飘然□地。
因为那边圆情的双凤姊妹也看得呆了,忘了去接住球了,三球穿门,却只有一声喝采。
因为那一声是每个人在不自不觉中猛然发出,一口气还没收回来,后面更精采的妙着已至,他们想喊也喊不出来了,一直等了半天,大家才忽地惊觉,球戏的胜负已分出结果了。
胜方自然是贾仙儿,那是大家早已认定了的,但贾仙儿用以取胜的妙招身法仍是给人一种乍然之感,那是前无古人的踢法,恐怕也是后无来者,仅此一见了。
霍小玉拿起外氅来给贾仙儿披上低声笑道:“贾大姊,你一夜之间,把长安市上都闹狂了。”
贾仙儿轻叹一声:“我本来不想卖弄的,可是那一对姊妹向我恳求,要我在脚下略留分寸,让她们以后能混下去,使我很难作,只好使出这一手流星赶月的踢法,那是寻常人做不到的,以后就不会有人要她们依样的学步了。”
这时四周已欢声雷动,围在外面的人拚命想挤过去一亲丰采,秦府的家将以及京兆尹衙门的官人全力拦阻,也有挡不住的趋势,情势大乱。
秦朗匆匆走了过来,长揖道:“夫人真神乎其技了,流星赶月三飞踢,可谓空前绝后了。”
贾仙儿一怔道:“真有这种踢法的?”
崔允明在旁道:“三十年前。长安有个名脚白玉堂,创下了九球连踢过彩门的盛举,谓之羿射九日,时人以为绝响,不过那是出圆情的一一将球抛来踢过的,大姊一身凌空,一口气使三球破门,两人未落地,则又高上一层了。”
秦朗急急地道:“那些人已为夫人的绝技疯狂了,巡场的兵丁也难以镇压得住,夫人还是到舍间去坐一坐,免得引起事故。”
李益忙道:“那不行,人在激动中最难控制,很可能把府上的大门也冲破了,他们只是一片倾慕之意,满足他们瞻仰之心,自然就平息下去了。”
他在秦朗耳边低声道:“如果暴民惊驾,府上的责任不轻,再者贾大姊性情倨傲,对圣驾未也必肯事廷礼,来个拂袖而去,对大家都不好,为今之计,只有如此这般……”
秦朝连连点头,解下两头骏马道:“请夫人登骑,由在下牵辔执蹬,以谢仰慕者之忱。”
贾仙儿还在犹豫,霍小王道:“大姊,老弱妇孺,被挤倒践踏;闹出人命来反而不美。”
贾仙儿看看四下人潮还在往前涌,真有成乱的趋势,才点点头道:“好吧!反正马儿有两匹,你陪我骑一趟。”
霍小玉一怔道:“我……我怎么行呢?该黄大哥……”
贾仙儿笑道:“他不会出这个风头的,还是咱们姊儿俩露一下吧,来!我先托你上去。”
她把霍小玉的纤腰轻轻一托,就上了马,然后自己上了另外一头,郭威道:“小秦为大姊牵辔,小弟只有为嫂夫人执鞭了。”
他拉过□绳,跟秦朗二人并肩而行,等候贾仙儿上马后,两人才牵着马,绕着场子走了一匝,这一来总算把汹涌的人潮平静了下来,两位国公世子充作前趋,这是何等的殊荣,而秦府与郭家的家将都听了自家主人的指示,准备了大批的银花彩钱,跟在后面大把地洒出去。
看看大家嘻笑欢呼,争抢彩花的热闹情形,秦朗笑着回头道:“寒舍有几十年未曾如此光彩过,这都是拜受夫人之赐,在下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对夫人的感激。”
贾仙儿也笑笑道:“世子太客气了,我们才是真的感到光荣,委屈二位世子如此宠遇!”
郭威笑道:“大姐不要客气了,要不是我拦着,爷爷还想自己下来陪你绕场一匝呢。”
好容易一周巡行完毕,因为贾仙儿那一场球戏已经掠尽了光彩,再继续下去也没劲儿了。所以秦府把架子都拆了,看热闹的人也慢慢地散了。
李益接住了她们笑道:“大姊!小玉,今天你们可神气了,满场一片赞美声!比状元郎领了琼林宴后,骑马游街还要轰动。”
贾仙儿笑道:“你别拿我开胃,我的耳朵不聋,我听见人家谈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小玉妹子,一般少年郎,都在问着这是谁家姣娘。”
霍小玉羞红了脸道:“大姊!我不来了,你还好意思取笑人家,我是被你硬拖了去的,在马上被人指指点点的都窘死了!”
郭威笑道:“嫂夫人今天可出了胸中一口闷气了,刚才我经过霍邸的眷居时,看见几位令姊都低下了头,看都不敢看你一眼。”
霍小玉连忙看了李益一下,见他正在跟黄衫客谈话,好像没听见。这才松了一口气,而郭威在贾仙儿的眼色示意下,也不再说了。
秦朗道:“各位是否有意赐舍小憩?”
李益忙道:“不了!今天玩也玩够了,明天还有事,我们要早点休息了。”
秦朗知道圣驾还没走,因为汾阳王也进府去诣驾了,遂不再坚留,把□绳交给贾仙儿道:“名驹属英雄,请夫人就此骑了去吧。”
贾仙儿倒也不客气,接过谢了一声,朝小玉道:“过两天我们到城郊试马去,我倒要看看这两匹汗血宝驹的脚程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李益道:“要试你们就现在试,我跟黄大哥回头再骑两匹马回去,小玉把浣纱带回去,大姊带着十一娘,今天都歇到我那儿去吧。”贾飞道:“我呢,你们总不能把我跟妙人撇下不管了。”
鲍十一娘道:“贾爷!今天是你跟妙娘的洞房花烛夜,我们可不去惹厌!妙娘!明儿一早我们来贺喜,你这新娘子可别红日高照犹未起。”
吴妙人羞得满脸通红,只恨没个地缝能钻下去,但这种安排是对的,因为他们的新居是买下的江氏旧宅,屋子虽大,却没有马厩,贾仙儿新得的两头骏骑却不能随便栓在露天,因为这种马很娇贵,着了寒伤筋就跑不快了。李益现下所居的霍王别业,这些设备是齐全的。
所以霍小玉带了浣纱,贾仙儿带了鲍十一娘,四美双骑,在万人争羡的眼光中得得地步上归程。
郭府忙又派了车,把崔允明与采莲,贾飞与妙人两对分送回家,李益与黄衫客也骑了郭家的马,郭威很细心,特别遣了两个马童前去为贾仙儿照料那一对名驹,还再三叮咛,才殷殷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