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天到得很迟,因为春之神是个刻板的旅游者,她每年那刻板的旅程,总是先从江南开始的,用她的彩笔先为长江两岸上一片新绿,然后才描绘出桃缸柳翠,草长莺飞的绚烂,洒下了令人恹恹的绵绵春雨,轻呵出翦翦醉人的春风。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当人们为她在三月的风采目迷神眩的时候,她已悄悄地步向西北,为枯寂黄河去点缀绿意了。
诗人们常唤她的薄幸,抱怨她的不专情,无计留得春长驻,但又对她充满了依恋,怅然地送她离去,又开始企望着她来年再度翩翩降临。
她到长安时,约莫已是四五月了,为了表示她迟来的歉意,她在长安城中刻意点染,使这曾经兵燹的帝都,更为绚烂醉人。六月江南花事已过,六月长安花事正盛,人们都陶醉在春风里,但也有人为她的到临而增深了惆怅。
年轻的士子李益就是其中一个。
他是在六月初到长安的,来的时候,他雄心勃勃,以为一到长安,就可以步上了锦绣前程。
他有着登龙的一切条件,他有倚马立章的才思,有超凡的天赋与诗人的灵性,在他的作品里充满了丰富的情感,却又懂得用绮丽的词藻去表达出来,自小就被家乡的父老目为神童,二十岁那年就进士及第。这在士人的生涯里是有很了不起的成就,有的人白首穷经,摸索了一生还是被摒诸门外。
他有一个可以炫耀的家世,他是陇西姑藏邑人氏,同族的族伯李揆曾经出任过先帝肃宗的丞相,使得陇西李氏一族,乃得成为世家,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因为历代的朝政大权,一直都为勋臣世家所把持,布衣之家如果没有当势权贵的奥援,是很难出人头地的,相国子弟,清华门族,他族伯的同年故旧,在朝中当势者还很多,对他这个后进的子侄辈,拉一把很容易的。
但,最主要的,他生得很俊伟,长身玉立,面目清秀,文质彬彬,却有丈夫气,这才是登龙的主要条件,唐朝的几个皇帝,除了太宗皇帝是从马上打出来的天下外几乎都是安享祖荫的太平皇帝,用人重貌尤重于才,自武则天皇帝之后。这个传统就一直保留下来,很多人都是以品貌而贵的,而武后时,张宗昌以貌美而邀宠更是被人记忆不忘的传奇,这个风气,在权贵集聚的长安市上,仍然是盛行着,一个没没无闻的青年人,略有才气,而品貌俊异,被权贵看中了,便立登富贵。他倒还没有存这种想法,但他对自己的品貌却感到十分骄傲,他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热衷富贵,而又挟持着致贵的条件,因此他是充满了信心而欣然登程的。
可是到了长安之后,他感到气馁了,富贵之途,并不如他想像中那么容易可致。
他那些值得骄傲的条件,在长安,竟都骄傲不起来了。他所谓的清华门第,只不过是一任宰相而已,可是一个过气的宰相,还不如一个当权的令尹。在人情势利的长安,只有当政的人才是真正的权贵,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代宗皇帝的登极是经过一番波折的。
先帝肃宗驾崩时,张后弄权,差点要把他这个太子给废掉了,别立亲王。幸好权宦李辅国善于投机,而代宗为太子时,对李辅国很熟络,及时采取对策,以李辅国所掌领的御林军猝起发难,杀了张后,才把他扶上了帝位。
李辅国弄权了一阵子,却被刺客暗杀了,那是一批新进的少壮派廷臣主使的。李辅国一死,大权操纵在这些少壮新贵的手中,先帝旧臣,只是尸位素餐,拦置闲职,自己都要仰承鼻息以苟安,那里还有余力来提拔后进呃?
他长得英俊,但又吃亏在出身世家,不便摆脱身份去曲意迎逢。他的家训严竣,举止端谨,给人家的印象只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在倾向于逸乐的长安市上,他只是个不受欢迎的怪物而已。
他最值得夸耀的是诗文绮丽,才气纵横,的确可以压倒一时名手,但这些只能给他招致不幸,帝都之地,太平盛世,自然以文章最有价值。那些当权的政要,也必然是此中名家。
他们的文名也许不是幸致,在早年确也有过不凡响的传世佳作,但宦海浮沉,富贵形势,早已磨尽了灵气,只剩下个空虚的文名罢了,而人生最难舍的就是利与名,他们虽束手不作了,仍然以宗师自许,文昌自命,而阿者谀也因为他们显赫的地位!曲意吹捧,维持着他们的虚荣心。
不过他们的眼睛并不花,心里并不胡涂,李益的诗文确是有一股奇气,够得上掷地有声的评价。
唯其如此,那些老家伙才不愿意让这个少年人抬起头来把他们压下去,而显出他们的老迈,所以李益托几个热心的父执辈把自己的近作呈送到那些有权威之名的先进手中,以求邀赏时,得到的评语,竟是:“小有才情,浑厚不足,尚须多加勤修!”
也有人的批评较为含蓄:“这位世兄才气是不错的,只可惜徒具表面,言之无物,老夫如果加以品题,养成他骄矜之气,反而害了他,还是让他再多读些书吧!”
批评颇为中肯,李益的诗与文的确是稳健不足。可是他不过二十出头,刚出来闯天下,有的只是这点才气,欲求工稳,言之有物,那必须再经生活体验与磨练,于是,充满了野心的李十郎又一次的遭受到挫折。
幸亏他有一张进士的文凭,那倒是货真价实,唯一真正可以倚仗的,这一纸文凭,可以使他跻进衣冠之门,也可以谋取一职,但仍须经过一次甄试由吏部天官的拔选而量才派任,可是遴选要俟秋后才举行,而且还要走门路,通关节。方可以弄到一个美缺。
于是,这位表字君虞,小名十郎的青年士子消沉了,为了等侯秋选,他不能回家,寡母的希望,族人的期许,曾经鼓舞着他那颗勃勃的雄心,他不能这么狼狈的回去,离家前,他曾发下豪语:“娶天下之绝色,居朝堂之要位,拥百万之资财,为千秋之文宗。”
这些理想至少有一两样实践了,他才有颜归见陇西父老,因此他必须留下来,等待机会爬上去。
唯一的遗撼是他虽出身望族。家道却并不富有,仅有的薄田祖产已经变卖了一半,临行时,族中的父老又多方资助,凑了一笔钱,供他作为打点之用。
刚到长安,他在最豪华的旅邸租下了富贵的客房,还雇了一批临时的奴仆,结识了一批五陵贵公子,征逐酒色,大大地挥霍了一阵。以为很快就会有收入的,过了一段时间,处处碰壁,费用也拮了。
由家里带来的只有一名老仆人李升,是个忠心而又世故的老年人,见他实在撑不下去了,才相机劝他道:“公子,世道艰难,老奴这儿已经没多少存钱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公子秋选,我们就要从客栈里赶出来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沮丧万分:“我知道,谁晓得人情如此浇薄,那些当年受过伯父提拔的人,现在竟忘恩负义,一点忙都不帮。”
李升毕竟世故深一点,笑了一笑:“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一朝天子一朝臣,年头不同了,大老爷就是在世,也免不了受冷落,更何况是不在了呢。他们自己都没办法,领着一份闲俸,照顾自己都来不及,那有能力来提拔别人呢?再说贺老爷跟裘老爷总算是难得了,前天公子告贷,他们毕竟没让你空手回来。”
李益哼了一声道:“贺老还爽快,我开口一万,他虽然打了个对折,倒是立刻拿了出来,最可恶的是裘达老钱奴,他进刑部还是我大伯一手提拔的。而这个衙门又是肥缺,他支支吾吾让我足足等了半天,才捧出二千贯来,还摆下脸训了我一阵,要不是为了怕失仪我真想当面退还给他。”李升摇头苦笑道:“公子!你这样想可真冤枉了他,老奴在房门里却知道得很清楚,裘大人这二十千,情义之重,比贺老爷不知深多少倍呢!贺老爷做过两任度支尚书,底子厚,虽然现在居闲缺,还拿得出来,裘老爷可是真的拮,这二千贯是他典了一方心爱的汉玉镇纸,才勉强凑出来的,这是老奴亲眼看见他把门房上的老方叫到一边,把镇纸交给他,然后才揍了钱回来。”
李益怔了一怔,随即冷笑道:“他是故意装穷。”
李升随了摇头;说道:“不是故意装穷,而是怕公子误会而摆阔,那一顿晚饭,虽只六菜一汤,却是裘府上难得一见的盛筵了,老奴看见送到内屋给裘夫人的菜,唯一的荤腥就是一味豆芽炒肉丝,肉还是在前厅桌上撤下的残余,他们虽然不让老奴知道,但老奴也是居家过日子的,在厨下一望就晓得了。”
李益不禁诧然了:“裘达一直在刑部任上,交付刑部的官司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案子,打点关节,动辄上百万,他怎么会拮尝到这种程度,听说刑部大牢里一个狱卒,都可以置两三房家小,他这个三品大臣反倒没有油水?”
李升肃然道:“这正是裘老爷可敬之处,他为官断案,铁面无私,干了二十多年刑部,从没落进一文分外之财,所以二十多年来,多少人因贪赃枉法而垮了台,只有他仍是屹立不倒,因为他没有把柄被人抓住。”
李益吁了一口气:“难怪他十多年来,仍是一个三品给事,多少后进都爬到他上面去了。”
李升连忙摇头壮容道:“话不能如此说,爬得快的人必然长袖善舞,这种人倒得也快,历任刑部尚书,有几个得以善终的,纵然没有受到国法的制裁,也难免受到冥冥天谴,前尚书杨大人不就是退休后,发狂而死的吗?人可欺,鬼神不可欺,枉法之事做多了,即使不被人举发,深夜扪心自问也难以自安,公子日后为官,当以裘老爷是范!”
李益虽然知道这话是对的,但听来却很不入耳,到了京城之后,他耳濡目染,以及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故事,都告诉他一个事实,那就是为官绝不可过迂,处事绝不可过方。否则一辈子也很难抬头,这种人只有在乱世才有明主赏识,因为乱世多明主。
太平盛世,皇帝都耽于逸乐,怎会赏识才臣呢?过圆则易招致物议,过方则必为同侪所不容,为上宪所不喜,因此,聪明一点的,就要做到外圆内方,最高明的则是当圆则圆,当方则方,既不违上峰之意旨,又能博得能臣干吏之美名。
李益虽然在京师碰上了不少钉子,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经验,但他知道这些话对李升是讲不通的,所以岔开话题道:“我预计有了两万贯,便可混到秋选,大官处打贴关节还须另外设法,现在只有七千,连一个月都撑不过,你看该怎么办呢?要不你回家一趟,向母亲再张罗一点来,反正这笔钱总是嫌得回来的。”
李升忙摇头反对道:“公子,家里就是那一点薄田了,老夫人还倚着那点租谷过日子,如果再卖了,总不能要老夫人寄食别人家里去吧。”
李益想想也的确不行,那样一来,他这个世家子弟的身份就维持不住了,遂又道:“别家去张罗吧,反正我会还的,等我放了差,一定加倍奉还。”
李升叹了一口气:“公子!家乡称得起殷实的就是那几户,他们已经表示过了,那是看公子高中的份上,如今再开口,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了,人眼都是势利的,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中送炭的,如果他们的闲语传到长安,对公子的前程大有不便。”
这的确是个问题,人人都以为他是宰相世家的贵子弟!刚到京师的一阵挥霍也撑起了场面,奠定了他的贵族身份!向父执老一辈的开口,可以推说客中不便,无伤颜面,如果回去告贷,李氏在长安的旁亲不少,消息传过来,他就真的罩不住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发愁了:“回家张罗既不行。钱又不够用,那该怎么办呢?”
李升踌躇了一下,终于开口:“公子,日下这七千贯如果是给一个寒士,足足可以在京师挨上两三年的。”
李益立刻就反驳回去:“这个我知道,长安的人情你也清楚,如果我不撑起个场面,别说是今年秋试 就是等到来年秋天,也不见得能混上个差事,岂仅是考官势利,连门上的一个杂役,也都是生就了一双势利眼的……”
李升笑笑道:“那当然,老奴当年也在大老爷府里待过一阵子,这些情形岂有不明白的,该花的还是要花,只是这日常用度,可以节省就节省一点,就以往来说,在这家客栈里,每天至少也要个百来贯的。”
“不住这儿住那儿?总不能像和尚一样到庙里去挂单?何况在这儿有许多方便,出门车马就是现成的……”
李升再度笑笑:“有许多落第的举子,为了等待下一次大选,避免往来跋涉,往往在长安赁屋住了读书,既清静,又可以节省开支,公子也何妨这么办呢,老奴目前遇见了崔家表少爷,他也正是这么着……”
李益冷笑道:“你说明允那个书呆子,他会有甚么出息?苦读多年,仍然是个明经。”
(明经,是唐代士人一种资格。)“崔少爷才思虽然迟钝一点,但做人倒很踏实,他见到公子的花费,也很为您发愁,家里的情形,他是清楚的,他也劝您租幢房子住下,就在附近,有一所空宅,原主人也是个进士出身,此公子早两榜,去年谋到个小差事,离京上任去了,房子空着,只有一个老妈妈守着,倒也清洁宽敞,每个月只要三百贯,公子多赏她两百,她还可以洗衣服做饭,这样每个月有千来贯就够打发了。”
李益略觉动心:“你去看过没有?”
“老奴去过了,前后两进,六厅两进,还有两大院子,而且地点在新昌里,住的也都是读书的相公。”
李益对地点很满意,那是外地举子的集居地,多半是到京应试的,他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都住那儿,而且因为文人会集之处,衣冠中人也时相过往,相当适合,因此想了想才说:“你认为可以,不妨就搬过去吧。”
李升深深了解这个小主人的个性,笑着道:“到了那儿有很多好处,公子对朋友们,可以说是为了准备秋天的大选多读点书,这样对那些老一辈的叔伯都有个交代,他们听见年轻人肯上进,总是很高兴的。”
李益笑了,这句话才说到他心里去了,他倒不是为了博个好评,而是从豪华的旅邸,一下子搬到那个清寒的地方去,面子上难以交代,于是李升替他想出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是真正打动他的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距离秋选尚有三个月时间了,而他的钱就只有这么多,搬到那儿去,除了三个月的开支,他还能匀出一半来应酬交际,因为他知道,能开口的地方都已去过了,不能再去第二次了。
这是他入京以后,第一次有了笑容,而且迫不及待地立刻促使李升迁居,好在行李不多,几口箱子两困书,雇了个挑夫,在当天晚上就搬到了新昌里。
新居令他很满意,前任主人很殷实,家具陈设都颇为考究,在寒士聚居的新昌里,算得上是气派的了。
他的表弟崔明允很热心,亲自来帮忙布置,还拖了几个斯文朋友来为他引见,李益也很热诚的招待他们,当天就叫了两桌酒菜,宾主尽欢而散。
这些文士中考场没有他得意,身家也没有他显赫,对他十分巴结,大概是笼络他以便图个出身,有几个家道很殷实,藉着庆贺乔迁新居,致赠很丰,化了四百贯叫雨桌酒,但他却收到了三千贯的贺仪,而且还真正地体会到受逢迎的滋味,午夜客去,他还在回味着那种乐趣,心中有了个决定,他一定要努力的争上游,一定要高高在人之上,方可以永远享有道种乐趣。
李益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快地作了个选择,在这批新交的朋友中,他看中了三四个家道殷实而又热衷富贵的,也挑了几个真正有才华,领着他们,拜会了一些在长安的世伯长辈。
前者是为了炫耀他的门路广,更赢取他们的尊敬,后者则是为了自己,让那些老的看看自己结交的朋友,赢得一个少年有为,慎交游的清誉。
这一着棋子下得很准,收到了他预期的效果,在朋友中,他树立起自己领袖的地位,在哪些老一辈面前,他博得了好评,尤其是他迁居新昌里静读进修的理由,更博得几个老古板的极口称赞,更难得的是那位两袖清风的刑部给事裘达,不知又典了什么珍爱古玩,送了两千贯来,一千给他,另一千给另一位学子李贺,以助膏火。
李贺的年岁与李益相若,也是少年高才,中了进士,等候秋选,诗文两工,裘达对这位少年也特别赏识。
以后的一段日子对李益而言是十分愉快的,他终日与这些文人相聚在一起,诗人酬唱,作品渐渐地流传出去,每有佳作,就被乐坊求了去,谱入新章,假莺莺燕燕之口,唱遍了长安,甚至于有些佳作还被教坊收罗,在御前献奏,被选得最多的就是李益与李贺的诗,二李并称双绝。李十郎的文名,到这时侯才算真正地被长安人所欣赏。年青人的聚会中,总不免声色,他们虽然不敢过于放荡,但每次聚会,总少不了要在曲坊中叫几个歌妓弹唱以助兴。
而且有些举子家道殷厚,还在长安的别寓中,供养了一个红颜知己。
李益很聪明,别人在席间红粉在抱,他却只是虚应周旋一番,那倒不是他不喜此道,而是他的眼界极高,那些庸粉俗脂,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顾,何况他还有真正的苦衷,他是个空架子。搬到新昌里后,用度虽然节省了,但他手头余钱有限,养不起一个人。
所以每次盛会,他总是跟一个老妓鲍十一娘娓娓清谈,倒也自得其乐,大家都笑他,他却别有一番理论。
“观美人如赏月,新月皎娇,如十四五少女,但月渐就圆,故少韵味,故余独喜残月,芳华虽逝,清韵不减,微带惆怅,曾经沧桑,别有一番境界。”
这番理论很奇怪,在长安市上,新奇的事算是引人激赏,李十郎的残月论也就成了一段佳话。
不过李益单独欣赏鲍十一娘,却是另有一番用意。鲍十一娘不仅是曲坊中的领班,还是长安市上最成功的媒婆,她是故薛驸马家中的侍婢家伎,成年后,虽然去籍从良嫁了人,但夫家不得意,她仍是要算姿色出来谋生。
一个在贵族府中出身的家伎,自然懂得承欢色笑,她也曾大红大紫过一阵,但年华似水,如她己是风韵犹存的徐娘了。
正因为她有这样的人生经验。也养成了生花妙舌与善伺人意的本领,更因为她平生在风月场中打滚,长安市上的豪家贵戚,没有一家不熟悉,内达闺阁,外及公侯,谁家少女怀春,谁家儿郎风流,她都清清楚楚,明通红钱,暗传款曲,撮合了不少美满姻缘。
李益所需要的就是这种资料,每次见面,虽然只找她清谈闲话,而所赠的缠头,却远胜过别人。
又是一次盛会,酒酣耳热,由斯文而转入轻狂时,李益就推说屋子里太热,轻轻捏了一下鲍十一娘的手。她是何等乖觉的人,立刻悄悄地跟着李益,来到外面的凉亭上。
李益先在石凳上坐下,拍拍身边笑着说:“来!老妹子,你也坐下,我们有好久没聊了。”
鲍十一娘先是一怔,然后挨着他坐下,娇笑道:“十郎,你的花样真多,一天找一个新词儿来挖苦人,前两天还给我上了花国夫人的封号,今天怎么又想起拿我开味了?”
李益幽然一笑,说道:“我叫十郎。你叫十一娘,分明是低我一筹,叫你一声老妹子,并没有不对呀?”
“对是对,可惜只对了一个老字,错了一个妹字。”
“你是不甘心比我小。其实看起来你并不老,花国队里,你仍然独居魁首,也许有些人看来比你年轻,可是她们没有你这份灵性,女人的青春消逝得很快,只有灵性是永远存在的,因此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年轻的。”
他是个很懂得运用言词的人,赞美别人时,总是恰到好处,既不牵强,也不过火,总是巧妙地点到对方的心里,鲍十一娘的确是老了,在她这个圈子里;三十多岁,已经是属于明白黄花,乏人问津的年纪了。
鲍十一娘却由于她的善解风情,凭着徐娘风韵,勉强还能挤身其间,遇上不解风月的急色鬼,或是志在寻欢的俗客,她经常是饱受冷落,只有这些读书人,还能欣赏她的放荡,以及她美人迟暮的沧桑。鲍十一娘经常挤进这个圈子,无非也因为在这个场合,她不会过份地受到冷落,她自己说不出是怎么一个心情,但李益却找到了灵性两个字作为她的优点。
这一刹那,鲍十一娘心中所涌起的知己之感,几乎使她忍不住想跳起来,紧紧地拥抱住李益。
但是她究竟久历风尘,懂得如何克制自己,因此只淡淡一笑,以自嘲的语气轻吟:“浔阳江上琵琶女,赢得江州泪几许,司马青衫一去后,何人再解琵琶语?”
李益不禁震惊了,他只知道这个风尘妇人有着丰富的人生经验,竟没有想到她有如许才华;随口七言小诗,不仅字字中节工稳,而且别具意境,二十八个字,把一个年老色衰的风尘老妓的哀惋感叹,刻划得如此深刻。
在感情的冲动下,他揽住了她的肩膀,嗅着她的秀发:“十一娘,如果不是你已有了夫家,我真想把你接回家里去。”
凄迷地笑了笑,在朦胧的月色下,这笑更为动人:“十郎,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到你家去算什么?又能做什么?打杂斡粗活,我不是这种材料,如果我肯吃那种苦,我家汉子还有几亩地,我也不必再出来抛头露面干这一行了,做官太太,我没有这个福命,也没存这个希望,金屋藏娇,可惜已经太迟了。”
“我像一个良朋知己一样地供养着你,闲着的时候,跟你谈谈心,陪你下棋,听你弹弹弦子,或者我与致高的时候,为你吹一阕清笛,看你翩翩起舞……”
是属一种梦幻的声音,也诉说着一个梦幻的理想,正因为是梦幻,才显得感情的真挚,超越现实而作的梦幻,才是一个男人心里真正的企望。
因此,尽管历尽沧桑,听过多少甜言蜜语的鲍十一娘,却为这属于幼稚的梦幻,深深地感动了。
将身子往李益贴了一贴,把发热的脸颊靠上李益姣如处子的脸,这三十多岁的女人居然也目中闪着情焰,以低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十郎,你真是个魔鬼连我都被你迷住了,这话说给那些小姑娘听了,她们可以连命都为你舍掉!”
“十一娘,我是真心的!我也只对你说这种话。因为这是一个出于灵性的要求,只有你生具灵性的心才能体会。”
闪亮的眸子里浮起一片泪光,一向只会笑的鲍十一娘居然流泪了,这是醉泪,醉的不是酒,也不是情,是一种心情更深,更动人的知己之感,而且仅能在顾客娼妓之间发生的知己之感。
“十郎,听了你这些话,我总算没有白活了一生,如果早十五年,我会毫不考虑的答应你,只是现在太迟了,十郎,我有个丈夫,那不是阻碍,他根本管不了我,我却有个十四岁的儿子,寄养在亲戚家里,他受着最好的教育,过着公子哥儿一样的生活,这些,全是靠我供养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孩子比自己更重要了。”
李益听了,几乎不加考虑的冲口而出道:“我可以负担的,只要你的丈夫不反对,今天我就接你回去。”
鲍十一娘又凄凉地一笑,这次她笑得理智了,以极其优美的姿势,轻拭去眼角的泪珠:“十郎,我知道你此刻说的话不是在骗我,但是我也知道你负担不起,我那个孽障每月的耗费至少在五千贯以上。”
李益的脸红了,鲍十一娘却又轻柔地一笑道:“长安市上,没有事能瞒得过我的耳朵,只是你放心,我最大的长处就是有进无出,因此别人不会知道你的底细的。”
李益恨恨道:“这一定是明允告诉你的。”
“不!崔公子是个很谨厚的君子,他绝不会说这些话,陇西李家虽然出过一位丞相,但那位李大爷退休时也是两袖清风,姑藏邑出才子,可没有富户,何况李家还有不少远亲在长安,事情怎能瞒得了人呢?”
李益心头被刺了一下,他这时才了解到为什么一到长安就饱受冷落的原因了,因为他穷,虽然为了充面子,他摆过一阵阔,但也只能唬唬外乡人,真正的老长安早就知道他是装门面了。
有一股被屈辱的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重重地一拳击在亭栏上:“大丈夫不可无钱,我总有叫他们知道的一天,那时侯我要他们看我的脸色。”
一只柔夷掩住了他的嘴:“别这么说,十郎!你有一个清华的门第又有满腹的才华,那是钱财买不到的。”
李益不禁挤出一丝苦笑:“有什么用?长安市上的世家子弟车载斗承,别说我仅有一个做过丞相的族伯,就是我有一个做过丞相的老子,还不是依然故我。”
“不!这些还是有用的,至少在吏部的铨叙,你就沾了很大的光,我为我的儿子,攒下了三万贯钱,结果全花费在打通关节上,才使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为的是将来好博个出身,倡优俳伶的后人是不准入仕的,大唐朝订律法的人一定跟梨园结下了血海深仇……。”
她也变得愤慨了,但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也难怪,我们这一行也的确太低贱了。”
李益忽然又对这妇人充满了同情与怜悯:“十一娘,你那个孩子一定很像你。”
提起了儿子。鲍十一娘的脸浮起了骄傲的光辉:“也还过得去,天份差一点,倒是很知道用功,
十郎,将来有机会,你要提拔他一下。“李益苦笑道:“我会有机会吗?老实说句话,你也知道我的底细,除了一个空洞的家世,我什么都拿不出来,今年秋选,如果还得不到一个差事,我只好回去种田了。”
鲍十一娘沉默了片刻才道:“十郎,有办法的,吏部那儿打点一下,多少可以混个差事先干着,以你的才华,慢慢往上爬,总有机会出人头地的。”
李益轻叹一声:“生活最容易磨去人的壮志与锐气,如果我不趁着年轻时闯出个局面来,以后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有出息了。”
鲍十一娘想想道:“还有一个办法,娶个富家女吧。”
李益的脸色亮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可是鲍十一娘却叹了一口气道:“那是条登龙捷径,不过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长安市上有三家豪族闺秀待嫁,最年轻的一个也有二十六岁了。”
“年龄大一点倒没有关系,只要……”
鲍十一娘不等他说完就拦阻了他的话题,抢着接下道:“十郎,你不必说出你的条件,如果你想结这门亲,我一说就成,可是你没有提条件的资格,只能接受条件,这三位小姐不仅姿色平庸,而且脾气很大,虽然有百万陪嫁,但这些财富很难消受,你不但要忍受她们的泼悍,而且还要受她们娘家的气!他们都有几个姊姊,全嫁了外地的举子,可是那些姑老爷的地位连个佣人都不如。”
李益凉了一半,但仍不死心地应道:“是那一家?”
“另外两家都不说,对你最有帮助的就是殷天官家,三小姐玉芸芳龄二十九,貌称绝代……”
李益哦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说她们都是姿色平庸吗?”
十一娘噗嗤一声娇笑,妩媚地道:“殷天官是开国元勋殷开山的后人,殷开山曾经在瓦岗落草d这位三小姐长得颇有先祖遗风,身高七尺,目赛铜铃。像你这样的小后生,她一手可以提起来离地三尺。”
李益惊骇道:“那不是成了鸠盘婆了?”
鲍十一娘笑道:“所以称为人间绝色,至于她被称为绝代佳人,是另有十个典故的,她初嫁时夫家是个山东举子,姓王,娶了殷三小姐。靠着泰山之力,两三年内,居然外放为洛阳知府,这个举子事亲至孝,却也知道悍妇难以承欢,一直不敢把父母接到任上奉养,不巧偏逢山东大旱,老两口千里远奔来投,只好住下了,不到三个月,老太太看不惯媳妇对儿子的跋扈骄横,多说了一句,挨了-嘴巴,打落了两颗大牙。”
李益同情地道:“这真不成话了。”
鲍十一娘轻轻叹息一声道:“事情还没有完,又过了几个月,殷小姐身怀六甲,却怕生育会使柳腰变粗,自作主张,服了药,把一个成形的男胎堕了下来。”
李益不禁莞尔:“她的腰原来很细吗?”
鲍十一娘放荡地一笑:“她自称柳腰,大概不会比柳树干粗多少,所以不愿意粗过柳树干去。”
李益轻拍了一下她的面颊道:“十一娘,你这张嘴调侃起人来倒也蛮有技巧的,后来呢?”
“老两口知道儿子的官是靠裙带巴结来的,虽然悍妇泼辣,也就咬牙忍住了,但这件事却使他们无法再忍,因为他们王家五代单传,只有一条根,可不能绝了后而成为千古不肖子孙。”
“殷小姐不肯生育,但可以纳妾呀。”
“我忘了说,这位三姑奶奶生性奇妒,家里连丫环都不准置一个,仆妇佣工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妇,应酬赴宴时,只要她的汉子多看人家女眷一眼,当场就批颊罚跪,他还敢生这个念头吗?”
李益不禁愤然道:“如此泼妇,直该打杀。”
“殷天官的女儿,谁敢动她,只好把她休了。”
李益笑笑说道:“他敢出休书吗?”
鲍十一娘轻叹道:“人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位知府,拚了丢却大好前程,冒死上表,奏请休此恶妇,事情闹大了,殷天官没办法,只好把女儿接回家,可是那位知府也就远调到辽阳去了。”
李益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另外两家呢?”
鲍十一娘委婉地道:“家世远比不上殷府,悍泼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十郎,长安市上谁不想钻这条门路,但是放着这三块肥肉却没有人敢去沾手,你总该想得到的,这条路或许会有人走,但绝不是你能受的。”
李益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的家族,想到峻严的母亲,这是不允许他走的一条路。
饱十一娘轻抚着他的脸颊道:“十郎,我知道你急于求达,也知道你的处境,我替你想了一个办法,在乐功的姊妹里,有些都已经积蓄了十几万的私蓄,她们已是自由之身,只想找个良好的归宿,我慢慢替你物色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找一个替你撮合好了,可以先用她的钱,为你通通关节,谋一个优差。”
李益摇头苦笑道:“十一娘,这是不行的,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形,绝不会允许我娶一个落籍的女子。”
鲍十一娘笑了:“看来,你对长安的行情还不够了解,谁要你明媒正娶了?反正是跟你做个身边人,将来你还是可以娶个名门闺秀,如果可能就安置个侧室的名份,否则也不要亏待人家,出身教坊的女子还敢奢望一品夫人的诰封吗?能够找到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就是天大的满足了。”
李益不禁心动,口中却道:“这种人财两得的便宜事那个不想,恐怕比盼望天上掉下金块来还要难。”
鲍十一娘笑笑道:“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的,娼家从良,如果不贪图钱,就有别的贪图,一要良人人品好,二要知情解温柔,三要有出息,我们都知道这是个很冒险的投资,遇人不淑,很可能会落个人财两空,而且我们也太不了解男人了。”
鲍十一娘微叹一声,又道:“恩情不久年老色衰时,良人变了心,也是天经地义的。找个有出息的人,至少可以寄望在下一代身上,良人不可依,儿子总不会不认亲娘的……”
李益忙道:“我不是这种人。”
鲍十一娘轻轻一叹道:“你现在不是,将来就难说了,官场中最容易使人改变,我倒不管你将来怎样,反正这是各凭良心各凭命,这是你目前唯一可走的路子,念在你对我的这番情意,我为你留心就是了。”
李益深深地感动了,紧紧地抱住她:“十一娘,你真好,但愿你找的人,跟你一样的好。”
鲍十一娘柔顺地靠着他,蒙胧的眼波中洋溢着一股成熟妇人的丰韵与魅力,李益心动了。
十一娘是个很懂得运用女性魅力的女人,她成熟而又丰腴的胴体上,散发着诱人的情欲,她更懂得运用色彩,素色的纱衣,罩在紧紧的束胸上,那一抹腥红,包住两团圆润、却又半露出两弯优美的肉色的弧线。
李益不是第一次接触女人,但却是第一次接触一个真正的女人,他的手已经从纱衣的料领开叉处探了进去,停留在丰腴的圆峰上,她的肌肤已不似少女的坚实,但松松软软的却另有一股吸引力。
李益呼吸急促地道:“十一娘,坐车子到我家去。”
鲍十一娘摇摇头,鼻中轻唔了一声:“不行!今天晚上是我跟儿子见面的日子,三个月才一次,也是我该给他送钱去的日子,那可恶的小畜生,一年才见这么四趟……”
李益的情欲消退了一点,但那只手还在滑腻的肌肤上游移着,满含失望地道:“十一娘,可真舍不得离开你,尤其是今天,但你既然有正事,也只好算了。”
像是一个孩子拿到了一块饴糖,刚放在嘴里舔了一下尝到一丝甜味,又被夺走了,他显得十分委屈。
但他究竟是个成人,因此在委屈中又透着意兴萧瑟无奈,对于久经风月的鲍十一娘来说,这种表情她见过太多了,但竟也为他而略感心动了。
因此斜乜了他一眼,轻轻地拍拍他的脸颊道:“十郎,假如我现在跟你坐车子回家,你未必会想我了,男人对女人的需要,不像是饿了要吃东西,暂时忍一忍,回头还是吃得下的,我的时间不多,别浪费在坐车子上了。”
李益回味了一下,才听懂了她的话,惊喜万状地道:“十一娘,你说就是现在?在这儿?”
不需要多说,李益已抱起她的身子,闪进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了。
当他们互相扶依着回到厅中时,盛宴将散,做主人的徐兰亭看见他们从外面进来,立刻叫道:“好啊,到处都找不到你们,躲到那儿偷情密约了,快从实招来。”
李益红着脸笑道:“兰亭,别胡说,我是因为酒喝多了,到外面透透气。”
徐闸亭笑笑说:“透透气是没关系,可是别贪图凉快d把衣服脱得太多,长安的夜凉似水,最容易受风寒。”
李益像是被捉到错处的小孩子,低着头不敢作声,倒是饱十一娘落落大方道:“徐大官人可真会说笑话,只可惜认识你太晚,若是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你,妾身就发财了,光是收集你换牙落下来的乳齿也能卖上几万贯的。”
徐兰亭一怔道:“我的牙能这么值钱?”
鲍十一娘嫣然道:“世上就是你的牙最值钱。”
徐兰亭摸着头,兀自听不懂她话中的含意,倒是李益会意道:“兰亭!你的牙不值钱,因为你的嘴里绝对吐不出值钱的牙齿来……”
举座不禁恍然,大家才明白鲍十一娘娘套用了“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的典故在调侃徐兰亭。
打情骂俏原是欢乐场中女子的才事,但骂得像鲍十一娘那样曲折而技巧,却实在是学问。
在一片哄笑中,结束了盛宴,李益依依不舍地把一片金叶子塞在鲍十一娘的手里,低声道:“谢谢你。”
鲍十一娘怔了一怔,急忙退了回来道:“十郎!你这是干吗?难道我是为了这个才答应你的!”
李益红着脸,婉转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鲍十一娘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是轻蔑我的意思,可是你这样就太生分了,不错!我抛头露面,市笑承欢是为了钱,但即使是一个视钱如命妓女,一生中总也有不为钱而奉献的时候,你拿回去,让我感觉到我还是个人。”
说着不禁哽咽,李益万分激动,紧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鲍十一娘叹了一口气,把金叶子又塞回在他的袋子里,自嘲地道:“这几年来,除了那些脑满肠肥的瘟老头儿,已经很少有人对我这样感兴趣了,今天我很高兴,名闻长安的李十郎居然还能为我所吸引,就凭这一点已足使我自傲的,我实在不能再从你那儿要什么了!”
李益急急道:“十一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鲍十一娘咬咬嘴唇一笑:“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益搜索枯肠,居然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念,怔了半天。才冒出一句道:“聊表敬意。”
鲍十一娘反而愕然了:“敬意,这敬由何起?”
李益放荡地笑道:“向一位真正懂得风情的风月女子表示无上的敬意,如蒙不弃,愿永为裙下不二之臣。”
鲍十一娘笑了,是真正开心的笑,用手指点着他的额角:“十郎,如果我年轻十岁,我会为你迷死,只是我风尘里打滚得久了,虽然仍不免心动,但已不会着迷了……”
“十一娘,我说的是出自肺俯!”
“我知道,十郎!让我们作个朋友吧,我会常常去看你,但绝不在上灯以后,更不在酬酢的场合里。”
“是真的?你不会骗我?”
“当然是真的,我也是个人,一样需要知心的慰藉,需要在不为金钱的时候开心地笑两声。”
她的语气忽又转为狂野,放任而又低声道:“你看起来虽然文弱,却比一头虎还猛,比狼还贪,我正是在虎狼之年的岁月,在满足别人时,我也需要满足自己。”
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这番话动心的,也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自己的男性魅力而感到骄傲,正如战阵中的一个胜利的主将,千万个部属的赞美,阿谀,也抵不上敌人的一句“佩服”,那佩服才是一种真正的胜利成果。
也许这是鲍十一娘所弄的手腕,但年轻的李益却为之心花怒放,一直回到寓所,他还沉浸在温馨的梦境里……
鲍十一娘没有爽约,她的确经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在下午,盘桓两三个时辰,快掌灯的时候就走,正好回到班子里应局,因为当时炎夏,差不多的应酬都是入晚将凉时才开始,这样既不妨碍她的生意,也不露什么形迹。
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不空手的,有时带两样精制的小菜,陪着李益小酌,有时带一双新鞋,有时两双袜子。
她跟李益的感情很微妙,像是他的情妇,也像是他的挚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
两个人在一起时,无话不谈,虽然也有肌肤相亲的时候,也多半是李益采取主动,她柢是柔婉而又技巧地配合着而已,每当李益感到满足时,她也娇喘,也呻吟,似乎是与李益同样地进入美妙的境界。
可是李益渐渐看出她的伪装了,在一个午后两个人并躺在凉榻上,李益在满足后,枕着她丰腴的胳臂,手指绕着她的柔发,慢慢地卷起来,再慢慢地放松。
鲍十一娘则闭着眼睛,长而卷曲约睫毛弯成两道优美的曲线,屋子里很静,只有蝉儿在窗外的树上噪鸣。
李益忽然问道:“十一娘,刚才你满足了吗?”
鲍十一娘只在鼻子里唔了一声;很低沉,也很醉人,但是李益却低声道:“不!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鲍十一娘侧过身子,张开了眼睛,低笑了一声:“你怎么晓得,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觉,别人是不会晓得的。”
李益道:“我晓得,你真正的满足,只有第一次,那是在徐家的那个假山洞里。”
鲍十一娘娇柔地一笑:“那一次有什么不同么?”
李益想想道:“有的!那次你像一张拉足了弦的弓,突然地松了下来,而且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后来的几次,你一切都做得很像,可是你的心跳却很正常,很平静,一点都不激动。”
鲍十一娘笑了,笑得有点凄凉。“你学会了不少。”
李益道:“那么你承认了?”
“是的!我承认,我只有那一次,因为我这种女人,这种年岁,已经不容易激动了,那天晚上我也许是心血来潮,所以没有控制自己。”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呢?为什么你要装作呢?”
“我不装作,而是养成了习惯,一种风尘女人的职业习惯,我的职业是取悦男人,不仅是肉体上的取悦。也要在心理上取悦,任何男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一个征服者--对别的女人,只要得到她就是征服了。但对我们这种花了钱就能得到的女人,就必须便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年轻的时候,我可以卖青春R但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有出卖这种伪装的被征服了。”
李益心里有被屈辱的感觉,忍不住了,说道:“但是在我面前时可以不必,我们的是交情不是交易!”
鲍十一娘苦笑道:“为了使你高兴,十郎,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否则你根本就会对我厌倦而不欢迎我来了,我对每一次的约会是很珍惜的。”
鲍十一娘的喉头有点发苦,又道:“我在十四岁时为主人破了身,那时一点都不懂,每次陪寝时,我抵感到恐惧,只感到痛苦,就这样使主人感到意兴索然。在十八岁那年,准我脱籍从良,嫁了个丈夫也是莽汉,始终只顾自己,无形中养成对男女间事的厌恨感觉,直到二十岁时,我再入教坊,遇上了一个客人,也是一个年轻的举子,才使我真正享到了舆趣,可是他京试未第,又回家去了,以后我就很少有过乐趣。”
李益顿了顿,乾涩地问:“你很难得有兴趣吗?”
鲍十一娘悠悠地一声长叹:“很难!每一个风尘中的女人都很难享受到这种乐趣,因为她们早已麻木了,老天爷对女人不公平,在这些事情上,一定要放开心情,主动去争取,更要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配合,才能得到乐趣,在我们来说,这些条件很难凑得齐的。”
李益只有乾笑一声,自嘲地说:“我毕竟还给了你一次,总算不错了,难道你就不能再放开心情吗?”
鲍十一娘凄凉地道:“能!我每次来,就是想放开心情,为自己求得乐趣,这就是我经常来的原因,可是到了这儿,我又收敛住自己!”
“为什么呢?难道你怕我太劳累吗?”
鲍十一娘苦涩地摇摇头:“不是的,你正当少年,体力充沛,只要不是无休止的纵欲,身子是不会亏损的,我是怕我自己,女人本来就老得快,恣情欢欲,老得就更快了,可是我的孩子还小,这副担子还要我挑几年,我不敢老。”
李益不禁默然,也有点懊恼,转来转去。问题就转到钱上面,孔方阿堵,似乎是支配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每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个金钱的世界。看出了他的懊恼,鲍十一娘又笑道:“十郎!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要攒牛角尖呢,雾里看花,醉眼赏月,才是真正的乐趣,事不可穷究,西子王嫱,到现在已是白骨黄土,你要是往深处想,世界上就没有快乐了。”
李益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趣事全在蒙胧中,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鲍十一娘抱住他,用温柔而又酥软的胸脯紧紧贴在李益略见瘦削的胸膛上,柔声道:“十郎,实际上我是很满足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娼家女子很少动真情,不是我们没有感情,而是找不到爱的对象,我很幸运地有了你,你年轻,英俊,潇洒,懂得体贴,还有点天真的傻,正是令我们这种年岁的女人动心的对象,更难得的是你不鄙视我!没有拿我当一个妓女,这一切都使我万分感激,所以我只要在你身边,陪着你,跟你讲话,那怕是看你一眼,我就得到无限的满足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李益用舌尖轻轻地舐掉了,激动地道:“十一娘!十一娘……”
他很想说什么,但是除了频频呼唤她的名字外。他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心中的情意。
泪是咸的,心是热的,也许是李益那几声令人动心的呼唤。
鲍十一娘的身子渐渐地热了;她是由耳轮上泛起的一晕桃霞,渐渐的染红了整个脸颊。
李益咬住她的耳边,轻轻地啮着,突然感到她的热,也感到她的心跳,于是他得意地笑着说:“十一娘,你心又动了。”
就是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了下来,鲍十一娘突然推开他,披上了衣服,走到桌上的木盆前,将脸浸在冰凉的水里,过了一会儿,她绞乾了浸在盆中的面巾。拭去脸上的水渍,缓缓地坐下,又满满地灌了一壶凉茶,最后才吐了口气,平静地道:“好了!总算过去了。”
李益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她,目中充满了不解。
鲍十一娘苦笑道:“十郎!现在你还可以要我,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别再使我动心,我还没有到可以苍老的时候,没有随心所欲的福气,因为我还有几年担子要挑。”
李益愕然道:“偶而一次不会影响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敢,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R然后我就会沉沦下去,很快地葬送掉我剩余的青春,有些女人年纪比我轻却比我苍老得多,就因为她们把持不住自己,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本已不能再在欢乐坊里厮混了,但我还能撑住,就因为我能把持得住自己。”
李益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
低迷地,凄凉一笑:“我又何尝愿意呢p这是命。我有一个要我扶养的儿子,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
“你的儿子不一定要读太学,没有一个状元是太学里出来的,我没进太学,但我还是一样中试,读书一半靠天份,一半靠自己,尤其你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可以自己用功了,把经书理理熟,策问上我可帮他理出个头绪。”
鲍十一娘长叹了一口气:“十郎,我知道,但是我有个很傻的想法N我是薛驸马府里出来的,看着那些公子王孙一个个衣朱带紫,我就立下一个宏愿,我的孩子纵然没有他们那么好命,但一定要跟他们一样地享受,我化了三万贯,把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跪求了薛驸马几十次,才算把他送进太学,每个人都笑我傻,只有我自己感到安慰。”
“太学生里除了世袭的功勋弟子,还是要经过科场的。”
“我知道,我要他自己努力去争取那一关,乡试已经通过了,今年秋天他要应举第,万一命好能中个进士,太学里的同窗多少能有个照应,十郎,他没有这么好的命,没有一个值得夸耀的门第,我能给他上进的机会,就是这么多,天下父母心,你不会懂的。”
李益的眼角润湿了,他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却体会到慈母望子成龙的心怀,他始终没忘记捷报传来时,老母那种欣喜欲狂的神情,他更记得多少秉烛苦读的夜晚,慈母陪着他不寝不眠,在旁边做女红的情状。
他的家计还过得去,母亲并不需要手缝寒衣,只是为了打发等候的时间,打发为他温一壶茶,弄些点心的空档时间的寂寞而已。
他更记得前年歉收时,母亲咬牙苦撑,也不舍得卖掉一分祖田的坚毅,却为了他上京时毫不考虑地售去了一半的祖产。
再想到他拿了这笔钱,在京师挥霍的荒唐,不禁汗颜。
鲍十一娘不知道他为什么呆了,因为李益是个很深沉的人,喜怒极少形于色,还以为他是为了扫兴而失望,温婉地走过去,抚着他的肩问道:“十郎,你还要吗?”
李益摇摇头,不禁也发出一丝苦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我还有那种心,我就是禽兽了。”
鲍十一娘顿感无限歉疚,低声的:“十郎,对不起,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光是给你,我不会有影响。”
李益摇头道:“我是真的不要。”
鲍十一娘微带惶惑地:“十郎,你生气了!”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会呢,我只有尊敬你,我没有孩子,却有一个跟你一样值得尊敬的慈母,因此我才了解你的牺牲。”
欣慰地抽回手,无限温情地注视着他:“十郎,你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我不能自私了,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以后我不再来了!”
像是背上被挞苔了一下,李益跳了起来:“为什么?十一娘,以后我也要克制自己,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跟你谕交的,我们之间是情重于欲……”
鲍十一娘凄凉地一笑:“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那会使彼此越陷越深,尤其是我,上天让我能在将老未衰之年认识了你,已经对我很宽大了,我应该知足,在我的这一生中,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回忆。”
李益也哽咽了:“十一娘,别这样,以后我们像朋友一样,谈谈天,下下棋,我可以忘记你是个女人。”
又是一声轻叹与一个凄迷的苦笑。“你能!我不能!每次在高与的时候,我老是提起煞风景的事,就是在警惕我自己,使我自己冷静,可是今天我又动了心,这证明我的定力还不够,一个寂寞的老女人,感情的提防是很脆弱的,我怕自己会发了狂,不顾一切时,会毁了你,又毁了我,更毁了我的孩子。”
李益猛地一愕,心中开始思量着,他对鲍十一娘的确有一种迷恋的心意产生了,未来时盼望,别离时惆怅,难道这段畸情已经如此深了吗?初时,他相信自己的理智,也相信鲍十一娘的理智,只要任令一方面的理智把持,这都是一段很美的恋情,但两个人都把持不住,就应该慎重地考虑了。
把感情放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上值得吗?风尘中的女子很难动情,但动起情来是很猛烈的,被遗弃的娼女常常走上一条绝路,泼一点的一刀毁了两个人,软弱一点的一条绳子,一包毒药,一把利剪毁了自己,前者可怕。后者可恶,因为男的纵然没有刑责,却留下了薄幸之名。
功名未就,赢得薄幸之名,这一生也毁了,是非口舌最多的长安,坏事也傅得最快,有很多人就毁在这上面。
看来这段畸情必须结束了,李益做了个落寞的表情,双手摊了一摊,叹口气道:“今后我会很寂寞了。”
鲍十一娘愕了一愕,似乎为李益的冷淡而惊奇,李益却懂得她的心意,苦笑了一下,道:“十一娘,你是个很世故的女人,我不必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你我的情况很明显,要我明媒正娶把你接过来是不可能的,但收你在身边,我母亲不会反对,不管我混到个什么样的差事,总是有职有品的官,我要个人在身边侍候,你的年纪比我大,经过的世面多,能干,识大体,就是我将来娶正室时,对方也会接受的,问题在你,想到我母亲对我的期望,我就不忍心破坏你对孩子的期望,因此我谅解你不能来,如果我有万金聘礼,我绝不放你走,但我没有,我不能拖累你,十一娘,你愿意再来,我的门永远开着,你不来,我会常常地怀念你,我们毕竟是一对爱过,好过的朋友……”
充满了理智的话,也蕴着无限的感动。
鲍十一娘的身子剧烈地颤动了,眼眶中充满了泪水,李益的影子看来是那样模糊,但又那样清,印在她的脑子里,烙在她的心上。
再绞一把面巾,擦去了眼泪,她才平静地道:“十郎!你不会寂寞的,我已为你找到一个代替我的人。”
意兴萧瑟地摇摇头:“没有人能代替你的,会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鲍十一娘柔媚地一笑道:“别说得那么心碎,这个女孩子你一定会动心,秋水为神玉为骨,亭亭玉立初长成。”
李益苦笑:“就凭女孩子三个字我就不会满意,因为我没有量珠以聘的能力。”
“不要你的钱,而且还身携万贯随郎来。”
“那一定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十一娘,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家里不准我娶个寒门之女的。”
“身是侯门千金女,自怜命薄妾也甘。”
李益神色一动道:“那有这种事?”
“当然有,别人找不到,我鲍十一娘找得到,感君一片蜜蜜意,特荐佳人酬君情。”
李益心中已怦然作动,但表情上却十分冷静,盘膝坐在榻上,闭上眼睛,作老僧入定状:“姑且道来。”
鲍十一娘庄容道:“十郎。如果你视作儿戏,我就不说了,别人家求都求不到的。”
李益笑道:“十一娘,我确实兴趣不高,因为如果是真的有你说那么好,你不会等到今天才告诉我,我的窘境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你也会真心帮忙我,月来相聚,足见盛情,即使分手。你我还是朋友,你要设法安慰我一下,我不能不领情,但你要我正正经经的陪你演这一出假戏,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鲍十一娘面上掠过一丝愧色,诚恳地道:“十郎,是真的,半个月前我就为你物色到了,但那个时候我舍不得告诉你,因为我想多占有你一段日子,人家是规规矩矩托我的,你一切的条件都适合,撮合你们后,我们就不能再这样来往了,希望你原谅我的自私,现在好好的听我说。”
李益的神态正经了,但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欣喜,因为他知道女人对某些地方是很小器的,现在成事之关键还操纵在十一娘手里,不能太刺激她,更不能使她伤心,使她认为自己薄情!
鲍十一娘显然很满意的态度,这个饱经风尘的女人虽然有一对世故的眼睛,但要看透李益的心还是不够,因此她对李益的话也相信是出乎诚意的:“十一娘,以前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地方去,是你提起来的,我对这些始终没有多大兴趣,尤其是认识你之后,我更不这么想了,这究竟不同于正娶,女方太吃亏了,而且也太损我的自尊,像我们这样的感情,自然不分彼此,但跟一个陌生的女人谈到这些,我有点出卖自己的感觉。”
鲍十一娘道:“是人家卖给你,你怎么会感到屈辱呢?”
李益苦笑道:“用一个风尘中女人的钱,来博取前程,对一个男人来说,已经是屈辱了,如果我是个没心肠的人,可以漠然视之,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会始终有欠着债的感觉。”
鲍十一娘怜惜地过去,抚着他的脸颊道:“十郎!我知道你心里有这种感觉的!你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因此我替你物色的对象,一定要完全适合你的环境与条件。”
李益苦笑一声,道:“风尘中,或不乏才女,但聪慧柔娴而又解意的能有几人?所以,我才对你所说的……”
鲍十一娘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十郎,你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惭愧,记得很早以前你就托找代!觅一个红粉知己,以便金屋藏娇……”
李益笑笑:“那是我借瑟而歌,我真正属意的是你,相信你也明白,否则清和坊中的莺莺燕燕,我自己也很熟,何必要你去代为谋求呢?”
鲍十一娘妩媚她笑了:“我当然知道你的弦外之音,而且我也很感激,在群芳队里,你独独看中了我这株将萎的路花,益见你的知己之情,因此我是真心为你物色的,当然我也了解到你的境况,一定要为你找个非常合意的,那天在徐大官人的花园里,我已经有点眉目了,所以才点了一下,探探你的口气……”
她忽又转为感概,也带点愧疚:“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使我一时舍不得离开你,于是把谈好的事又搁下了,这几天人家倒是催得我很紧,我几乎想回绝了,但今天这一场聚会后,使我惭愧,既然我不能再给你什么,就不能自私地霸占着你!”
“你最好还是私下去吧,反正时间也不会久长,我已经准备好歹弄个差事混下去再说。”
慎重地摇摇头:“不能随便,开头的第一步很重要,找到一个没出息又难以爬上去的闲缺T不仅杜塞了今后的升迁之路,也会磨去了壮志的。好机会不多,必须守住长安,如果一放出去,再好的机会也轮不到你了,因此我劝你还是忍一忍,没有可以一展长才的机会,宁可等下去!”
“十一娘,你知道我已经不能等了,最多熬这一年!”
“我那位老姊姊还有几个,足够供你熬几年的。”
无法形容李益心中的失望,但他没有形之于色,只是淡淡地道:“希望你的姊姊还没有老得像我院中的管家妇。”
鲍十一娘笑道:“不会的,净持姊出身王府,现在才四十出头,但看起来不会此我老,你若是不愿意称她为娘,就叫她夫人好了,她不会在意的。”
李益倒是弄胡涂了道:“十一娘,你究竟在开什么玩笑,你的那位大姊是想附托终身,还是想收义子。”
鲍十一娘这才弄明白了,格格她笑道:“你歪到那儿去,净持纵然不比令堂大,也生得出你这样的小后生了,她要托终身,也不会找到你这种小伙子……”
李益叹口气道:“十一娘,到底你是在说什么,我实在弄胡涂了,诸葛亮的八卦阵也不比你的话更难解。”
鲍十一娘笑道:“亏你还是高拔擢科的进士呢!连几句话都听不懂,我已经提了许多暗示,你还会扯到净持姊的身上去,真难为你想得出的。”
李益笑道:“是你自己说的,侯门千金女,云英未嫁身,沉鱼落雁貌,谪仙下凡尘,到最后却拖出一位叫净持大姊来,叫我从何明白起?”
鲍十一娘笑道:“你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我给你作媒的对象是明珠不字年,你想会是谁呢?”
李益喃喃地道:“十三初织素,十五学裁衣,芳龄二六七,明珠不字年,莫非你那位大姊有个女儿不成?”
鲍十一娘笑道:“你总算明白了,若不是霍王死得早,我这侄女儿正是王府的掌上明珠,那里轮得到你。”
李益一怔道:“霍王?那一个霍王?”
鲍十一娘道:“自然不会是现在承爵的那一位,是四年前薨去的那一位。”
李益道:“霍王的女儿,那就是郡主了,怎么会……”
鲍十一娘轻叹了一声:“净持姊是故王生前的宠婢,收幸后,生了个女儿,极受宠爱,从小就像宝贝似的捧在手上长大的,因此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小玉!”
李益不禁神往道:“小玉?霍小玉,董双成都是琼池仙女,霍王有女名小玉,十七风情应何许,难怪你说是调仙下凡尘呢……”
鲍十一娘道:“才说了一个名字,你就狂成这个样子。”
李益笑道:“我不过是顾名思义,卖弄一下才情而已,这是文人通病,若无清狂非本色!”
“光听见一个名字。你就神魂颠倒了,如果见了人,你恐怕连魂都没有了。”
李益摇摇头道:“那倒不见得,『长安女子貌如花,其奈不生王侯家。霍王第中曾小游,触目尽是母夜叉!』”鲍十一娘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道:“好诗!好诗!赶明儿我就谱上曲子,一定可以唱红长安市。”
李益笑道:“你尽管唱好了,就说是李十郎新作,也不会怎么样的,那位霍王人很风趣,而且偏好风月,我是三月前在府中作客的,他自己也承认家里没有一个像样的,最妙的是他把自己的居室题上了『无盐宫』一方妙匾!”
鲍十一娘冷哼一声道:“他居然也懂得妍丑,那又为什么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逼出去?”
李益道:“什么,那……霍小玉被他逼出去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老王一薨,那几个猴儿就翻脸不认了,他们说净持姊虽经宠幸。
却未曾脱籍,硬逼着他们母女离开了王府,而且还不准她们说出跟王府的关系。”
李益道:“这倒怪不得他们,王妃亲生尚有一女,都已成年,却还有一个没出嫁,全是为了其貌不扬的原故,而王府论婚素重门第,非世家子弟不通婚。够资格的,日经不多了,如果他们承认了小玉,大家都争着论着,那个丑八怪更嫁不出去了,这点私心原是人情之常,如果不是这种原故,我相信他们也不会如此狠心的,小王并不是个很刻薄的人。”
鲍十一娘想想道:“说的也是,对豪门的事情看得透澈一点,净持姊离了王府,携出资财倒也很丰厚,总有几百万钱之数,现在她们都顶了净持姊的本姓郑氏,净持姊想得开,一生荣华富贵也享过了,她准备找个尼庵修行去,就是小玉没着落。”
李益道:“她们大可以找个殷实人家呀!”
鲍十一娘叹道:“不错!净持姊原也这样打算的,以她们现在母女身边的资财,这一生吃穿是不成问题的,招个人品敦厚的老实子弟上门,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应该是最理想的归宿,可是小玉那妮子很作怪,她不肯。”
李益奇怪了:“她为什么不肯?”
鲍十一娘亦很婉转地又叹了口气:“你如果见到那小妮于,就了解她为什么不肯了,她的品貌不必说了,而且惊才绝艳,满肚子的才华,在你们衣冠队里也找不出几个。”
李益也叹息一声:“道酝吟絮,文姬拍笳,没有一个是甘于淡泊的,这倒是难怪!”
鲍十一娘苦笑道:“所以她立了一个条件,择偶的对象不但要家世好,品貌俊,最重要的还要才情高!”
李益苦笑道:“这倒也并不苛刻,以她霍王郡主的身份,那是在招驸马,是需要这些条件的!只是……”
鲍十一娘笑道:“只是她这个郡主是有名无实,不为人人承认的,对吗?”
李益讪然地道:“事实如此,人品,才情都还可求,若要家世相称,那就难了,世家子弟论婚,门第是最注重的条件,霍王的家人既然不承认她……”
鲍十一娘道:“所以她并不苟求成为正室,在名份上并不要紧,那些条件却万不可缺。”
李益目中一亮,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之情了。“那我倒还合条件!只是她为甚么要这样委屈自己呢?”
鲍十一娘看了他一眼,李益发觉自己的失态,忙又讪然地道:“十一娘!我只是对这位姑娘的怪想法感到兴趣,世界上像这样的怪女孩子实在不多。”
鲍十一娘轻叹一声:“是不多,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但是那小妮子有她的道理。六岁的时候,有一个高僧曾为她看过相,说她命格清奇,是天生的情种,一生将为情所苦,而且寿当早夭,劝她最好是出家皈依佛门!”
李益连忙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话信不得的!”
鲍十一娘笑道:“可是那位和尚的预言很准,他早在十一年前就算准了以后的事,包括霍王薨的年月,以及她们母女的遭遇,完全都应验了,你说可不可信呢?”
李益道:“真有这回事吗?”
鲍十一娘道:“那倒不清楚d反正净持姊跟她都十分相信,大概不会假,所以她们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离开王府,因她们认定了命,红颜多薄命,况又多才女,所以小玉才不妄求非份的福命,她只想找个知情着意的人,过几年好日子,就找个尼庵,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李益连忙道:“我绝不会让她这个样子。”
鲍十一娘严肃地望着他:“十郎!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李益发觉自己太情切了,忙又道:“我只是说我如果有福伴此佳人,断不叫她寂寞以终,这话此时说来,未免言之过早,因为她未必看得上我。”
鲍十一娘笑笑道:“这点倒不必担心,我把你的家世人品都说了,小妮子十分满意,对你的才情她更是仰慕已久,她最喜欢你的一首五言律诗,是叫什么竹窗闻风的……”
文人最得意的莫过于听人传诵自己的作品,何况李益年事正少,矜夸之心正盛,忍不住道:“那是竹窗闻风早发寄空曙的诗,一时遣情之作,没什么了不起。”
鲍十一娘笑道:“是啊,这一首诗连我都没听过,但小妮子却说它好得不得了!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呢?”
李益闭上眼睛,用手指叩着床沿低吟:“微风惊暮至,窗牖思悠哉。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时滴枝上露,稍沾阶上苔,幸当一人幌。为拂绿琴埃。”
鲍十一娘听了一会,又索取他的原稿看了一遍笑道:“小妮子说你这首诗是抄来的。”
李益脸上一红道:“胡说,我几时抄袭过别人的诗?”
鲍十一娘笑道:“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学问,但她说你是从乐府中抄袭来的!”
李益想了一想,也笑了道:“她一定说是我自抄华山畿词中:『夜相思,风吹窗帘动,言是所欢来。』对不对?“鲍十一娘道:“她没有点明是一首,但乐府诗,我是背得滚瓜烂熟的,这两段的意境倒的确差不多!”
李益笑笑道:“这是她说的吗?”
鲍十一娘道:“这是我说的,她说你虽然承袭了前人的意境,却更为超脱潇酒,没有烟火气,没有闺阁气。”
李益肃然道:“有此一言,即不愧为知己,十一娘,我要见见她!”
鲍十一娘道:“见她不难,我原本要为你们撮合见面的,今天我告诉她一声,明天就带你去相见,因为她对我这个做媒的也不相信,一定要亲自相一相,以你的人品,我想是不会有问题的,不过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面,你们相中意了,对我这个做媒的又该如何酬谢?”
李益怔了怔,望着鲍十一娘,但见她眼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一时摸不清她的意欲何在,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有了答案,虽然是个大胆的尝试,他也决定一试了。
于是李益很肃穆地道:“十一娘,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我不会忘记我们这一段感情,因此我也愿意很诚恳地告诉你一句话,假如我跟霍小玉在一起,我们就不能再这样再来往了;因为我不能欺骗她这样一个纯洁的女孩子。”
鲍十一娘脸上的肌肉牵劲了一下道:“不久之前,你还说舍不得跟我分手呢,这么快就改腔了,转变得真快。”
李益正色道:“十一娘,你对我还不够了解。我不是个善变的人,才会对你这样说,否则我就虚情假意地敷衍你了,事成不成,还操之在你,假如你以后还希望继续跟我来往,就不要带我去见她,欺骗她那样一个女孩子,我既不能,也不忍,叫我两边用情,我也不是这种人,我认为对你也是一种侮辱。”
鲍十一娘目中闪动着一阵泪光,抬手轻轻一擦,在轻微的伤感中带着少许的慰藉,轻轻一叹道:“十郎,你准备一下,明天到胜业坊古寺门口等我。”
李益跳动的心安定了下来:“十一娘,你决定了?”
“当然决定了。否则我就不告诉你地址了。”
“你不会怪我太绝情吗?”
鲍十一娘艰涩地一笑道:“站在自私的立场,我当然有点怨怪的,但为小玉设想,我不但不会怪你,而且还会感激你,十郎,老实说,如果你刚才表示有一点脚踏两船的意思,我就放弃为你们撮合的打算,净持姊是我最知己的姊妹,小玉叫我鲍姨,我也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地宝贝,她是个经不起打击的孩子,你负了我没关系,如果负了她,无异是要了她的命,我因为前生作孽,才落得今生颠沛,因此我不敢再作孽,使下辈子还沦落娼家……”
李益心中一喜,自己这一注是押准了。他很得意,很少有人会这样做或敢这样做的,要眼前的情妇去介绍另一个女人,而且毅然表示要断绝前情,但对鲍十一娘太了解,所以大胆地作了这个假设,果然成功了。
但他没有把得意放在脸上,反而庄严地道:“十一娘,你应该了解我是怎么一个人,我可以向你发誓,如果我日后负心小玉,就罚我此生永远孤独,永远得不到爱情。”
鲍十一娘噗嗤一笑道:“这倒是一个新鲜的咒誓,我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样赌咒的,为什么你不说天打雷劈呢?”
李益神情一正,说道:“因为负心之罪不至于此,这表示我立誓的诚意,如果我发重誓,那就是虚伪了。”
鲍十一娘笑了笑,道:“永远孤独,得不到爱情,这也不能算惩罚呀!”
李益叹道:“你在长安的见识多了,这种例子也不少,一个人如果永远生活在孤独与没有爱情的生活中,那种痛苦是长期的精神折磨,尤甚于天打雷劈。”
鲍十一娘被他感动了,点点头,道:“十郎,我相信你的诚意,希望你不要辜负我这片撮合的苦心,更不要忘记今日的发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老天爷会记住你的话的。”
一阵风来,将树叶吹得瑟瑟作响,也使李益身上起了一阵透骨的凉意,不信鬼神的他,居然有了毛骨悚然的感觉,而鲍十一娘已经整理衣衫,准备要走了。
李益忽然感到恐怖,连忙道,“十一娘!别走!”
鲍十一娘见他脸色苍白,不禁诧然道:“十郎,你怎么了,是不是那儿不舒服?”
午后的炎阳正烈,李益居然全身瘩栗,扑上去抱住了鲍十一娘,颤着声音道:“十一娘,求求你多留一会儿!我怕,刚才那一阵怪风吹得我好害怕!”
鲍十一娘温顺地拍拍他的肩膀,神情肃穆地道:“那阵风是很怪,你们读书相公不信鬼神,可是冥冥之中,的确是有鬼神存在的,那是老天爷记下了你的誓言,警告你不要欺心,人可欺,鬼神是不可欺的。”
李益身子颤了一颤道:“我说的是真心话!”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相信,正因为你诚心,所以才有灵异,可见你跟小玉这段姻缘是由天注定了,因此我也要快点走了,诚心诚意地替你办事去,如果我再跟你厮混下去,连鬼神都要怪我欺心了,记得明天午时,在胜业妨古寺门口等我,再见!”
鲍十一娘走了,走得很快,她似乎也被那一阵风吹得心头发毛,不敢再留在那间屋子里了。
李益呆呆地坐着,天色变得很快,忽地一片乌云盖住了日光,接着银蛇似地闪电交错,雷声隆隆中,豆粒大约雨点哗哗地洒了下来。
暑夏的雷雨原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但这阵雷雨却扫去了李益心头的恐惧,对那阵怪风也就有了解释。
风师为雨部先驱,是那阵风吹来的雨。
何况他确是诚心诚意地发誓的,至少在发誓的时候,他没有准备作一个负心人,因为霍小玉的条件并不苛刻,完全是他能接受的。
也是,他又把那首诗稿翻出来,重新吟哦着:“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他的脑子里,开始描绘一个美丽的影子,更回味着霍小玉对他的评语,以及他敏锐的观察,细心的体会。
作这首诗时,原是一时灵感之作,他自己很得意,但没得到多少好评,不像其他那些作品被人啧啧称颂,他经常为这件事感到抱屈与不快。
没想到一个深闺弱质,竟然成为他遥远的知己!
这难道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
还没有见到面,他已为这个女孩子神飞魂驰了。
忽然,他想到明天的约会,第一面必须给人一个好印象,霍小玉是王府的遗孤,郑净持是霍王的爱妾,她们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同于一般。
他该穿什么衣服呢,不能太华丽,那会被认为俗气,也不能太寒酸,那不合世家子的身份。
该送点什么礼物呢?是不是该雇一批跟班呢?
他简直发愁了,初到长安时,他也曾去拜访过不少权贵世家,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费周章,紧张不安过。
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只好把李升找来了,这件事是不能瞒着李升的,而他也急需李升为他安排个主意。
李升是个很热心的老人家,对这件事很热心。
奔益开始跟鲍十一娘来往时,李升是反对的。他不反对少年荒唐,但反对沉溺其中。
这位老于世故的忠仆对人性了解很深,他更知道李益这个年龄是最难克制的,何况一向在严母的管教下,一旦没有了拘束,就像是一头年轻的乳驹,突然被解开了绳头而被放纵在平原,是绝对无法限制它奔跑飞驰的。
他更了解,是男人都免不了喜欢这个调调儿,与其临老失足,倒不如少年荒唐,让他多体验经历一下,反而会对他有利,如果等他成功业就之日,更失足沉迷此中,那就更危险了。
李氏这一族因李升的原故,在京师中颇有人在,李升早年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官府家里混过。对官场中的新闻知道得不少,也曾亲眼见过很多道貌岸然的京官,到了中年后,因偶而涉足花丛而沉溺竟难自拔,最后为之身败名裂,毁去了大好的前程。
倒是那些少年荒嬉的世家子弟,及入仕途后,竟然稳稳健健地;在功名上刻意追求起来,犬马声色,对每个男人说来都是一种难以拒绝的诱惑,但是这种诱惑毕竟难以持久的,新奇的刺激一旦过去,诱惑力量也就减低了。
因此只要李益不太过份,李升也就装胡涂了。慢慢的,他对鲍十一娘的前来,反而欢迎了。
因为鲍十一娘是个很体贴的女人,是个很成熟的妇人,是个很世故的女人。
体贴表现在笼络的手法上,鲍十一娘对他这位老人家很巴结,经常会给他一点好处。
成熟使李升很放心,她懂得引导不解温柔的李益,不致过度地放纵而损及健康,她也善于使用女性的魅力去羁持李益,使他不会滥施感情而招致荒唐的讥评。
世故是最重要的,这种女人知道控制自己,使双方都保持相当的理智。
何况李益结识鲍十一娘,化费俭省了,这也是李升对鲍十一娘有好感的原因。
不过,鲍十一娘越来越勤时,李升开始担心了,他想到一个很可怕的结果,像鲍十一娘这样一个风尘中的老手,对一个年轻人发生了兴趣而转变到近乎痴的程度,那结果会毁了李益。鲍十一娘从三五天一至到隔日一至,近几天似乎是天天都来,李升就开始担心了。
正当他想提醒李益,应该结束这段畸情时,想不到李益竟先告诉了他,而且提出了霍小玉的事,他自然更赞成了,因为这件事对李益是很有帮助的,尤其是霍小玉的那些条件,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
这位忠心的李升立刻替他出主意道:“霍娘子母女出身王府,非同寻常人家,公子明天去相见倒是草率不得,一定要人家知道公子是出于一片诚意。”
李益皱眉道:“我晓得,所以我才向你讨个主意,明天是否该租一班人前去充充场面?”
李升连忙道:“那万万使不得,因为公子要作长久之计,不可装点虚伪,使她们对公子的人品起了误会,何况租雇的跟班也不中用,她们是王府出来的,眼界高得很,反而容易闹笑话。”
李益苦笑道:“我也知道不妥,但我不能太寒酸,当然,你是一定要去的,但人家全是女眷,你又不能在我身边,最好是有个伶俐一点的小孩子,去买一个如何?”
李升道:“时间太匆促了,上那儿去找呢,就算找到了人对公子家里的事也不清楚,到时一问三不知,让人知道是刚买的,反而闹笑话。”
李益想想道:“到认识的亲戚家去借一个好吧。”
李升苦笑道:“公子,借来要还的,你又不是只去一天,过几天拆穿了反而难堪。”
李益道:“先借来了,如果觉得还适合的话,就跟本主商量一下,转过手来,付给他双倍的身价也行。”
李升叹道:“公子,自家人固然可以商量,但买一个孩子的身价不轻,蠢的用不上,聪明伶俐的本主肯不肯放手还是很难说,就算答应了,咱们也出不起这个身价……”
李益道:“那倒不要紧,只要事情成了,霍家有钱。”
李升忙道:“公子,老奴说句放肆的话,你千万不可如此,那会让人家看不起的,最好别用霍家的一文钱。”
李益道:“这怎么行呢。我现在锐意功名,就是要借用一下她们的钱,否则我就不会去找这麻烦了,你别以为我真的沉溺声色而把前途都不顾了。”
李升笑了一笑道:“老奴知道公子很能把持,也知道公子如此做的苦心,长安官场上无钱是难通关节的,为了秋选的打点,几十万是省不了的,这是正途,向霍家开口无损于体面,但如拿人家的钱来买个书童,这实在不很妥当。”
李益沉吟不语,李升又说道:“那位霍娘子年纪虽轻,却很懂事,她是仰慕公子的文才门第,才愿以身相托,但对公子的人品。却不会全听信鲍家娘子的,所以有此优厚的条件,也正是留个退身之路。”
李益一怔道:“这是怎么说呢?”
奔升笑道:“她要择人而事,却不要正名,甚至连侧室的名份都不要,就是准备一对公子的人品感到不中意时,分手时也方便些,没什么缠住,所以如非绝对正用,公子最好不要占她们一分一文,钱财上最易招致误会,假如公子不自检点,到了有正用时,人家就未必肯答应了。”
李益道:“木已成舟,要反悔对她有什么好处?”
李升道:“没好处,那是两败俱伤,但她最多落个遇人不淑的可怜名而已,反而更易获得同情,对公子的前程妨碍就大了,如果传出公子是算计她的钱而要她……”
李益悚然而惊道:“你说得对,霍小玉不求正室,无须计较名节,我却背不起这个恶名……”
李升道:“所以她择人而事的条件一定要清华世家,就是这个原故,一旦她要求分手时,公子连第二句话都没有。”
李益道:“她不会是存心在算计我吧?”
李升道:“公子说得太严重了,她与公子无怨无仇,为什么要算计公子呢?”
李益道:“她就是为了门第之故,不见容于王府,心中一定恨透了世家两个字,存心要报复一下也说不定。”
李升道:“那倒不至于,她以深闺弱质之身,用这种手段报复,所化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益道:“很难说,她们母女饱受欺凌,因恨而生怨;什么都不在乎,侯门这种怪人很多。”
李升笑道:“但公子立身正直,就不会有这些顾虑了,老奴劝公子不要轻易用她家的钱,也是这个缘故。”
李益想想道:“说的是,明天我就一个人去好了,十一娘对我的事很清楚,也一定会告诉她们的,因此我想就是一领青矜前去,也不会笑我寒酸的。”
李升道:“那倒不必,公子已经有了功名衣冠,又何必故作清寒之态呢,退一步好处想,霍娘子指定要世家子弟,或许就是怕文人的那股酸气,她是王府出身的,家计还过得去,如今情愿退身侧室,不计名份,未尝不是为了她习性使然,富贵之门,最受不了的也是这股酸气,否则她大可招个寒士上门,不必自甘下贱了。”
李益皱眉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装门面怕人说我轻浮虚伪,以本色前去又怕被人讥为寒酸……”
李升道:“公子天纵奇资,才华炫世,况又是清华门第,丞相世家,气概天成,就这样以本来面目去最合适了,不过一名书童倒是不能少的,老奴想想办法看,目下有个人,老奴去说说看,成不成不敢说,公子在家里坐着,等候老奴的回音吧。”
李益道:“好了,你去看着办,该买什么礼物,你也斟酌着办,反正就是手头有这几个钱……”
李升答应着去了,李益在家里等着,觉得无聊,思前想后,他知道致赠郑氏夫人的礼物,李升自会办理,用不着操心,但对霍小玉,不可没有表示,而这样东西既不能太俗,也不可闺阁气,更不可有富贵气。
珠饰太贵,脂粉太俗,都不适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诗文上表示最好,于是命管家妇上街去买了一枝精制实用素面的团扇,然后翻阅旧稿,想找一些得意的诗题上去,这一找倒是煞费苦心了!
因为他早期的诗,纯为应酬而作,虽然声调铿锵,但是过于铺设,缺乏感情,未必合少女之意。
到了长安后,与五陵年少,走马章台,倒是有几首可以一诵的,但又迹近荒佚,在少年儿郎侪中,可以傅为豪情之作,献给一个少女,则又太冒渎了一点。
想了半天,还不如作新的好,可是如何着墨才能打动那位少女的芳心呢?而且尚未谋面,又不能过于轻狂。
捉摸了半天,他毕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依照家中一些姊妹的少女心情,旁敲侧击,居然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那也是较具感情的江南词:“嫁得钱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讯,嫁与弄潮儿。”
写完之后,他细心地题上去,觉得意有未尽,又匀朱染黄,在扇面上轻轻地勾了几笔,画了一湾清流,几树丹枫,一个女郎扶树望着江水,徙自黯然之状。
也许是兴来神会,他画得不但俐落,而且极为传神,尤其是那个女郎,虽然是几笔写意,却把含怨望春,默默相思的神情,完全表达了出来。
团扇题画完毕,他自己非常得意,就在这时侯,李升带了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进来了,俏生生,瘦伶伶的个子,显得很清秀,一只大眼睛,很讨人喜欢,只是有点腼腆,好像不太习惯见生人。
李益知道这一定是李升给他找来的书童,心里十分满意,连忙问道:“李升,你从那儿找来这个孩子?”
李升推着那孩子上前磕了头,然后代他同答道:“这是老奴的外孙,今年十四岁,进过两年私塾也能认识几个字,前年老奴的女婿殁了,只好辍了学,在一个远亲的酒坊里学生意。”
李益忙道:“这么一个聪明的孩子,干那个太可惜了。”
李升眼睛有点湿润。“是啊!老奴也是这样想,可是没办法,老奴的女婿原是在酒坊里做事的。可惜他好赌,死下来时没留下一文家产,反倒背了一身债,无可奈何才把他典在酒坊里,胡乱结束了他老子的债。”
李益道:“多少钱,我替他赎出来。”
李升道:“原来的代价是两万钱,但大部份是赌债,老奴的那个远亲仗义疏通了一下,以五千折价,他立了五年的身约,已经做了两年了,老奴情商了一下,以三千钱替他解了约。”
李益先听两万,倒是有点难色,因为倾己所有,也不到两万了,后来听到只要三千,立刻道:“好!三千就三千,你马上就带钱去替他解约。”
李升道:“老奴追随公子来京师后,侍候公子赴宴应酬所得的赏赐,积存也约莫有三千钱了,约已经解了,所以才带他来,如果公子看了中意,就让他侍候公子。”
李益忙道:“怎么能用你的钱?”
李升道:“公子,老奴是家奴出身,而且蒙老爷恩赐脱了籍,这孩子的父亲虽不争气,却是个自由的身子……”
李益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道:“李升,你别误会,我拿钱给他解约,可不是要他典身。”
李升微带哽咽道:“老奴知道,老奴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只落得这么一条根,钱倒是小事,老奴只希望他跟公子,将来好图个出身。”
李益点点头道:“这个没问题,将来我到那里,都把他带着,有空的时候,我指点他在学校里补个名字,只要能通过乡试,大小也能安插个差事,只可惜开元之后。玄宗皇帝把『斜对官』取消了,只能由『员外官』上求取进身,只要他自己肯学,弄副衣冠是不成问题的!”(注:唐代仕进之途颇多,市井小人,纳钱三十万,即可由皇帝别降墨敕,斜封交中书省委职,称斜对官,至玄宗时废除,员外官是正式官员之外的官职,落第士子,多半夤缘由此晋身。)李升忙跪下叩头:“老奴所求公子的也就是这一点,但望公子好好提拔这孩子,老奴来生再变犬马,也会报答公子大恩的。”
李益把他扶了起来道:“李升,你这是干什么?你一辈子都为我家操劳尽悴,这点事还用你说吗?”
回头看看那孩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子红着脸,低低地道:“奴才小名叫秋儿。”
李益道:“这个名字像是女孩儿。”
李升道:“他是秋天生的,所以小名叫秋儿,学名也叫一个秋字,他父亲姓倪。”
李益笑笑道:“姓倪就不该叫秋,两个字连起来。就听成泥鳅了,委屈沟瘠,不是登龙之兆。”
李升道:“当时没想到,因为一直是叫他小名,进塾念书时才发现,所以他一直不肯用学名。”
李益道:“姓名得自父母,不宜擅改,替他起个名字,叫秋鸿吧,雪泥鸿爪,雁来过迹,这至少有点溯本之意,而且秋鸿高飞,也是前程万里之兆,鸿飞有时,是为信禽,雁行有序,是为体鸟,这个名字可以时时警惕为人处世当以信守为本,以守分为本。”
秋儿很伶俐,因为李益的和气态度,也只除了他的腼腆,连忙跪下来叩个头道:“奴才敬谢公子赐名。”
李益笑笑道:“那就叫你秋鸿了,不要太拘谨,更不要自称奴才,因为你不是奴才,叫成习惯渐渐就磨掉你的志气了,更辜负你外公的一番苦心,以后我叫你秋鸿;你自己就称秋儿好了,这也叫不久的,五六年后,你及冠之时,我一定会给你安排个出身。”
他非常懂得揣摸人意,李升情愿用自己的私蓄为外孙止约赎身,就是不想他永远在下人的圈子里混,所以李益很巧妙在赐名称呼上,施展了他笼络的手段,果然使李升感激涕零,差点又要跪下去。
李益笑笑说:“这孩子是我十分满意,明天就要带他出去,他既是你的外孙,对我的家事大概还清楚吧?”
李升忙道:“清楚,老爷忠厚传家,老夫人俨谨治家,公子发奋学读的种种情形,老奴时常讲给他听。”
李益道:“那就好了,还有什么应该注意的,你多教导他一下,明天别闹笑话就行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要懂礼貌,口齿伶俐一点,都会讨人欢喜的,只是别教他的奴才气,我家里对下人也没有那一套。”
李升恭身道:“是!是!老奴会告诉他的。”
“送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吗?郑夫人可是见过世面的。”
“老奴都办好了,有份礼物单在这里,请公子过目。”
李益接来看了一下,倒是还不寒酸,不过他皱皱眉道:“这一办恐怕把我们的存钱都化光了吧?你叫我即使事成也别用人家的钱,以后咱们可怎么开销呢?”
李升进一步,低声道:“老奴斗赡,假了公子的名义,向尚二少爷处借了五万钱。”
李尚公是姑藏李氏族人,也是李益的堂兄,不过他走的是武途,现任京兆参军,过去他们从兄弟间很少往来。
李益皱皱眉道:“他怎么肯借的?”
李升道:“二少爷倒很大方,他不但立刻照数贷下,连借约都不让写,他还说公子如有需要,尽管向他开口。”
李益哦了一声道:“他怎么这样大方了?”
李升笑道:“二少爷人虽精明,却颇热中名利。”
李益笑道:“他是现任参军,我只是一个待选的进士,他没有巴结我的理由呀!”
李升道:“公子一拔高巍,而且又名扬长安,年纪又轻,才调无双,他看得很准,天宝乱后,政治升平,武人无用武之地,正是文人出头之日,他当然要巴结也,不但借了五万钱,还把他的坐骑也配装了新鞍,借给公子使用。”
李益一怔道:“他把马借给我干吗?”
李升道:“他说李家是簪缨世族,若无五花马,衬托不出世家子弟的身份。”
李益道:“你告诉他我明天要上那儿去了?”
李升笑道:“老奴怎会如此不懂事,只说公子明天要应霍王府酬酢,他羡慕得不得了。”
李益这才吁了口气道:“你倒是会编谎,可是拆穿了多不好意思。”
李升笑道:“不会的,最近各大王府都在歇夏,多半是私人小聚,最多三五人而已,二少爷巴结不上那些大门第,不会知道是否真的要去应宴聚会,何况公子在霍王府作客之事,他也听说过了,绝不会想到有假。”
眼珠转了一转,低声笑道:“再说那位郑氏夫人,的确是王府中人,这也不算骗他。”
李益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心里却更加得意。
把题好诗画的扇子,用一个锦盒装了,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吃了,一直在幻想着明天的会面。
盒中的诗扇,是位最得意的第一件杰作。
而收得秋鸿,是他第二件得意之事,他要秋鸿不称奴才,不但为了笼络李升,也是博取郑净持母女的一着伏棋。
他们因为身份的原故,不见容于王府,必然对世奴的制度十分痛恨,自己如果对秋鸿宽厚仁慈,在言谈上不摆出主人的架子,称呼上也不带奴才这个刺耳的名称。必然可以博取到她们母女的欢心。
他还幻想着跟霍小玉缔结良缘后,再如何去设法使霍王认霍小玉的身份,那就更美满了。
这并非不可能的专,他想起天宝中叶,长安名妓李娃与常州刺史郑荥阳之子郑生的一段恋情,李娃以忠贞不矢的爱情,使被逐于家门的浪子发奋高魁,事动天下,晋封李娃为。国夫人,传为美谈。
霍小玉的身世比李娃高贵得多了,她至少是霍王的亲生骨肉,只要自己能够善于把握时机,甚至于制造出一点轰动的传闻,然后再借文字,上动天听,很可能也会颁旨敕令霍王追认,到时自己就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郡马了。
这一夜,他是在兴奋中渡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