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一味刁钻,铃木可是真忍不住了,怒吼一声,挺剑就刺。
辛红绢织手一翻恰好挡住,呛然交响,火花四进,姑娘的剑得自乃师清昙神尼,虽非前古仙兵,倒也是纯钢之精。
与铃木对了一剑,心头暗暗吃惊,因为她试出铃木腕力雄浑,还在她之上,当下不敢怠慢,忙展开伏魔神剑,舞起一团剑花护住自己。
铃木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辛红绢。
因为他用的是东洋剑,其柄特长,可以双手握持,奋力一击,没有将人家单手的剑击出手,这女孩子的腕力的确不错了,忙也运用本门剑法战成一团。
这一场因为双方都用了武器,所以战来热闹多了,金铁相击之声不时可闻,再加上剑刃劈风之声,蔚为奇观。
伏魔神剑为清昙神尼的得意剑法,为恐魔长道消,故以出手都是煞着,每剑都是指人要害,攻敌必救。
铃木所用乃东瀛回风剑法,亦另成家数,有时毒辣处更过伏魔剑,幸亏大姑娘防守得严,所以未露败象。
两方激斗五十余合,确是惊天动地。
辛红绢幼随乃师习艺深山,无仇无侣,深体静中之诀,一开始震于铃木神力,犹有微悸,打久之后,渐觉对方劲力渐弱,反而从容起来,伏魔剑招,亦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至。铃木在对穷和尚时根本没出多少力,及至含怒出手对辛红绢时,确实是用上了全力,想三两招式就把她收拾起来。
不料,四五十招下来,对方不但没有怯意,反而愈打愈稳,这才发现不对,还亏他潜力雄浑,立刻恢复稳打方法,所以双方都慢了下来,而递招攻剑却更见狠毒。又是几了回合过去。
姑娘估计着自己一百零八式快要用完,不能再拖下去,奋起雄心,施出最具威力的三招,口中连呼,着!着!着!
第一剑“春江花月”为铃木化开。
第二招“秋雨梧桐”又被他躲过。
第三招“朔风怒号”,剑花若八方风雨骤至,铃木欲躲无方,将心一横,存心同归于尽,使出煞手拚命的一刽。
大家都知无法躲,四周的人哗然惊立,连骑鲸客与欧阳子陵都不例外。
辛红绢剑尖指向铃木笑腰穴,而眼前剑影如山而至。
还好她身材小巧,急忙中一矮身,锋刃擦顶而过,劈开包头罗帕撒下满头青丝,铃木却委顿在地。
辛红绢站起来一掠敞开的长发,心中还在噗通地直跳,欧阳子陵连忙上来关心地问道:“师妹,你没有什么吧!”
一面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大姑娘满脸飞红,朝他感激地摇摇头以示无他,像只小鸟似的飞到左棠身旁去了。另一边的小男次郎见铃木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如死,想来一定无救,不由的悲愤填膺。
他眦目大叫道:“你们贵国侠义中人,原来都是口是心非之辈,说什么点到为止,现在人躺在这儿,还有什么话说?”
他的话原是针对刚才的辛红绢而发的,却不应该夹杂不清,将璇珠岛的人也包括进去了。
因此大家都怒形于色,其中尤以听水飞鱼于钧,本来就对这批人没好处感的,只不过看在骑鲸客的份上,勉强维持个客气。
此时寒着脸上前,一掌拍开铃木的穴道,提起他朝三人面前一放,沉声道:“你看清楚些,他伤了一点皮没有,自己见识不够,哇哇乱嚷,连璇珠岛的脸也给你们丢尽了!”小男次郎低头一看,果然铃木的衣服虽为剑双穿通,可就皮肉不伤。
原来东瀛只擅外门工夫,对于内家点穴之道,的确丝毫不知,铃木人也醒了,只是羞愧难当,所以干脆赖在地上不想起来。
四人中惟有宫本见识较广,功力也最深,朝于钧望了一眼,走上前将铃木一把拉起来,哗哗啦啦的朝他讲了一番日语。铃木低头不响,连小男次郎也不是味道的退在一旁,想来都遭到了申斥,于钧事毕退座。
骑鲸客因为他是站在全岛的立场说话,虽不满意也无话可说。
欧阳子陵已深知东瀛剑法的厉害,自己这边的左棠与百了大师虽为一代高手,在剑术一道却并无深究,要胜得这几个倭国人虽有可能,然不以其道而克之,虽胜亦不武,所以干脆自己下去算了。
天外玉龙气度雍容,俊逸中却又透着万丈豪情。
他踏着稳健的步伐,走至场中,将手一拱,朗然发话,道兄弟之邦,武学一途,当然渊源颇深。
“东瀛华夏,同文同种,本为诸君浮海而来,此缘难遇,欧阳子陵仅凭所学,与诸君小作切磋,也许各有稗益,那一位先下场赐教。”
少年侠士气魄非凡,几句话亦异常诚挚,不由使这几个异族人心折,宫本既为这些人的首领,他也知道轻重,心知其他人下去亦不过自取其辱。
所以亦慨然献剑道:“大侠乃人中之凤,宫本虽海外一武士,亦望能见贤思齐,一领教诲!”
欧阳子陵见宫本不过五十上下年纪,精神矍铄,而且相貌也较为正直,遂恭立献剑道:“前辈请!”
宫本也拔剑示礼,庄重地答道:“大侠请!”
两个剑术名手,遽尔对手,双方都未曾尝过失败的滋味,所以知道这一仗不惟关系本身的成败,更还影响到两个国家的荣辱。
欧阳子陵昨晚在林中曾经看过独醉生练剑,对于东瀛剑法略知大概,而且更佩服独醉生的超人禀赋,他将那些较为辛辣的招数差不多都学全了。
宫本对大罗剑招自属初会,所以心中略慌。
他在璇珠岛上会过不少好手,俱可沾到上风,是以不知道中国还有这一套狠厉的剑招,其实岂仅他不知,中国武林中识之者又有几人。
他们的一招一式都很慢,慢得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高手比划的道德,他们的剑术多半秘技自珍,因此在道义上应该有给对方一个思索破招的机会。大概来回递到二十招左右,场中的人不分胜负,所差的是宫本破招较慢,这当然要归功于独醉生事先示警的关系。
可是欧阳子陵攻出一招,宫本卒能设法来破解,不能不令人钦服他的剑术神妙。场外的人更紧张,大部份都站起来,连那三个东瀛剑客在内。
欧阳子陵出一招,他们就思索破解之法,然后再看宫本所用的方法是否与他们相同,然后他们面上现出羞愧的样子。因为宫本所用的方法远比他们高明。
其他五龙堂主则更忙了,他们要注意双方的攻守,场中人演得虽慢,他们依然目不暇接,却喜得心痒难搔。
独醉生则沉缅于大罗剑神妙莫测的变化中,他领受最快,得益最多,而欣愉之色表现得也最激烈。
骑鲸客比较从容,他当然不好意思跟着学招,可是他也最识货,所以也是张口结舌地愕然作态。
场中的拚斗已近百招了。
欧阳子陵仍然是步履从容,宫本则额汗见出,显然他的心智已有力不从心之感,对面这个年轻人果然不愧为第一高手。每一招式望去虽近平凡,实则内含无限玄机,有时往往莫测高深,明明是劈来的,忽而改削为刺,直抵眉心,迫得他本身的剑递不出去。
幸而所学颇广,卒能化险为夷,不过急出一身冷汗。
拚斗渐近白热化了,撤招救招,时常因为应变的关系,很自然的加快速度,两人的剑都贯注以内力,所以剑尖都自然发出劲气,挥动不算快,啸声却震耳。
剑交至第一百零九招,欧阳子陵突然清叱道:“前辈注意,在下放肄了!”剑化搏龙三招,普天之下,无人能躲过此三着,即使他的义父四绝神君庄佑亦以此受挫。
宫本咬紧牙关,奋力抵挡,磕去第一剑,无法挡住第二剑擒龙于海,眼看剑尖到达心窝,宫本废然闭目受死,手中剑亦呛然落地。欧阳子陵却适时抽手而退,四周响起一阵吁声。
这场比斗完了。
宫本腼然地拾起地上的剑,单指一敲,叮然化为两截。
然后他伤感地朝欧阳子陵道:“大侠当世剑神,宫本受教良多,今日就率同弟兄返国,今后有生之年,不再言剑矣!”
那几个扶桑剑士也都木然若丧。
欧阳子陵也觉得异常歉疚,忙道:“宫本前辈何须如此,在下虽略胜一筹,然许前辈为平生第一劲敌,心折无向,武功一道,绝无止境。
以前辈现时之学,穷三五载之精研,子陵绝非所敌,宝剑敬代归还原状,望前辈不弃所请!”
说着在地上拾起他的断剑,抓在手中,齐裂缝处合拢,默运神功,硬把一支纯钢断剑捏为原状,连一丝裂痕都看不出来。
欧阳子陵剑挫宫本,已经引起大家的无限敬佩,再露上这一手溶金合剑的神功,几乎令人疑为神话,哗然惊叹,满厅中皆是啧啧之声。
宫本接过剑来,略一省视,随即跪伏在地,顿首道:“宫本受剑之时,即曾立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刚才自断佩剑,即存必死之心,惟不欲客死异地,故欲于回国之后,告罪于祖坟之前,自寻了断。
今天大侠代合断剑,即此命为大侠所救,今后有生之年,永远追随左右。宫本自此刻起已放原籍,永为大侠家奴,好在宫本在扶桑亦未成家,此身无所挂碍,吾意已决,请大侠不必推辞。”
接着朝四周道:“皇天在上,宫本请诸君作一见证,自此时起,宫本更名为欧阳恩,原日宫本已死,今后惟欧阳恩永作家主人忠仆!”
语毕站起来恭立在欧阳子陵身畔。
这番举动纯出大家意外,尤其是那三个扶桑剑土,更没料到。
小男次郎走过来朝他用日语解说一遍,似乎在劝他打消此一意念。
谁知他面容一整,用华语说道:“欧阳恩一言既出,驷马难迫,你我关系已断,而且我身不属己,今后再有任何问题,除非你先向主人请示,否则请恕我拒绝作答!”说完话站至欧阳子陵身后,望也不望他们一眼。
欧阳子陵本待拒绝的,可是看他意念如铁,暂时绝无法动摇,只好默然回到座位上。欧阳恩紧侍在后,待他坐下,即恭立一旁,连左棠让他一席请他坐下,也坚持不可,大家拗不过他,只好听其自然。
骑鲸客原想藉扶桑剑士,一挫东来群侠的,现在闹出这种结果,不但计划或了泡影,而且陪上一个倚为长城的宫本。这是他始料未及的,所以尽管他狡计满腹,也弄得无法可想,只好硬着头皮道:“欧阳大侠较技辛苦,仍请于堂主陪往金龙堂休息。”
欧阳子陵知道他急着要和大家商量对策,遂也不便多留,站起来告别退出招贤馆,左棠等人也跟着告退,欧阳恩追在后。
一行人步出招贤馆,顺着玉砌,走向金龙堂!
在路上,欧阳子陵执意不愿认欧阳恩为仆,说如蒙不弃,愿事之为兄,欧阳恩当然是不答应。
大家又跟着劝说,逼急了,这位扶桑剑土要抽剑自杀,实在劝说不通,大家也就只好由他,可是欧阳子陵对他曲意敬重,处处仍以兄长之礼对他,欧阳恩感澈心脾,也就唏嘘以对,因为不知骑鲸客究竟作何打算,一餐午饭大家都吃得沉默寡言。
左棠与百了大师及徒拚命的喝闷酒。
饭后良久,独醉生来约欧阳子陵,说岛主请他到寝宫密谈。
独醉生带他走的是一条小路,一面走一面告诉他道:“骑鲸客这下子是真的怕你了,他决意要拉拢你,不惜一切牺牲条件来拉拢你,只要你肯帮助他共图天下,你要他什么他都可以答应,不过两件东西不在内?”
欧阳子陵听得好奇问:“那两件东西?”
独醉生微微笑道:“他的命和他的妻子。”
欧阳子陵这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注意到独醉生在说到他的妻子四字时语气特别,更想到昨天的夜宴时骑鲸客夫人的表情,更决定他们之间有爱昧的猜测。不过这些疑问只存在心在,不好提出相询。
独醉生继续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命要留着做皇帝,当然不能给你,他的妻子绝代艳色,自古尽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所以舍不得给你。
除此之外,任何东西,只要他拿得出的,莫不由你挑选,可见他对你的重视了。”欧阳子陵道:“他认为我可以随便就可以买得动吗?”
“当然他不会这么想,骑鲸客自己是武林中人,他对富贵不能淫的人了解得很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懂得以道义相挟。
你或许不要珍宝富贵,可是你要紫贝去救别人的命,那些人都是你的朋友,他认为你会考虑到这一点!”
欧阳子陵考虑了一下道:“我还是不能答应,昨天晚上我在林子里,我已经表白过我的决心!”
独醉生还是笑笑道:“骑鲸客老谋深算,想到过这种可能,所以他又定了一条计划以备万一,什么计划你想到吗?”
欧阳子陵略作沉思,爽然道:“范增曾劝项羽用韩信,不被采用,范增曾乃又做进一步之建议,大概骑鲸客对我也准备这么办吧?”
独醉生鼓掌道:“老弟,你不愧为高明,苟不得其人而用之,而必绝之以杜后患,想当皇帝的或已当皇帝的人都会把这条用人之策奉为圭枭。”
欧阳子陵道:“项王到底还是没有杀韩信,骑鲸客为什么非要杀我呢?”
“所以项王才会于乌江自刎呀,做帝王的人必须讲究争辣心狠!”独醉生纵情地大笑,笑里有一丝得意的样子。
欧阳子陵沉默了一会儿,才愤怒地道:“士各有志,这是勉强不来的,人寿几何,求仁得仁,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再说欧阳子陵也不是束手待毙之辈,到时候谁死还不一定呢?”
独醉生看他神情很是生气,忙收起自己嬉笑的态度,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你什么都好,就是暴躁的脾气改不了。你平心静气的听我讲呀。自古兵不厌诈,你等一会见了骑鲸客,不妨什么都答应下来,紫贝骗到手,来个翻脸不认帐,难道他还会跑到中原去找你不成。”
欧阳子陵听完独醉生教他的办法后心中极不以为然,可是还是耐着性子道:“你想我这样做,骑鲸客会相信吗?”
“当然啦,一诺千金,只要你口中答应了,绝不反悔的!”
“他真的这样想!”
“千真万确,这是在我们商量对策时,他亲口说的。”
欧阳子陵这才堂堂皇皇地说道:“独醉兄,不是我说句生分的话,你我神交莫逆,虽已至无话不谈的程度,但若论知我,恐怕不如贵岛主呢!”
独醉生听得满脸飞红,嗫嗫嚅嚅的,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倒是欧阳子陵怕他难堪,委婉地又安慰他道:“话固然如此说,但独醉兄完全本着一片爱我之心,依然使小弟感激无状。
我们走了很久了,为免骑鲸客生疑,还是赶快到他那儿去吧!”
独醉生又默然片时,才满心诚恳地说:“咳!老弟,你这人真叫我没办法,既然你决意如此,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别无他策。只是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设或老弟有何不测,我千方百计也会找到紫贝,帮忙送上点苍,聊敬一分心意!”
欧阳子陵万分感动,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哥哥,太好了,这一来我就更放心了!”
两人俱是默默无言的赶路,他们无需言语来表达,一种属于男性的,纯真的感情,溶合在他们之间。
小路快到尽头,就可以看到骑鲸客美仑美奂的寝宫。
独醉生悄然道:“少时一言不合,骑鲸客必将兵刃相向,五龙堂主的五龙阵威力无伦,以贤弟的绝世功力必可应付。扶桑剑士去一宫本,乃减一半实力,愚兄虽也算得一关,我必会相机令你闯过。最难惹的是骑鲸客本人,论功力实在我之上,大概与贤弟在伯仲之间,最好多留些力气去应付他。当然岛主夫人的飞蝶镖亦算一绝,不过我想她也许肯放过你的!”
欧阳子陵一听骑鲸客竟纠合这么多的高手来对付自己,不由心中暗惊,心想亏得无意中结识了独醉生,否则英雄难敌人多,纵有一身本事,恐怕也得落个埋骨荒山。寝宫在望,独醉生为避形迹,故意找些不着边际的话来说。
二人穿过禁卫森严的寝宫门,老远就可以看见在白玉的地上铺着不少绣毡,骑鲸客夫妇,门下五龙堂主,及铃木、小男次郎、龟山等人都在场。
见独醉生陪着欧阳子陵进来,大家都站起身来,让他在骑鲸客的身旁坐定。天外玉龙眼扫四方,目光接触到于钧,这坦诚的汉子有着一层愧色,欧阳子陵在心中微微叹息,可惜他的明珠暗投,侍儿献罢香茗退下。
少年侠士干脆装着不知情的问道:“辱承岛主宠召,不知有何见教?”
骑鲸客目珠一转,徐徐的理着他的虬髯道:“大侠饱读诗书,当知唐有红拂传!”
欧阳子陵闻言知意,笑着道:“风尘三侠,千古佳话,岛主雄才盖世,正是虬髯客一流人物。”
骑鲸客掀髯长笑道:“大侠过奖,虬髯客当世之雄,敞人自知不如,而心向往焉!”他见大家都没有接腔,乃继续往下说道:“虬髯客遇李靖,乃知世有明主,不与李世民争天下,反倾囊助李靖成事,自往海外称王。今天纷乱,正豪杰奋起之秋,大侠秉绝世之才,将相无种,若有意问鼎,在下亦不愿让虬髯客专美于前,当倾全力以为后援,盖不惟君择臣,臣亦择君耳。”
骑鲸客这番话一出,除了欧阳子陵、独醉生脑筋较为灵活的人外,莫不大吃一惊,因为这完全是出乎意外,与他们的预谋不合。
天外玉龙心中暗笑道:“好家伙,明明是你自己心向神往的事,却往我的头上推,我要是真答应了,怕你不急得跳起来,可是我又怎能够答应呢?”
当下站起来谦谢道:“岛主盛情,高谊云深,然念欧阳子陵一介书生,略谱技击,既无经天纬地之才,亦无衣带紫之志,此番前来,仅为乞取紫贝以全武林数十侠义之命,若蒙见阳,铭感五内,舍此别无祈求。”
骑鲸客依然不动声色地道:“紫贝的事简单,何时大侠离岛当可奉上,只是方才听大侠一番表白,只见大侠志在林泉,胸怀高介,然则以敝人钝才,倒颇有志于保生民,领社稷,逐鹿中原,大侠是否认为太狂妄一点呢?”
欧阳子陵见他如此相询,一时倒不知该如何答覆。良久他才道:“欧阳子陵虽曾禀圣贤遗训,倒并不是愚忠之辈,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以岛主雄才大略,当然是一代王者之选,不过愚意以为岛主能在此海外,傲啸湖山,逍遥自在,何必一定去牵入名利争夺之场。况当今之主虽无大志,史可法、张名振等可称名臣,岛主真要抱济世之宏愿,又何必一定要跻身帝王之列呢!”
欧阳子陵以为这样总算把话讲得够婉转了,而且自己的意思也表现得够明显了。然而骑鲸客的真正目的尚未表明,又岂肯就此罢休,是以哈哈一笑道:“大侠既然认为敝人尚可一为,那你其他的意思可就错了。
福王昏庸,桂王懦弱,皆非兴国之君,通古斯人虎视耽耽于关东,史阁部有谋无勇秦良玉一介女流,张名振粮饷不全,马士英、阮大鍼之流当朝弄权,朱明气数已尽,覆亡乃旦夕间事,敞人以海外数十年之经营,联络得五湖四海武林朋友何下万余众,况一旦义旗举起,闻风响应者,犹在不计其数。
所憾,少如大侠之流的将才耳,何妨一匡在下成事—,亦庶几免湖山落异族之手耳,大侠于意云何?”
骑鲸客终于明白的说出了他的来意,尽管他的道理完全是胡说八道,可是他分析的现势却是事实。
欧阳子陵心忧国难,故以对后面那番话根本没在意听,直到全宫的人都把眼睛注定他时,他才警觉过来。
他略一定神起立拱手道:“子陵身无食肉相,与贵富无缘,此生只合老死江湖,而且匹夫之才也不堪当将任,岛主旄下能人甚多,岂在乎一个欧阳子陵呢!”
骑鲸客怪眼一翻道:“那么大侠是一定不肯屈就了?”
欧阳子陵见他声音已失去了那种伪装的平和,遂也抗声道:“夙志所限,碍难从命!”
骑鲸客再把声音加重道:“那么你不要紫贝了,也不要那些跟你上点苍山而冤枉送命的朋友了。他们也许都有着妻儿老小,就因为你一个人的固执而令那么多人痛苦,你还配谈什么道义,说什么天下第一?”
这几句话像一把利刀,深深刺进少年侠士的心里。
他愤怒地大叫道:“欧阳子陵行事,但求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们对道义的看法未必尽如岛主,是非自有公论,欧阳子陵不想饶舌,岛主假如无其他见教,恕我要告退了。”
骑鲸客哈哈大笑道:“我这璇珠岛上的寝宫,岂是随便任人出入之地?”
天外玉龙剑眉一竖,朗然道:“欧阳子陵奉召而来,依礼告退,未失江湖礼数,但不知岛主藉何故留难?”
说罢抬手按剑,他早得独醉生警告,知道不可能轻易脱身,所以一看说翻了脸,已在准备暗算。
果然刚把手摸上剑柄,就闻得脑后有金刀劈风之声,侧身劈过,却看出偷袭者乃是扶桑剑士之一的小男次郎。
欧阳子陵不由得微微一笑道:“你们东瀛剑法中,好像没有这样不声不响的一招吧!”
小男次郎满脸通红,无言可答,闷狠狠的又是一剑砍到,这次欧阳子陵存心给他颜色看,不在闪躲了。呛然掣剑出手,反腕近上,“当!”的一响。
小男次郎的功力仅次于宫本,当然不如欧阳子陵,突觉手腕发麻,兵刃几乎脱手,抽剑一看,他的精钢倭剑难敌龙泉名刃,上面已被砍开一道缺口。
心下忙着,忙用倭语朝呆立在一旁的铃木与龟山招呼,刷刷,二人略一迟疑,两剑出鞘,三个扶桑剑士把一个少年侠士围在中间了。
天外玉龙凛然不惧,展开手中三尺龙泉,却不用大罗剑,只是以看赤龙子崔萍的七星剑迎敌。
七星道家剑,崔萍仗之以成名,虽受创于陈慧珠的大罗剑下,然只是较招下较力,此刻乃是拚命而非比武,当然没有那么多顾虑。
欧阳子陵力贯剑身,从容挥敌,轻松自如,却把三个扶桑剑士激出了真火。铃木最是爆躁,数次抢攻无效,怒吼一声,拚命进攻,完全换了不顾生命的打法,对欧阳子陵恍在漫天的剑雨,浑如未觉,每一招都是存心两败俱伤。
这一来欧阳子陵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他自己当然不愿意受伤,可也不愿伤人,无形中就受了很多牵制。
其他二人看出便宜,遂也学铃木的方法,三个高手存心拚命,那力量的确非同小可,少年侠士纵有通天澈地之才,也挡不了这一阵猛攻,因之弄得险象百出。
他们狠拚了三十多招,突而铃木、龟山两支剑,一劈一撩,上下交攻而至,跳也跳不掉,蹲也蹲不下,本能朝后退了两步。
“嗤!”的一响,小男次郎背后一招狠刺,直奔后心而来,幸而他身上穿着猩魈皮软甲,挡住剑尖没刺进皮肉,却把儒衫划破一道裂口。
这是少年侠士行道以来第一次吃过这样大亏,激起了年轻人的傲性,一飞冲天,在空中清啸一整,“星垂平野”,龙泉剑洒下万道光雨。
三人只觉得剑气砭面,慌忙撤剑自保,一阵金铁交鸣,铃木断指,龟山削髻,小男次郎最惨,一只右腕整个剥下。
欧阳子陵以他的绝顶的功夫,一剑创三敌,确实镇住了全场的人。
骑鲸客触目惊心,杀掉欧阳子陵的心更坚,仰天长笑,笑声中充满了令人惧栗的寒意。
他说道:“好!欧阳子陵不愧为天下第一人,绝世剑术无双,不过今天要是让你跑出了我的寝宫,我也枉在璇珠岛上称王了……五龙堂主摆阵,我要叫你中原大侠领略一下海南绝学。”
五龙堂主应命出场,于钧虽是不甚情愿,然也是无可奈何的,五人撤剑围立,形似一朵梅花。
于钧首先抱剑吟道:“金龙一条震八方。”
罗天生接着道:“银龙崛起撼穷荒。”
沈述民道:“玉龙神威天下惧。”
郑永南道:“灵龙腾气世无双。”
毕又民最后出来,他手挽剑花,扬起一阵啸声,然后长吟道:“天龙实为五龙首,满天灵雾龙飞扬。”
五龙先后吟毕,阵势即已展开。
一霎时但见霞气千条包围住欧阳子陵,五个人攻则齐攻,守则齐守,比方才漫无章法的攻势虽较文雅得多,但厉害实过之三倍。
少年侠士不敢托大,开始即以大罗剑更番应敌,心中还在研究他们的路数,直到十招之后,少年侠士才暗叫一声“不妙!”。
原来他已发现这个阵势实为威力无俦的归元古阵,合释道儒各家之精华,一以贯之,每攻出一招,殊途同归,集于一点。
而在内防守之人,却需分心来阻挡自各方的敌力,然而四象六合,无一不包,欲遁无术,只好恁着深厚的功力,硬架硬磕,这是最费力的打法。
五龙堂主,虽然没在武林闯出万儿,可是每个都是真才实学,可见天下之大,沧海遗珠,何处不是,尤以天龙堂主一筹莫展毕又民,那支剑沉浑雄健,简直不在赤龙子等人之下!
欧阳子陵虽仗着先天禀赋,及常年服食玉芝之效,可是人究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金钢,五十几次的硬架硬接,他就等于接了二百多招。
任何高手处在这种局面之下,都会有吃不消的感觉,还亏于钧手下留情,每次递招都只用上四成功力,让他轻而易举的就可磕开,不过这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心里有数。及走了几招,骑鲸客看欧阳子陵败在俄顷,色霁心喜,毒计又上心头,悄悄地吩咐方才那三个落败的扶桑剑士。
龟山虽仅被削掉头上的发髻,那在倭人认为是奇大耻辱,所以他心切报仇,其他两个人都是刽指断腕,衔恨于心,纷纷易手持剑,加入战围。
他们三个人都是乘着五龙堂主收剑时出招,逼得欧阳子陵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当然更形狼狈。
年轻侠士疲于奔命,一口剑只能护住头脚等软甲挡不到之处,身上一件儒衫,已化做翩翩蝶舞,破碎不堪了。
独醉生心中忧愁,面上不表现出来。
骑鲸客则掀髯微笑,难抑得意之态。
欧阳子陵独斗八大高手,这也是他离师以来最惨烈的一次争战,也是最吃亏的一次。一向宅心仁厚的他,此刻杀红了眼,蓦而提足真气,发出一声清澈振耳的长啸,那啸声彷佛含着无限的悲愤,龟山下手略迟,青光一闪,胸前受剑扑地身亡。
死了一个对其他人并无影响,血腥的刺激使得其他两个扶桑剑士更形疯狂,就如两只疯虎般的猛扑向前。
铃木忘记了欧阳子陵穿着软甲,一剑刺向了前心,基于人类自卫的本能,他自然的一掌拍出来,剑刺实掌也拍实,剑尖被阻于软甲,只使欧阳子陵疼了一下。
掌是拍在肩上,佛门青莲心功何等烕势,铃木狂吼一声,肩骨粉碎,喷血而亡,总算又去掉了一个劲敌。
五龙堂主攻势依然不乱,小男次郎似乎连见两个同伴身亡而存怯意,退至一旁不再抢攻,欧阳子陵又稍稍得喘息一下的机会。骑鲸客并没有想到困兽犹斗,尚有如许威力,脸上得意之下没有了,眼睛不断的飘向独醉生示意他下场。
独醉生偏头不作声,也不动,好像不屑群斗。
骑鲸客无奈狂喝道:“夫人!用蝶镖取他,我不信今天这小子能活着离开!”
岛主夫人迟疑地掏向胸前,摸出三只金色的蝴蝶,正想发出,但一接触到独醉生阻止的眼光便又停了手。
骑鲸客大急的喝道:“夫人!你还等什么呢,这小子要是活着离岛,你的皇后可做不成了!”
时机稍纵郎逝,寝宫外飞身而到一大群人,进门就点了那几个卫士的穴道,穷和尚师徒各抢了一柄大斧。
辛红绢与欧阳恩各仗利剑,左棠还是一双空手,曹一江父子挺着长刀,最后一掠黄影是灵兽狻猊金儿。
这些人一进来就直冲向五龙阵,于钧自动歇手,老和尚一斧头砍向玉龙堂主追魂燕子沈述民。
这家伙轻功卓绝,内力略逊,抵不住那雷霆万钧的一击,长剑脱手而飞,也只好停下来躲得远远的,怕老和尚再砍他。
辛红绢跟穷和尚双斗岭南畸人郑永南,欧阳恩接住三绝手罗天生,只有天龙堂主一筹莫展毕又民依然缠住欧阳子陵嘶杀,五龙堂主各自为政,归元阵当然不攻自破。左棠戟指住璇珠岛主道:“骑鲸客,你愧为一岛之主,原来还是一个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群打群殴,凭你这种作风就足令天下英雄们齿寒,还想做天下之王呢,我劝你早死了这份心吧!”
骑鲸客本来想围杀欧阳子陵后再慢慢对付这批人的,见他们都赶来了,功败垂成,再一看场中自己的几个堂主都占不了上风,而对方还多出好几个人呢。
此时保全实力要紧,忙喝止了战斗。然后再朝左棠阴恻恻地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自古成大事业者,莫不欲达目的,不择手段,我好心想提拔你们,谁知道你们不识抬举,这又怨得谁来。现在别看你们都会齐了,我想要抓你们还是易如反掌,不相信咱们走着瞧!这个岛四面环海,我不怕你们飞上天去!”
欧阳子陵此刻喘息方定,忙走上来道:“我们这一次来,本是为着求取紫贝,别无其他用意。至于岛主错爱,委实有违素志,不敢从命,方才只当是一场误会,还望岛主念及武林情谊,赐赠紫贝,我们马上启舟东返,以后若有缘相见,还是会感念岛主一番情意!”
欧阳子陵处处还是为了息事宁人,不愿多惹事端,所以这次虽然曲不在我,依然想委屈求全。
那知骑鲸客嘿嘿冷笑道:“你倒说得轻松,跑到我岛上来大闹一场,还想要了紫贝一走了之,就是我肯答应,地上那两位死去的朋友也不肯答应吧?”
大家朝地上望去,铃木与龟山血肉狼籍,欧阳恩脸上浮起了一阵悲惨的神色,大家都默然无言。
突然欧阳恩坚决的说:“岛主不必为这件事作难大家,死的是我们东瀛岛上的人,老实说我们这次来投靠你,倒不是真的想帮助你争夺江山,我们实在是另有计划,我虽说是四人的领队,实在主其事的是小男次郎,你只消问他就可以知道了。”
这几句话如一个晴大霹雳,不但震惊了东来群侠,连骑鲸客等璇珠岛上的人也大吃一惊,纷纷朝小男次郎望去。
只见他用倭语哇哇大骂了欧阳恩一场,口喷鲜血倒地,原来已自嚼舌根而死。四个扶桑剑士已去其三,而且一切事情的发展也出乎璇珠岛上等人的意外,所以大家都愕住了。
大家把眼睛窥定了欧阳恩,静静地等待他作一番详尽的叙述。
欧阳恩望了一下地上的尸体,才感慨地说道:“我们四个人本来都是锦之助将军帐下的剑手,将军野心勃勃,在国内妄图篡位。因力量不足而致失败,乃纠合许多海盗以期东山再起,后来见中国纷争频乃,认为这是一个发展实力的机会,遂遣出很多剑手来至贵国。
那些人名义虽说是投奔,实际上却是希望在贵国能造成一股内应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再通知锦之助率船前来,内外夹攻,以求能达到占领贵国的目的。所派出的剑手因大将军郑芝龙昔年曾留居扶桑,刻下又握重兵,所以都投到他那里去了。
我们本来也是要投郑芝龙的,结果遇见了独醉生先生,得之岛主亦有雄心,认为多一处地方活动也是好的,所以就投奔岛上了。四个人中虽然论武功是我较佳,但小男次郎为锦之助将军心腹,一切计划还是由他来作主……”
这番话不算短,可是也不过将他们的阴谋说出个大概情形。
众人听完后,相顾怍色,半晌说不出话。
良久,骑鲸客才哈哈地长笑道:“在下用人心切,差一点就作了傀儡,说不定还会成为民族罪人,若非欧阳大侠前来,宫本先生也不会说出他们的计谋,我岂非也要一直糊涂下去了。由此可见,入主中原,已非我一人之心,群雄纷逐鹿,智者着先鞭,大侠更应该跟我合作,才可以使大好河山,不落入异族之手。”
欧阳子陵见他到这时候,仍然没有放弃攘夺天下的野心,不由得十分恼怒,正想开口回绝,那边欧阳恩却已接口道:“我已经当众宣告过,宫本已于上午死了,现在我是欧阳恩。
锦之助将军不忠于国,我当然可以不忠于他,我这样做内心并不惭愧,只是岛主此举未知是否尽合天理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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