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火车总站前人潮如涌。
时间是六点零三分,火车比平时迟了十七分钟到站,所以龚老板在这里多等了十七分钟。
龚老板是个喜欢灰色的老人。他喜欢灰色的衣服,灰色的眼镜架,甚至连灰色的天空都能令他感到愉快。
但龚老板的人生观,却绝不灰色,在这个城市里,人人都知道龚老板是个最积极的大商家。
龚老板曾说过一句这样的说话:“守时是成功者最起码要具备的条件。”
所以,他一向做事都很有原则,也很守时。
他甚至比火车更能准时。所以,他多等了十七分钟。
能够让龚老板亲自到车站恭候迎接的人,恐怕世上没有几个。
当然,龚老板绝不会单独前往火车站,跟随着他四周的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
这二三十个人,也绝不是普通人,而是每一个都曾身经百战的好手。
自古以来,每一位大人物都会自己放在铜墙铁壁的固垒中,因为这样会使自己的性命安全一点。
而大人物四周的好手,就是固垒。
不过,像龚老板这位商家,他四周的保护者是否太多了一点。
莫非龚老板这位商家的底细,有特别之处吗?
整列火车,最迟下车的人是云丛林。
云丛林并不老,只有三十一岁;但他颚下的胡子,却比许多七八十岁的老人还长。
幸而,毕竟他的胡子仍是黑色的。
他最迟下车,因为他正在车厢里打瞌睡。所以虽然火车已到达目的地,他仍然继续闭目养神。
云丛林知道,当他抵达这个城市之后,他将会面对很多很多不可想象的事情,因此,他需要充沛的睡眠,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去应付。
在这列火车里,载着的有不少是来自各省各县的谋生者,而谋生最大前题的事,自然是“掘金”。
只要有本领,你就能够在这里获财富。
云丛林有把握,因为他有的是本领。而且,他已找到了落脚之处。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每一个人都希望有个强而有力的后台。只有如此,你才能不被别人很容易就噬掉。
反而,你可以呑噬别人。
后台越大,呑噬别人就更容易,而且也能噬咬得更深,更狠,
云丛林不但已从这个城市里找到落脚之处,而且也找到了一个后台。
一个强而有力的后台。
他的后台大老板,就是龚老板!
圆月已升起,时间是八点三十分。
在那座黄花小轩中,正是酒兴方酣的时候。
黄花小轩是龚老板第八姨太太的居处,这里地方也许并不太大,但却已足够在厅中筵开十席。
龚老板虽然六十多岁,但他对女人的兴致似乎一点也没有减低。
这时,他不但右边拥着他的第八姨太太,同时在左边还抱着一个梳长瓣子的小姑娘。
云丛林刚好就坐在这位小姑娘身边。
忽然间,龚老板呵呵一笑,说道:“翠娃吃醋了,那么我左手里的小姑娘怎么办?”
云丛林心中再雪亮也不过,看来这小姑娘迟早都会倒在自己的怀里了。
果然,龚老板把小姑娘向横一推,将整个俏姐儿都投进云丛林怀内,道:“丛林,你来对付这小妞,免惹得翠娃一会儿刮我耳光。”
云丛林明白,这是大老板给自己的一种“赏赐”。
显然,大老板早已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还未完全成熟的小姑娘。
这对于云丛林来说,确是一种好极了的享受。
所以,他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同时,他更知道一个永世不移的真理:“有权利,必有义务。”
也许享受之后的代价,是──死。
但他已决定,早就已决定,无论享受的代价是甚么,他都要先享受了再算。
直到酒筵散尽之后的深夜,他才发觉龚老板给自己的享受是何等奢侈。
那位美丽的小姑娘竟是处女。
清晨,没有半点雾气。
云丛林早已醒觉。
那位美丽而可怜的小姑娘,反而睡得很好。
昨夜,她付出了女孩子最宝贵的童贞,究竟她得回了甚么代价?
云丛林只是随便的想了一下,门外已有人敲门。
敲门的人,是康小狗──龚老板的汽车司机。
在那个时候,汽车远不如像今日一般普遍;能够拥有汽车的人,一定是非富则贵。
但龚老板却有汽车十一辆。
康小狗一看见云丛林,便恭恭敬敬地打躬作揖,道:“云爷,大老板吩咐小的接您老人家到会议室。”
云丛林今年才只有三十一岁,却被尊称“老人家”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吃不消。
云丛林道:“嗯,你等一等,我就出去。”
他回到了床边,征征地望了望那位小姑娘,然后,掏出好几十块大洋,放在她的枕畔。
他明知道龚老板已给了她一笔代价,而且数目必比这些大洋为多,但他仍觉得自己应该补付一点。
岂料这位已经“熟睡”的小姑娘,忽然张开了眼睛,还把那几十枚大洋一手塞回云丛林手里。
“拿回你的臭钱,如果你以为我是爣子,你就错了。”小姑娘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但无论她把眼睛睁得多大,她都不能制止已夺目而出的泪水。
云丛林的脸上,陡地一红。
但他不想为了这小姑娘而耽搁太多时间,所以他“拿回他的臭钱”。
然后,他启门而去。
但他听到了小姑娘最后的几句说话:“你记着,我叫沈真真,总有一天你要娶我。”
沈真真,她的名字是沈真真?
这名字很好听,不过是真名还是胡诌的?
“我会娶沈真真?”云丛林又想了一下,但随即又忍不住失笑起来。
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又岂能娶妻自绊前程啊!
世界上确有某一种人,不适宜做别人的丈夫。
因为这种人,本就不该拥有妻子的。
然而,云丛林是否属于这一种人呢?
龚老板的“会议室”,在一幢豪华大楼的顶楼。
这幢大楼只有三肤,所以会议室就在三楼。
这里虽然看来十分宁谧平静,但云丛林却感觉得到,这种宁静是全凭四周铜墙铁壁的守卫者来维系的,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如果没有利爪与獠牙,迟早必会遭遇到其他恶兽的侵袭。
云丛林第一步踏进会议室的时候,他立刻遭遇到一种特别的欢迎。
那是空手道的欢迎。
两个黑袍日本武士,用最能致人于死地的招式欢迎他。
空手道中的手刀,力道沉猛,可以碎裂砖石。
任何一个强壮的人,他的咽喉总硬不过砖石。
现在,这两个黑袍日本武士,正准备用手刀对付云丛林的咽喉。
势疾如风。
劲猛如虎。
无论是谁看见这个情景,都会为云丛林叹惜──叹惜他只活了三十一岁就死在日本空手道之下。
也许只有一个人例外。
如果有人肯打赌,他必定会毫不考虑,打赌云丛林绝不会死。
不但不会死,同时,也绝不或败落在这两位黑袍日本武士手下。
因为这一个人,向来十分识货,他深信云丛林会是个好货色。
这个人,当然就是云丛林的大老板。
龚老板!
龚老板纵然并非料事如神,但所料者通常也十不离八九。
云丛林果然值得令人喝采,因为他用最漂亮的手法,击败了日本武士空手道。
他的手法很简单,任何人一看便懂;但却也是任何人都不容易学到的手法。
那是以快打快。
还有最重要的一着,就是:“以刀还刀”。
日本武士用手刀击来,他却用锋刀回击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云丛林的刀,究竟快到了何等的地方,但等得他用鞋底舐刀的时候,这两个日本武士加起来已只剩下两只手。
他用鞋底舐刀,因为刀锋沾满了血。他似乎只关心这柄还不够一尺长的刀子,连眼角也不瞧日本武士一眼。
那两个黑袍武士瞪眼望着地毯上的两只断腕,面色一齐惨白。
他们显然还未能接受这个事实,在三分钟之前,他们甚至曾对龚老板说:“我们一出手,这家伙就死定了?!”
但一战之下,这两个来自扶桑岛国的空手道高手,便宣告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不走,恐怕连另一只手腕也将不保,冒这种险,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龚老板坐在一张灰熊皮铺造的交椅上,露出一种满意的微笑。
相信无论是谁,看见云丛林刚才的身手,都会感到十分满意;除非这人是个瞎子。
“刚才两个东洋鬼子,本是我的近身护卫,”龚老板燃起一根雪茄,语气很平静地:“可惜他们不服气,遍要先斗一斗名震两广的云中杀手。”
云丛林默然地站着。
龚老板忽然盯着他的胡子,皴皱眉道:“你没刮胡子多久了?”
“十一年。”云丛林回答得很快。
龚老板轻叹一声:“我实在有点不明白,你为了甚么缘故十一年不刮胡子;照我的眼光看来,如果你刮掉这些胡子,你一定会比现在英俊得多。”
“我不刮胡子,是十一年前许下的誓言──如果我不能发达,我就永不刮胡子。”云丛林解释。
龚老板哈哈一笑,说道:“如果现在我要你立刻将每一根胡子都刮掉,你肯不肯?”
云丛林连眼都不眨一下,立刻就回答大老板:“当然肯。一千一万个肯。”
“为甚么?”
“因为先父管经告诉过我,能替大老板办事,就是发达的开始。”
龚老板大悦,拍拍他的肩膊:“果然不愧是云独行的好儿子,那么你现在马上就去把脸上的胡子都刮干净,然后再来见我。”
二十分钟之后,云丛林回来了。
刮干净了胡子的云丛林,就像是完全变了另一个人──英俊,潇洒,充满男性的魅力,足以迷倒任何一个女人。
龚老板的眼光,果然一点都没看错。
“好,很好,”龚老板一面吮啜着雪茄,一面又用火燃点着另外一根。
这一根雪茄,自然是点给云丛林的。
“能够令我替人燃点雪茄的部属,除了你父亲之外,就只有你。”
云丛林接过这口雪茄,脸上木无表情,既不感到喜悦,也未引以自豪。
因为他的父亲云独行,虽然备受龚老板看重,结果还是死在这个城市之中。所以这口雪茄也许会令人生羡,但却也能令人感到苍凉涩苦。
“你父亲虽然名义上是我的部属,但实际上我们情谊之深,已不啻等如同胞手足,他的死亡,不但令我损折了一个最得力的帮手,也令我损失了一个最亲挚的朋友。”
云丛林仍旧默然,他知道龚老板一向持云独行不薄。
“所以,我第一件要你替我办的事,就是替我的朋友,你的父亲报仇。”
云丛林的眼睛一亮:“唐残龙?”
龚老板点点头:“不错,杀你父亲的人就是唐残龙,你先要杀了他。”
“不过,据我所知,唐残龙虽杀我先父,背后却还有幕后人指使。”
“不错。”
“那人是谁?”
龚老板长长叹了一口气:“那人就是唐残龙的师伯,也是这个地方上唯一敢与我硬撼的人。”
能够有力量与龚老板硬撼的人,的确不多,而且简直是绝无仅有。
这一个绝无仅有的人,就是这个城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黄金大亨──严九爷。
但最能令他赚钱的生意,却是经营赌场,他的赌场,每天都大杀三方,财源滚滚不绝。
云丛林把雪茄放下,对龚老板作出保证:“唐残龙先死,严九爷也要死,这两个人绝对活不过明年清明节。”
龚老板大笑:“你果然是个应该发达的人,明天你可以到我的账房,向账房先生支取薪水,你要多少就拿多少,用完了再拿,别让人说我白白刮了你的胡子。”
云丛林淡淡一笑,心中正在想着:用甚么方法去杀唐残龙?
唐残龙的确有点残,不过总算是残而不废。
他一下生来的时候,左边的耳朵就已经不见了,就像是遗在母亲腹中,忘记携带左耳降临世上一样。
不过,唐残龙虽然少了一只耳朵,但他耳力之佳,却并不下于黑穴里的蝠鼠。
今天黄昏时候,他在寓所襄,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虽然这脚步声轻盈得有如小猫。
唐残龙今年三十三岁,性格冷酷而精警,他自从十一岁以来,每一天都过着充满剌激凶险的生活。
经过这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他得到一个可怕而又现实的结论:“你若不去呑噬别人,别人就会把你噬进肚子里。”
所谓和平共存,在唐残龙眼中看来,那是自欺欺人的想法,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尽量去呑噬别人。
现在,在他寓所门外,忽然响起细小而神秘的脚步声,唐残龙立时大起戒心防备。
他要防备自己不被别人呑进肚子里。
正当他准备出其不意打开大门观察究竟之际,门铃忽已响起。
唐残龙顿感松一口气,因为他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敏感,门外这人,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梦珠。
梦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年青,身段结实而苗条,性格聪明而活泼,唐残龙已开始考虑向她求婚。
一想到来者是梦珠,他立刻把大门开启。果然,门外倚站着一个女孩子,正是梦珠。
梦珠为甚么要倚站着?
因为,她自己没有力量能够站稳在地上。
为甚么?
因为,她已被一根马鞭勒断了咽喉,她现在的名字是死人。
唐残龙见过不少死人。
他从没有为任何一个死人掉过半滴眼泪。
不过,今次他例外。
完全的例外。
他大哭,由黄昏哭至深夜。
芦苇草旁,新坟竖起,气氛惨然。
梦珠的墓。
唐残龙手里,有一束玫瑰,颜色鲜红如血。
他的眼眶,颜色也如玫瑰一样红,红得像欲滴血。
究竟是谁施下的毒手?
这件事,连严九爷也被惊动了,严九爷立刻下令澈查。
澈查结果,杀梦珠的人,就是云独行的儿子,一个名震广东广西两省的杀手。
云中杀手云丛林,杀了梦珠!
昏暗的天色,欲雨而未雨,只是唐残龙心里的仇恨火焰,纵然连下十天倾盆大雨,也淋不熄,吹不灭了。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音,声音由远而近,直到墓前数丈,方始停下。
唐残龙背对着来者:“你是谁?”
来者的声音,沉稳而冷酷,道:“广东人。”
唐残龙眸子内立刻闪过一股杀机:“你就是云丛林?”
“不错。”
来者竟赫然是云丛林!
唐残龙背对着云丛林,也居然没有半点激勤。
只听得云丛林的声音,又再响起:“你是否很想将我杀死?”
唐残龙没有回答。
如果他将心里的说话吐出来,那将会是下面几句:“我要杀死你,慢慢的杀死你,一寸一寸的杀死你。”
谁知道云丛林也正在这样想。
一个人的仇恨,已是一团最可怕的烈焰。
而当两个人都拥有这种烈焰的时候,纵然雷神施威,电闪雷劈,只怕也化解不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昏暗的老天,终于洒下大雨。
好一场倾盆大雨。
老天在哭,哭甚么?
哭梦珠的死?还是哭泣人类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
大雨中。
唐残龙忽然转过身子。
在这种情况下,两个人中任何一个先动,决战就会立刻发生。
唐残龙转过身子,并不祗是想看看云丛林的真面目,同时更决定送给对方一柄银光闪烁的短刺剑。
唐残龙的剑法,师承自陇中武林名宿司空刚门下,三十年前司空刚凭着一套“沉鱼十八刺”绝技,雄霸中原未曾一败。
江山代有人材出,长江后浪推前浪。
直到八年前,唐残龙不避忌讳,大胆的将“沉鱼十八刺”去芜存精,加以创新改进,居然演变成为“沉鱼六绝杀”,全套剑法仅有六招。
这六招短刺剑的剑法,终于连司空刚这位高傲的老人,都不能不承认确胜原来的“沉鱼十八刺”一筹。
严九爷曾私下对人评论:除了火枪之外,天下间已没有任何人制得住唐残龙。
严九爷还有另一句评论:如果唐残龙一出动那柄九寸长的银鱼刺剑,天下间绝对没有人能避得开。
严九爷的眼光,一向看得极准,连他的大对头龚老板都暗暗佩服。不过,也许严九爷不知道世间上除了有唐残龙之外,还有一个同样厉害的角色:云中杀手云丛林。如果他知道有这么的一个人在世上时,恐怕他的评论就不会如此肯定了。
只有云丛林,才能避得开唐残龙这一招“反手沉鱼杀”,如果换上别人,他的左胸上已经多了一个大洞。
唐残龙一击落空,第二着应孩是比“反手沉鱼杀”更狠更绝的“沉鱼夺命杀”。但他没有使用这一着杀绝,反而收回银鱼刺剑。
因为云丛林没有还手。
唐残龙的左手里仍然握着一束玫瑰。
最后,他终于还是先把玫瑰花放在梦珠墓前。
“云丛林,你是否也想杀我?”
云丛林淡淡一笑:“当然想。”
“那么,你刚才为甚么还不动手?”唐残龙冷冷地盯着他,“难道你忽然害怕了?”
“害怕?”云丛林大笑,肆无忌惮的大笑:“来者不惧,惧者不来,刚才我不动手,只是为了要你首先明白一件事。”
“你说。”
“梦珠小姐,并非我杀。”云丛林一字一字的说道。
唐残龙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云丛林脸色一寒:“唐兄,你曾杀我父,你已是我的死敌,我何必骗你。”
唐残龙今次真的怔住了。
只听得云丛林冷峻的声音又道:“我来此澄清这件事,是因为梦珠小姐被勒毙前,曾遭强暴凌辱。云丛林甚么死罪都不怕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