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有如无情巨兽,仿佛一下子就把整个上海市吞噬下去。
每个人都会有不愉快的时候。
每当心情不好时,又尤其是在赌场上输得一败涂地的时候,夏六德就会捧着一瓶酒,喝得天昏地暗。
他常对别人说,自己是个很能“忍”的赌徒。
“赌,不怕!但别赌得太尽!更千万别弄到债台高筑!”
这就是他在赌博上的哲学。
所以,他从不借别人的钱来翻本。
他若输得很惨,而又很想翻本的时候,他就会去找司马力。
司马力是他的儿子,干儿子。
他不必向司马力借,而是向司马力要钱。
司马力已快三十岁了,他还没有讨老婆。
没有夏六德,司马力早已饿死在街头上。
所以,许多时不等干爹开口,他已经把钞票塞进夏六德的口袋里。
夏六德一向是个很够义气的人。
他的干儿子也是一样。
但对干爹好,这不能用“义气”两个字来形容。
这是“父子情深”。
夏六德今天的赌运本来很好。
在李添雄的赌场里,他凭着一百块钱的赌本,已一口气连续赢了五口骰宝。
这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因为他押一百,赢了再押二百,然后四百、八百、一千六百的押下去。
他已拥有三千多块。
他本该收手,但他居然还要再赌。
他不再赌骰宝,而是去推牌九。
有了三千多块赌本,他当然是当庄。
第一手牌,他就拿了一副双鹅双天。
统杀。
第二手牌,仍然很不错,拿的是八点双梅。
这种牌,本已够赢有余。
但天下间偏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天门押注最大,总共是一万多块,以注码而论,这股威势,已把庄家押了下去。
当庄家开牌,是八点双梅的时候,每个人都以为夏六德又再闯一关了。
可是,天门的牌,居然是九点至尊。
夏六德怔住,他简直傻了。
他本已打算赢了这一口之后,就远扬而去。
但他怎样也想不到,自己当庄,拿了一副八点双梅,居然还会碰上别人的九点至尊。
这还有什么好说?
他输了,他不但把赢的输掉,连一百块赌本也一并输掉。
嘿嘿!
真邪门!
赌博,本来就是这么邪门的玩意。
战场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赌桌上,也是一样。
夏六德本该赢大钱,但到头来却是变得一贫如洗,只剩下两块钱。
这两块钱,他早已有准备,把它藏在袜底里。
这样,虽然他输得干干净净,最少也可以有钱买酒喝。
这也就是他自己所说的:“别赌得太尽。”
两块钱可以买一瓶酒。
一瓶既不算好,但也绝不能算太坏的酒。
但他却买了四瓶。
四瓶酒才两块钱,这种酒当然就和两块钱一瓶的酒有很大的分别。
它简直就像是醋。
但无论是酒也好,是醋也好,夏六德已不在乎。
他现在有个希望。
他希望自己酒醒之后,不会发现自己原来又躺在沟渠里。
满天星斗。
其实天上究竟有没有星?
夏六德不清楚。
他不清楚的事太多。
例如,他根本就不清楚,自己究竟还算不算是一个人?
现在,认识夏六德的人,都会认为他没出息,是一个只懂得喝酒和赌博的糟老头。
他唯一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有一个干儿子。
司马力。
但司马力能帮得了他多少忙?
钱?
不错,司马力可以给他钱。
只要司马力袋里有一千块,而夏六德又有需要的话,那么他绝不会只给义父九百九十块。
这种干儿子,已很不错。
但夏六德和司马力都明白,钱,并不是万能的。
现在,金钱只能给予夏六德一种“无聊的刺激”。
他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
也许,他的内心世界,已被仇恨完全霸占着。
唯有司马力,可以让他在仇恨的世界中,有着一点点的爱,一点点的宁静。
夏六德又醉了。
但他在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之前,他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鼻子崩了一半的黑衣人。
无论一个人本来长得怎样好看,但若鼻上不见了一块肉,那么整张脸孔就再也不会好看。
这个黑衣人就是这样。
他大概四十来岁,头发略见花白,身材不高不矮,也不肥不瘦,皮肤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灵活有神,就只是鼻子很难看。
夏六德就算忘掉自己的样子,也绝对忘不掉这个鼻子。
因为这个人的鼻子,就是给自己的牙齿咬成这样的。
无论是谁给人咬掉半只鼻子,都一定会很愤怒,甚至永远记着对方。
这是仇恨。一种可能永远也无法化解的仇恨。
但这个黑衣人却并不是这样。
他早已忘掉了这件事,因为他自从不见了半只鼻子之后,就再也没有照镜子。
他要记着的事太多。这半只鼻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夏六德看见这个人,这个鼻子,酒意几乎消除了一大半。
“王鹏!你是王鹏?”
“夏老大!”这黑衣人吸了口气,颤声道:“我是王鹏,我就是给你咬掉鼻子的王鹏!”
夏六德忽然大笑。
他捏着王鹏的双肩,大笑着说:“很好!你还没有死!我也仍然活着。”
王鹏道:“你可知道,我已找了你十五年!”
夏六德的目光忽然一阵茫然。
“十五年?咱们已分手十五年了?”
“你已忘了?”
“不,”夏六德摇头,拚命的摇头:“那一次我咬掉你的鼻子,是因为你好像忽然疯了,拿着斧头到处嚷着要杀人。”
王鹏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乔铁狮!那剐千刀杀万刀的恶魔,我只恨不能活活把他撕开千百块!”
“若要对付乔铁狮,不能单靠匹夫之勇!”
“他害死了咱们十几个兄弟,还抢去了咱们的老婆,这个仇咱们一定要报!”
“仇是要报的。”夏六德叹了口气:“但现在连他在哪里,咱们都完全不知道,又能谈什么报仇雪恨?”
王鹏道:“你莫非已经忘记了这笔血债?”
“怎会忘记?”夏六德怒容满面:“要对付乔铁狮,首先就要知道,他现在又变成了一个怎样的人。”
王鹏道:“他本来就不叫乔铁狮。”
夏六德道:“他是个骗子,当然会拥有许多个不同的名字。”
王鹏道:“虽然我找不着这恶贼,但在三个月前,却得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夏六德目光一亮。
“你探听到了什么线索?”
“当年跟乔铁狮在一起,把我们骗得好惨的连处长,原来早已在上海,而且成为名流富商。”
“什么?你知道连群山的下落?”
“正是连群山!”
“怎么我从来没有在这里听过他的名字?”
“唉,他也不是什么连处长,而是一个土匪头子。”
“呸!”夏六德哼的一声:“他们干得好绝!诱骗咱们去跟方大帅的手下拚命,黄金到手后,却又翻脸不认人,还要把咱们害到这种地步。”
王鹏道:“这桩血仇,必须抽丝剥茧般,一步一步慢慢的来。”
“不错。”
王鹏目光一闪,道:“连群山现在也不叫连群山,而是谢易人。”
“谢易人?岂非就是谢氏银行的董事长?”
“就是这个伪君子!”
“他奶奶个熊!”夏六德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一直都不知道这厮就是连群山!”
“你见过他?”王鹏问。
“没有,”夏六德摇摇头:“我只是听过谢易人的名字,在上海,他可已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不说出来,又有谁知道他真正的底蕴?”
“谢易人!这混蛋!妈的,咱们现在就去找这厮算帐!”
夏六德一向是个“坐言起行”,性情异常急躁的人。
但王鹏却制止住他。
“你怎么好的学不上,倒学上了我当年的那种冲动?”
夏六德道:“我已等待这日子很久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着急?”
“谁说我不着急?”王鹏摸了摸残缺不全的鼻子:“但要对付谢易人,绝不容易。”
夏六德“呸”的一声。
“管他有三头六臂,老子也要把他的脑袋一个一个的砍下来。”
王鹏道:“光是说,伤害不了这厮分毫,咱们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引他入彀。”
“你是说,力敌不如智取?”
“不错。”王鹏咬了咬牙:“若论武力,咱们的弟兄们怎会比那些恶贼输亏?但咱们却败在别人的阴谋下。”
“你说得对,”夏六德卷起了衣袖:“咱们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血还血的!”
十月二十三日上午,阳光灿烂。
谢易人带着一个鳄鱼皮公事袋,轻松地跳上刚购买回来的簇新轿车。
这辆轿车是全德国最好的一种,在上海,目前只有三辆。
第一辆,是属于市长的。
第二辆,在三个月前由华人工商会会长关豪志买下。
现在第三辆,就是谢易人的。
据汽车厂的来信,这第三辆汽车无论在性能上和其它设计上,都比其它两辆更进步、更优良。
谢易人坐在里面,认为那不是谎言。
他觉得,这间汽车厂是成功的。而他自己,也是成功的。
只有成功的人,才配拥有一辆这样名贵的汽车。
谢易人年逾五旬。
他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懂得驾驶汽车。现在,以他的身份,当然不必自己驾驶汽车。
他每天都舒舒服服的坐在汽车里,让司机把他送到银行。
但是这一天,他忽然发觉司机不是邓来。
邓来是个二十七岁的小伙子,办事勤快,谦逊有礼,而且驾驶技术优良,令人坐在车子里,有一种很舒适、很安全的感觉。
但现在,谢易人却忽然发觉,今天的司机居然是个女人。
“停下来!停下来!”谢易人急嚷。
一阵剎车声响起,轿车停了下来。
谢易人吸了口气,盯着这女人的背脊:“你是谁?”
这女人回头,嫣然一笑。
“我是邓来的未婚妻,你叫我琳梦好了。”
“琳梦?”谢易人怔住。
他痴痴的看着这个女人,仿佛着了魔法,连眼珠子都凝结如冰块。
琳梦。
这名字好美。
这个女人的容貌,也美得像是梦中仙子。
谢易人看过不少女人,但像琳梦这么令他目眩的异性,却还是绝无仅有。
“你……是邓来的未婚妻?”
“嗯,是的。”
“邓来呢?”
“昨天他扭伤了左腿,现在还是疼得要命,不能上班,所以……”
“所以你来了?”
“嗯,”琳梦淡淡一笑:“我也懂得开汽车,是邓来教的。”
谢易人也笑了笑:“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你选择了他,可见你也同样聪明。”
琳梦叹了口气。
“聪明又有什么用?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挨穷。”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着委屈的感觉。
谢易人瞧着她,忽然也有这种同感。
好美的琳梦。
好一朵鲜花。
她若嫁给了邓来,虽然不能算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但是一辈子挨穷,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谢易人好像已动了心。这算不算是“恻隐之心”?
谢易人的办公室,简直和篮球场一般大小。
他有时候闷了,就在这里跑步。
但跑步并不一定能消除闷气。
所以,在办公室的隔邻,还有一间房子。
那可算是卧室了,最少,这里有张很宽阔的床。
他在上班的时候睡觉?
不错。
他是董事长,他喜欢跑步也好,睡觉也好,又有谁管得着?
但是独个儿躺在床上,仍然是一件闷事。
而这张床又那么柔软,那么宽阔,就算再多一两个人躺在上面,也绝不会嫌狭。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谢易人年轻时拼命赚钱,甚至不择手段,只求利之所在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现在,他的钱已够多了!
他不必再担心会挨穷。
饱暖思淫欲,这是人之常情。
他不是圣人,自也不例外。
十一点十八分。
现在距离用午膳的时间还有个把小时,但谢易人已离开了银行。
他要去用膳。为他驾驶车子的,仍然是那个令他神魂颠倒,使他在办公室里胡思乱想了好几个小时的琳梦。但这一次,谢易人却坐在车子的前端,而且故意挨近了她。
琳梦不看他。她只是很用心地在驾驶汽车。
直到现在,谢易人才看见她今天穿的是一袭湖水绿色的旗袍。
旗袍很美。
人更美。
谢易人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在她的腿上捏一把。
但琳梦却忽然看着他。
他终于忍住。
车行十五分钟,来到了一间园林式的饭店。
谢易人下车。
以往,一向都是司机先下车,然后恭敬地为谢易人打开车门。
但这一次却刚好相反。
先下车的并不是司机琳梦,而是谢易人。
而且,他还亲自为琳梦打开车门。
琳梦瞟了他一眼,问道:“这算是什么规矩?”
谢易人微笑:“这是英国人的绅士风度。”
琳梦眨了眨眼睛,悠然下车,悠然一笑:“你的确很有绅士风度,却幸好不是个金发碧眼的英国人!”
谢易人“噢”的一声。
“你不喜欢英国人?”
“谈不上不喜欢,但也没有什么好感。”琳梦淡淡的说:“我只喜欢中国人,尤其是有礼貌的中国人。”
谢易人道:“邓来很有礼貌。”
琳梦忽然冷冷一笑:“他对你也许是很有礼貌。”
谢易人“哦”的一声:“难道他会对你无礼?”
琳梦掠了掠耳畔的秀发,说:“我们别提他好不好?”
谢易人一怔。
“他岂不是你的未婚夫吗?”
“直至上午之前还是的。”
“奇怪,在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怎会发生这么重大的变化?”
“刚才我已查出,他的腿根本就没有事。”
“他不是扭伤了腿?”
“不,他是故意骗我的。”
“这有什么作用?”
“我代替他开汽车,但他……”说到这里,琳梦居然饮泣起来。
谢易人连忙递上一条雪白的手帕。
“别难过,这里是公共场所。”
琳梦接过手帕,抹干了泪。
“董事长,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必道歉,来,我们现在先弄点吃喝,我饿了。”谢易人很开心地看着琳梦:“你是不是也很饿了?”
琳梦摇摇头。
“我不饿,但想喝点酒。”
“喝酒?你懂得喝酒?”
“不懂。”
“既然不懂喝酒,怎能随便在大白天喝?”
琳梦忽然冷笑:“董事长,你是在担心,我喝醉之后,没人会为你开汽车?”
“不!不!”谢易人连忙双手乱摇:“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琳梦的眼睛又红了。
“那么,你就让我喝,由我来付帐便是。”
谢易人笑了。
“在这里喝酒,你不必付帐,我也不必付帐。”
琳梦一怔。
“这怎么可能,除非这间酒家是你自己的。”
谢易人又淡淡一笑:“你说对了。”
琳梦真的不懂喝酒。
她只是喝了小小的两杯,看来就已陷入了飘飘然的境界。
谢易人劝她:“别再喝了。”
但她不听。她好像有很多委屈,非要以酒消愁不可似的。
然而,酒入愁肠愁更愁。
她喝得越多,就越是闷闷不乐。
谢易人初时没喝酒。
但琳梦却频频为他斟酒。
“我喝,你也要陪我一起喝,你不喝,就不是个好人。”
谢易人只好说:“我喝,我喝。”
于是,琳梦喝一杯,他也喝一杯。
你喝一杯,我也喝一杯。
一杯又一杯的喝下去,终于醉了。
但醉的居然不是琳梦,而是谢易人。
“哈哈,好酒,真个他奶奶个熊,好酒!好酒!”
自从他成为银行董事长之后,已从来没有说过“他奶奶个熊”这种话。
但现在,他却在大庭广众之间,高声大叫,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这么一闹,惊动了陆经理。
陆经理是个年约五旬,高高瘦瘦的中年人。
他早已在饭店里。但这一天,他肚子不舒服,刚回饭店,就一直蹲在厕所里。
直到他解决“烦恼”之后,侍役领班把外面的事向他报告。
谢易人是这饭店的老板。
他居然在这里喝醉了。
陆经理吃了一惊,急急地出外看个究竟。
但迟了。
谢易人已经离去。
“你说还有个女人,她在哪里?”陆经理眉头一皱,感到事有蹊跷。
一个侍役回答:“她扶着谢老板登上汽车,一起走了。”
陆经理呆住。
侍役领班说:“有什么不对?”
陆经理耸耸肩:“老板一向风流成性,这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他一向很少会喝醉,这一次为什么会在大白天就弄得这么狼狈?”
没有人答话。
陆经理叹了口气,忽然又觉得肚子不舒服。
他匆匆回去,回到厕所里。
十五分钟后,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要找陆经理。
她是陆经理的情妇当当。
当当已快四十岁,但却总是喜欢穿红戴绿,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十四岁的少女。
她年轻时也许很美。但岁月不饶人,而且她还生过四个孩子!
偏就是有陆经理,对她视若仙女下凡,她的说话,简直比圣旨还重要。
当当找陆经理有什么事,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她找他找得很急。
侍役领班忍不住说:“若有什么重要的事,你去厕所找他好了。”
当当瞪了他一眼。
她一跺足:“你以为我不敢?”
她的确没有什么事不敢干。
她挺起胸膛,“硬桥硬马”的大步向男厕冲过去。
现在当当最突出的,也许就是胸前的一双大奶。
她挺胸前进,居然也有一两个侍役看得有点着迷。
这间饭店,她很熟悉。
从左转入一条短廊,就是厕所。
她急促转弯。
但她这个弯转得太快了。
砰然一声,她撞在一个男人的身上。
她撞疼了鼻子。
“死鬼,你瞎了?撞死侬啦!”
她狠狠的瞪着这个男人。
这人讪讪一笑,说了一声:“抱歉!抱歉!”
然后,他就像给人在背后讨债似的,急急跑了。
当当摸了摸鼻子。
“真倒霉,遇上了这种冒失鬼!”她自己冒失,却在不断的骂人。
她雪雪呼疼,一步一步的走向厕所。
厕所门紧闭着。
“阿陆,我来了!”
没有反应。
当当等了一会又说:“我妈从天津来了,还有阿吉阿旺阿胜和波女都来了。”
还是没有回答。
当当又说:“妈带来了好几斤黄金,想卖掉它,买一幢象样点的房子。”
陆经理的声音还是不见传出。
当当光火了。
“阿陆,你在厕所里死了?”
她的脾气不大好,不高兴的时候往往会用脚踢。
无论什么东西在她的面前,她都照踢不误。
有一次,她在郊野大发脾气,一脚踢在一块石头上,连脚趾都给踢爆了。
但这一次的教训,仍然未能使她的脾气改一改。
砰!她又用脚踢了。
这一次,她不是踢石头,而是踢厕所的木门。
任何人在厕所解决三急,都必定会上闩。
她以为这么一踢,是绝对踢不开这块木门的。
但她错了。
厕所门应声踢开。
当当一怔。
她倒是个“大胆女性”,男厕木门给她踢开了,她非但没有吓得扭转脸孔,反而脖子一伸,探头往内张望。
她看见了陆经理。
陆经理也睁大眼睛瞪着她。
当当一呆,接着不由自主地干出了两件事。
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站立着的地方,忽然湿了一大片。
陆经理真的在厕所里死了。
他是瞪着眼睛,在惊骇已极的情况下被人一刀刺死的。
谢易人没有完全醉。
酒醉三分醒。他坐在汽车里,半边身子挨着琳梦。
琳梦在驾驶汽车。
她喝的酒,绝不会比谢易人少。
但汽车行驶得仍然很平稳。
谢易人的脸搁在她的大腿上,不断的说:“好香,好香。”
琳梦嫣然一笑:“是酒香?还是我香?”
谢易人说:“酒很香,但比起你这一双美丽的大腿,那些酒都变成了垃圾。”
琳梦叹了口气。
谢易人昂起头,看着她。
“你不快乐?”
琳梦吐出口气:“倘若天下间每一个男人都像你,那该多好。”
谢易人盯着她的脸。
“你在想着邓来?”
琳梦忽然嚷了起来:“我不喜欢听见这个人的名字!”
谢易人道:“你们只是有点误会,很快就会没事的。”
“误会?”琳梦冷冷一笑:“我是亲眼看见他对不起我的,怎能算是误会?”
谢易人叹了口气,说:“邓来并不像那么坏,也许他是另有原因罢?”
琳梦忽然把汽车煞停。
她把脸拧开,目光遥注远方。
“你为什么老是帮着邓来?”
谢易人缓缓的坐直身子,满身酒气的说:“难道要我说他的坏话吗?”
琳梦转过脸,又看着他。
“董事长,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出现,有点突然?”
谢易人摇摇头:“不,在别人的眼中看来,这也许是突然了一点,但我现在却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认为这一切都来得很自然,就像是上天故意安排的一样。”
“上天的安排?”
“嗯。”
“上天安排些什么?”
“它让我们现在共同在一起。”
琳梦淡淡一笑。
但她这笑容很快就消失。
“不,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她的声音很冷,语气忽然变得好像很决绝。
谢易人握着她的手,紧紧的握着:“是不是为了邓来?”
“不,”琳梦摇头:“我已决定和他解除婚约,从此以后,他和我再也没有半点瓜葛。”
谢易人道:“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顾虑?”
琳梦吸了口气,说:“我们的地位太悬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而且,你认识我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我的缺点,你当然还不知道。”
谢易人一笑。
“你有什么缺点?”
“我的脾气不大好,有贫血病,胆子有时候很大,但有时候却会给一只老鼠吓得半死,还有,我妈说我睡觉的时候,有点鼻鼾声音发出,而且,我很穷,只念过中学……”
听到这里,谢易人大笑。
琳梦的脸色变了:“你……你还在取笑我!”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谢易人摇手不迭:“我怎会取笑你?只不过你这些缺点,都很可爱而已。”
“缺点也会很可爱?”
“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可爱,那么缺点也会变成优点。”
“你骗人。”
“不,我没有骗你。”
“你醉了。”
“我也没有醉,只是很累。”
“你想休息?”
“嗯。”
“就在这里?”
“不,我们到花轩去。”
“花轩是什么地方?”
“我的房子。”
“不,我不能这样。”
谢易人痴痴的看着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
“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物。”他满脸诚恳地说。
琳梦接过支票,不由嚷了起来:“是一万块!”
谢易人说:“这一点小钱,不能代表什么,而你也千万别误会……”
但他还没说话,支票已被撕成粉碎。
琳梦寒着脸,冷冷的看着他。
“谢董事长,你看错人了。”
“琳梦……”
“请叫我王琳梦,我姓王。”
“我已说过,你千万别误会,我绝对没有什么意思。只是……”
“我明白,因为我穷,而你却是个富甲一方的大富家,”琳梦冷笑:“所以,我的确不应该和你在一起,再见了。”
说到这里,她打开了车门。
谢易人急忙追出去。
但他的确喝醉了。他才跳出了车子,就险些没摔倒在地上。
“唷……”酒精的力量在发作,他终于狂吐。
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琳梦的影子早已消失。
谢易人失恋了。
这段恋情,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王琳梦。
他死也不会忘掉这个名字,这个美丽而有性格的女郎。
他决定要找她。
翌日上午,邓来被谢易人召见。
谢易人在书房里接见他。
邓来站着,站得笔直。
谢易人在打量他的腿。
“你没事了?”
邓来说:“本来有点疼……”
“住口!”谢易人沉着脸,喝道:“你该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属下员工对我撒谎!”
邓来默然,点了点头。
谢易人看着他,冷冷一笑:“昨天晚上,有人找你。”
邓来脸色一变。
“这人是谁?”
“花买命。”
邓来吸口气:“他为什么要找我?”
谢易人冷冷道:“你欠了别人的钱,人家要来找你,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邓来说:“我只欠他几百块。”
谢易人冷然一笑,道:“你每个月赚多少钱?欠了人家几百块,还敢说得这么轻松。”
邓来道:“欠债还钱,我又不是要赖帐。”
谢易人道:“我知道你不会赖账,但我倒想知道,你怎样清还这笔欠债?”
邓来道:“在这里,只要有脑筋,赚钱并不是难事。”
谢易人冷笑。
“这个我也知道,但你把自己的脑筋放在什么地方上去了?”
邓来答不上。
“说呀,怎么你不说话?”谢易人追问下去。
邓来正想说,谢易人又已冷冷的截然说道:“你不必解释,我已查得很清楚,你把脑筋放在赌桌上,以为可以在赌场里发财。”
邓来苦着脸。
“在这里,谁不在赌?”
“说得好理直气壮,”谢易人一拍桌子,喝道:“但你可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因为赌博而累得身败名裂,甚至要跳江自杀?”
邓来吸了口气。
“我只是时运不济,一时手气不佳,所以才会向花买命借了三百块。”
“不是三百块,是八百三十块!”
“那五百三十块只是利息。”
“我知道,我什么全知道,”谢易人瞪着他,吼道:“你可知道花买命是什么人?”
“他……他是个在赌场上混的人。”
“混!混!混你娘个账!”谢易人的粗话又再搬出来了:“他是个吸血鬼,他可以把你身上的每一滴血吸干,你欠了他这笔债,恐怕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谢易人又冷冷的说:“你可知道,饭店里的陆经理死了?”
邓来吃了一惊。
“他怎会死的?”
谢易人哼的一声。
他也不知道。
但他却编了一个故事,说:“他也和你一样,每天下班之后,都上赌场!”
邓来道:“上赌场不会死人。”
谢易人道:“但是他却向花买命借了钱。”
邓来的脸色有点发青。
“借钱又怎样?”
谢易人又哼了一声:“他借了一次又一次,光是利息已可以把他这个人压成肉酱。”
邓来道:“但这和他的死亡又有什么关系?”
“是花买命杀了他的。”
“他为什么要杀陆经理?”
“陆经理没有能力还钱,但却又不敢向我借货。”
“董事长一向心肠很好,陆经理为什么没有这份胆量?”
“他已借了两千!”
“噢,原来这样。”
“但两千块还不够还利息,而且他还不知悔改,继续赌下去,结果泥足深陷,花买命那笔债,他就算削骨割肉,也还不了。”
邓来颤声道:“于是花买命就杀死了他?”
谢易人冷冷道:“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
邓来好像呆了。
谢易人看着他,脸色忽然缓和下来:“你站了这许久,是不是很累了?”
邓来摇头。
“不累,不累!”
谢易人叹了口气:“累也好,不累也好,坐下来,咱们慢慢谈。”
邓来依言坐下。
谢易人居然为他点着了一根雪茄。
“董事长……”邓来好像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易人摇摇头:“别老是这么紧张,天下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是,是!”
“你欠了花买命的钱,总共是八百三十块,是不是?”
“好像是的,就算有点相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除此之外,还可有欠别人的钱?”
“还有,但数目不大,大概二三百块左右。”
“二三百块,在你来说,已不能算是小数目,”谢易人又叹息一声:“你是在赌场上跑得太多了,看惯了赌桌上花花绿绿的钞票,但人比人,比死人,有人每天输赢一万八千,面不改容,但老弟你行吗?”
邓来咽了口唾沫:“董事长说得对,我是太不自量力了。”
谢易人盯着他,忽然问:“你心目中,可曾有过什么计划?”
“计划?”邓来苦笑:“这……这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谢易人吸了口雪茄,缓缓道:“年轻人,别老是沉迷于酒色财气之中,须知人生最宝贵的,就是你这种年纪,这个时候不发展一下,将来老了,倚靠谁?”
邓来总算明白了谢易人的意思。
他讪讪一笑:“计划倒没有,因为没有财力,无论想干什么都干不来,但我却有个理想。”
谢易人皱了皱眉。
“有理想的人就会有计划,你的计划是什么?”
“开一家面粉厂。”
“这很好,但在在需财。”
“我没有钱。”
“我有。”
“董事长当然有钱,但……”
“我愿意借给你。”
“真的?”邓来差点没跳起来。
“当然是真的,我可以帮助你偿还一切债务,也可以完成你的心愿,但却有一个条件。”
“董事长请吩咐。”
“把琳梦的地址告诉我,而且以后和她一刀两断!”谢易人斩钉截铁的说。
邓来呆住。
“她……她是我的未婚妻。”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你根本就不是个爱情专一的家伙!”
“董事长……”
“不必解释,你的一切,我知道的已经很足够很足够。”
谢易人冷冷的看着他:“现在,你可以好好的考虑一下,但别太久了,花买命也许就在外面等着你!”
在这一顿说话里,谢易人已用上了威、逼、利、诱种种方法。
他知道,邓来一定抵挡不住。
果然,邓来在考虑了两分钟之后,就答应了他的条件。
谢易人马上给他一袋钞票。
“这里的数目,已足够让你还债,大展鸿图,祝你好运。”
邓来抽了口凉气。
他这一辈子,除了在赌场之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许多钞票。
但赌场里的钱,却不是属于他的。
他拿着这个袋子,好像连脚步都沉重了不少。
“董事长,我现在……”
“你以后不必再回来了,记着,你现在已不是一个司机,而是一个未来的面粉大王。”
邓来听见“面粉大王”这四个字,整个人又好像呆了好一会。
这也难怪。这的确很像一场梦。
黄昏。
谢易人换上一套很平凡的衣服,在一家古老的饭铺坐了大半天。
他从邓来的口里知道,琳梦常常到这里吃面。
卤水蛋牛肝面。
他现在吃的,也是这一种。
连天色都快黑了。
但琳梦还是没有来。
谢易人坐在一隅,几乎睡着了。
但就在他睡眼惺忪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影子,自饭铺门外掠过。
“琳梦!”
那真的是琳梦。但她没有走进这个饭铺,也好像没有听见谢易人的叫喊。
谢易人立刻冲出去。
但一个伙计缠住了他:“嗨,你还未付账!”
谢易人瞪了他一眼,匆匆把一张钞票塞进伙计的手里,然后就像狂风般向外疾冲。
这伙计接过钞票,吃了一惊。
好大面额的一张钞票!
“嗨,找钱呀!”
“不必找了……”
伙计听到这里,差点连眼珠子都快要从眼眶里跳了出来。
以谢易人这种年纪,已经算跑得很快了。
但他追出去之后,琳梦的影子早已消失。
谢易人呆住。
“琳梦……”他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
但她已不见了。谢易人一阵失望。
但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优雅如银铃的声音。
“你在找我?”
谢易人一怔,猛然回头。
“琳梦!”他突然大笑:“我终于找着你了!”
他很兴奋,就像个刚刚获悉学业成绩优良的小学生。
琳梦瞟了他一眼。
她冷冷的说:“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谢易人痴痴的看着她:“你不高兴看见我?”
琳梦沉默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你还是走吧。”
“你又叫我走?”
“是的,我很烦恼,你别老是缠着我好不好?”她蹙着眉头,但看来更觉娇憨动人:“谢董事长,算是我求求你,好不好?”
“你不必求我,只要你答复我一句话,我听完之后,立刻就走!”
琳梦迟疑了半晌,终于点头:“你说吧。”
谢易人吸了口气,神色很凝重,一字一字的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琳梦呆住,她好像答不上。
谢易人没有催促,只是在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忽然看见她在摇头。
“不,你不讨厌,讨厌的是这个社会,讨厌的是我的出身,我们根本不配……”
“别再说下去,”谢易人忽然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巴:“只要你不讨厌我,这已很足够。”
琳梦昂起了脸,看着他。
他虽然已不年轻。
但他也确是一个很好看,很潇洒的男人。
她看着他。
他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眼睛。
但她忽然又拧开了脸。
谢易人急问:“什么事不快乐?”
她板着脸:“你不是说过,等我答复了这句话,立刻就走吗?”
谢易人笑了。
“现在我不走了。”
“嗄,你反悔!”
“听见你的答复,我宁愿反悔,”谢易人微微一笑:“但你却是唯一可令我遵守诺言的人。”
“用什么办法,可以让你马上走?”
“很简单,”谢易人忽然拖着她的手:“我走,你陪着我一起走。”
琳梦的脸好像红了。
她垂下了脸。
“你好坏!”
谢易人忽然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却更加用力:“我这个人是不算坏的,就只是年纪已经老了一些。”
琳梦摇头。
“不,谁说你老了?”
“你看呢?”
“你很成熟,有绅士的风度,而且……”她忽然说不下去。
“为什么不说下去?”
“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位老师,他很好,人也长得挺秀气,举动斯文。”
谢易人蹙眉道:“你喜欢他?”
“嗯,我真的很喜欢他,甚至有一天,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谢易人的脸色开始有点不好看。
“后来呢?”
“没有了。”
“什么意思?”
“因为他这个人在世间上消失了。”
“怎会这样的?”
“他有病。”
“甚么病?”
“穷病。”
“穷病不会死。”
“但因穷自杀,就会呜呼哀哉,一了百了。”
谢易人脸上的表情又变了,变得一副充满同情,怜悯的样子。
他俩手牵着手,穿过了两条街道。
琳梦忽然说:“糟糕!”
“什么事?”
“我……我的肚子饿了!”
谢易人一怔,继而大笑。
医治肚饿病的唯一良方,就是食物。
他们在享受着一顿丰富的晚膳。
琳梦说肚子饿,但却吃得不多,才吃了一点点,她就说饱了。
“你真的饱了?”
“饱了就是饱了,为什么要骗你?”
“咱们去跳个舞,怎样?”
“不,我的肠胃有点不舒服。”
“累了?”
“一点点。”
“我送你回去。”
“不,”琳梦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邓来!”
“你回家和邓来有什么关系?”
“他一定会在家里等我,他这人没良心,人又卑鄙,我现在想起他就想吐!”
谢易人本想说:“他现在不会再缠着你了。”
但这句话他说到嘴边,又再吞回肚子里。
他说了另一句话。
“咱们去赌场玩两手好不好?”
“赌场?”琳梦瞪大了眼睛:“不要吓我,我害怕那种地方。”
谢易人笑了笑,道:“不必害怕,我带你去的,绝不会是那种品流复杂的低级赌场。”
“但我还是害怕。”
“怕什么?”
“我没有多少钱,也不懂得赌。”
“很简单,这些赌场,一看就懂,你可以押骰宝。”谢易人把一迭钞票塞进她的手里:“这只是小玩玩,别认真。”
琳梦嫣然一笑。
她忽然垂下了脸,幽幽的说:“那天,是我无礼,误会了你。”
谢易人面上露出喜悦的表情:“你总算认识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了?”
琳梦柔声说:“易人,你很好。”
一声“易人”,这位谢董事长如沐春风。
他现在确实是情场得意。
得意极了。
有人说,情场得意的人,赌场上往往失意。
但今夜看来,却又不然。
谢易人在一座豪华的赌场里,大杀三方,在沙蟹桌上赢了四五万。
无论怎样,这笔进账已不能算少了。
琳梦也赢了钱。
她押了一口骰宝,押十块钱买双,结果开出来的点子是二、四、六。
她赢了。
别人押注动辄一千几百,但她只是赢了十块钱,就很满足,兴致致的回到谢易人的身边。
谢易人看着她,他也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