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云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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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奇遇

云十一郎忽然叹了口气:“世局多变,很多事情,并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燕飞霞绝对同意:“不错,你这个人就已经一点也不简单!”语气一片冰冷,脸色更仿似罩着厚厚的寒霜。

她昂起了脸,忽然说道:“你会不会为了我而跳崖?”

云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脱掉你身上的所有衣服!”他没有回答,只是这样命令燕飞霞。

燕飞霞立刻点点头,说个字:“好!”然后,她就施展轻功‘燕子翻’,一翻就翻向悬崖之下!

她体态轻盈,身形翻动的姿势美妙之极,但这一纵一翻的心意,绝非存心卖弄身手,而是对尘世之事心灰意冷,甚至是万念倶灰,深感世情残酷,遭遇坎坷,连心中情郎也是猪狗不如,实在生无可恋,与其被逼脱衣受辱,不如跳崖一死了却此生也罢!

她这一跳,可不比白千云和丁开山,虽知危险,但也指盼着司空不平的一双巨雕临危相救。

在她心中,根本再也没有去想那什么‘大金、小金’只是但求一死了之,藉此解决千万般烦恼。

可是,她这一跳的结果,却和白千云、丁开山大不相同。

因为她一翻出去,虽然身子已悬在高空,下临万丈深渊绝险之境,但她还未直跌下去,已给一双又干又瘦,仿如鸟爪般的手轻轻托住!

这一双手,自非云十一郎之手。

也在此际,奇景倏生,只见一个灰袍阔袖,脸形狭长的白发老叟,居然脚踏巨鸟,自悬崖之下直飞上来。

那头巨鸟,真乃巨禽中的巨禽,只见他金眼厉喙,爪如大秤,双翅左右横伸长逾二丈,正是世间罕见的金眼神雕。

灰袍白发老叟轻轻托起燕飞霞,随即抱着她跃离雕背,面对云十一郎嘿嘿怪笑:“老夫说过,今天会有两人跳崖,又怎可以越跳越多,跳个不亦乐乎?”

这老叟正是“神雕老怪”司空不平。

司空不平一面说,巨雕一面在他身边不断拍着翅膀。

司空不平摇摇头,巨雕也摇摇头,一人一禽竟似神情相若,甚为奇趣。

云十一郎目睹燕飞霞跳崖,竟似无动于衷,司空不平突然掩至,他也神色淡若,只是淡淡一笑,说道:“好一个老畜牲!”双目倏地注视着司空不平。

他分明是在骂司空不平是‘老畜牲’,但司空不平哂然一笑,伸手一指巨雕:“这老畜牲当然很好,远胜许多衣冠禽兽!”轻描淡写一两句话,已连消带打回敬过去。

云十一郎嘿嘿冷笑:“尊驾抱抱搂搂我的未婚妻,未知有何打算?”

司空不平立时大怒,吼道:“还有什么打算;当然是越搂抱越性起,恨不得就在这里向她施以强暴!”

云十一郎哈哈大笑:“果然不愧是老畜牲,老淫虫本色!”

司空不平“咤”一声,把燕飞霞推开,叫道:“不错!我是一条老淫虫,你若要活命,滚你妈的臭鸭蛋,再在这里碍手碍脚,且看老淫虫先把你手筋脚筋一齐挑断,然后再斩开三百大块来喂狗!”

云十一郎‘哼’一声:“想跟我未婚妻苟合之辈,多如雨后春笋,居然有老有嫩,其门如市。”

燕飞霞再也忍不住,怒叫起来:“你不是人!”

云十一郎狂笑:“不错,我不是人,是个头顶绿帽的大乌龟,这都是拜你这个贱婊子所赐!”他狂态毕露,与从前的云少帮主完全判若两人。

司空不平长长吁了口气,在巨雕背上用力一拍,怪声道:“大金,你听见了没有?这负心汉寡情薄幸,除了常服春药之外,更常骂未婚妻引以为乐,你若有他三成功力,小金准也会跳崖自尽,免得继续伤心下去!”

巨雕大金竟然听得不住点头,似乎‘一切都很明白’!

司空不平目露赞许之色,道:“你越来越懂得拍我的马屁,很好!很好!”语声一片柔和,但却突然翻身一掌疾拍云十一郎胸腹间要害!

他出手前毫无半点征兆,但一出手便势若奔雷,掌力轰隆而至,足可碎碑裂石,杀人于眨眼之间!

云十一郎陡地冷喝:“好阴险的老畜牲!”右掌斜斜向上一切,身向左侧倒踩七星步,立刻把对方凶猛沉浑掌力卸于无形。

“点苍派的‘铁木神掌’原来招数光明磊落,但在老畜牲手下,竟变得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云十一郎嘿嘿冷笑。

司空不平喝道:“对付奸险小人,当用奸险手段!”身形旋转急舞,又是连环三掌疾劈过去!

大金突然振翅飞走,头也不回。

司空不平骂道:“主人拚命,畜牲逃命,此鸟该杀!”才骂了十二个字,竟又再攻出了一十七掌!

这一十七掌,却是领袖武林,嵩山少室峰少林寺七十二绝艺之一的“般若禅掌”,司空不平手里使出来,竟是快如电闪,变幻莫测。

但云十一郎身形左右穿插,神态仍是优雅悠闲,这一十七掌又被轻轻化解。

他冷冷地说道:“‘般若禅掌’博大精深,主要精义不在快速多变,而是在于沉稳清瀚,把内力发挥至无边无际的境界,但尊驾却反其道而行实在令人扼腕浩叹!”

司空不平嘿嘿一笑:“你年纪虽轻,对武功之道居然见识广博,相当难得,可惜误入魔道,这才真真正正令人扼腕浩叹!”

两人各展绝学,顷刻间双方拚搏了不下三十招,而且屡屡身在悬崖边激烈争持,险状百出,生死命悬一发。

司空不平临阵对敌,每每以多种武功混杂施展,力道忽刚忽柔,招数倏长骤短,实在令人难以揣测,防不胜防。

但云十一郎越战越是沉着,司空不平虽然招数精奇,但也一直师老无功,未能得战上风。

燕飞霞看着这两人展开一场莫名奇妙的大战,不禁芳心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候,鹰愁峡下的山道,忽然传来阵阵怪异的鼓乐声。

鼓乐声由远而近,渐渐变得喧闹无比。

倏地,一大撮五彩缤纷旗帜自山道下簇涌上来,然后,又见十八个头罩大花脸面具,怪异莫名的彩袍人,各持各式各样乐器,或锣或鼓,或箫或琴,吹吹打打摇头晃脑地走上崖顶。

在这一群头罩大花脸面具彩袍人后面,而有另一番奇特之极的景象。

那是十六个人,分别是八个侏儒和八个巨人,八个侏儒,都是女人。

而八个巨人,都是独目、缺一耳、鼻孔穿着铜环的庞然巨汉!

八个独目巨人,左耳被削,无一例外,而那八个女侏儒,虽则十分矮小,头人身细,但看起来还是相当漂亮,绝不难看。

但最奇怪,也最不可异议的,就是这八个巨人,竟然都站在那八个女侏儒的肩膊上!

这真是奇景中的奇景!

燕飞霞以前曾经听人说过,在五十年前,江湖中曾出现过一对雌雄杀手,男的身高一丈,腰如大桶,女的身轻似燕,高仅三尺,每次出现,都是女的站在男的肩膊上,两人与强敌周旋,每每出奇制胜,或由女侏儒由上而下劈出匪夷所思的内家重掌,或由巨人施展暗器奇技杀敌,总而这之,每次出手都令敌人莫测高深,防不胜防!

这一对雌雄杀手,正是名震大江南北的“大小鸳鸯”!

眼前出现在鹰愁峡上的八男八女,跟“大小鸳鸯”似乎很有点相似,但却是巨人在上,双脚骑在细小女侏儒肩膊间,实在是怪异加怪异,令人大大感到不可思议!

这八个女侏儒,能够承托住肩上的巨人行走如飞,攀山越岭,其耐力之强劲,确是耐人寻味!

这十六男女,固然是奇特之极,但在他们背后,又另有奇人奇事接踵而至。

在这八侏懦,八巨人后面,是一顶十分怪异的大轿。

这大轿真是大得离奇,前面有三十二个轿伕,后面也有三十二个轿伕,前前后后,居然劳动六十四人来抬动这一顶大轿,而且看来还抬得颇不轻易!

由此可见‘这一顶大轿’实在大得异乎寻常,简直达到很不合理的地步。

伹这一顶大轿,是没有盖顶的。

在大轿之上,有两个人,那是一男一女。

那个男的,年约五旬,衣饰堂皇俨如巨富,他坐在大轿的一张软兜上,不断又吃又喝,也又打又骂!

他吃的是热腾腾的佳肴,而不断给他又打又骂的人,正是大轿上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虽然也是衣着华丽,但却头发散乱,皮黄骨痩,似是十几天未曾吃过食物似的。

可是,在她面前,却有一座火炉,炉上有铁锅,铁锅里正在烧煮着一条又肥又香滑的梅花鹿腿。

在这一顶大轿之上,竟然有炉灶、铁锅、酱料、油米、各式各样的食物,和一坛又一坛的美酒。

原来这大轿的底部,竟然是用铁板铸造的,在铁板之上,既有炉灶又有厨房种种必备之物,绝对可以一面由轿伕抬轿,一面在轿上泡制佳肴美食。

看来,那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倒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饕!

只是,这个老饕的风度和脾气,未免是差劲了一些,可难为了在炉灶煮食物的女人,虽然早已忙碌得满额汗水,但仍然给这中年人不断破口大骂,甚至是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他妈的,好好一条梅花鹿腿,瞧你煮得变成什么样子?你要嫁我,就得练好厨艺,要是连弄些菜肴都不伦不类,本座又何必娶你回来呕气?他妈的,你以为自己很美吗?真是狗奶奶养的贱种!”中年人骂得兴起,突然一脚踢向这个女人的屁股,那个女人给踢得脸孔直贴在沸锅里,虽然立刻又抬起了头,但已弄得满脸浆汁,热气直冒!

在这一顶怪异绝伦大轿后面,又有一大串怪人怪事。

只见在轿后,有六个和尚、六个道士、六个叫化,分列成三行,各自手持经书,你念一句,他念一句,但随时又会有另一人大声反驳,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瞪目翘髻子,似乎煞有介事。

只听见一个和尚道:“经云:‘妄心招苦,空明是乐。’想来确是大有道理?”

另一个道士立刻摇头反驳:“人无妄心,定必不思进取,空明如镜,虽可不苦,然亦无乐。竞竞竞竞如有苦有乐,已非空明境界!”

在道士身旁的老叫化“哈哈”大笑:“和尚是出家人,牛鼻子也是出家人,既已出家,应当四大皆空,空空如也,囊空如洗,空即是色,既有孙悟空,也有妙手空空,更有崆峒派的崆…”

又有另一个和尚“嘿嘿”连声,怪叫道:“你这话大大不对,崆峒派的崆,并非空空如也,四大皆空的空!”

一个老道士喝道:“少放屁,看掌!”人人都以为他要出招动武,岂料他打开了一张黄纸,上面绘画着一只手掌,原来这老道士在研究掌纹相学。

他身边一个叫化子叹了口气:“一个天才,陪着十七个疯子,唉……”

一和尚厉声喝问:“谁敢自视为天才?”

那叫化又叹了口气:“除了你,又还有谁?”

那和尚脸色一变,尚未来得及分辩,已给其余十几个和尚、道士和叫化揍得遍体鳞伤,鼻青脸肿!

原本冷冷淸淸的鹰愁峡,突然变得喧闹无比,到底是谁的力量克臻至此?

山道上,还有一个人,正在缓缓地登上鹰愁侠的峰顶。

这一个人,不再戴着惨白色的面具,显得神情更洒脱、更迷人、更充满着美男子的魅力。

这人竟然就是“刀的贵族,贵族的刀”江湖中被誉为“玉面至尊”的白千云!

白千云甫自鹰愁峡绝顶险峰向下跳,居然在不到一顿饭时光之后,又再施施然卷土重来,而且“开路前锋”排场之大,堪称世间罕见。

鹰愁峡断崖忽然间挤满了人,而且形状怪异百出,蔚为奇观。

云十一郎和司空不平这战,当然再也打不下去!

十八个头罩大花脸面具的彩袍人,是排列最前的开路先锋。

这些彩袍人,肥瘦高矮参差不齐,最肥的和最瘦的彼此相差最少有两百五十斤!

这十八个彩袍人吹吹打打,乐声大作,有时候音韵悠扬,十分动听,但有时候却又乱七八糟,比起三百只乌鸦呱呱乱叫的声音还更刺耳。

燕飞霞忽然盯着其中一个彩袍人的脸。

由于彩袍人全都头罩大花脸面具,所以她所能看见的只是这彩袍人的面谱。

但燕飞霞还是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丁开山!是你,你一定就是丁开山!”燕飞霞忍不住尖叫起来!

这彩袍人身形粗壮肥大,的确很像丁开山,但他真的就是丁开山吗?

这身形肥大的彩袍人,正在敲锣,铜锣的声音十分吵耳,但却也很有节奏,就象是丁开山敲击木鱼一样。

彩袍人面谱上只能透射出一双目光。

这目光很空洞,彷彿天下间除了敲打铜锣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足以令他值得关注。

燕飞霞突然抢前,把这彩袍人的面谱揭开。

这人果然就是丁开山!可是……他的脸上少了一样东西。

他不见了一只鼻子!

原本应该有鼻子的地方,此刻只有一个洞,一个血渍仍未干透的洞!

很可怕!很残酷!

是谁在这短短时间内,把丁开山变成这副样子的?

燕飞霞愣住了!她感到恶心!

她以前并不喜欢丁开山这个人?

不但不喜欢,简直就是很憎厌这个曾用色瞇瞇眼睛盯着自己的屠夫。

可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为了自己而有勇气在万丈断崖上往下直跳!

他在赌命!要是输了,这条命早已烟消云散,变成粉身碎骨!

但他显然是赢了!最少,他仍然活着!

可是,他却不见鼻子,是谁把他的鼻子削掉的?

燕飞霞突然紧紧握着丁开山的右腕:“是谁干的?告诉我!快吿诉我!”

丁开山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跳了下去,很快便晕眩……是一只巨雕及时把我救起的……在那里,有飞瀑……泉水……对了,那是水濂洞……那并不是什么花果山的水濂洞,因为洞内洞外都没有猴子……只有一把很锋利、很快很快的薄刀……忽然就削掉了我的鼻子!真的很快的刀啊……”

“是白千云。一定是白千云!”燕飞霞嘶叫起来。

丁开山的眼神更空洞,但脸上却旋出了诡异的笑容:“可能就是他……他有很好的金创药……也有很大的法力……令我很愿意服从他的一切命令……他命令我穿上这些衣服,跟随着一大队人,一面打铜锣,一面再登上险要的鹰愁峡……”

燕飞霞长长的吁一口气,半晌才说:“不管怎样,你仍然活着……”

丁开山咧嘴怪笑,但眼神越来越是茫然,似乎一切都很明白,又似乎什么也听不懂!

燕飞霞忽然感到莫妙地愤怒:“谁把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听这种语气,似乎很开心丁开山这个平时猥琐龌龊不堪的屠夫。

她这一声叫喊,虽然并不十分响亮,但嗓子清越有力,在鹰愁峡上,人人都是清晰可闻。

鼓乐之声,戛然全面停止。

鹰愁峡上,陡地一片静寂,只有阵阵噼啪之声,那是大轿上炉灶内烈火熊熊所发出的声音。

那个干瘦的妇人还在烧菜,此刻她烧的是虾。

中年人斜斜地躺卧在大轿上的软兜座椅,突然问那干痩妇人:“贱人,你在搞什么鸟?”

干瘦妇人战战兢兢地回答:“我……我在煮虾!”

中年人怒道:“你把我当作是羊牯蠢牛吗?你用鸟爪般的贱手东抓西抓,抓了一大把虾放在进锅里,当然是在煮虾,难道是在煮绣花鞋不成?”

干瘦妇人忙道:“绣花鞋不好吃,也不能吃,我又怎会去煮绣花鞋?我……我只是在煮虾。”

“他妈的!煮虾煮虾!你可知道虾有多少种?又有多少种煮法?”中年人冷冷一笑:“你且说出十种八种给我听听。”

干瘦妇人道:“虾……虾有白虾、毛虾、枪虾、明虾、沼虾、米虾,还有……还有……”

中年人陡地厉声大喝:“还有其么虾?快说!”

干瘦妇人给她如此一喝,不禁为之三魂去二,七魄去五,又惊惶又焦急之下,只好说:“还有大虾、中虾、小虾……雄虾、雌虾……和虾干!”

“放屁!”中年人倏地跳了起来,正正反反便给她赏了五六记火辣辣的耳光,“再说下去,大概连虾须虾肠虾壳都会搬将出来,你什么都不懂,怎配做我的老婆!”

干瘦妇人连吃几下沉重的耳括子,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但却只惊不怒,急急地说:“真对不住!我会好好去学的……我会好学不倦……努力学习煮菜!”

中年人冷哼连声,伸手往锅里一指:“这一道菜,是你自己亲手煮出来的,但它叫什么名堂,你说得出来吗?”

干瘦妇人怔呆半晌,说:“这是……鸡蛋火腿炒虾。”才说完这句话,小腹已给中年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放你娘的狗屁!你不懂就不要烧这一道菜,要是给我娘亲听见你这样胡说八道,不掐死你拿去喂狗才对!”

干瘦妇人脸如土色,双手乱摇:“不要把我拿去喂狗!千万不要!”

中年人“哼”一声:“少担心,你这一身贱肉,就算刴碎了煮熟,再饿的癞痢狗也不会吃。

干瘦妇人居然吁了一口气,说道:“你说得很对......”

中年人又冷冷地一笑,说道:“别说你误打误撞,不晓得自己煮的这一道菜叫什么名堂,恐怕普天之下,也没几人说得出它的来龙去脉。”

蓦地,人影闪动,一个人悠闲的声音在他耳边淡淡地说道:“那倒未必!”

中年人愕然地拧转身,盯着那人:“你是谁?”

那人目光闪动,脸上皮笑肉不笑,但却连这种神态居然也很潇洒,很好看。

因为他的确是江湖上极罕见,极出色的男人——云十一郎!

中年人又再看了他一眼:“你就是云十一郎?”

云十一郎点点头:“不错,你这对眼珠子,总算还有点黑白分明,可惜为人胡涂混帐,自以为是,以为除了你自己之外,天下间所有的人都不懂得烧菜!”

中年人浓眉一聚:“你知道这贱妇煮的这一道菜叫什么名堂吗?”

云十一郎说道:“在说出这一道菜来龙去脉之前,在下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中年人神气地说道:“鄙人姓王名和德,字三尺,号‘也饕’,大同府人氏!”

云十一郎又笑了笑,但仍是皮笑肉不笑:“大同府在山西,虽然也算得上是个大地方,但若论吃喝、饮食之道,恐怕比诸京师、秦淮、粤府等地方、差之远矣!”

王和德点头不迭:“正因如此,鄙人游遍大江南北,就是要尽尝天下间各式各样的珍馐百味!”

云十一郎道:“阁下大名和德,大概是包含着饮和食德一之意,字三尺,乃是遇上了佳肴美食,难免不爲之垂涎三尺,号‘也餐’,更是自命老饕而不讳,一连串名号堆摆下来,倒也直接爽快,不俗!”

王和德道:“过奖之至。”

云十一郎却忽然叹一口气,说道:“可惜阁下心胸狭隘,不能容物,每每自以为是,虽自号为‘也饕’,却无真正老饕品格,甚么垂涎三尺,只像只饿狗,至于‘饮和食德’风范,更是荡然无存,只像个疯子般的暴君,真令人可叹可笑!”

王和德大怒:“你满嘴胡言乱语,其实其么都不懂,你若知道这贱妇煮的虾叫甚么名堂,我甘愿吃你三掌!”

“三掌?”云十一郎捏捏头:“阁下未免自视过高了,你若能禁受得起我一掌,已很了不起!”

王和德“呸!”一声:“少废话!我说三掌便是三掌,但你必须要说出这道菜的名堂,要是说错了……”

“那又怎样?”

“老子立刻把你剥开一百八十块,再用烫油把你一块一块炸熟!”

“好!一言为定!”云十一郎竟似胸有成竹,燕飞霞不禁为之愕然!

只听见云十一郎缓缓地说道:“这一道菜,以明虾作为主料,配料是鸡蛋白、芫茜、熟火腿、茄餐等……”

王和徳不住点头,那干瘦妇人也在点头,颇有‘夫唱妇随’的味道。

云十一郎双眉一扬,续道:“这是唐朝宫廷名菜。相传当年唐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时值京师长安下雪后,唐高宗仰望当空一轮明月,不禁才情勃发,抚掌漫吟:‘好一个雪夜桃花!’当夜,御膳房第一道小菜奉上,唐高宗吃了一块虾肉,随即拍手叫绝,问武后道一道菜是何名字?武后不假思索,立刻便回答:‘这就是雪夜桃花,是皇上御口亲封的名菜!’这一记马屁拍得甚是巧妙,唐高宗龙颜大悦,连声称是,自此‘雪夜桃花’扬名天下,成为脍炙人口的佳肴。”

王和德一面听,一面不住的点头,但他一面点头,脸色却也变得十分难看。

云十一郎又悠悠的说道:“王老饕,我说的不错吧?”

王和德气得不住发抖,陡地用力一拍胸膛,厉声道:“他妈的愿赌服输,你在老子身上连击三掌便是!”

一面说,一面解开衣襟,大有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模样。

伹也就在此际,一条瘦小身影拦在一面前,正是那个干干瘦瘦,看来软弱不堪的妇人!

干瘦妇人“霍”声拦在王和德面前,脸上的神情不但不再懦怯,而且变得象是一条雌老虎!

她的眼神突然有如正在喷出熔岩的火山,喉咙里发出来的吼叫声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她用死敌,世仇般的眼光瞪视着云十一郎,然后吼叫着说:“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若要动王公子一条汗毛,我一定要你死无全尸,万劫不复!”

云十一郎怔怔地瞧着这个干痩妇人,脸上流露出佩服的神色。

“大姐,你不但烧菜的功夫十分出色,人更出色!”

“我只是一个小妇人,你用不着向我阿谀奉承!”

“大姐,我并不是故作违心之论,而是眞心话!”云十一郎神情肃穆:“大姐,你可是姓苏?”

“好说,贱妾不错姓苏,江湖上的朋友,都叫我‘苏大大!’”

昔有才女苏小小,名满天下,佳妙轶事层出不穷,这‘苏大大’之名,与前者相映成趣,但却蓬头垢脸,终日与炉灶结下不解之缘,她到底又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云十一郎向苏大大拱手作揖,道:“苏大姐果出于名门,祖上三代俱为朝廷一品大员,终为奸人所害,以致到了苏大姐这一代,竟尔流落草莽,与强梁巨寇为伍。”

苏大大沉声说道:“英雄莫问出处,落泊莫问根由,贱妾的往事,休再提起!”

云十一郎拇指一竖:“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可惜所遇非人,好一朶鲜花插在……”

“我不是一朶鲜花,你休要挑拨离间!”苏大大怒容满脸,一拍胸口,厉声说道:“三掌,贱妾甘心接下你出掌吧!”

云十一郎‘啧啧’连声,目光却瞪视着苏大大背后的王和德。

只见王和德毫无表示,苏大大虽为他挺身而出,且他却淡然置之,好像就是天公地道,再也合理不过的事情。

云十一郎又再竖起拇指,但这一次却是向着王和德说:“佩服!佩服!王公子不但饮和食德,更慷慨非常,视女人如身外物,也许连一衣服也有所不如!”

王和德“哼”一声:“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身上这一袭衣衫,乃湘繍锦袍,价值不菲,当然比这贱妇珍贵百倍!”

云十一郎眉头大皱,又瞧着苏大大。

苏大大居然也‘哼’的一声:“他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他这一身衣衫,都是我亲手缝造的,他爱惜这些衣衫,便等如是对我的有情有义,谁也妒忌不来。”说着,干瘦的脸庞居然绽出一丝甜甜笑意。

云十一郎不禁长叹一声,漫吟道:“情痴心痴一片痴,未知今夕是何年……”

苏大大陡地怒喝道:“少废话,快出掌!”

云十一郎摇了摇头:“算了罢,你不是我的对手,也不是我要对付的人,就算我杀了你,也是于事无补!”

苏大大“嘿嘿”一笑:“你不杀我,我杀你!”突然抓起一个煮菜用的铁杓,迎面便向云十一郎怒击过去!

这铁杓本是厨房中平平无奇之物,但苏大大把它挥动起来作为武器,竟有一股逼人杀气,直逼云十一郎眉睫而来。

这股杀气,挟着可怖的呼啸声,铺天盖地般罩向云十一郎,原来看似柔弱懦怯,只懂得在炉灶旁边烧菜的小妇人,竟在一瞬间变得杀气腾腾,凶厉无比。

云十一郎有剑,但他没有使用。

杀鸡焉用牛刀?

苏大大这招再凶厉,在云十一郎眼中,还只不过是妇人道家用来煮菜的小巧技俩。

区区铁杓,也许可以杀掉一些无名子卒,又怎能动云少帮主分毫?

大轿上既有炉灶铁锅,也有其他厨具,例如碗碗碟碟之类的东西……

云十一郎随便地用足尖一翻,已把一只江西瓷碟弄上手。

铁杓虽非十分沉重之物,终究还是铁器,苏大大以铁杓重重击中了瓷碟,那瓷碟又焉还不片片碎裂?

但世事难料,铁杓分明已重重击中了瓷碟,但瓷碟竟然分毫不损!

这还不算,最令人惊讶的,是瓷碟并未崩破,反而铁杓竟被瓷碟撞得变了形状。

苏大大在一招之间,已然惨败!

铁杓被毁了形状,她整个人也给云十一郎汹涌的内力反震得远远倒跌开去。

王和德把她搂抱住!

苏大大已给云十一郎重创,王和德才搂抱住她,她立刻便“哇”的一声狂吐鲜血。

王和德大叫:“吐得好!”

燕飞霞不禁大怒,这个干痩妇人为了他而身受重伤,他不但没有感到难过,反而大叫“吐得好”,真是灭绝人性之极。

但燕飞霞在愤怒之余,却又不明白,这个混蛋何以不叫“活该!”或者是“该死”之类的话,却大叫“吐得好!”究竟又好在其么地方了?

燕飞霞毫不明白,但“神雕老怪”司空不平却哈哈大笑:“新鲜佳肴快要上碟,这混帐的老饕自然是他妈的兴高采烈!”

燕飞霞更是莫名其妙。

只见王和德在大叫之后,以极快速利落的手法,抓到个青花大碗。

苏大大受了强大内力震荡,伤势非同小可,仍然不断狂吐鲜血,王和德急急以青花碗接住,双目中更流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情。

不到片刻,偌大一个青花大碗,竟已装满了苏大大吐出来的鲜血,情形可怕之极。

司空不平擦须微笑,说道:“连半滴也不肯浪费,不愧是老饕本色!”

燕飞霞闻言,不禁全身猛然大震:“司空前辈……你……你不是说他会把这碗鲜血就此吃掉?”

司空不平淡淡地说道:“丁开山还可以茹毛饮血,但王和德讲究饮食之道,未经煮熟的鲜血,大概不会感到兴趣!”

燕飞霞听得呆住了。

只见王和德把苏大大的鲜血装满一大碗之后,神情显得极是兴奋,不住地嚷道:“煮鸡血煮鸭血煮甚么血都吃得多了,煮贱婆娘的血,倒是机会难逢!”

燕飞霞差点没昏倒过去。

但更令她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

那个苏大大,吐了一大碗鲜血之后,一张脸已苍白如雪,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她不但笑得出来,接着所说的几句话,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得难以想象。

她对王和德说:“对,今天贱妾煮的菜,全都不伦不类,一时间竟没想起‘韭菜煮鸡血’这道小菜来……尚幸贱妾误打误撞,撞出了这麽一碗……血……贱妾这就立刻去煮……”

王和德冷冷一笑:“不必了,你笨手笨脚,就算材料再好,落在你的鸟爪里,也给糟蹋了!这一道菜,就由我来亲自下厨!”语毕,竟一脚把苏大大踢开,毫不理会她是死是活!

苏大大给他踢落大轿,身子硬挺挺地撞落在大石块上,只听得一声“喀喇”骨折之声清晰可闻,王和德这么一踢,又不晓得把她身上的骨头弄断了多少根。

伹苏大大非但没怨恨王和德,反而脸露欢娱之色,口中兀自喃喃地说道:“王公子……他……他今天终于搂抱了我……”

她自我陶醉,虽然只是一口气吊着半条命,但她半点也不恐惧,更没有为此而哀伤。

但燕飞霞却忍无可忍了!

她突然扑向大轿,用一把匕首直刺王和德这个寡情薄幸的男人。

但她根本无法接近大轿,因为那八个踩在女侏儒肩转上的巨汉,齐齐阻拦住燕飞霞!

燕飞霞愤怒如狂,也不顾这八个巨汉和八个女侏儒是甚么来历,挥动着匕首见人便刺!

她这一把匕首,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在一神雕老怪一司空不平腰间抽出来的。

这把匕首决非凡品,连柄把都镶着龙眼般大小的黑珍珠,但她愤怒之下,把司空不平这把匕首直抽出来,司空不平居然只是笑了笑,丝毫并不以为忤。

可是,那八个巨汉和八个女侏儒,个个身手不凡,而且相互之间身形转动,显然有着极严密的阵法组合。

那八个巨汉,人人赤手空拳,倒是那八个女侏儒,各自拥有不同武器,一时之间,尖刀利斧、短剑长鞭自四方八面涌向燕飞霞。

燕飞霞在五雷教中素有‘轻功第一人’之称,即使是她师傅慕容绝色在轻功方面也及不上这个女弟子,但如今在鹰峡上遇上这一撮奇形怪状的巨汉和女侏儒,一身经功再高明,也是施展不出来!

那八个巨汉,虽然赤手空拳,但人人肌肉坚实有如钢铁,十六只粗大的巨掌轮流互劈之下,简直有如一座铜墙铁壁,要闯过去又是谈何容易?

但就在此际,司空不平发出了声尖锐的哨声。

一只巨大异常的神鵰,自断崖下突然飞了上来。

他是大金?还是小金?

燕飞霞不知道,她只知道,巨鵰是冲着她而来的。

司空不平怪叫着说道:“姑娘不必客气,他叫大金,会很听你的话和命令!”

形势急乱,燕飞霞不再多虑,一个筋斗,轻轻翻身飞跃上雕背,随即向大轿那边一指,叱道:“炉灶旁边那个人,坏得很,咱们飞过去教训教训他!”

巨雕果然极具灵性,立刻振翅飞向大轿,不等燕飞霞出手,已用厉爪疾攻王和徳!

王和德正在用韮菜泡制苏大大的鲜血,虽见一人一雕冲着自己而来,却也毫不退避,只是用一双长达三尺的特长竹筷,猛力刺向巨雕大金的眼睛。

他这一刺又快又准,但巨雕身在半空,如此灵禽身形疾动自是异常矫捷,王和德的长竹筷刺得再快再准,最后毕竟还是落了空!

巨雕虽未曾被王和德击中,但也同样未能爪伤王和德。

王和德是否大不服气,不得而知,但巨雕大金一击不中,随即旋身回首,以利喙直啄王和德脑顶致命要害!

这巨雕出招如此很毒,倒令燕飞霞大感诧异!

这一次,王和德竟然不闪不避,也不招架,只是全神贯注地在煮血!

眼看这怪异到了极点的老饕势必脑顶开花,惨死在巨雕钢铁般的利喙下,倏地左侧一条人影飞扑上来,竟以一只右手掌力拒雕大金的利喙!

那人飞扑上来的势道,堪称神出鬼没,快疾绝伦,但以血肉手掌力抗巨雕利喙,却又似是愚笨得无以复加!

可是,事情又有突变,变得令人无法逆料。

那巨雕本已全力蓄势猛扑而下,再也不可能改变方向,但当他即将以利喙和那人手掌触碰之际,竟然硬生生改变去向,恰恰旋身在那人的右掌掌缘掠过!

这变化之急速,实非墨笔所能形容,但最神奇的,是燕飞霞一直踏足在巨雕大金的背上,竟然并未给抛落下来!

王和德对这险状横生的情景,似乎懒得理睬,又好像根本完全不知道!

巨雕并未伤及王和德,接着一下哨声响起,抛又再飞回主人一神雕老怪一司空不平身边。

燕飞霞只好由巨雕背上落下,一眼瞥见王和德仍在调味煮血,一脸垂涎三尺的馋嘴模样,不禁气得咬牙切齿,却又完全无可奈何。

在王和德身边,不知何时已站着了一个老叫化。

这老叫化神态木然,只是不断视察自己的右掌!

他的右掌赫然竟是用精钢铸造的!

难怪巨雕大金不肯直啄下去,其后更听从司空不平哨声的指挥,飞回到主人身边去。

大轿旁边,已来了六个和尚、大个道士,还有五个叫化子。

连同大轿上的老叫化,一共是六个叫化子,当巨雕飞走之后,其余五名叫化子都是怪笑不已。

一个老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接道:“人无妄心,事不妄起,人不妄动,事不妄来……”

另一个老道士摇头道:“大师,你这几句佛偈,不伦不类,毫无意义,而且唸得甚为难听!”

大轿上的老叫化道:“那扁毛畜牲好聪明,竟不肯啄我这一只手!”

就在此时,王和德已把那碗人血煮熟,还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鹰愁峡上,已给这一大群人,弄得一片嘈杂,甚至可说是为烟瘴气!

直至一个人来到燕飞霞面前的时候,这一切方始改变过来。

这人对燕飞霞凝眸直视,似乎甚为无礼。

而在这无礼之中,却又偏偏彷彿充满着柔情、深情、甚至是说不出痴情。

“都给我退下!”这人轻轻挥手,声音并不怎么响亮。

但他这短短的字句,就是命令!

绝对不容许任何下属抗拒、疑惑,甚至是稍为皱一下眉头的的命令!

片刻间,和尚、道土、叫化子、大轿巨汉、女侏儒、奏乐而来的彩袍人等等,全都悄悄地撤退……

连那个本已受创甚重的苏大大,也急急爬上大轿之上,不敢稍作逗留。

丁开山也走了,他竟已成为了这人的下属!

这人当然就是‘刀的贵族’、‘刀的贵族’,江湖上人称‘玉面至尊’的白千云!

白千云又回来了,他的眼神,又再深邃有如无穷无尽的大海。

鹰愁峡上,又再只剩下三个人。

司空不平也和大金、小金飞掉了,谁也不知道飞到了甚么地方,是否还会再回来。

三个人,仍然是白千云、云十一郎和燕飞霞这两男一女。

江湖上,有很多故事,都和英雄、美人脱不了关系。

一个英雄,配一个美人,往住已很动人,很轰烈,令人永远难忘,诸如楚霸王项羽与虞姬……

但一个美人,配合着两个英雄的故事,同样也可以惊天动地,令人血脉贲张。

燕飞霞,无疑是美人,甚至是美人中的美人。

她一直倾慕,甚至是刻骨铭心的情郎,本来在她心目中,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大英雄。

云十一郎的名字,早已在她脑海中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烙印。

可是,在这两三天之内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却是太可怕了,云十一郎不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而另一个魔鬼般的男人,一出现就侵占了她所有一切,而且毫不犹豫地,由鹰愁峡的万丈悬崖直往下跳。

他这一跳,竟似是爲了燕飞霞而跳的!

白千云!魔鬼般的男人,他似乎不是甚么英雄,却比任何类型的英雄人物,更令燕飞霞为之悠然向往!

云十一郎目注着白千云,首先开腔:“很可惜!你遇上了我!”

这是很骄傲很骄傲的说话,白千云当然听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