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细雨迷蒙。
楚雪衣终于还是带着向蓉回到衡山。
向蓉是衡山向家堡主“金面判官”向渐的掌上明珠,向渐对她是十分疼爱的。
自从向蓉一声不响离去之后,向渐的脾气就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坏。
向蓉之离去,是不满意父亲喜爱上一个妖媚的女子,在她离开衡山之前,曾经和父亲吵骂了一场。
那时候,向渐有七八分酒意,说话时语气特别重。
向蓉受不了,哭着回闺房去。
恰巧她的表姊方紫秀正在向家堡小住几天,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对向蓉说道:“你爹只是一时之气,你用不着太难过的。”
向蓉怨气难消,便对表姊说道:“我要和你到外面闯一闯。”
方紫秀道:“闯一闯?闯甚么?”
向蓉道:“闯荡江湖!”
方紫秀答应了,但那时候,向蓉并不知道,她这个表姊是圆月教的女杀手,而且更和血云教大有连系。
方紫秀带着向蓉前往边关,经过无数波折,向蓉认识了楚雪衣。
楚雪衣对她很好,可说是照顾周全。
初时,向蓉还是不肯重回向家堡的,但楚雪衣一直劝她,而她也越来越想念她的父亲。
她终于愿意回向家堡了,于是,楚雪衣亲自和她回家。
南岳衡山,峰岭巍峨,气势磅礴,有七十二座奇峰散布于方圆千里之内。其间南以回雁峰为首,北以岳麓山为足。
衡山有五座高峰,即祝融峰、紫盖峰、芙蓉峰、石廪峰为天柱峰,其中以祝融峰最高。
向家堡就在祝融峰下西南约三四里之处。
只见向家堡广约三十余亩,一切大小建筑物皆依,依山而建。
向家堡中最宏大的楼宇便是“英奇楼”了。
英奇楼楼高五层,四面俱有平台走廊,而以府前平台最为宽大。
这英奇楼四角皆有一座巨大铜鼎,楼中牌匾上刻“衡山英奇楼”五个古篆金字,显得气象雄伟之极。
这个时候,向渐正在英奇楼上独自喝酒。
没有人在他身边,就连那个曾经十分得宠的妖媚女子也给他赶走了。
他曾经三次离开向家堡,要把女儿找回来,但结果都没有下落,现在,他只好在英奇楼上独自喝酒解闷,同时渴望女儿会回来。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也正是他五十岁寿辰的大好日子。
本来,他早就打算在这大排筵席,好好庆贺一番的,但为了女儿的事,他这个寿辰变得冷冷清清的,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不敢陪他喝酒,甚至是谈话。
向渐并不喜欢孤独,但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与孤独为伍。
孤独已变成了他的另一个影子,无论他喝多少酒,这个孤独的影子都是赶不掉的。
这一天,他已喝了两坛大曲。
正当他拍开第三坛泥封的时候,突然有个老仆气急败坏地走了上来,叫道:“堡主大喜,小姐已经回来了!”
向渐倏地两眼一瞪,一掌把酒坛击碎,道:“向义,你说的是不是醉话?”
老仆向义忙道:“老奴从不喝酒。”
向渐立刻用力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在哪里?”
向义道:“聚英厅内。”
向渐大声道:“好!我立刻见她,见她!”
他已有了八九分酒意,一面说,一面脚步虚浮地走向梯间,向义想扶他,却给他一手推开:“我自己走得动,谁都别来碰我,我要见蓉儿一个人!我只要见蓉儿,一个人!”说完这几句话之后,这位向堡主就从楼梯间滚跌下去。
不管怎样,向渐还是独自走动着,而且终于来到了气氛庄严,梁高柱大的聚英厅。
他终于看见了向蓉。
向蓉是他的女儿,是他的心肝宝贝。
没有向蓉在他身边,他仿佛失落了一切,无论任何人任何物事都不能代替她。
“爹!”向蓉虽然脾气倔强,但她的心肠其实是软的。
她这一声叫喊,已抑在心里很久很久,有时候,她在心里也这样叫唤着。
父女重逢了,这是向家堡最大的一桩喜事。
向渐抱着女儿,视线有点模糊。
他忽然用手揉了揉眼睛,模糊的视线忽然明亮起来。
他看见了一个衣白如雪的人,这人的腰间,斜斜地挂着一柄银剑。
向渐轻轻把女儿推开,用牛一般的眼睛瞪着这白衣人,说道:“你就是楚雪衣吗?”
白衣人缓缓地点着头,抱拳道:“不错,晚辈正是江东楚雪衣。”
向渐忽然沉默下来,他看着楚雪衣,又再看看女儿,目光渐渐变得有点怪异。
“爹,干吗这样瞧着人家!”向蓉不由嘟起了嘴。
向渐的脸色越来越是沉重,他看着楚雪衣,良久才说道:“你和蓉儿在一起多久了?”
楚雪衣直言道:“快半年了。”
“半年,”向渐不禁长叹一声,道:“蓉儿连老父都不顾,却陪伴着你这个江东狂人快将半年,嘿嘿你的福气真不错。”
楚雪衣淡然道:“现在,这份福气已回到向堡主身边了,在下也该告辞。”
向渐却一摆手,摇头道:“楚雪衣,你不能走。”
楚雪衣道:“为甚么不能走?”
向渐道:“蓉儿的脾气,向某是比谁都更清楚的,若是一位等闲之辈,别说是半年,便是半天她也不耐烦面对着。”
楚雪衣一怔,道:“向堡主,你……这……”
“不必这个那个了,”向渐又叹了口气,说道:“你既然不辞劳苦,从老远地方把蓉儿带回来,向某最少也该略尽地主之说,好好款待楚朋友一番,你就在这里小住十天八天罢。”
楚雪衣立刻摇头不迭,道:“晚辈有事缠身,请恕不能遵命。”
向渐脸色倏变,道:“你敢瞧不起向某?”
楚雪衣忙道:“晚辈绝无此意。”
向渐冷冷一笑,道:“楚雪衣,你以为向某是个随便留客之人吗?实不相瞒,这十年来,向某从来没有挽留过任何人在敝堡逗留半个时辰!”
楚雪衣道:“向堡主的心意,晚辈是明白的。”
“明白?你明白甚么?”向渐忽然怒喝起来:“你若真的明白,就不该再三推搪!”
向蓉皱起了眉,说道:“爹,你喝得太多了。”
向渐双手乱摇,叠声说道:“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只知道,你这个姓楚的朋友,根本就瞧不起咱们姓向的……”
楚雪衣忙道:“不!向堡主千万别误会,晚辈不是不想逗留,只是无法可以逗留下去而已。”
向渐瞪着他,道:“你且说出一个理由看看。”
楚雪衣道:“眼下江湖邪魔当道,妖气弥漫,晚辈不欲坐视不理,所以把向小姐送上衡山后,便须立即重入江湖,与群邪一决高下。”
“放屁!”向渐冷笑一声,“凭你一人之力,又能成得了甚么气候?”
楚雪衣道:“多一人,便多一分力量,倘若人人都龟缩坐视,这场武林浩劫才是真真正正的无可挽救。”
向渐脸色一沉:“好哇,你是在骂向某是只缩头乌龟了?”
楚雪衣道:“晚辈岂敢?”
向渐“呸”一声,道:“你是江东狂人,又有甚么不敢的?”
楚雪衣叹了口气,道:“向堡主若坚持把这个意思加诸身上,晚辈也是没法可想的。”
向渐嘿嘿一笑,道:“好哇,蓉儿认识的小子,果然别有门道,有意思!有意思!”
向蓉脸色俏白,叫道:“爹,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罢……”
“休息?你爹已经休息太多了,”向渐倏地一振两臂,大声说道:“楚雪衣说得对,咱们是不该在向家堡里做缩头乌龟的。”
向蓉不禁为之一怔,道:“爹,你打算怎样?”
向渐道:“我知道,近年来中原武林闹得天翻地覆,都是血云教弄出来的,唉,说句真心话,你爹其实是个局内人,比谁都更不该旁观,置身于事外。”
“局内人?”向蓉吃了一惊,“爹,你怎么会是局内人了?难道咱们向家堡和血云教之间也有甚么纠葛不成?”
向渐叹了口气,缓缓道:“咱们和血云教有的也许并不是纠葛,而是渊源。”
“渊源?”向蓉更加吃惊了,楚雪衣却很沉着,只是默然不语地望着向渐。
向渐默然半晌,才慢慢的接着说下去:“你们可知道,我的外号是甚么?”
向蓉当然是知道的,楚雪衣也同样知道。
“爹,江湖上的朋友,都称呼您老人家为‘金面判官’。”向蓉回答道。
向渐点点头,道:“那么,我在江湖上赖以成名的武功,又叫甚么名堂?”
向蓉道:“自然是‘十面判官笔法’了。”
向渐道:“你知道就好了。”
向蓉讶异地望着父亲,说道:“这又和血云教有甚么相干了?”
向渐道:“和血云教也许没有甚么相干,但血云教的教主是云后,而她的授业恩师,则是十面尊者。”
“十面尊者?”向蓉眼色一变,叫道:“莫非爹所练的十面判官笔法,和十面尊者有关系吗?”
向渐道:“你说对了,你爹这一套十面判官笔法,其实并不是判官笔法,而是由一套指法蜕变而成的。”
向蓉道:“是甚么指法?”
向渐道:“‘十面天尊无敌指’!”
向蓉吸一口气,道:“这是十面尊者的武功?”
向渐缓缓道:“正是。”
向蓉道:“十面尊者的武功,怎会变成你老人家的十面判官笔法?”
向渐道:“这当然是尊者的传授,也曾得到尊者所允许,才能变成这样的。”
向蓉道:“那么,爹和十面尊者有甚么关系?”
向渐道:“在名义上,绝无半点关系,爹至甚连记名弟子的名份也攀不上,但在你爹心目中,尊者不啻是我的师父。”
向蓉呆住。
她父亲现在所说的,是一个秘密,而且也许是冲山向家堡最重大的一个秘密。
向渐若不亲自说出来,别人又怎知道,“十面判官笔法”原来就是从“十面天尊无敌指”蜕变出来的?
现在,向蓉知道了,而楚雪衣也知道了。
向渐的确不是局外人,他绝对有理由参与这一场凶险的风云际会。
五月初五,端午节。
每逢端午节,太湖小轩都会十分热闹的。
今年也不例外,大清早,小轩湖岸已有七八艘龙舟聚集着。
每年龙舟鼓响,都会为太湖小轩这间酒家带来一大群顾客,人们在这里吃粽喝酒,欣赏龙舟竞渡,实在是一大快事。
但这一年的龙舟竞渡,比往年显得更加不平凡。
因为太湖小轩的老板胡中平,愿意把他的家传至宝池月银箫拿出来,奖赏给这一年龙舟比赛的胜利者。
一般人都不知道胡中平有这个宝贝,也不知道它到底值多少两银子,但胡中平既称之为家传至宝,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之物。
太湖小轩虽然并不是一间很大的酒家,但胡中平却是个大财主,太湖小轩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所以,大家都认为,池月银箫就算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决不是一二千两银子就可以买得到的货色。
所以,这一年的龙舟竞渡,将会比往年更加热闹,更加刺激。
竞渡是在午时举行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龙舟的数目也由七八艘增加至十二艘。
午时一到,竞渡立刻开始,只见十二艘龙舟同时向太湖小轩拨桨进发,鼓声、锣声夹着喊呐声混在一起,气氛紧张热闹极了。
这时候,岸边有三个人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湖面的竞渡,他们的神情看来和其余观看热闹的人没有什么分别,但实际上,这三人最留意的,还是太湖小轩那边的情况。
这三个人正是楚雪衣和向渐父女。
他们是马不停蹄,赶了两昼两夜的路,才能够赶得上观看这一次太湖龙舟竞渡的。
楚雪衣对向渐道:“池月银箫对一般人来说,并不是很值钱的宝物,但对某些人物而言,它却是无比重要的。”
向渐道:“有谁想得到它?”
楚雪衣道:“最少,云后很想。”
向渐道:“她为甚么要得到池月银箫呢?”
楚雪衣道:“因为池月银箫和天龙金箫是一对儿的。”
向渐道:“但天龙金箫并不在她的手里。”
楚雪衣说道:“正因为天龙金箫不在她的手里,她就更加非要得到池月银箫不可。”
向渐恍然大悟,道:“不错,云后不希望看见天龙金箫和池月银箫都落在水青莲、齐展的手里。”
向蓉看着楚雪衣,问道:“这对金银箫,真的那么重要吗?”
楚雪衣道:“现在还没有人知道得太清楚,但对云后来说,凡是有可能威胁她的物事和人,她都不会轻易放过。”
向蓉道:“所以,她不会放过水青莲和齐展,就像是不肯放过梅美黛和段世之一样。”
楚雪衣点点头,道:“是的。”
向渐道:“但胡中平怎会有池月银箫的?”
楚雪衣道:“这就不大清楚了,要知道真相,必须先找到华七公。”
“华七公!是不是‘一帖圣手’华七公?”向蓉讶异地问。
楚雪衣点点头,道:“不错,因为这件事,最清楚不过。”
向蓉道:“何以见得?”
楚雪衣道:“我知道池月银箫会在这里出现,就是华七公的侄儿华少立对我说的。”
向蓉道:“既然这样,何以不问华少立,却要去问华七公!”
楚雪衣道:“因为华少立也是从华七公那里才知道的。”
向蓉皱起了眉,道:“但华七公若没有到这里来,那又怎办?”
楚雪衣道:“不,华七公一定已在附近,只是暂时不肯露面而已。”
向蓉道:“依你看,血云教会不会在这时候兴波作浪?”
楚雪衣道:“九成九准会。”
语声未落,太湖小轩之内已生变乱。
楚雪衣不再迟疑,立即向太湖小轩那边疾冲过去,向渐和向蓉也自是紧紧跟随着。
只见胡中平已给一个灰衣人一掌击倒在地上,胡中平口里还在大叫道:“把银箫还来!”
那灰衣人大概五十五岁左右年纪,身手显然极高,只见他手里招着一个窄长型的匣子,而这匣子本来一直都是胡中平所紧握着的。
灰衣人抢夺得手,立刻向陆路那边直奔过去。
本来,附近早已围着一大群瞧着热闹的人,但这灰衣人轻功极高,三两个起落,已像一只展翅的大鹏鸟。
灰衣人轻功固然佳妙,但楚雪衣却追得更快。
“站住!”楚雪衣大喝。
但是,灰衣人并未停下,向前急窜得更快。
在太湖轩那边,向渐父女并未轻举妄动,只是一直注意着其余人等的动静。
这俩父女都相信,凭楚雪衣的武功,要对付那个抢夺池月银箫的灰衣人,绝不是什么难事。
但灰衣人是否另有援手埋伏着?
本来,向蓉是很想追上前去,但向渐却制止了她。
她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去协助楚大哥一臂之力?”
向渐道:“没有这个必要,他没有危险,那灰衣人决不会伤害你的楚大哥。”
向蓉道:“怎见得?”
向渐说道:“那灰衣人是楚雪衣的朋友。”
向蓉一愕,道:“他是谁?”
向渐道:“他就是华少立。”
向蓉怔住了:“华少立正是华七公的侄儿吗?怎么已经这一大把年纪?”
向渐道:“这又么稀奇?华七公年逾七旬,他的侄儿若只有十几岁,那才是一桩怪事。”
话犹未了,楚雪衣已回来。
他两手空空的去,回来的时候也是两手空空如也。
向蓉看着他,问道:“东西呢?”
楚雪衣道:“是真的。”
向蓉一愕,道:“你见过匣子里的池月银箫了?”
楚雪衣摇摇头,道:“我没见过,就算见过,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向蓉奇道:“既然如此,你怎知道这池月银箫是真的?”
楚雪衣道:“齐展和水青莲看过就行了。”
“齐大侠和水公子?”向蓉又惊又喜,道:“他们已到了这里?”
楚雪衣缓缓地点点头,说道:“不错,天下间最重视池月银箫的,就是这两个人。”
向蓉又问道:“那灰衣人就是华少立吗?”
楚雪衣道:“若不是华少立,齐展和水青莲又怎能轻易得到银箫?”
向蓉道:“齐大侠和水公子早就在附近等候华少立把银箫送到?”
楚雪衣道:“不错。”
向蓉道:“血云教的人呢?”
楚雪衣说道:“说来可笑,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胡中平所拥有的池月银箫是真的。”
向蓉一愕,道:“你不是说过,血云教准有九成九会在这里兴波作浪吗?”
楚雪衣说道:“九成九并不等于十足十。”
向蓉不禁一阵苦笑,说道:“这件事,看来似乎是太顺利了,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
向渐干笑一声,道:“世事就是如此奇妙,有时候想找一块铜钱都比登天难,但有时候无价之宝却可以垂手拾取。”
向蓉道:“但胡中平怎会无缘无故把池月银箫送出来的?”
楚雪衣耸了耸肩,道:“这个就不知道了。”
向蓉道:“何不去问一问这位胡大老板?”
楚雪衣道:“不必问他,去问华七公也是一样的。”
“华七公呢?”
“他老人家正在你的背后。”
华七公果然已站在向蓉背后。
这位“一帖圣手”年逾七旬,但精神依然充沛,双目炯炯生光。
向渐拱手为礼,说道:“七公,久违了。”
华七公哈哈一笑,道:“向堡主,想不到你也会在这里出现。”
向渐叹了口气,道:“向某在衡山就误了不少岁月,再不出来舒展筋骨,只怕会在堡中变成废物了。”
华七公颔首一笑,道:“向堡主说的病是……”接着转目凝视楚雪衣,道:“你怎么还不去找师父?”
“师父?谁的师父?”
“当然是你的师父‘鬼见愁一见也愁’上官僻邪。”华七公奇怪地望住楚雪衣:“难道你连自己的师父都忘掉了?”
楚雪衣道:“自己的师父当然是不会忘掉的,但晚辈根本不知道师父在什么地方。”
华七公道:“你师父在湖边林。”
“湖边林?”向蓉一怔,道:“湖边林又在哪里?”
楚雪衣微微一笑,道:“湖边林自然就在湖边,刚才我也是在湖边林那里找到齐展和水青莲的。”
向蓉道:“你既然已到了湖边林,怎么没看见上官前辈?”
华七公嘿嘿一笑,道:“你以为湖边林只有一丁点儿地方吗?”
向蓉道:“湖边林有多大?”
华七公道:“方圆超过十里。”
方圆十里本来并不算太大,但在林木之中要遇上一个人,就不是易事。
华七公接着又对楚雪衣说道:“你师父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虽然现在年纪已经一大把,但仍然不肯躲在一角潜心静养,你若想见他,最好赶快一点。”
楚雪衣沉吟了半晌,又望了望向蓉一眼。
向蓉眨眨眼,说道:“楚大哥想见师父,那是事不宜迟的,我会陪在爹的身边,你用不着担心。”
向渐道:“东南三里外有一座小镇,我们会暂时到那里投店,歇一歇脚。”
楚雪衣点点头,说道:“好,我会到那里找你们的。”语声未落,已施展轻功向湖边林直奔而去。
楚雪衣轻功佳妙,不但姿式漂亮,速度之快更是令人难以想像。
眨眼间,他已进入了湖边林内。
湖边林占地虽然并不广阔,但却林木茂盛,要在这片林子里找寻一个人,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候一个人,是需要有耐性的。
找寻一个人,也同样需要耐性。
楚雪衣的耐性很好,而轻功和视力更好。
但他在湖边林找了一个时辰,还是找不着他的师父。
上官僻邪武功高,神出鬼没,那是众所周知的,楚雪衣是他的徒儿,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师父,是一个绝对不肯闲静下来的人。
但这里找不到师父,又应该到哪里去找?
忽然间,他听见背后传来一下异动之声,接着“舒”的一响,竟然有人在他背后施放冷箭。
楚雪衣脸色一变,疾迅地伸手向后一抄,立刻就把这支冷箭接在手里。
但这支节很奇怪,箭头居然会是圆滑的。
所以,就算这支箭射中了楚雪衣,也不会有任何的伤害。
这是谁的箭?
楚雪衣几乎立刻就已有了答案:“是轩辕荣!这是轩辕荣的箭!”
轩辕荣是“神弓霸王”,他平时所使用的箭,当然不是这一种。
这只是他用来和朋友开个玩笑。
楚雪衣十分高兴,因为轩辕荣仍然活着。
不久,轩辕荣就在一株大树后出现了,他看来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威武,气宇轩昂。
楚雪衣不禁奇怪地望着他:“轩辕兄,你怎会在这里的?”
轩辕荣笑了笑,但随即又叹了口气,才缓缓地说道:“绿湖一战,俺可算是栽倒了。”
楚雪衣说道:“血云教是有备而至的,轩辕兄纵使稍受挫折,也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轩辕荣又叹了口气,说道:“丢脸不丢脸,这还是其次的事,但眼看道消魔长,俺的心里实在大大的不是味儿。”
楚雪衣道:“武林大局,纵有道消魔长之时,但也有道长魔消之日,问题只是在于武林同道,能否同舟共济,协力共剿魔邪而已。”
轩辕荣道:“楚老弟,你是否想找尊师?”
楚雪衣奇道:“你怎会知道的?”
轩辕荣道:“在两天前,俺遇上了你的师父,还有阿浪。”
楚雪衣眉毛一扬,连忙问道:“阿浪怎样了?”
轩辕荣道:“此子天生异禀,是一块练武的上佳材料,而尊师对付你这位师弟,似乎也颇有一套办法,总而言之,这对师徒现在是很合得来的。”
楚雪衣闻言,不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说道:“这就好了,小弟最担心的,就是师父会和阿浪合不来,那就白白辜负了蓝婆婆的一番苦心了。”
语声微顿,又道:“我师父呢?”
轩辕荣道:“上官前辈知道你一定会找到这里来,所以就叫俺在这里等你。”
楚雪衣道:“他老人家呢?”
轩辕荣道:“和阿浪走了。”
楚雪衣不禁大是失望,轩辕荣接着缓缓道:“尊师就是如此奇怪的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但他临走前,有不少说话要我向你交代。”
楚雪衣道:“我师父怎么说?”
轩辕荣道:“池月银箫本来是属于一个野和尚的,但这个野和尚却给一个骗子骗去了银箫。”
楚雪衣道:“这骗子是谁?”
轩辕荣说道:“太湖小轩的老板胡中平。”
楚雪衣一怔,道:“胡中平家财百万,怎会去骗一支银箫?”
轩辕荣道:“再富有的人,只要贪念一起,就算是一块木头也会去骗取,这就叫贪得无厌,永不知足。”
楚雪衣道:“既然这样,胡中平何以愿意把池月银箫拿出来,作为龙舟竞渡的奖赏?”
轩辕荣道:“这是尊师的杰作,他把胡中平的独子掳去,然后叫华七公父子出面,逼令胡中平依从命令而行事。”
楚雪衣道:“何以不干脆叫胡中平把银箫交出来换人?”
轩辕荣道:“因为尊师本来是另有目的的。”
楚雪衣微一沉吟,随即目光一闪,道:“兄弟明白了,我师父是想藉着这个机会来对付血云教!”
轩辕荣道:“你师父的确是有这个想法的,但到后来却又改变了主意。”
楚云衣问道:“我师父何以要改变主意?”
轩辕荣道:“那是因为血云教根本不相信胡中平拥有池月银箫。”
楚雪衣沉吟半晌,道:“这也难怪,胡中平又不是武林中人,就算他真的有池月银箫,也不一会无缘无故地把它拿出来,作为龙舟竞渡得胜者的奖赏。”
轩辕荣说道:“正因为这样,所以尊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叫华七公父子把那银箫夺走,然后交给水青莲和齐展便算。”
楚雪衣又问道:“我师父还有什么话说?”
轩辕荣说道:“他老人家要你前往险关。”
“险关?”
“不错,风帝正在那里,对抗着天地二奴。”轩辕荣沉声道:“险关地形奇异,这八九年来,天地二奴一直被困在关内,但一直都在想尽办法,要从险关里攻杀出来。”
楚雪衣道:“风帝一直力守险关,就是不能让天地二奴破关而出?”
轩辕荣点了点头,道:“天地二奴是跟随着十面尊者已数十年的奴仆,虽然武功及不上风帝,但两人联手,倘若一经破关而出,而归附云后那边,局势就更加危险了。”
楚雪衣道:“所以,风帝一定要守住险关,决不能让天地二奴闯出来!”
轩辕荣道:“对,但这样对风帝来说,是既不公平,也大大浪费他的精力。”
楚雪衣道:“风帝为了要守住天地二奴,以致没法亲自出手对抗血云教,这对咱们武林同道来说,是个重大的损失。”
轩辕荣道;“所以,风帝不能老是守在险关。”
楚雪衣道:“但风帝若不守住险关,天地二奴就会破关而出,那时便遗祸不浅了。”
轩辕荣道:“所以,你师父一直都在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
楚雪衣问道:“我师父想到了办法没有?”
轩辕荣道:“你师父是个办法多多的人,他说自己只有一件事情,是永远也想不出办法来解决的。”
楚雪衣道:“是什么事?”
轩辕荣道:“尊师总是想不出一个办法可以戒赌。”
楚雪衣道:“就像是你是没有法子可以戒掉酒瘾一样,唉,人总是这样的,倘若什么嗜好也没有,人生就变得淡而无味了。”
轩辕荣道:“但除了戒赌之外,你师父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否则,江湖中人也不会叫他‘鬼见愁一见也愁’。”
楚雪衣道:“他老人家想到了什么办法来对付天地二奴?”
轩辕荣道:“天下间可以用武功来克制天地二奴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楚雪衣道:“就连风帝也不能?”
轩辕荣道:“风帝也许可以在险关之中击杀天地二奴,但那必然会是极惨烈的一战。”
楚雪衣道:“这就是说,风帝若全力施为,说不定会和天地二奴拼个同归于尽了?”
轩辕荣道:“就算不是同归于尽,最少也会元气大伤,那时候,云后就更有机可乘了。”
楚雪衣道:“风帝必然已计算及这一点。”
轩辕荣道:“这个自不待言,所以,他一直只是稳守,决不肯和天地二奴全力硬拚。”
楚雪衣道:“但天地二奴若全力施为,非要硬闯出关不可呢?”
轩辕荣道:“天地二奴虽然很想闯出险关,但却不敢冒险全力硬闯。”
楚雪衣道:“何以不敢硬闯?”
轩辕荣道:“这两人天生谨慎,凡是比较冒险的事,都不肯轻易去干。所以,这八九年以来,天地二奴只是不断潜心修练武功,等待有朝一日武功比风帝还高的时候,才轻易地闯出险关。”
楚雪衣道:“如此倒算是帮了风帝一个大忙,否则风帝就更加头疼得多了。”
轩辕荣道:“话虽如此,但这局面若继续下去,毕竟还是十分不妙的。”
楚雪衣道:“我师父想出了什么办法吗?”
轩辕荣道:“这办法其实也很简单,只要把十面风云玺交给风帝便是。”
“十面风云玺?”楚雪衣不禁为之目光大亮,道:“轩辕兄这么说,莫不是我师父已得到了十面风云玺?”
轩辕荣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鹦鹉山庄之役,咱们和血云教的兔崽子杀得天翻地覆,但你师父却早已悄悄把十面风云玺盗走了。”
楚雪衣终于恍然大悟,叹道:“他老人家虽然功力打了折扣,但行事还是和从前一般神出鬼没,令人无法可以想像。”
轩辕荣道:“只要有了十面风云玺,风帝就可以驾驭天地二奴,对血云教来一个重大的打击。”
楚雪衣道:“师父为什么不亲自把十面风云玺送给风帝?”
轩辕荣说道:“俺也曾经问过他老人家。”
楚雪衣道:“他怎么说?”
轩辕荣道:“他说从此地前往险关,行程极是沉闷,而且也想趁着这两三个月到长安一行。”
楚雪衣一怔,道:“长安又有什么热闹的玩意足以吸引他老人家了?”
轩辕荣裂嘴一笑,道:“你不妨猜猜看。”
楚雪衣叹了口气,说道:“除了一个‘赌’字之外,小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足以吸引他老人家前往长安城去。”
“你错了。”
“错了?”楚雪衣不禁诧异地望住轩辕荣,道:“我师父前往长安,不是为了赌又是为了什么?”
轩辕荣道:“这回他是为了找寻一个秘密。”
楚雪衣一呆,道:“什么秘密?”
轩辕荣道:“这个尊师就没有进一步说明了。”
楚雪衣耸肩一笑,说道:“行事神出鬼没,正是我师父的一贯作风,他老人家若肯把真相源源本本说出来,那才是怪事了。”
轩辕荣道:“尊师前往长安所为何事,咱们是不必理会的,最重要的是怎样把十面风云玺送到风帝手里。”
楚雪衣说道:“轩辕兄可有什么高见吗?”
轩辕荣道:“把十面风云玺送到险关,也许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也许会困难重重,危机四伏。”
楚雪衣道:“问题在于事情能否保持着秘密。”
轩辕荣道:“现在,最少有四个人知道十面风云玺的下落。”
楚雪衣道:“你是说我师父、阿浪,再加上咱们两人?”
轩辕荣道:“不错。”
楚雪衣道:“除了我自己之外,我并不担心你们这三人之中会有任何人泄漏秘密。”
轩辕荣道:“但云后是个极厉害的女人,而且,她必然已在全力追查十面风云玺的下落。”
楚雪衣道:“轩辕兄认为,云后迟早会查出真相?”
轩辕荣道:“不可太轻视敌人,更尤其是云后这一个女人!”
楚雪衣沉吟半晌,道:“依照轩辕兄之见,小弟应该怎办?”
轩辕荣道:“办法只有两个。”
楚雪衣道:“轩辕兄请说。”
轩辕荣道:“单人匹马把十面风云玺送往险关。”
楚雪衣道:“这是第一个办法?”
“不错,”轩辕荣道:“第二个办法是纠集一群武功高强之士,把十面风云玺护送到险关去。”
楚雪衣说道:“小弟赞成用第一个办法。”
轩辕荣说道:“两个办法各有其优点,也各有冒险之处,俺绝不会左右你的决定。”
楚雪衣说道:“反正都是有冒险之处,还是单人匹马把十面风云玺送往险关好了,最少用不着劳师动众,更不会打草惊蛇。”
轩辕荣凝视着他,说道:“已经决定了?”
楚雪衣回答道:“是的,十面风云玺呢?”
轩辕荣立刻从背上解下一个灰色的包袱,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包袱解开。
十面风云玺果然就在这个包袱里。
楚雪衣接过十面风云玺,也用灰色的包袱把它包裹住。
轩辕荣道:“这一件事,就全靠楚老弟你一个人了,咱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语声甫落,人已在茂密的树林内消失不见。
楚雪衣把包袱背着,脸色有点沉重。他知道,十面风云玺是一件宝物,也是一个烫手山芋,无论是谁拥有它,都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但无论怎样,他已把十面风云玺接下,而且必须把它送到风帝的手里。
现在,问题是他应该立刻前往险关?还是先去看一看向蓉?
向蓉在一个小镇里等他。
向蓉一定很希望可以看见他,他也同样很想见她一次,然后才去险关。
但他却不能不没有顾虑。
倘若他立刻出发前往险关,最少可以避免血云教中人的注意。
他并不是肯定已有血云教的人在暗中注意向渐父女,但万一真的如此,他再去见向蓉就有危险了。
楚雪衣并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十面风云玺会落入云后的手里。
经过了一番考虑,楚雪衣决定去见向蓉。
他立刻就要前往险关,把十面风云玺交给风帝!
夜风急劲,漆黑中有一群黑衣人正在说话。
这里是狼牙寨西南半里外的一条官道,凡是要北上的商旅,都必须经过此地。
这一群黑衣人大概有十五六人左右,为首的一个面型瘦长,神情凶狠的黑袍老者。
黑袍老者对这些黑衣人道:“楚雪衣快要来了,大伙儿准备好了没有?”
其余黑衣人齐声回应,道:“都准备好了。”
黑袍老者干笑一声,说:“很好,总之,只要大伙儿能够把楚雪衣拦截下来,大伙儿都会重重有赏!”
其余黑衣人听见“重重有赏”这句话,无不抖擞精神,摩拳擦掌。
不久,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
黑袍老者“嘘”了一声,沉声说道:“大伙儿要小心了!”
马蹄声越响越近,只见一人骑马,急骤地从南方直驰而来。
黑袍老者倏地大喝一声,十余黑衣武士立刻分从左右一涌而上。
那个黑袍老者正要挥动大刀把鞍上人击杀,鞍上人忽然大声叫道:“爹,是我呀!”
黑袍老者不禁呆住,已挥出的大刀立刻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只见鞍上那人,赫然并非楚雪衣,而是狼牙寨的少寨主顾东平。
黑袍老者全呆住了,因为他就是牙狼牙寨主“狼霸”顾绍雄。
顾绍雄是接获密报,知道楚雪衣会从这里经过,所以才布置人马,打算把楚雪衣擒拿下来,然后向血云教邀功的。
血云教在两天前发出奖赏,说无论是谁能够擒下楚雪衣,不论生死都可以获得五万两银子!
顾绍雄本来与血云教没有什么交往,但为了五万两银子,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了。
他明知道楚雪衣并不好惹,但却很难抵受得住五万两奖赏的诱惑。
岂料骑马而来的并不是楚雪衣,而是他的独子顾东平。
顾东平也不是自己策马而来,而是给人缚在马背上,然后由马儿把他驮到这里来的。
对顾绍雄来说,这简直是一件奇耻大辱!
他当然知道,这一定是楚雪衣的杰作,要伸雪此仇此恨,就非要找到楚雪衣不可!
把顾东平缚在马背上的人,当然就是楚雪衣,本来,他可以一剑就把顾东平杀了。
顾东平也知道血云教悬赏五万两擒拿楚雪衣,所以,不等父亲出手,他已悄悄的去找楚雪衣去了。
顾东平然真的找到了楚雪衣,但他又岂是楚雪衣的对手?
于是,他给楚雪衣缚了起来,然后狼狈地给马儿驮回到父亲的面前。
对于楚雪衣来说,顾东平是不足为虑的,顾绍雄也不足为虑。
但从这一件事看来,血云教显然已对他动了疑心,说不定已经知道十面风云玺就在他的身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楚雪衣就和血云教之间大有过节?
楚云衣知道,要顺利把十面风云玺交给风帝,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现在,无论他到任何地方去,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顾绍雄和顾东平父子也许是比较容易对付的,但其余的人呢?
楚雪衣可以肯定,在前面的路途上,一定还有无数武功更厉害的高手要对付自己。
他并不害怕失败,更不怕冒险,但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失败,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冒险。
因为十面风云玺若落入云后手里,血云教的势力就会大增,而风帝想收服天地二奴,也就更加难乎其难了。
若是换上别人,也许会继续急急赶路,但楚雪衣绕道兜过狼牙寨后,立刻就在一个小市镇里停下来。
他知道,这个小市镇也不是安全之地,但他宁愿留在这里,也不肯贸然继续前进。
他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下一个步骤应该怎样去做。他想了又想,终于想起了一个人。
他想起了郭潜。
郭潜是一个武林奇人,他擅长占卜、星相、布阵、狩猎、制药。
但他最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郭氏家传下来的易容术。
楚雪衣也略懂易容之术,但和郭潜相比,却是有如小巫见大巫的。
他决定先去找郭潜,然后才继续前往险关,把十面风云玺交给风帝!
郭潜是个怎样的人?
从外貌看来,他比楚雪衣还年轻一点点,但是实际上,他比楚雪衣大了整整十岁。
有人说,郭潜武功极高,但也有人说,郭潜的武功简直全不入流,连一个只有几斤蛮力的流氓市井,也可以把他打得抬不起头来。
有人说,郭潜是个很勤力的人,但也有人说,他懒惰成性,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就算非做不可,也是慢吞吞的,令人一见就生闷气。
但无论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郭潜很聪明,比很多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更聪明百倍。
这是楚雪衣也无法否认的。
当楚雪衣找到郭潜的时候,又已经是一日的黄昏了。
这时候,郭潜正躺在厅子的一排木椅上,手里捧着一件古玩瞧来瞧去。
楚雪衣在他面前干咳了两声,他置若罔闻。
楚雪衣眉头一皱,又再在他面前干咳了三下。
这一次,郭潜轻轻的挥了挥手,仍然头也不抬地,说道:“喉咙不舒服,该去找吴大夫,他就在隔壁。”
楚雪衣心中有气,便道:“我是来打家劫舍的。”
郭潜一呆,接着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古玩奉上,说道:“既然如此,你拿去好了。”
楚雪衣接过古玩,看了好一会,才道:“这是什么东西!”
郭潜淡淡道:“十面风云玺。”
楚雪衣不禁为之心神一震,直到这时候,郭潜才缓缓地抬起了头,两眼直视着他。
“十面风云玺?”楚雪衣苦笑了一下,道:“你这件古玩就是十面风云玺?”
郭潜道:“不错,你看怎样?”
楚雪衣道:“你怎会认为它就是十面风云玺?”
郭潜道:“这并不是我认为,而是它本来就是真真正正的十面风云玺。”
楚雪衣叹了口气,半晌才道:“郭兄,在这个时候,你别再跟小弟开玩笑好不好?”
“不好,”郭潜摇摇头,缓缓地伸了一下懒腰,道:“我若不和你开玩笑,难道还可以和苍蝇、蚊子开玩笑吗?”
楚雪衣把古玩交还给郭潜,道:“郭兄,你今天心情怎样?”
郭潜嘿嘿一笑,道:“我的心情怎样,跟你有什么相干?”
楚雪衣道:“若在平时,郭兄的心情好与坏,和小弟是没有什么相干的,但今天却是例外。”
郭潜道:“你有事求我?”
楚雪衣说道:“不是求,而是一桩买卖。”
“买卖?”郭潜摇头道:“今天我不想谈买卖,你还是速离此地也罢。”
楚雪衣“哦”一声,道:“既然如此,小弟告退。”语毕,转身便走,郭潜也不去理睬他,又再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件古玩。
楚雪衣说走便走,大有一去不回头之势。
等到他已离开郭府之际,倏地,眼前人影一闪,郭潜已赶了上来,拦在他的面前。
“楚老弟慢走!”
楚雪衣怔怔地望着他,冷然道:“你瞧你的十面风云玺,我走我的独木桥,为什么忽然又叫小弟慢走了?”
郭潜道:“我瞧着的并不是什么十面风云玺,你要走的也不是什么独木桥,而是一条漫长的大道。”
楚雪衣道:“是漫长大道也好,是独木桥也好,都与郭兄无关。”
郭潜摇头幌脑,道:“此又非也。”
楚雪衣诧然问道:“郭兄此言,有何用意?”
郭潜说:“你若索性不到寒舍,此事自然与郭某无关,但你既已来了,郭某就不能坐视不管。”
楚雪衣道:“只可惜小弟现在已没有兴趣和你谈任何的买卖。”
郭潜“啧啧”连声,说道:“唉,这是什么话来着?咱们的交往,也不是三朝五日的事情了,你的事,也就是郭某的事,还分什么彼此,谈什么买卖?这真是太不像话,太不像话。”
楚雪衣道:“像话也好,不像话也好,总之,小弟的事,小弟自己会有办法解决。”
郭潜不禁为之面色赤红,道:“楚老弟,你真的不把郭潜当作朋友看待了?”
楚雪衣道:“小弟并无此意,只是人各有志,郭兄既然分身不暇,小弟又岂可强人所难?所以,与其勉强郭兄,何不悄然引退,日后咱们还是一场朋友!”
郭潜道:“楚老弟此言差矣,你若就此一去了之,那才是不够意思,不够朋友之极。”
楚雪衣凝注着他瞧了好一会,说道:“郭兄,你想怎样,直说无妨。”
郭潜道:“郭某并无他想,只想……只想……唉,还是没有什么好想的……”
楚雪衣道:“郭兄从前好像不是这种说话老是吞吞吐吐的人!”
郭潜道:“不,郭某从前说话,比现在还更吞吞吐吐得多。”
楚雪衣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郭兄这个毛病已经有点改善了?”
郭潜道:“不是有点改善,而是大大的改善,不是过则勿惮改,圣贤之言,郭某是不会忘掉的。”
楚雪衣叹了口气,道:“遇上你这种人,真是没话说!”
郭潜道:“不,楚老弟遇上了我,说话滔滔才是真的。”
楚雪衣摇了摇头,又苦笑了一下,忽然从衣襟里取出一本薄薄的经书。
郭潜的脸色忽然一阵涨红,叫道:“这……这是什么奇书。”
楚雪衣微微一笑,道:“谁说过这是什么奇书了,只不过是辽东花药郎的六药真经罢了。”
郭潜一听之下,登时连眼睛都直了。
“什么……这本就是……六药真经?”他简直连呼吸也暂时停顿下来。
楚雪衣扬了扬眉,道:“怎么,这本东西对郭兄还有点用处吗?”
郭潜忙道:“当然有用,当然有用,须知当世武林有三大名医,但若论采药和炼药的本领,道行最高深的却不是这三人,而是花药郎这个混蛋……”
楚雪衣一怔,道:“郭兄,你不是很佩服花药郎的吗?怎么忽然骂他是个混蛋呢?”
郭潜干咳一声,说道:“花药郎炼药功夫天下第一,那是千真万确的,但其人十分混蛋,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楚雪衣道:“小弟在江湖上混了不少时日,何以从没听别人这样说。”
郭潜道:“那是因为一般人,根本并不了解花药郎为人之故!”
楚雪衣“哦”一声,道:“然则郭兄又很了解花药郎吗?”
郭潜道:“总比旁人了解得多,因为郭某是他的老……老朋友……”
楚雪衣奇道:“既是老朋友,何以还会骂他是个混蛋?”
郭潜道:“正因为郭某和他是老朋友,所以才知道其人是个混蛋。”
楚雪衣道:“他有什么地方开罪郭兄了?”
郭潜道:“十年前,郭某给了他一本经书!”
楚雪衣道:“是什么的经书?”
郭潜道:“变形真经,里面记载着十八种易容妙法。”
楚雪衣道:“那又如何?”
郭潜道:“那混蛋收取了这本经书之后,就一去无踪影,有人说他去了东瀛,有人说他西往天竺,也有人说他在辽东娶了两个老婆,享其齐人之福,以后再也不会炼药了。”
楚雪衣道:“花药郎真的这样吗?”
郭潜道:“这混蛋的事,天晓得。”
楚雪衣淡淡一笑,说道:“你不是了解花药郎的事吗?何以忽然又语气大变了呢?”
郭潜道:“郭某了解这个混蛋,乃是十年前的事,至于最近十年,他的景况怎样,就不大清楚了。”
楚雪衣道:“既不清楚,就不要胡乱猜测,更不该随便说话。”
郭潜的脸又红又涨了,他鼓着腮说道:“我不清楚,难道你又很清楚了?”
楚雪衣道:“十年前花药郎是个怎样的人,小弟的确是比不上郭兄那么清楚,但这三几年来,小弟却不时跟花药郎有所往还。”
郭潜忙道:“花药郎在什么地方?”
楚雪衣道:“在一个极隐密之处。”
郭潜道:“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楚雪衣道:“这一点,就得请郭兄原谅则个了,这并不是小弟不想把花药郎下落向郭兄说出,而是花药郎曾千叮万嘱,嘱咐小弟千万不能把他的行藏泄漏,更尤其是在郭兄面前,绝对不可提起。”
郭潜冷笑一声,道:“郭某说他是个混蛋,真是错不了。”
楚雪衣道:“人各有志,有人喜欢热闹,但也有人喜欢清静过活,倘若这样也算是混蛋一名,那么天下间的混蛋就多得不可胜数了。”
郭潜冷冷一笑,道:“天下间的混蛋,本来就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楚雪衣道:“郭兄,你别再老是骂人好不好?咱们还是谈谈这桩买卖罢。”
郭潜干咳一声,说道:“你要怎么样呢?”
楚雪衣道:“花药郎这本六药真经,你想不想要?”
“不想——”郭潜只干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才怪!”
楚雪衣淡淡一笑,随手便把六药给郭潜。
郭潜接过六药真经,瞧了一会儿,脸上兴奋之色越来越甚。
楚雪衣也不去催促他,任由他去瞧个饱。
郭潜又看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把六药真经贴身收藏妥当。
过了半晌,他问楚雪衣:“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话犹未了,楚雪衣已经摇头不迭,道:“这只是一本经书,可不是什么金子银子。”
郭潜道:“但对郭某来说,这本经书比五万两银子还更重要得多。”
“五万两?凭什么不说三万两,六万两或者是六万两?”楚雪衣试探地问。
郭潜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
“我的事?什么事?”
“你和血云教之间的纠葛,似乎越来越是严重了。”
“唉,那是没办法的。”
“怎会没办法?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老是和血云教作对,并不是一件化算的事。”
“和你交朋友,更不化算。”
“楚老弟,别这样挖苦郭某好不好,郭某虽然不是正人君子,但也决计不是卑鄙小人。”
“但是,小弟宁愿和卑鄙小人打交道,也不想听你的满口胡言,说的都是些废话。”
“废话说得太多了,也会有禅机在内的。”
“但小弟对禅机之言,并无兴趣。”
郭潜叹一口气,道:“别再针锋相对了,你想怎样尽管开口,只要郭某能力所及,绝不推辞。”
楚雪衣道:“就算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
郭潜目注着他,看了一会才慢慢的说道:“你想郭某为你易容?”
楚雪衣道:“不单只为我易容,还要教我易容。”
郭潜一怔,道:“只要郭某把你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已保证你可顺利前往目的地,又何苦多费功夫去学这一门劳什子的技俩?”
楚雪衣说道:“为保万无一失,就只有多下功夫,你是不是嫌太麻烦,还是挟秘自珍,不肯把这门劳什子技俩传给小弟呢。”
郭潜又是一阵发怔,半晌才道:“但要学这一门功夫,并不是三几天就可以大功告成的!”
楚雪衣说道:“别把小弟看得蠢钝如牛。”
郭潜道:“楚老弟聪明绝顶,郭某是十分明白的,但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把郭某的绝技学上手?”
楚雪衣道:“那么,小弟不要学全部,只要学一点点就够了。”
“学一点点?”郭潜道:“学一点点就会变成非驴非马。”
楚雪衣道:“你就让小弟变成一个非驴非马的怪物好了。”
郭潜不禁一阵苦笑,道:“楚老弟,这一次郭某真是给你弄得头大如斗,唉,没有办法,谁叫我郭某收了你这本六药真经。”
楚雪衣道:“六药真经可不是我给你的,是花药郎叫我把它交给阁下而已。”
郭潜一呆,道:“怎么,原来是这样的?”
楚雪衣道:“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怎么啦?你后悔答应我的要求?”
“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郭潜又叹息一声,道:“不管怎样,郭某答应了人家的事,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但你准备在这里逗留多久?”
楚雪衣道:“一晚。”
“一晚?一晚只有几个时辰,你能学得了多少?”郭潜瞪视着他。
楚雪衣道:“能学得了多少,就学多少。”
郭潜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可不要埋怨郭某。”
楚雪衣道:“小弟若在日后稍有埋怨郭兄半句的就不是好汉。”
郭潜道:“你本来就不是一个什么好汉。”
楚雪衣道:“不是好汉又是什么?”
郭潜道:“是大侠,江东楚大侠。”
楚雪衣莞尔一笑:“谢谢郭兄。”
郭潜道:“你谢我什么?”
楚雪衣说道:“我是谢谢你拍我的马尼。”
郭潜为之气结。
翌日,曙光甫现,郭潜就从石室里走了出来。
这座石室,是他花费了三年功夫才建造而成的。
从外面来看,这石室很普通,完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只要有人擅自闯入里面,就会尝试到石室之内重重机关的滋味。
郭潜长相普通,但是此人一点也不简单。
他曾经对人说过:“天下间只有两个人能够使郭某头疼,第一个是他妈的混蛋花药郎,第二个就是江东狂人楚雪衣。”
这一天早上,他真的头疼万分,整个人疲倦得好像随时会瘫软下来。
幸好他身体向来健康,内力修为也不错,所以,直到现在,他还能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在他背后,有一个粗鲁的汉子亦步亦趋的跟随着。
这粗鲁汉子有点像三国演义的张飞,也有点像是梁山泊的李逵。
倘若有人说:“他就是楚雪衣。”十万人之中恐怕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不会相信。
唯一会相信的,也许就是只有郭潜而已。
郭潜看看楚雪衣,首先笑了笑,但这种笑容,根本就是似笑非笑,甚至看来有点像是在哭。
“刘壮士,路上保重。”郭潜这样对楚雪衣说。
楚雪衣不但外貌改变了,连姓名也得改上一改。现在,他不再叫楚雪衣,而是叫刘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