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北风怒吼。
但在一座深沉的山谷里,风声并不响亮。
这里是恬静的,也是阴森的。
这是武林中著名的鬼王谷!
在鬼王谷中,仿佛永远都笼罩着一层可怕的杀气。
这山谷的岩石又黝黑又粗糙,四周山洞甚多,有些摆放着几副棺木,有些堆放着一撮骷髅骨头。
这并不恐怖,最恐怖的还是鬼王谷内的刑堂。
鬼王谷的刑堂,其实只是另一个山洞,一个很大很阴森的山洞。
在这里,有十几排刑具,每一种都能把人活活折磨至死。
但最可怕的,是这些刑具并不会使受刑者迅速死亡,而是慢慢地受刑,慢慢地接近死亡。
这时候,在一个木架上,正缚着一个人。
这人身上,只剩下了一半左右的皮肤,其余的都给剥掉了。
“剥皮”也是一种酷刑,而且是酷刑中的酷刑。
被缚着的这个人,早已死了,他死得极痛苦极痛苦。
这人姓汤,叫汤铁亭,是“义气无双”汤清扬的侄儿。
汤铁亭的肌肤向来很健康,健康而结实。但他背叛了血云教,故此必须受刑。
他背叛血云教的罪名,是行刺梅巧萼,夺取梅巧萼的武功秘笈。
——梅巧萼是血云教的“银河护法”,也就是曾经率领教中杀手与群雄展开激战的银袍女子。
梅巧萼的武功秘笈,在其师父“天梅老祖”詹澎临终前所赠。
詹澎死时九十八岁,在四十岁前已名动江湖,但到了四十岁后,却归隐山林,再未重出江湖。
这五十八年来,詹澎一直潜修武功。
到了他九十二岁那一年,“鬼见愁一见也愁”上官僻邪曾经找到这位“天梅老祖”。
两人都是武功盖世之顶尖高手,这一次相逢,可说是武林中的一件大事。
那一天,正值黄梅天气,在詹澎的“天梅寒舍”里,光线甚是黯淡,而外面更是淫雨霏霏,直下个不停。
上官僻邪找上天梅寒舍的时候,他有了几分酒意。
天梅老祖淡淡的道:“上官兄,久违了。”
上官僻邪道:“真是久违得很了,是五十年?还是五十五年?”
天梅老祖说道:“是五十七年,咱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五十七年前的十二月初三。”
上官僻邪一笑,道:“好记性。”
天梅老祖道:“从不喝酒的人,总是头脑清醒得多的。”
上官僻邪道:“就只怕头脑越是清醒,也就活得越是痛苦。”
天梅老祖摇摇头,说道:“人活得痛苦不痛苦,与头脑是否清醒,完全是两回事。”
上官僻邪道:“何以见得?”
天梅老祖道:“人若痛苦,头脑清醒时固然痛苦,如欲借酒消愁,只怕这份痛苦会来得更深更远。”
上官僻邪一笑,道:“詹兄之言,既是一针见血,也是清醒得很。”
天梅老祖道:“天雨涤我心,尽洗俗世尘。”
上官僻邪续道:“杯中多愁虑,暗里更销魂。”
天梅老祖叹了口气,缓缓道:“上官兄能找到此地,想必曾花费不少心思。”
上官僻邪道:“更花费不少力气。”
天梅老祖道:“上官兄似乎并非无事不登三宝殿之人。”
上官僻邪摇摇头,道:“非也,老夫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之辈。”
天梅老祖白眉一皱,道:“上官兄在此雨天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上官僻邪道:“吿知詹兄两件事。”
天梅老祖道:“请说。”
上官僻邪笑笑道:“老夫收了一个徒儿。”
天梅老祖道:“恭喜。”
上官僻邪道:“不必,此徒极顽劣,老夫收之为徒,乃是自我折磨之举。”
天梅老祖道:“收徒传艺,谁不头疼?嗯,此子姓什么?”
上官僻邪道:“姓楚,楚雪衣。”
天梅老祖道:“能令上官兄心动收归于门墙之下,此子当非池井之物。”
上官僻邪道:“此子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天梅老祖道:“上官兄衣钵继承有人,纵使头疼一点也是值得的。”
上官僻邪道:“日后若有机缘,还望詹兄对此子多加训示,大力提携。”
天梅老祖叹道:“就只怕老夫老矣,来日无多。”
上官僻邪道:“詹兄练的是玄门正宗内功,定必寿与天齐。”
天梅老祖道:“上官兄是否还有另一件事要说?”
上官僻邪点点头,道:“不错。”
天梅老祖道:“老夫洗耳恭听。”
上官僻邪道:“老夫知道,詹兄也收了一个徒儿,而且还是个女的。”
天梅老祖点点头,道:“劣徒梅巧萼,资质并不太好。”
上官僻邪道:“也不算差了。”
天梅老祖一怔,道:“上官兄曾见过劣徒?”
上官僻邪道:“曾有一面之缘。”
天梅老祖说道:“上官兄认为劣徒怎样?”
上官僻邪道:“不及楚雪衣,然而已远胜少林掌门座下之五位弟子。”
天梅老祖道:“这是太过奖了。”
上官僻邪道:“梅巧萼虽是练武材料,但照老夫观之,此女心术不正,詹兄慎防!慎防!”
天梅老祖听了,脸色倏地一沉。
上官僻邪也不理会他脸色怎样,又说了一大堆不利于梅巧萼的话。
最后,上官僻邪对天梅老祖说道:“老夫今次冒昧而来,言尽于此,詹兄请勿见怪。”
天梅老祖漫声答道:“不怪!不怪!不怪!”
上官僻邪接着告辞。
六年后,天梅老祖死于榻上,临终前把“天梅秘笈”交到梅巧萼手里。
他始终没有听上官僻邪说的话。
他从不怀疑,梅巧萼是个心术不正的女子。
汤铁亭死了。
段世之是他的朋友,就算不是知己朋友,最少也是酒肉朋友。
不管是什么朋友,总是朋友。
但就在这一天,段世之亲眼看着汤铁亭给血云教的刽子手活活剥皮。
汤铁亭死得极惨,梅巧萼却在他身边吃肉喝酒。
她吃的倒不是人肉,而是几道泡制得相当精致的小菜。
麻酱布袋鸡是闽菜,香而不腻。
椒雪肉是淮扬名菜,炸得里嫩外脆,色香味皆齐全。
还有清炖鱼翅,火候十足,热腾腾的令人食欲大振。
梅巧萼吃得津津有味,也看得津津有味。
段世之却想吐。
倘若梅巧萼不在,他也许早就吐了,但梅巧萼在身边,却使他连吐都不敢吐出来。
段世之枉被誉为“武林第一侯”,但在梅巧萼面前,他简直是连狗也不如。
偏偏梅巧萼对他,好像很是客气。
当她吃鱼翅的时候,绝不会忘了段世之的一份儿。
热腾腾的清炖鱼翅已冷透,梅巧萼的手忽然抚摸着段世之的脸。
段世之吃了一惊,立刻退缩开去。
但他还没有退开,梅巧萼已正正反反一连给他赏了四下耳光。
段世之的脸顿时红肿起来。
梅巧萼却笑了,她的手又再抚摸他的脸。
这一次,段世之不敢再闪避。
梅巧萼目注着他,隔了片刻才说道:“汤铁亭的下场,你看清楚了没有?”
段世之点点头,道:“已看得很清楚,他是罪有应得。”
梅巧萼道:“你会不会叛教!”
段世之脸色一变,嗫嚅道:“当然不会。”
梅巧萼道:“天梅秘笈呢?”
段世之一愕,说道:“什……什么意思?”
梅巧萼道:“你想不想学天梅秘笈里记载的武功?”
段世之连忙摇头:“不敢!不敢!”
梅巧萼脸色一沉,道:“我不是问你敢不敢,而是问你想不想?”
段世之脸色阵青阵红,一时间实在弄不清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梅巧萼冷冷一笑,道:“这几年来,你在武林中声名鹊起,被誉为‘武林第一侯’,真是羡煞旁人的很。”
段世之忙道:“这只是一些朋友在酒后之戏言,千万不可当真。”
梅巧萼干笑道:“只要有真凭实学,又何必把这美誉一手推掉?”
段世之道:“但凭属下的微末功夫,实在不配。”
梅巧萼道:“功夫是可以增进的。”
段世之一怔,道:“如何增进法?”
梅巧萼道:“你若肯练天梅秘笈上的武功,不出三年,你的武功就可以胜过楚雪衣。”
段世之呆住了。
他嗫嚅着:“梅……梅护法,你在开什么玩笑?”
梅巧萼神情肃穆,道:“谁跟你开玩笑来着?难道你认为天梅秘笈上的武功,会比不上你所练的掌法和铁笛功夫?”
段世之忙道:“这个自然不是的。”
梅巧萼道:“那么我再问一次,你想不想胜过楚雪衣?”
殷世之只得点点头。
梅巧萼哈一笑,道:“这就易办了,我给你天梅秘笈,只要你勤下苦功,三年后必有一番杰出成就。”
段世之摇摇头:“不行!不行!这秘笈是梅护法的,属下怎能据为己有?”
梅巧萼道:“你可以每天看一页,不出半年,就可以念得滚瓜烂熟。”
段世之仍然连连摇头,道:“属下不能看,属下没这个资格。”
梅巧萼柔声一笑,道:“本来嘛,你的确是没有这个资格,你若想夺取秘笈,下场就会和汤铁亭一模一样。”
段世之的额上沁出了冷汗。
梅巧萼接着又道:“但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段世之道:“什么办法?”
梅巧萼道:“咱们结成夫妇!”
段世之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不敢!属下万万不敢!”
“不敢!”
“是……是的……”
“你成了亲没有?”
“没有。”
“这就不成问题了,”梅巧萼冷冷道:“你没有娶妻,我也云英未嫁,这一门亲事,正是天造地设,佳偶天成。”
段世之脸色发白,道:“这个还是不不可以的……”
梅巧萼瞪视着他,道:“为什么不可以?”
段世之道:“教主不会赞成的。”
梅巧萼嘿嘿一笑,道:“恰恰相反,这门亲事,教主是十分赞成的。”
段世之一呆,道:“梅护法……莫非你已问了教主?”
梅巧萼道:“不错,在两个月前,我已把这件事向教主禀告。”
段世之道:“教主意下如何?”
梅巧萼道:“教主很赞成,还催促咱们早一点成亲。”
段世之听了,不禁面露疑难之色。
梅巧萼倏地脸色一寒,冷笑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段世之吸了一口气,说道:“属下不敢。”
梅巧萼道:“你若与我成亲,就是我的丈夫了,既是我的丈夫,就算我把天梅秘笈上的武功传给你,又有谁敢说半句不是。”
段世之不禁为之手足无措起来。
梅巧萼居然会厚着面皮提出亲事,实在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现在,他只能考虑:“答应?还是不答应?”
段世之考虑了很久,考虑了又再三考虑。
终于,他答应了。
梅巧萼高兴地笑了起来,说道:“你果然聪明,很好,天梅秘笈的武功,以后就是属于你的了。”
段世之道:“不,天梅秘笈的武功,始终还是属于梅护法的。”
“不,”梅巧萼摇摇头,道:“虽然我已研习了不少时候,但天梅秘笈的武功,并不适合由我来练。”
段世之奇道:“这是什么道理?”
梅巧萼说道:“天梅秘笈的武功,倘若是由女子来练,最多只能练到五六成左右。”
段世之一怔道:“若由男人来练又怎样?”
梅巧萼道:“事半功倍,威力也随之而倍增。”
段世之道:“你师父知道不知道?”
梅巧萼道:“他当然知道,但他是在晚年才研写成这本秘笈的,而那时候,他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徒儿。”
段世之道:“但你迟早会成亲的。”
梅巧萼道:“既会嫁给一个男人,也会生养孩子。”
段世之道:“为了秘笈上的武功,你非要生儿子不可。”
梅巧萼道:“生儿子固然是好事,但要等儿子长大,时间才长久了。”
段世之道:“若要立竿见影,这武功最好就是由丈夫去练。”
梅巧萼点点头,道:“不错,你现在就是我的丈夫。”
段世之忽然眉头一皱,道:“你信任我吗?”
梅巧萼道:“只要你对我忠心,咱们夫妇一定会同谐白首。”
段世之道:“但万一属下练就一身武功后,变成一个负情郎君,那又怎样?”
梅巧萼摇头一笑,笑得神秘而暧昧:“你不会的。”
“是不会?还是不敢?”
“既不会,也不敢。”
“何以见得?”
“你若敢背叛妻子,就一定不得好死。”梅巧萼阴恻恻的在笑。
段世之脸色一沉,说道:“你下了咒语?”
梅巧萼又摇摇头,道:“我没有下咒语,只是下了毒蛊。”
“毒蛊?”段世之的脸色倏地变了,变得一片苍白,十分难看,“不,我不相信,你在什么时候下了毒蛊?”
梅巧萼伸手向一只瓷碗指了指:“就在那碗鱼翅里。”
段世之道:“不会的,一定不会,那一窝鱼翅,你也吃了不少。”
梅巧萼狡狯地一笑,缓缓说道:“整窝鱼翅没有蛊毒,蛊毒只是落在你的碗子里。”
段世之脸色惨然,道:“你……你好狠毒……的手段……”
梅巧萼叹了口气:“你别骂错人好不好?”
段世之怒道:“蛊毒是你下的,我骂你决不会错!”
梅巧萼说道:“这就冤枉得很了,段侯爷,你可知道,这蛊毒的名堂是怎样称呼?”
段世之道:“总不会好听到什么地方去。”
梅巧萼道:“这种想法,又是错得厉害。”
段世之冷哼一声,闭嘴不语。
梅巧萼叹息着,道:“这蛊毒叫‘年年有余’。”
“年年有余?有余什么?”
“当人然是蛊毒。”
“什么意思?”段世之的脸色更难看了。
梅巧萼轻轻一笑,慢慢地说道:“这意思就是说,从你中了蛊毒这一年开始,每年都必须服下一颗解药,但服解药归服解药,这些潜伏在体内的蛊毒,仍然会剩余着,永不消除。”
段世之听得惊怒已极,道:“这样和谋杀亲夫又有何分别?”
梅巧萼摇头不迭,说道:“怎会没有分别,丈夫终究是丈夫,只要你不背叛妻子,每年今日,我一定会给你吞服一次解药的!”
段世之骂道:“奸险。”
梅巧萼瞪视着他,说道:“你别再骂了,蛊毒是教主赐予的,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段世之不由心中一沉。
梅巧萼又道:“放心罢,只要我活着,你就决不会有半分危险。”
段世之心中暗叫倒霉,忖道:“你活老子才能活,你若给人宰了,老子也就再也活不长久啦,如此人生,非但活得毫无趣味,简直就是朝不保夕,危险得不能再危险!”
可是,事已至此,这位“武林第一侯”又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鬼王谷曾经有过一段煊赫的岁月,那时候,鬼王谷主是“中原千面鬼王”劳辙。
到了现在,鬼王谷这个门派早已名存实亡,真正统辖鬼王谷的,并非鬼王谷中人,而是血云教!
但血云教又是一个怎样的江湖组合?
段世之完全屈服了。
在蛊毒的威胁和天梅秘笈的诱惑下,他除了屈服之外已别无选择余地。
就在第二天,他与梅巧萼成亲。
这一门亲事,并不热闹,但两人确已拜了天地,正式结成夫妇。
又过了三天,段世之开始练习天梅秘笈上的武功。
如是者再过了五日,梅巧萼接到了一项命令。
命令是由教主从密函里发下来的。
而这项密令,是要她负责追寻一支金箫,寻获之后,骂上火速送回血云教的总坛。
教主的命令,是绝对不容违抗的。
密函里提供了一条追查金箫的线索。
这线索是四个潦草不堪的小字。
小字写道:“荆州大会。”
荆州是一个很古老的城市。
它历尽沧桑,远自周汉朝代,已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如今,荆州又再热闹起来。
这一次,使荆州热闹起来的,倒不是统领千万雄师的谋臣悍将,而是一群充满传奇色彩的江湖人物。
首先要说的,是荆州城内一位武林大豪。
这位武林大豪姓胡名镇田,外号人称“荆州雄师”,其人武功高,刀法卓绝,对待朋友更是慷慨万分。
二十年前,胡镇田曾经害过一场大病,群医束手无策,人人都以为这条雄狮命不久矣。
但后来,却有一个老道士登门献计:“从速召开大会,广结天下英雄,乃可望有转机。”
胡镇田的夫人听了这几句话,立刻依计而行。
终于,在正月初十那一天,荆州城内召开了一次武林大会,参与此盛事之人,竟然超逾数千人。
人数之多,委实出乎意料之外。
但真正的能人异士,却不多见。
大会在次日便散了,在这一日之会里,有人比武,有人结义为金兰兄弟,有人酗酒,有人赌博发了大财,自然也有人输得倾家荡产。
但并无人能治愈胡镇田之顽疾。
胡夫人很失望,也很悲伤。
但就在她最失望、最悲伤时候,一个衣衫残破有如乞丐的老人来了。
老人对胡夫人道:“老夫早在前天便要来,但骡车走得太慢,所以迟了,抱歉!抱歉!”
胡夫人强颜一笑,道:“不打紧,但大会已散了。”
老人说道:“也不打紧,胡老爷怎样啦。”
胡夫人道:“还是和前几天一样……嗯,老兄,你是大夫吗?”
老人道:“是的,一般小毛病,老夫都有点办法。”
胡夫人听他这样说,不禁面露失望之色,但就在这时候,胡镇田在家仆扶持下走了出来。
胡夫人大急,埋怨道:“怎不多歇息点,这外面风大……”
只见胡镇田面如纸白,咳嗽连声才挥了挥手,道:“不干他们的事,这是我的主意。”
胡夫人道:“但这里风很大,又很寒冷……”
胡镇田道:“吹吹风,解解闷气,死也死得舒畅一点。”
老人忽然哈哈一笑,说道:“真是妙事。”
胡镇田奇道:“胡某已快要死了,何妙之有?”
老人道:“谁说你会死的?”
胡镇田叹息一声,道:“病人膏肓,自然会死了。”
老人嘿嘿一笑:“真是笑话,有华某在,你决死不了。”
胡镇田一愕,道:“老丈姓华?”
老人点点头,道:“不错,老夫是华七公。”
胡夫人一听之下,差点没高兴得昏倒过去:“怎么……原来前辈就是‘一帖圣手’华七公。”
老人捋须一笑,道:“正是。”
胡镇田夫妇,不由惊喜交集,立刻殷勤招待。
在华七公悉心医理之下,胡镇田病势果然大有起色。
胡镇田死里逃生,不禁恍如隔世。
其后,华七公虽然走了,但胡镇田一直没有忘记这位神医。
而且,自从那时候开始,每年正月初十,胡镇田都会召开荆州大会,使荆州城大大的热闹一番。
第一次的荆州大会,本来是为了要替胡镇田治病,但风闻而来的江湖豪杰,一上来就把荆州弄得天翻地覆,真正要为胡镇田治病的能人异士,却找不出一个。
幸而最后终于还是引出了“一帖圣手”华七公,否则那次荆州大会,对胡家来说就变得全然没有半点意义了。
谁也想不到,荆州大会会因此而年年召开下去。
每一年的荆州大会,都有数千武林人物参与,可说是荆州城一年一度的盛事。
在历年的荆州大会里,曾经发生了不少稀奇古怪之事。
例如在十年前,兰州钜富萧老太爷带着十二个如花似玉的姫妾在荆州大会上出现。
这件事本来并不奇怪,但最奇怪的,就是萧老太爷居然在荆州设下擂台,声音只要有人能够接得下他老人家十招掌法的,就可以任意挑选其中一个姫妾,据为己有。
结果,十二名姫妾全都“送”了出去,然后,萧老太爷就削发为僧去了。
六年前,又有一件怪事在荆州大会里发生。
一个长发披肩,白袍赤足的怪人,在荆州大会里卖血。
怪人大叫:“一碗血只卖一两银子,童叟无欺。”
有好事者抛给他一两银子,想看着他在玩什么把戏。
怪人收过银子后,立刻就以短刀割在手臂上。
这不是什么的把戏,而是血淋淋的事实。
又有另一好事者再抛下一两银子。
怪人又再割另一手臂,又再流出一碗血。
终于,这怪人只卖了三碗血,就不卖了。
接着,他就去找崆峒派的“混元五行太岁”郝长空。
郝长空不认识怪人,怪人却认识他。
怪人说:“两年前有人偷了你三两银子,结果给你一刀杀了,是也不是!”
郝长空一楞,喝道:“你是谁?”
怪人道:“我是那个小偷的朋友,他是小偷,我是疯子。”
郝长空冷冷一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瞧得出你是个疯子。”
怪人道:“我这次来,是要为小偷还债。”
郝长空冷冷道:“如何还法?”
怪人道:“他偷你三两,我就代他照还三两!”
郝长空怪笑道:“好的!”
他才说出这两个字,三块一两重的银子就已嵌入他的眉心,咽喉和嘴巴里。
深深的嵌入。
二十年来,荆州大会已成为武林中一个多姿多彩的盛典。
这一年的荆州大会又将会是怎样的?
在荆州东门,有一条很宽阔的大街,街角还有一座道观。
在道观门前,平时已有不少贩子摊档在摆卖,到了今天,更是热闹非凡,拥挤之极。
在这里,有算命的,有卖葫芦冰糖的,有卖针线的,有卖布匹的,也有人在售卖各式各样的武器。
在道观西方,一个铸铁匠正在向围观者炫耀掌中的一柄钢刀。
这铸铁匠朗声说道:“大家听过海底寒铁这种宝贝没有?”
围观者有人道:“听是听过的,见倒不曾见过。”
又有人笑道:“总不见得一这柄刀就是用海底寒铁铸成的罢?”
铸铁匠干笑一声,道:“这位兄台说对了一点点。”
“什么意思?”
“须知海底寒铁,乃珍贵无比的物事,倘若整柄刀都是用海底寒铁铸成,这还得了。”
“然则这一柄刀,又有多少海底寒铁在内?”
“不多不少,一两正。”
“只有一两?”
“嘿嘿,你把海底寒铁当作是豆腐还是肥猪肉?岂是可以一斤一斤使用的?倘若这柄刀在铸造时加上一斤海底寒铁,恐怕阁下肯花五万两银子也买不着。”
那人一笑,道:“然则如今这柄刀之所值又是若干?”
铸铁匠道:“五百两正,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那人大笑,道:“的确不贵。”
铸铁匠盯着他,道:“这位好汉果然识货,这柄刀就卖给你好了。”
那人却摇摇头,道:“不买。”
铸铁匠一怔:“好汉既说此刀不贵,何以不买?”
那人道:“此刀虽然不算贵,却也不太便宜。”
铸铁匠说道:“宝剑赠烈士,红粉增加人,好汉既然识货,就请还一个价钱来吧。”
那人道:“一两。”
“一两?”铸铁匠登时面上变色。
那人淡淡一笑,道:“你这一柄刀,只有一两海底寒铁在内,我出价一两买下此刀,那是公道不过的。”
铸铁匠一咬牙,道:“好,就卖给你吧。”
围观者心中都在暗想,这次有好戏瞧了,这些大半都是好事之徒,只盼两人立刻发生冲突,最好就是当场比武打个不亦乐乎。
哪知那人真的给了铸铁匠一两银子,而铸铁匠接过银子之后,立刻就把钢刀交给那个人。
那人接过钢刀之后,微微一笑就走了,而铸铁匠又拿出了另一件兵刃在叫卖了。
众皆啧啧称奇,有人问铸铁匠:“那厮抢走了你的兵刃,何以不追回来?”
铸铁匠一怔,神色怪异,瞧着这个好事之徒:“谁抢走了我的刀,难道你没看见他已付了银子?”
好事之徒脸色胀红,道:“那厮只付了一两银子。”
铸铁匠冷冷一笑,道:“我愿意把刀贱价而沽,干你屁事?”
好事之徒大窘,狼狈而去。
“疯子,荆州大会总是年年都有疯子的……。”
荆州桃园酒馆,素负盛名。
际此荆州大会之日,桃园酒馆是早已高朋满座,座无虚席,每一张桌子都坐满了顾客。
那个用一两银子就把钢刀买下来的汉子,在街中左转右折,兜了好几个圈子才进入桃园酒馆之中。
在酒馆的一副座头上,有一个年青公子,正在慢慢品尝酒味醇旧的状元红。
这年青公子,赫然正是江南水青莲。
这个把月以来,水青莲的脸色苍白了,人也消瘦了一点点。
但是他的眼神已和个把月以前大不相同。
他的眼神充满了自信,喝酒时的手极稳定,无论喝多喝少都不会改变。
他在这里已大半个时辰了,他在等候着一个人。
他等候着的人的齐展,“大漠飞鹰”齐展。
齐展曾经这样对水青莲说:“箫侯常乐翁已找到了天龙金箫。”
水青莲道:“常乐翁已老。”
齐展点点头,道:“这一点常老前辈很清楚,他更知道,天龙金箫落在他的手里,是没有太大用处的。”
水青莲道:“但若在咱们手里,再配合上‘天地箫谱’情况就有天渊之别。”
齐展道:“是的。”
水青莲道:“你想得到天龙金箫?”
齐展道:“不错。”
水青莲道:“你打算怎样向常老前辈说?”
齐展道:“不必向他说什么,只要把天龙金箫取过来便是。”
水青莲又问道:“常老前辈和你说过了吗?”
齐展道:“他没有到大漠找我,只是托人把一封密函送来。”
水青莲道:“常老前辈愿意把天龙金箫送给咱们?”
齐展道:“是的,而且他在密函里写了取箫之法。”
水青莲道:“常老前辈用什么办法把天龙金箫送给咱们?”
齐展说道:“他已把金箫秘密送往荆州。”
“私密送往?”
“不错,因为他知道,有人正觊觎着这一支天龙金箫,只要金箫一出现,立刻就会引起一场可怕的争夺战。”
“谁会夺箫?”
“血云教。”
“又是血云教!”
齐展沉声道:“这一支天龙金箫,对血云教不一定有用,但若落在咱们手里,就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水青莲道:“所以血云教决不会让咱们得到金箫?”
齐展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水青莲道:“如此看来,常老前辈对江湖大局,是看得十分透澈的。”
齐展道:“常老前辈看似游戏人间,其实他也是颇有一番抱负的,但照他老人家的际遇来说,可算是壮志未酬了。”
水青莲道:“常老前辈如此,咱们又怎样?”
齐展道:“人生在世,只求俯无愧于天地,那倒是成败也无妨的。”
水青莲叹道:“齐兄豁达洒脱,小弟愧有不如。”
齐展皱眉,道:“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了?”
水青莲一笑,道:“小弟也许是有点婆妈了,齐兄休怪。”
齐展道:“你我志趣相投,所学音律,武功皆可汇入一门之内,此乃异数,常老前辈既把天龙金箫看得如此重要,自必有其道理……”
水青莲说道:“常老前辈把咱们看得如此之重,咱们决不可辜负他老人家之期望。”
齐展道:“不错,所以,荆州大会咱们是非去不可的。”
水青莲道:“齐兄既已知取箫之法,此事就由你去干,小弟从旁协助便是。”
齐展道:“此事不宜两人一起参与,贤弟在桃园酒馆等候愚兄好了。”
水青莲道:“一切但凭齐兄安排!”
就是这样,齐展前往取箫。
常乐翁所定下取箫之暗语和手法,就是要齐展用一两银在道观西方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