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漫天,马儿越走越慢,云里天的脸色也越来越是沉重。
车厢里,祁济安不断在说故事。
他说的江湖故事,有一半是真实的,有四分之一是夸大的,还有四分之一,则是无中生有,平白杜撰出来。
但无论他说的是那一种故事,都很动听。
说故事成功与否,并不在于故事的真假,而是在于动听不动听。
不动听的故事,就算再真实也是引不起听众兴趣的。
幸而祁济安所说的每一个故事,都很动听,都能令阿浪听得津津有味。
水青莲也在车厢里,他当然也在听故事。
祁济安说故事的确有一套本领,原来,他有时候也会摆摆摊子,做一两天说书先生的。
祁济安说书,志不在钱。
他说书,全然是为了高兴。
他说书自己高兴,别人更是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他想说第八个故事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阿浪立刻问云里天,道:“云伯,什么事?”
云里天没有回答。
阿浪的脸色倏地变了,他压低了嗓子对祁济安说:“云伯在车辕上出了事。”
祁济安的脸色一阵苍白,道:“阿浪,你在这里看守着水公子,让我出去瞧一瞧。”
阿浪摇摇头,道:“不,你在这里,我出去。”说完,一推车厢门,身如箭矢般直射出去。
外面白雪茫茫,云里天斜倚在车辕上,脸色也仿佛白得像雪。
他已死了。
但他是怎样死的?是忽然暴毙?还是遭遇到可怕的狙击?
阿浪震骇极了,因为在这一瞥之间,他根本完全无法明了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他只知道云里天死了,所以脸上的表情和身子都同样地僵硬。
阿浪立刻拔出了他的剑。
他在找寻凶手,但凶手在哪里?
他找不着。
于是,他只好跳上车辕,看看云里天到底是怎样死的。
阿浪看了好久,仍然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他忽然想起车厢里的祁济安,还有来自江南武林的水青莲,这两个人怎么一直没出来?甚至连说话也没发出一句?
阿浪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他绝不是个胆子细小的人,即使是面对着死亡,他也不会恐惧。
但在这一瞬间,他真的感到恐惧了,他恐惧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车厢里的祁济安和水青莲。
他立刻又再打开车厢门。
车厢门一打开,阿浪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看见祁济安,也看见水青莲。
但除了这两人之外,车厢里竟然还多出了一个戴着银白面具的灰袍人!
这银白的面具,看来显得又狭又长,就像是马儿的脸。
好不妖异的一块面具!
但真正令阿浪吃惊的,绝不是这块面具,而是这灰袍蒙面人的身手。
云里天显然就是这人杀的。
云里天既已遇害,祁济安和水青莲的命运,又会怎样?
阿浪怎能不震惊?怎能不恐惧?
但他再恐惧,还是不会退缩的,他瞪视着灰袍蒙面人,喝道:“什么人?”
灰袍蒙面人装扮可怖,但声音却很亲切,只听见他嘻嘻一笑,说道:“我是个赌鬼。”
阿浪说道:“赌鬼?为什么要蒙头蒙脸?”
蒙面人道:“这还用说吗?”
阿浪道:“你若不说,我怎知道是什么缘故?”他一面说,心里一面着急,不知道祁济安和水青莲现在怎样了。
只听见蒙面人叹了口气,道:“赌鬼最怕的,你可知道是哪一种人?”
阿浪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和尚、尼姑?”
蒙面人摇摇头,道:“非也!别人常说一见和尚、尼姑,便会输得一败涂地,但我却是恰好相反,每逢遇上这些出家人,赌运都会兴旺起来。”
阿浪道:“真的?”
蒙面人道:“自然是真的。”
阿浪道:“既然如此,那便容易办了,只要在每次赌博之前,先行找个和尚或者是尼姑瞧一瞧,接着就会大获全胜。”他一面信口开河,一面暗中察看祁、水二人。
只见祁济安和水青莲坐在车厢动也不动,显然是给蒙面人点了穴道。
阿浪虽是初生之犊,但也懂得平衡轻重利害,他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和蒙面人决一死战,但如今却是投鼠忌器,以致不敢贸然动手。
蒙面人又叹了口气,道:“这个还用得着你来提点吗?但这法子有时候甚灵验,但有时候却恰恰相反,正是时好时弊,不大可靠。”
阿浪心道:“若这法子真的管用,只怕天下间个个赌鬼都赢大钱,但人人赢钱,却又有谁会输钱了?”
只听见蒙面人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这个赌鬼,最怕遇见的,就是那些债主。”
阿浪这才恍然,道:“你欠下了别人一些赌债?”
蒙面人道:“不是一些赌债,而是一屁股债。”
阿浪道:“一些赌债和一屁股债有什么分别?”
蒙面人道:“这分别就大了,一些赌债,意思就是欠下某些赌徒某些赌注尚未清还,但一屁股债却就复杂得多啦。”
阿浪尽量忍耐着,问道:“如何复杂法?”
蒙面人道:“赌债欠的只是赌注,大可以赌债赌还,当然,最好还是把真金白银奉上,那便皆大欢喜。”
阿浪道:“一屁股债呢?”
蒙面人道:“一屁股债却是包罗万象的很了,其中可以包括赌债,钱银的借贷、勾肠债、糊涂债、血债,他人之债以至风流债等等。”
阿浪一怔,心中却又不禁有点好笑,道:“这些债,你全都欠了。”
蒙面人道:“就算不欠个十足十,也欠下了他妈的九成九。”
阿浪道:“这就不怎么有趣了。”
蒙面人道:“可不是吗?所以只好戴着这副劳什子面具躲躲藏藏,免得各式各样的债主杀上门来,惹得连身上的虱子都有麻烦。”
阿浪道:“你身上有虱子吗?”
蒙面人道:“本来是没有的,但早一阵子跟十几个叫化争吃狗肉,结果狗肉吃进肚子里,虱子也弄了好几只回来,幸好到了此地风大雪大,想必已把虱子们全部冷死。唉,想来真是十分罪过。”
眼前这蒙面人,他的武功极可能就已经在师父蓝婆婆之上。
但这蒙面人武功虽高,但说话却很有趣。
也许,这神秘的蒙面人,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但他为什么要杀了云里天?再者,他在这里突然出现,又是所为何事?
阿浪很想知道答案,但他却还是尽量沉住气,未敢轻举妄动。
只听见蒙面人又道:“我这副劳什子面具,你说好看不好看?”
阿浪摇摇头,道:“难看之极。”
他这样说,是故意激怒蒙面人,最好他一怒之下把面具撕掉,那就更妙。
哪知蒙面人听了,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好像相当高兴。
“好极了,面具越难看越好。”
阿浪听了大奇,道:“何好之有?”
蒙面人道:“一个欠下别人一屁股债的人,最好就是人人远而敬之。”
阿浪不由一笑,道:“尊驾这副面具,别说是人,就连鬼也得退避三舍。”
蒙面人道:“对!如此一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债主,通统都远离本人而去,真乃快哉!妙哉!”
阿浪越奇。初时,他把这蒙面人看得十分可怖。
这蒙面人可怖之处,正不在于他戴上了妖异的面具,而是在于他的武功。
这人能够在举手投足之间,轻而易举就把云里天击杀,旋复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入车厢,一声不响就把祁、水二人制伏,如此轻功,如此身手,纵使蓝婆婆如今双腿仍然健全,恐怕也未能轻易办到。
蒙面上武功远在上官飞之上,这是毋庸置疑的,纵使蓝婆婆,恐怕也不是他的敌手。
阿浪是很尊敬师父蓝婆婆的,但却不是盲目地尊敬,更从来没有把师父当作是天下无敌的第一。
事实上,蓝婆婆曾屡次告诫阿浪:“练武之道,并无绝对第一,天下无敌这一回事,须知人的精力有限,随着年岁增长,身体的退化,内功再精湛的高手,也会有泉源逐渐枯萎的畤候。兼且人如海浪,经常会有高起低伏,更会有偶一不慎,终而招致不可预估的败亡。还有,天下各门各派武功,往往相生相克,以是能敌千万强者之辈,说不定有一天会败在一名庸手之下,再说为师,于一般武林人物眼中,自是视为一流高手,但为师知道,在真正一流高手眼下,为师之武功,实乃雕虫小技而已……”
蓝婆婆的话,阿浪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阿浪奇道:“快哉妙哉之余,何以却又说呜呼哀哉起来?”
蒙面人叹了口气,道:“那是想得深入一层之故。”
阿浪又问道:“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蒙面人道:“戴了这副劳什子面具,那些大债主、小债主、不大不小债主,固然一概避我则吉,但我的老朋友、嫩朋友、不老不嫩的朋友,也同样避得远远的,这岂不是变成孤家寡人,寂寞得紧了?想到这里,又焉能不大叹呜呼哀哉者也!”
阿浪忙道:“你说的甚是,这面具还是不戴也罢。”
蒙面人想了想,但最后还是摇头道:“不,近来有点感冒,这面具还是暂时不能除下来。”
阿浪不禁为之啼笑皆非,道:“患了感冒,和戴不戴这劳什子面具又有什么相干了?”
“当然是大有相干之至,”蒙面人道:“人之所以会感冒,是因为着凉,戴上面具,最少脸庞是温暖得多的。”
阿浪摇摇头,道:“戴上面具,呼吸只怕不大畅顺,对病情有损无益。”
蒙面人道:“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
阿浪道:“又是什么道理?”
蒙面人沉吟片刻,道:“你现在最好不要知道。”
阿浪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们?”
蒙面人似是呆了一呆,半晌才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们?”
阿浪道:“既杀得了云里天,又何妨把我们三人都一并杀了。”
他当然不希望蒙面人真的动手杀人,这两句话只是存心试探。
蒙面人一听之下,忽然大笑。“蠢材,真是蠢材!”
阿浪眉头一皱,道:“你在骂谁是蠢材?”
蒙面人道:“自然是骂你来着。”
阿浪道:“我又何蠢之有?”
蒙面人道;“云里天这个老匹夫,可不是我杀的。”
阿浪冷冷一笑,道:“不是你杀的,难道是他自尽身亡了?”
蒙面人道:“都不是。此老匹夫之死,既非我杀,也不是他自萌短见。”
阿浪皱眉道:“如此说来,莫非杀云里天的凶手,另有其人?”
蒙面人摇摇头,道:“仍然非也!”
阿浪冷笑道:“既无凶手,亦非自尽,一个好端端的人,又怎会忽然暴毙在车辕之上?”
蒙面人道:“这都是我一时贪玩,刚才没有戴上这个劳什子面具之故。”
阿浪道:“你不是患了感冒,又要躲避大大小小的债主吗?何以刚才都没有把面具戴上?”
蒙面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来我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的,但忽然看见赶车的老匹夫就是‘一斧头不大’云里天,一时兴之所至,就把面具除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真面目,谁知道竟然就这样把他活活吓死了。”
阿浪摇头道:“我不相信!”
蒙面人道:“我说的全是真实的话,你为什么不相信?”
阿浪道:“云里天并非初出道的雏儿,什么大仗大阵没见识过,又岂会给你的脸活活吓死?”
蒙面人叹了口气,道:“云里天自然不是初出道的雏儿,所以才会给我活活吓死。”
阿浪道:“你的容貌,莫非比这面具还更难看得多?”
蒙面人道:“是就好了。”
阿浪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蒙面人叹了口气,道:“我的样子若长得难看,那就可以欠少一种债。”
阿浪道:“是哪一种?”
蒙面人道:“风流债。”
阿浪不禁呆住,半晌才道:“如此说来,尊驾是一位美男子了?”
蒙面人道:“是的。”
阿浪道:“既然尊容俊俏,那就更不该用面具遮掩起来,便是债主杀上门来,也可以另谋补救之法。”
蒙面人道:“此事慢慢再谈。”
阿浪道:“但无论你的容貌好看不好看,我还是不能相信,云里天是给阁下活活吓死的。”
蒙面人冷哼一声道:“要你相信,那也不难。”说完,伸手向祁济安腰间穴道轻轻一拍。
祁济安立刻一伸两臂,两眼直瞪视着蒙面人。
蒙面人道:“咱们刚才的说话,你都听见了?”
祁济安道:“都听得十分清楚。”
蒙面人道:“我把你们的穴道点住,乃是一时兴之所至,敬请切勿见怪。”
祁济安苦笑一下,说道:“不怪!不怪!”
蒙面人道:“如此好极,你且去看看‘斧头不大’云里天是怎样死的。”
祁济安叹了口气,忽然对阿浪说:“这位朋友武功远在你我之上,你还是把剑收回,切莫妄想动武致胜。”
阿浪不禁又是一呆。
蒙面人武功奇高,他是早就看得出来的,但连祁济安这个怪医也这样说,实在使人意外。
阿浪立刻就把剑插回鞘内,然后静观其变。
祁济安首先把云里天的尸首抱下来,然后很仔细地慢慢察看。
他看了大半天,终于说:“云伯的确是给吓死的。”
阿浪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蒙面人。
蒙面人叹了口气,耸肩道:“我没骗你们罢?连祁大医师都这么说,云里天的确是给我活活吓死在车辕之上的。”
阿浪忍不住大声问:“你到底是谁?是人?还是个鬼?”
蒙面人道:“我早就说过了,我是个鬼,一个赌鬼!”
阿浪道:“可惜我不是你的债主,否则你一看见我,就得远而避之了。”
蒙面人道:“你不但不是我的债主,而且还是我的未来徒儿。”
“未来徒儿?”阿浪惊诧极了。“我几时说过要拜你为师的?”
蒙面人道:“这种事,你是不能自己拿主意的。”
阿浪怒道:“连我都不能拿主意,谁能代我拿主意?”
蒙面人慢吞吞道:“你从前的师父蓝婆婆。”
“胡说!”阿浪说道:“她老人家一直都是我的师父,可没有从前和现在之分别。”
蒙面人“噫”一声,道:“什么?难道蓝婆婆还没有和你断绝师徒关系吗?”
阿浪一凛,心中阵阵疑云冒起,本欲一口否认,但不知如何,却总是说不出话来。
——蓝婆婆的确已把他逐出师门,但阿浪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缘故,还只当师父一时脾气发作,胡乱说说而已。
但这蒙面人竟然好像早就知道,蓝婆婆一定会把阿浪逐出师门似的。
“难道师父所说的话,竟然是认真的?”
阿浪惊愕极了,心中震动之剧烈,实在是难以言喻。
蒙面人鉴貌辨色,知道蓝婆婆已曾下令,把阿浪逐出师门。当下不由哈哈一笑,道:“蓝老婆子果然是个守信诺的女中豪杰,使得!使得!硬是使得!”
阿浪脸色骤变,怒道:“你用什么诡计,逼使我师父把我逐出师门之外?”
蒙面人“啫啫”连声,叫道:“你师父是什么人来着?岂会给人威逼得连徒儿也不要的?”
阿浪道:“不是这样,师父何以会出此下策?”
蒙面人“呸”的一声,道:“这是愿赌服输,咱们是讲好在前头的,她输了就得把徒儿送给我,又跟上策下策有什么相干!”
阿浪呆住,半晌才道:“你是说,我师父把徒儿当作赌注?”
蒙面人道:“这又有什么稀奇了?嗜赌之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当作赌注?有人把妻子儿女输掉,当然也有人把徒儿当作赌注押下!”
阿浪摇头不迭。
“不,不!不会的,我师父不是这种人!”
蒙面人冷笑着,道:“不是这种人又是那种人了?男人可以赌,女人为什么不可以赌?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阿浪道:“我师父从不赌博。”
蒙面人不由仰天狂笑。
阿浪立刻怒道:“我师父不赌便是不赌,有什么好笑的?”
蒙面人仍然笑了好一会,才停止下来,道:“我是笑你什么都不懂,却在我面前胡言乱语,蓝大娘天生下来就是个女赌鬼,不论任何赌博,她都精灵得像个千年妖怪,你还没出世,她已经在长安城赌得天昏地暗,有一次连某大内高手的裤子也输掉,赢家就是你的师父蓝大娘。”
阿浪愕住,虽然嘴里还是不肯相信,但神情却已变了。
蒙面人接着又说道:“说句老实话,我活到这把年纪,最讨厌的一件事,就是收取门徒,嘿嘿!哼哼!教晓了弟子,对我有什么好处?”
阿浪立刻说道:“你说得对,收徒儿这种事,是最愚昧,最划不来的事情。”
蒙面人道:“这个还用你来加盐加醋吗?我有一个弟子,人聪明,天生异禀,但却把我这个师父激得呕血,他妈的真是恨不得一掌把他毙了,始泄心头之恨。”
阿浪忙道:“我师父也是经常给徒儿气得呕血吐饭的。”
蒙面人冷冷一笑,说道:“难怪人人都说,天下最毒妇人心,这话真是半点也不错。”
阿浪说道:“我师父给徒儿气得呕血,跟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句话又有什么相干了?”
“当然是大有相干之至,”蒙面人又是一阵冷笑,道:“你师父给你气得快要断气没命了,于是便想出这条借刀杀人兼且嫁祸他人之计,把你在赌桌上输掉,好让我来承受这一桩要命的作孽!你说,这还不是天下最毒妇人心吗?”
阿浪强忍怒气,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要上这个当。”
“使不得!使不得!”蒙面人用力摇头,道:“天下间那有赢了不要之理?”言下之意,又好像是说:“输了倒是可以抵赖的。”
阿浪冷冷道:“但我若坚决不肯拜你为师,那有如何?”
蒙面人笑了笑,道:“那自然要大人得罪了。”
阿浪道:“是否把我杀掉?”
蒙面人道:“你只是蓝婆婆的赌注,杀你又有何用?倒是你师父输了抵赖,她就难免要大吃苦头。”
阿浪两眼一瞪,怒声道:“你敢?”
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惩罚一个赖帐的赌鬼,那是天公地道,大快人心之事,又有什么不敢了?”
阿浪不禁给他弄得头晕转向,又只恨自己武功不如对方,想反抗,也是千难万难。
于是,他在没法可想之下,问祁济安道:“祁前辈,你怎么说?”
哪知祁济安耸了耸肩,道:“这个师父,你是拜定的了。”
蒙面人又是哈哈一笑,道:“还是祁大医师识得大体……”
笑声未已,忽然有人在附近轻轻敲响一面铜锣。
锣声并不响亮,但蒙面人一听之下,立刻就叫道:“这番死也!”
阿浪和祁济安都不禁大是奇怪,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路上站着了一个脸色红润,头顶光秃秃的胖大和尚。
这和尚年纪可不甚轻,看来已逾六旬开外。
他手里挽着一面小小的铜锣,不断的在敲敲打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祁济安忍不住问蒙面人:“这和尚是谁?”
蒙面人叹了口气,道:“是普陀山一间小寺院的方丈。”
普陀山远在浙江,乃华严经所称之“补陀落伽山”,又唤作小白华,为佛家四大名山之一,与峨嵋山、九华山及五台山并立,相传为观世音菩萨摩诃萨现身说法之道场。
普陀山寺院颇多,名胜更是不少。
祁济安忍不住又问:“这位大师法号怎生称呼?”
蒙面人道:“赌鬼和尚。”
祁济安怔了一怔,道:“这是他的绰号?”
蒙面人道:“不是绰号,是法号。”
祁济安奇怪极了,说道:“天下间,那有出家人会用‘赌鬼’二字来作为法号的?”
蒙面人冷冷一笑,道:“他是一寺方丈,权力至高无上,他爱用什么法号便用什么法号,又有谁能管得着?”
祁济安想了一想,说道:“你说的甚是。”
蒙面人叹了口气,忽然道:“我昨晚夜观天象,看了很久很久,唉……”
祁济安好奇之心又再大起,道:“你观看到一些什么?”
蒙面人道:“什么都看不出来。”
祁济安一怔,蒙面人接着又说道:“我从来没研究过这一套,只是当时心神仿佛,所以才昂首乱看一番而已。”
祁济安和阿浪听了,都是怔上加怔,呆上加呆,心想:“此人之古怪,实在不可理喻。”
就在这时,赌鬼和尚已停止敲打铜锣,继而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贫僧是来讨取赌债的。”他两眼直视着蒙面人说。
蒙面人冷笑一声,道:“来罢!”说完,站立在雪地上,挺起了胸膛。
赌鬼和尚看着他,忽然说:“可别忘了规矩!”
阿浪一怔,心想:“讨取赌债便是讨取赌债,又有什么规矩好说了?”
只听见蒙面人叹了口气,道:“他妈的愿赌服输,我决不用‘金刚不坏护体神功’便是。”
赌鬼和尚“呸”一声,道:“真是死性不改,这种功夫又岂是你这种人练得成的?咱们是老相识了,何苦还要在贫僧面前胡吹大气?”
蒙面人道:“我吹不吹大气你管不着,虽然老子今天患了感冒,你要来便即管来罢!”
阿浪越听越奇,赌鬼和尚又说道:“至于铁布衫,金钟罩之类的功夫,也不能用。”
蒙面人道:“不用就不用,少废话,怕的就不是好汉。”
赌鬼和尚嘿嘿一笑,道:“那么你小心了。”说完,一掌重重击在蒙面人的胸口上。
蒙面人既不闪避,也不招架,就站在那里结结实实捱了一掌。
阿浪楞住,感到十分诧异,看样子,蒙面人竟然是甘心情愿捱赌鬼和尚这一掌的,而且这一掌的力道极是沉重,仿佛连大地也给震动起来。
赌鬼和尚一掌击出后,居然还问:“滋味如何?”
蒙面人身子颤抖了一下,说道:“还好。”
赌鬼和尚哈哈一笑,但忽然笑声停顿,又是一掌向蒙面人当胸击至。这一次,蒙面人仍然和先前一般,不闪避不招架,仍站立原处再受赌鬼和尚这一掌。
赌鬼和尚这一掌更凶狠,蒙面人武功虽高,但连吃两掌,身子不禁剧烈地摇晃,而且向后倒退了两步,才能站稳下来。
赌鬼和尚不由叹了口气,道:“你今天怎么呢?难道患上感冒,就连两掌都捱不住了?”
蒙面人咳嗽一声,叫道:“少放屁,还有一掌,你全力施为打过来好了。”
赌鬼和尚嘿嘿一笑,说道:“好!看掌!”
但就在这一瞬间,一个人拦在蒙面人面前,喝道:“住手!”这人正是阿浪。
赌鬼和尚脸色一沉,道:“小施主,咱们的事,你管不着。”
蒙面人也道:“我的乖徒儿,你站开一旁去,这秃颅再练三十年掌法,也杀不了你的新师……父……”说到后面那句话,显然已是内伤不轻,连声音也微弱了下来。
赌鬼和尚目光一闪,盯着阿浪看了一会,道:“你已拜了他做师父?你可知道他是什么人?”
阿浪道:“他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也没有拜他为师,而且,我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师父。”
赌鬼和尚又看了阿浪两眼,忽然赞道:“好资质,筋骨比贫僧不遑多让。”
蒙面人哼一声,冷笑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这个蠢秃颅,连他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赌鬼和尚也不生气,反而呵呵一笑,道:“说的是!说的甚是!难怪你垂涎三尺,非要把人家的徒儿抢到手中不可!”
蒙面人怒声道:“放屁!这个徒儿,我是堂堂正正在赌桌上赢回来的,若不相信,不妨到大同府问问焦老太爷。”阿浪听了,不由心中一动。
一年前,蓝婆婆的确曾经到大同府走过一遭,那一次,她是为了参赴大同府第一高手“混元天罡掌”焦琼宣告金盆洗手,退出武林的大典。
焦琼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凭三十六式混元天罡掌及一柄金云大斧名震武林,而且人缘极佳,儿孙满堂,大同府中人以至一般江湖人物,都称呼他为焦老太爷。
赌鬼和尚闻言,便道:“你这个徒儿,是在焦家堡赢回来的?”
蒙面人道:“不错,焦老太爷金盆洗手当晚,我和蓝婆婆一面喝酒,一面推牌九,这老婆子虽然断了双腿,但赌博手法却极高明,该下重注的时候就下重注,牌风一弱就只押三几十两,甚至一两银都不赌,只是坐在一旁瞧看我和其他几位武林大豪赌得飞砂走石。”
赌鬼和尚道:“这蓝婆婆既然赌术极精,你又怎能把她的徒儿赢了过来?”
蒙面人道:“我只是说她赌术甚精,可不是骗术厉害。”
赌鬼和尚道:“赌术甚精和骗术厉害,又有什么分别了?”
蒙面人道:“骗术厉害之辈,那是十赌九赢的,但赌术再精的人,还是必须要有运气,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赌鬼和尚道:“贫僧明白了,蓝婆婆虽然赌得精明,但运气不行,所以终于一败涂地,连她的高徒也输掉。”
蒙面人道:“可能就是这样。”
“可能?”赌鬼和尚道:“难道你认为还有第二种可能不成?”
蒙面人道:“也许她是故意输的。”
赌鬼和尚一愕,道:“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
蒙面人道:“这就只有蓝婆婆自己才知道了。”
赌鬼和尚忽然冷冷一笑,道:“照贫僧看,这位小施主虽然资质极佳,但头脑却甚是迟纯。”
蒙面人冷哼一声,道:“你这话未免太矛盾了,既是资质极佳之人,又怎会蠢钝?”
赌鬼和尚道:“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他仍未拜你为师,却贸然拦阻在咱们中间,要是贫僧掌下无情,一掌怒劈过去,他这条小命早就报销去也,如此不识好歹,岂不是蠢钝之人吗!”
蒙面人摇摇头,说道:“这不是蠢钝,而是为人极具侠气,所以才拦在咱们中间。”
赌鬼和尚冷冷一笑,道:“好哇,那么你还欠贫僧的一掌,是否由这位小施主代为接下?”
阿浪面无惧色,一挺胸膛,道:“大师何以非要连击他三掌不可,要是两位公平比武,我是法不会理会的,但大师以沉猛内力掌功,狠狠袭击一个手无寸铁,也不会闪避和还击之人,难道你不觉得脸红吗?”
赌鬼和尚道:“他在大半年前赌输了,欠下贫僧三掌,现在贫僧前来追讨,那是十分公道的事,却又何必脸红?”其实,这胖大和尚脸上血色甚佳,一直都是红红润润的,也不知道是否曾经喝了酒。
阿浪毫不示弱,道:“就算他欠你一掌,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师身为佛门子弟,何以凶残至此,莫非一定要把他杀死,然后方才罢休?”
赌鬼和尚还没开口,蒙面人已摇头道:“凭这秃颅的掌功,要杀我还不太容易……”哪知话还没有说完,突“喔”的一声叫了起来。
虽然他戴着面具,别人无法看见他脸庞,但听这声音,已知道他正在呕吐。
阿浪脸色一寒:“你怎样了?”
蒙面人喘了口气,催道:“你快走开,这秃……秃驴的掌力……有毒!”
阿浪大怒,倏地拔出了锈渍斑斑的长剑,指着赌鬼和尚,骂道:“你好卑鄙,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暗算毫不还击之人……”
赌鬼和尚狞笑一声,道:“咱们所定下的赌约可没说过不能使用毒掌。”
蒙面人颤声道:“秃颅,我一直把你当作冤家老朋友相待,真没想到……你原来连半分人性也没有了……”说到这时,阿浪已看见一蓬鲜血,从蒙面人的面具之下沁了出来,显然是蒙面人刚才呕吐出来的。
赌鬼和尚格格怪笑,道:“你还欠贫僧一掌……”
阿浪“呸”一声,说道:“现在,他已不再欠你什么,倒是你欠下了这一场公道。”
赌鬼和尚嘿嘿冷笑,道:“好啊,你俩师徒倒算情深义重,反正做师父的已活不成,还剩下一掌就由你这个徒儿承受也罢!”语毕,右掌挟着呼啸之声而来,全然没有把阿浪的剑放在眼内。
蒙面人怒道:“阿浪走开……”他这一怒,血气上涌,毒力发作得更快。
忽然一人疾迅地点了他身上七八处穴道,同时对阿浪说:“全力对付这个贼秃,你这个新的师父,就交给祁某看顾好了。”这人正是祁济安。
阿浪应声道:“有劳祁大医师了。”只见蒙面人的身子已经软绵绵的,和最初现身时候有如判若两人。
赌鬼和尚的武功,其实并不在蒙面人之上,但他阴谋得逞,此刻已完全占了上风。
但阿浪剑法之高,却也出乎赌鬼和尚意料之外。
事实上,阿浪能杀得了上官飞那样的人物,就决不会是一般剑客可比,只是赌鬼和容并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感到甚为惊异而已。
阿浪的剑法,得自蓝婆婆真传,端的是非同小可,在短短三几招内,已把赌鬼和尚逼退了六七步,虽说赌鬼和尚赤手空拳,但也可见阿浪的潜力,实在未容小觑了。
赌鬼和尚一面退,一面忖道:“你这小子果然有点门道儿,今天不杀,他朝必成心腹大患!”想到这一点,眉宇间的杀气就更浓、更可怖。
阿浪仗仰着剑招飘忽,在最初二十四回合之内,的确微占上风,但赌鬼和尚临阵应敌经丰富,到了二十回合之后,已开始逐渐扭转了劣势。
阿浪恼恨这胖大和尚阴险毒辣,所以虽然明知对方武功极高,但仍然紧缠不休,决不在他面前示弱。
赌鬼和尚久攻不下,心中有点焦急,他实在不愿意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给一个少年剑士紧紧苦缠下去。
他要杀的是蒙面人,不但杀,还要把蒙面人的首级割下!
但阿浪却不容许他这样做。
然而,阿浪的剑招,已渐渐受制于赌鬼和尚。
赌鬼和尚现在并非只想击败阿浪,而且还要杀掉阿浪!
祁济安也很为阿浪担心,但他现在绝不能稍有半点差错,否则蒙面人就很危险了。
赌鬼和尚掌法奇特,每能诛杀强敌于厉害杀着之中,阿浪虽是初生之犊,而且剑法疾速无伦,他到了后来,他已不敢正面撄其锋,只求力保不失,但看来也只是拖延时候的打法,不出三十招内,还是难免会赌鬼和尚掌下。
祁济安越看越是担忧,他很想放下蒙面人暂时不理,但蒙面人中毒颇深,只要稍为耽搁,势必性命难保,非要立即加以抢救不可。
本来,在祁济安而言,阿浪的安危,是远比这个蒙面人重要得多的,阿浪若有什么不测,将来他遇见蓝婆婆,恐怕非要绕道避过不可。
但是这蒙面人却似乎有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力,使祁济安总是舍不得就此把他舍弃。
阿浪的形势越来越是不妙,眼前唯一能助他一臂之力的人,就是只有祁济安而已。
祁济安其实很想很想和阿浪并肩对抗这个凶狠阴险的和尚,但他却也亟欲救回蒙面人的性命。一时间,他内心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是矛盾。
阿浪还在苦撑着,赌鬼和尚忽然格格一笑,道:“用不着白费工夫了,贫僧在掌上涂了独门秘制膏药,就算是天下第一号神医也没法子可以解救的。”
阿浪叫道:“别听这贼秃胡说八道,凭你的医术,一定可以妙手回春,把这位前辈救治!”他忌惮赌鬼和尚掌上的剧毒,所出剑招已全无变成了守势。
赌鬼和尚连声冷笑,掌风呼呼不断袭来,阿浪连续化解了十一掌,但最后旋身一闪之势略慢一点点,左肩立刻给赌鬼和尚击个正着。
阿浪只觉得左肩中掌之处,有如火烤一般炙热,而且隐约闻到一阵淡淡的腥味,知道自己已遇到同一的命运。
赌鬼和尚怪声叫道:“小子,滋味如何?”他刚才一掌击中蒙面人之后,也是这般问法。
阿浪的回答,也和蒙面人的回答一样:“还好,”所不同的是,蒙面人中掌后,旁人没法,可以看见他的脸色,而阿浪中掌之后,一张脸庞,立刻变得青黄起来了。
祁济安暗叫糟矣,他这时若再不出手相帮阿浪,阿浪的性命就危险极了。
但祁济安也曾想过,就算他放下蒙面人不顾,是否就真的可以帮助得阿浪?
答案是否定的。
祁济安的武功,虽然也有一定的造诣,但他知道,他还是万万打不过赌鬼和尚的。
即使和阿浪联手,恐怕仍然于事无补,甚至会成为阿浪的累赘,可是,他若再不出手,阿浪就会连一线生机也没有了。
祁济安在这一瞬间,面临着极重要的抉择,最后,他终于决定出手对付赌鬼和尚。
但他正要出手,突然眼前白影一闪,人在他耳边沉声叫道:“先救那人要紧!”祁济安一楞,一时间实在分不出来者是敌是友。
只见来者衣白如雪,轻功极是佳妙,而且一上来就和赌鬼和尚展开了恶战,祁济安不由精神一振,随即加以提醒:“小心和尚,他掌上有毒!”白衣人没有反应,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阿浪中了毒掌后,又运劲拼搏了好一会,毒力比蒙面人发作得更快,此时有人接替他挡着赌鬼和尚,争拼之心一失,整个人立刻就软绵绵地倒下。
祁济安暗叫不妙,此时地上满是积雪,人若倒下势必会给冻僵,于是连忙把阿浪抱回马车之上,赌鬼和尚,又是一声狞笑,说道:“一个救不了,两个也是救不了。”
祁济安心中烦躁,但却还须尽量沉静,否则眼前两个中了毒掌之人,都必将性命不保。
到这地步,他已把一切希望都放在那白衣人身上。
这白衣人若能战胜赌鬼湘尚,大家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赌鬼和尚见这白衣人年纪不大,心想此人武功高不到什么地方去,哪知白衣人武功之高,实在远远超乎他想像之外。
赌鬼和尚虽然掌上有毒,但白衣人身形快速,招式妙着层出不穷,他根本没有机会可以击中白衣人。
两人一经接战,祁济安便全力抢救蒙面人和阿浪,不由大叹分身乏术。
赌鬼和尚更是越战越是心惊,忍不住喝问道:“来者何人?”
白衣人冷冷一笑道:“在下江东楚雪衣。”
赌鬼和尚一听之下,登时脸色骤变,但嘴里却还在说:“呸,无名小卒,怎配跟贫僧动手,今天风雪太大,就此算了,改天再给点真功夫让你一开眼界!”分明是要打退堂鼓,但仍是嘴舌不饶人,死也不肯认输。
楚雪衣倏地喝道:“走不得!”
赌魂和尚早已虚晃一掌,随即掉头便向南方飞掠出去。
楚雪衣急追。
赌鬼和尚虽然身材胖大,但轻功却高明得出奇,要是换上阿浪或者是祁济安,一定无法可以赶得上。
但楚雪衣轻功,比赌鬼和尚更厉害,三几个起落之间又把赌鬼和尚紧缠着。
赌鬼和尚恼怒和吼叫起来道:“你当真要打么?”
楚雪衣道:“我不想打,只要你把解药拿来。”
赌鬼和尚道:“没解药!”
楚雪衣冷冷道:“这就多多得罪了。”说着,“呛唧”一声响,银剑出鞘,招式如电般攻向赌鬼和尚。
阿浪的剑法,未能给予赌鬼和尚重大的威胁,但楚雪衣的剑却能把赌鬼和尚逼得险象环生,情形迥然有异。
不到十招,赌鬼和尚已左腕中剑,鲜血如泉水般涌出来。
赌鬼和尚又惊又怒,只得说:“今天贫僧不想动手,你就算把贫僧杀了,也算不上是英雄。”
楚雪衣冷冷一笑,道:“在下只是狂人一名,从来都和‘英雉’这两个字攀不上半点关系。”说着,银剑逼得赌鬼和尚更紧。
赌鬼和尚早已面无人色,忙道:“别再打了,贫僧这一次认输便是。”
楚雪衣立刻伸手,喝道:“把解药拿出来。”
赌鬼和尚迟疑了很久,终于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但贫僧也有两个条件。”
楚雪衣道:“快说。”
赌鬼和尚说道:“第一,解药奉上之后,你这一辈子再也不能找贫僧算账、动武。”
楚雪衣还没有开口,阿浪已在车厢里怒叫道:“别答应他!”
楚雪衣却说:“祁大医师,请把他的哑穴点了。”
祁济安立刻遵照楚雪衣的话,把阿浪的哑穴点住。
楚雪衣这才对赌鬼和尚说道:“这个条件我依了,还有呢?”
赌鬼和尚道:“贫僧身上没有上好的金创药。”
楚雪衣道:“我可以给你一包。”
赌鬼和尚却摇摇头,道:“贫僧不要你的,只想向祁大医师讨取一瓶:‘冰肌玉肤重生散’。”
祁济安“呸”一声,道:“你这种下贱皮肉,怎配使用‘冰肌玉肤重生散’?真是笑话。”
赌鬼和尚冷哼道:“你可以不给,但你们也休想得到解药!”
祁济安道:“就算没有解药,我也有办法把两人身上的掌毒化解。”
楚雪衣双目神光一闪,说道:“果真如此。”
祁济安冷冷道:“祁某出道江湖以来,活人无算,从来都不打诳话,只是……只是……唉……”说到这里,却长长的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才接着说下去,道:“只是却要花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彻底治愈。”
楚雪衣一楞,道:“要多久?”
祁济安道:“少则六个月,多则一年,甚或两年。”
楚雪衣又楞住了,祁济安又叹息一声,终于还是从药箱子里取出一个黄色的瓶子,交给楚雪衣,道:“这就是冰肌玉肤重生散,祁某送给你好了。”他是不想把灵药送给赌鬼和尚,所以便把冰肌玉肤重生散送给了楚雪衣,以后楚雪依怎样处置,那就是楚雪衣的事了。
当然,这种法子,其实还是有如掩耳盗铃一般,简直自欺欺人。
楚雪衣把黄色瓶子捏在手里,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赌鬼和尚:“你要的东西已在楚某手里,解药呢?”
赌鬼和尚看着那瓶子,隔了半晌才在僧袍内取出一包用黄纸包着的东西,道:“这解药只须服下一半即可,如今两人中了掌毒,一包刚好足够使用。”
楚雪衣把解药取过,然后又给祁济安拆开瞧个清清楚楚,待祁济安点头,才把冰肌玉肤散递给赌鬼和尚。
赌鬼和尚接过冰肌玉肤重生散后,立刻就掉头离去。
这时候,祁济安又把蒙面人戴着的面具除下。
面具除下之后,祁济安所看见的一张脸孔,依然是完全陌生的,但他随即叹了口气,道:“此人既戴面具,面具之下的容貌仍然是曾经易过容的,真是神秘之极了。”
楚雪衣面色沉重,道:“他还有得救吗?”
祁济安道:“只要解药不假,两人都会有救。”
语犹未了,忽然有人冷冷一笑,说道:“就算解药是真的,也只能救回一条性命。”
楚雪衣脸色倏变,喝道:“你是什么人?”
在一块积满白雪的大石后,缓缓地走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美人儿,但眉宇间却隐隐带着愠怒之色。
她是方紫秀。
方紫秀一看见楚雪衣,面色就不好看,但楚雪衣却没有留意,心里想着的人居然是她的表哥容二。
容二呢?
容二不在,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楚雪衣心神不属地东张西望的神情,看在方紫秀的眼里,她忽然很不高兴,冷笑道:“你想找谁?”
楚雪衣才蓦然惊醒,立刻说:“我只是想知道,方姑娘何以说解药不能同时挽救两人的性命。”
方紫秀又是冷冷一笑,道:“和尚给你们的解药,是不是只有一包?”
楚雪衣道:“是的。”
方紫秀道:“他说一包解药可以救两人,那是假的,其实,一包解药,只能救一个人,倘若把份量减半,那么两人都会活不过三天,就得七孔流血毒发身亡!”
楚雪衣心神一震,道:“方姑娘何以知道得这样清楚?”
方紫秀道:“和尚在掌上所涂的毒药,是‘圆月神魔’陆振深秘制的独门毒药‘赤炼断魂香’。”
楚雪衣沉声说道:“方姑娘怎会知道的?”
方紫秀冷冷道:“别的毒药,也许还可以瞒得过我的眼睛,但这‘赤炼断魂香’本姑娘在很久以前就已认识了。别的不说,单是这一包解药,本姑娘可以断言,绝不可能同时挽救两个中了这种掌毒的人!”
楚雪衣脸色发白,显见有点迟疑不决的样子。
方紫秀又冷笑一声,道:“为什么还不去追那和尚?是不是怕本姑娘施展调虎离山之计,把你引开之后,然后才对这两人横施毒手?”
楚雪衣说道:“方姑娘你不是这种人罢?”
方紫秀冷然道:“我是那一种人,会不会向受了重创之人落井下石,楚大侠不妨自己慢慢想清楚了。”
楚雪衣吸一口气,道:“这里的事,就拜托方姑娘代为看顾了!”
方紫秀侧开脸庞不看他,既不答应,也没有拒绝。
楚雪衣正待追出去,祁济安忽然问:“先救谁?”
楚雪衣道:“谁严重一些,就先救谁。”说着,人已展步如飞,向雪路直驰出去。
此时,雪仍不止,雪路上留下了赌鬼和尚浅浅的足痕。楚雪衣沿着足痕急追出去,追了约莫三里路左右,足痕忽然消失。
足痕消失之处,有一间破庙,赌鬼和尚显然是进入了破庙之中。
这破庙并不很大,楚雪衣一冲进去,就已看见赌鬼和尚给人用绳索倒吊在横梁之下。
赌鬼和尚武功虽然及不上楚雪衣,但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高手了,是谁有本领在如此短促时间之内,把他倒吊在破庙之内?
楚雪衣首先看着赌鬼和尚,这个出家人诡计多端,会不会是故意自己倒挂起来,然后布置别的陷阱来对付自己?
楚雪衣留心视察了一会,就知道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赌鬼和尚的确是给人倒吊起来的,而且在倒吊之前,还给人点住了穴道。
是谁点了他的穴道?是谁可以把赌鬼和尚有如粽子一般倒吊起来?
楚雪衣终于看见了一个人。
这人戴着笠帽,满面虬髯,竟然是容二。
容二!
一看见容二,楚雪衣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变得十分异样,就像是给雷电震荡着似的。
在那客店里,容二的笠帽一直拉得很低,旁人很难可以看见他的脸孔。
但有一次,容二的脸曾经轻轻抬起了一阵子。
虽然他抬起脸的时间极其短暂,但楚雪衣却恰恰瞥见了。
那是一张粗糙的脸孔吗?不!恰好相反。
在笠帽下的脸,简直是一张令人难以形容的俏脸,虽然,容二满面虬髯,但仍然无法可以遮掩他挺秀的鼻梁,和那对清灵流动的眼睛。
他若没有虬髯,他必将会是一个俊俏的美男儿。
但楚雪衣却还有一种想法,另一种看法。
倘若容二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呢?
想到这里,楚雪衣的脑海就一片混乱了。
眼前的虬髯汉子容二,分明是个男人,但就在那一瞥之间,楚雪衣却宁愿相信,容二其实是个脸蛋儿娇美得有如海棠花的绝色少女。
这种想法,也许是十分无稽的,但楚雪衣却相信自己的眼光,也很希望自己不会看错。
这时候,容二所戴着的笠帽,仍然拉得很低很低。
他说道:“你不该太信任这一个出家人。”
楚雪衣不由怔住,道:“这和尚使用毒掌伤人之事,兄台已经知道了?”
容二道:“是的。”
楚雪衣道:“容兄一直跟着在下?”
容二摇摇头,说道:“我只是跟着表妹。”
楚雪衣不由暗暗失望,心想:“你跟着表妹,而你的表妹却又一直跟着我,这还不是等于一样?”
容二又道:“楚大侠,这和尚的身上,一定还有解药,你最好想办法逼他交出来。”
楚雪衣道:“难得容兄见义勇为,拔刀相互,在下感激不尽。”
容二说道:“楚大侠不必客气,还是救人要紧,你先从他身上把解药搜出来好了。”
楚雪衣面露迟疑之色,容二立刻接着说道:“我已把和尚的穴道点住,在三个时辰之内,他再无挣扎还手之力。”
楚雪衣还是眉头紧皱,道:“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另有顾虑之处。”
容二“哦”一声,道:“楚大侠有何顾虑,不妨直说,只要用得着容某之处,容某决不推辞。”
楚雪衣立刻面露喜悦之色,说道:“实不相瞒,这和尚是赌鬼,在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赌徒。”
容二奇道:“这和楚大侠的顾虑,又有什么关连?”
楚雪衣道:“大有关连之至。须知咱们这些赌徒,最怕的事情共有两件。第一:最怕没有赌本。第二:最怕遇上和尚、尼姑,只要遇上这种人,赌运势必糟糕之极。”
容二咳嗽两声,道:“不遇上也已经遇上了,这顾虑已属多余。”
楚雪衣说道:“遇上和尚、尼姑固然不妙,但倘若再去搜和尚的身子,那就更是霉上加霉,只怕在十年之内,都会逢赌必输,甚至连性命也输掉,亦不足以为奇的。”
容二道:“这是迷信之言,半点也不值得相信。”
楚雪衣道:“你是不是赌徒?”
容二摇摇头,说道:“容某不喜欢赌博。”
楚雪衣立刻抚掌一笑,道:“这就妙也!”
容二一怔,道:“何妙之有?”
楚雪衣道:“容兄既不迷信,复非赌徒,那么就请容兄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代替在下从赌鬼和尚身上,把解药搜出来!”
容二大吃一惊,连忙摇手不迭,道:“不,此事万万不能——”
楚雪衣“嗯”的一声,道:“这就奇了,在下既嗜赌又迷信,才不敢搜这和尚的身子,容兄却又有什么顾虑来着?”
容二迟疑了一会,才说道:“楚大侠是不敢搜和尚的身子,而容某却是不喜欢搜。”
楚雪衣道:“为什么不喜欢?”
容二道:“我最憎厌和尚,如无必要,总是远远避开,若太接近,就会呕吐不止,有如患上重病。”
楚雪衣“哦”一声,微笑道:“如此说来,倒算是一桩奇难杂症。”
容二道:“正是!正是!”
楚雪衣叹了口气,道:“君子不强人之所难,容兄既然有所不便,解药之事,也任由他就顺其自然好了。”
容二怔一怔,说道:“有两人中了掌毒,解药却只得一包,还能如何顺其自然法?”
楚雪衣道:“说不定这和尚忽然大澈大悟,自愿把另一包解药奉上,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容二想了一想,道:“楚大侠言之成理,且让容某把和尚的穴道解了,其余一切,就交由楚大侠亲自对付。”说着,伸手把赌鬼和尚被点住的穴道解开。
赌鬼和尚哑穴被解开后,立刻叫道:“快放了贫僧!”
楚雪衣冷冷一笑,道:“解药呢?”
赌鬼和尚道:“不是都给了你吗?”
楚雪衣怒道:“别再卖弄花样了,那一包解药,只能救一个人!”
赌鬼和尚也怒道:“放屁!贫僧已经说过,用半包解药即可救回一人,此事千真万确,你若不相信,贫僧可以罚个毒誓!”当下真的罚了一个其毒无比的毒誓,楚雪衣听了,不由面色骤变。
容二的面色也在变了,他连忙叫道:“这和尚诡计多端,他说的话,千万不可轻信!”
楚雪衣摇了摇头,道:“他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罚下毒誓。”
容二哑口无言了,身子似乎有点颤抖。“不,表妹不是那种人。”
楚雪衣“噫”一声,道:“容兄何出此言,即使是在下,如今还不大相信,方姑娘会用这种奸计,来谋害两个已经身中毒掌之人……”虽然口里这样说,但脸色已越来越是沉重。
接着,他又问赌鬼和尚:“你肯不肯跟我走一遭,回去看看他们?”
赌鬼和尚道:“为求清白,贫僧千肯万肯!”
楚雪衣吸一口气,又转眼凝视着容二:“容兄呢?”
容二道:“不必多言,快走。”
破庙外,风雪依然,天色却已渐渐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