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玉、卓长卿心头俱都一震,两人倏地一齐分开,扭首望去,只见温瑾当门而立,地上的珠儿,映着她苍白的面容。温如玉浑身一阵颤抖,倒退五步,倚在墙上,有如突然见到鬼魅一样,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温瑾,颤声道:“你……你怎……的回来了?”
温瑾面目之上木无表情,缓缓一抬足,踢开门边的明珠,缓缓走了进来,目光一转,从地上拾起那块白木灵牌,轻轻拥在怀里,目光再一转,笔直地望向温如玉,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我爹爹是不是你杀死的?”
这冰冷的语声,宛如一支利箭,无情地射入温如玉的心里。
她全身一震,枯瘦的身躯像是在逃避着什么,紧紧退到墙角。
温瑾目光一抬,冷冷道:“我知道爹爹是你杀死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慢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向温如玉走了过去。卓长卿手一抹额上的汗珠,但掌心亦是湿湿的,已自出了一掌冷汗。
他的心亦在慌乱地跳动着。他眼看着温瑾的身形,距离温如玉越来越近,哪知温如玉突然大喝了一声:“站住!”
温瑾脚步一停顿,温如玉却又长叹一声,缓缓垂下头,说道:“你爹爹是我杀死的……是我杀死的!”
温瑾伸手一探柔发,突然纵声狂笑起来。
“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爹爹是你杀死的……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
她纵声狂笑着,笑声凄厉,只听得卓长卿掌心发冷。他从未想到人们的笑声之中,也会包含着这如此悲哀凄凄的意味。
只见温瑾又自缓缓抬起脚步:“我妈妈也是你杀死的了,是不是?”
她狂笑着,冷凉而晶莹的泪珠,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沿着她柔润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重复地问着:“是不是?是不是……”
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每一举步,都像是一记千钧铁锤,在温如玉心里头撞击着。温如玉枯瘦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墙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指:“不要再走过来,知道吗?不要逼我杀死你,不要逼我杀死你……”
温瑾的笑声更惨厉了:“杀死我……哈哈,你最好杀死我。你杀死了我爹爹,杀死了我妈妈……”
哪知——
她话声尚未了,温如玉竟也突然纵声狂笑起来:“我杀了你妈妈,哈哈——我杀了你妈妈……”
突地——
卓长卿只听轰然一声,木石尘砂,漫天飞起。
他一惊之下,定睛望去,只听温如玉惨厉的笑声,越去越远,这女魔头竟以至强至刚的内家真力,在墙上穿了一个大洞,脱身而去,远远传来她凄厉的笑声:“我杀了你妈妈……我杀了你妈妈……”
刹那之间,笑声划空而过,四下又已归于寂静,只有温瑾与卓长卿的呼吸之声,在这寂静如死的夜色中响起一些声音,但却又是那么微弱。
温瑾还自呆呆地站在地上,瞪着失神的眼睛,茫然望着渐渐平息的砂尘。她僵立着的身躯,渐渐也起了一阵颤抖。
终于——
她再也忍不住激荡的心情,失声痛哭了起来。卓长卿只见她身躯摇了两摇,然后便像是一缕柳丝般虚弱地落到地上。他心头一跳,再也顾不得别的,纵身掠了过去,一把搂住她的纤腰,惶声问道:“姑娘,你怎样了……”
但是温瑾又怎会听得到他的声音?她只觉心中有泰山一样重的悲哀、北海一样深的仇恨,要宣泄出来。
但是她此刻除了痛哭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再也想不到自她有生以来,就一直爱着她、照顾着她的姑姑,竟会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她不管在别人眼中,对她的姑姑有何想法,但是那么多年,姑姑在她看来,却永远是慈蔼而亲切的。
直到此刻——
直到此刻,所有她一生中全心倚赖着的东西,全都像飞烟一样地消失了。
“我该怎么办……爹爹、妈妈,你们怎么不让女儿见你们一面……”
她痛哭着低语着。爹爹、妈妈,在她脑海中只是一个模糊而虚幻的影子,她捕捉不到,而且也看不真确——
但是——温如玉的影子,却是那么鲜明而深邃地留在她脑海里,她无法摆脱,难以自遣。十余年来的爱护与关切,此刻竟像是都变成了一条毒蛇,紧紧地咬着她的心。人类的情感,情感的人类,生命的痛苦,痛苦的生命:“啊,为什么苍天对我这样残忍……”
她哀哀地哭着,眼泪沾湿了卓长卿的胸膛。他不敢移动一下。他知道此刻蜷伏在他胸膛上的女孩子的痛苦,他也领受得到她的悲哀。他看到门外已有了一线淡淡的曙光,但是晓风很冷。他不知道黎明前为什么总会有一段更深的黑暗和更重的寒意。
于是他让她蜷伏在自己的怀抱里,领尝着这混合着悲哀、仇恨、寒冷,但却又有一丝淡淡的温馨的滋味。
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一个安慰的动作,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只是轻轻地拥偎着她,直到她哭声微弱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珠光暗淡了,晓色却明亮了。
卓长卿感觉到他怀中的温瑾哭声已寂,鼻息却渐渐沉重起来。他不知道她是否睡了,但痛哭之后的女子,却常是容易入睡的。
于是他仍未移动一下身躯,只是稍微闭起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清晨的大地是寂静的。潮湿而清冷的寒风,虽然没有吹干树叶上的朝霞,却吹干了温瑾的眼泪。
她睁起眼,觉得有些寒冷,但又有些温暖。她抬起头——
她看到了他。
他感觉到她身躯的动弹,知道她醒了。他垂下头——
于是他也看到了她。
这一瞥的感觉,是千古以来所有的词人墨客都费尽心机想吟咏出来,却又无法吟咏出来的。
因为世间还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文字,能描叙出这一瞥的微妙。
那是生疏的感情的成熟,分离的感情的投合,迷乱的感情的依归——
既像是踏破铁鞋的搜寻者,在一瞬间突然发现了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又像是浓雾中迷失的航船,陡然找着了航行的方向——
她抬起头,垂下,垂下头,抬起,心房的跳动混合了悲梦的初醒。在这一刹那里,她的确已忘记了世间所有的悲哀,虽只是刹那之间,但等她忆起悲哀的时候,她却已领受过人生的至境。
她羞涩地微笑一下,不安地坐直了腰身,然后幽幽长叹一声,张了张嘴唇,眨了眨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有如海潮般的悲哀与愤仇,却又已回到她心里。
她的眼睛又湿润了,长长的睫毛,像是不胜负担太多的忧郁,而沉重地合了起来。她合着眼,整了整衣衫,站了起来,目光一转,望向土墙的破洞,又自长叹一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她缓缓回过头,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许多:“我不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我要去找我的仇人……仇人。你也该走了,天亮了,天亮了……”
她梦呓般重复着自己的言语,转身走到门口,似乎要证实一下外面是不是天亮了一样。
晨雾也散了,但晨愁却未散。她再次回过头,凝注了卓长卿一眼,生像是她已自知以后永远也见不着他似的,因为她已抱定了决死的心,去复仇,或者去送死!这其间竟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长卿缓缓站了起来。他领受得到她言语与目光中的含意,这是他平生从未领受过,甚至从未梦想过的感觉。
直到她已缓缓走出门口,他才如梦初醒,脱口呼道:“姑娘!”
温瑾脚步一顿,回过头,默默地凝注着他。他定了定神,道:“你可知道那温如玉到哪里去了?”
温瑾缓缓摇了摇头,幽幽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会找得着她的,一定找得着她的。”
卓长卿抢步走到她身边,鼓起勇气:“那么我们就一起去找吧!”
温瑾微微一愣:“我们……”
卓长卿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苍穹:“家父家母也是死在那温如玉手里的!”
温瑾全身一震,却听卓长卿又道:“十余年前,在黄山始信峰下——”
温瑾“呀”的一声,脱口轻呼出来:“我记得了……我记得了……黄山,那是在黄山……是你,想不到是你……”
她缓缓垂下头,似乎在叹息着造物的微妙。若换了两日以前,这两人原本是仇敌,但此刻……
卓长卿又叹道:“所以,我该陪你一起去。”
他垂下头,她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卓长卿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心意相流,但觉自己的心胸之间,突然生出无比的勇气。卓长卿接着叹道:“为你复仇,也为我复仇。唉——只怕那温如玉此刻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他语声一顿,朗声又道:“但我们一定找得到的,是吗?”
默然良久,这一双敌忾同仇的少年男女,便齐地掠出了这残败的寺院,掠向天目山巅。那就是温如玉原来歇息之处。
他们虽然深深知道他们的处境是危险的,因为天目山巅上除了丑人温如玉之外,还有着许多个武林高手,这些人原本是为了要对付一心来参与天目之会的武林群豪的,但此刻却都可能变成他们复仇的阻碍。
但是他们心中却已毫无畏惧之心。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处,便是再大的危难也不放在心上。
此刻朝阳已升,彩霞将消未消,旭日映得满山青葱的树叶,灿烂一片光辉,轻灵而曼妙地飞接在温瑾身旁。
只听温瑾幽幽叹道:“你的仇人除了……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尹凡。假如……假如……唉,我们上山找不到她,我就陪你一起去找尹凡。但只怕……”
她又自一叹,终究没有说出失望的话。卓长卿点了点头,心中突然一动:“昨夜你怎的那么快就回来了?难道尹凡就在此山附近吗?”
温瑾道:“我昨夜根本没有跟去,因为……因为我心里有那么多事。我只是在半山喝住那两个少年,让他们自己说出尹凡落脚的地方。当时我还在奇怪,明明一问就可知道的事,姑……她为什么还要我跟去,因为那两个少年根本不敢说假话的。但是现在我却知道了,她不过只是要将我支开而已。”
卓长卿目光一重:“昨夜你若没有半途折回的话,只怕——”
温瑾忧郁地一笑:“所以我现在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句话。”
天目山上,林木苍郁,两人说话之间,身形已掠过百十丈。
温瑾突又叹道:“这么一来,只怕会有许多专程赶来的人要失望了。唉——这总算他们幸运,要不然——”
卓长卿剑眉一轩,突然脱口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
温瑾道:“你只管说好了。”
卓长卿叹道:“快刀会的那些门徒——唉,不问也罢,反正事过境迁——”
他生怕温瑾说出令他伤心的话来,因之他想来想去,纵想问出,但话到口边却又不忍说出口来了。
哪知温瑾却正色说道:“你不用担心了,那些人真的不是我动手杀的,而且也不是我那些婢子们杀的。”
卓长卿不禁松了口长气。他真不敢想假如温瑾说:“是我杀的。”那么他该怎么办。
他微笑一下,忍不住又道:“奇怪的是,那些人不知究竟是谁杀的?”
温瑾轻叹一声,道:“这个人你永远也不会猜出来。”
卓长卿变色道:“是谁!”
温瑾叹道:“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反正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卓长卿脚下不停,心念数转,却仍忍不住问道:“难道是万妙真君尹凡?”
温瑾摇了摇头。卓长卿又道:“是他的几个徒弟?”
温瑾又摇了摇头。
卓长卿奇道:“这我倒真的猜不出了。只是奇怪的是,江湖中不知谁有那么霸道的暗器。除了这些人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了。”
温瑾轻轻一笑道:“那些暗器叫作无影神针,倒的确是我发出来的。”
卓长卿心头一震,倏然顿住身形,面容亦自大变,颤声道:“是你!你……”
温瑾又自轻笑一下:“不过我发出这些暗器,非但不是伤人,而且还是救人的。”
卓长卿竟不禁为之一愣,大奇道:“救人的?此话怎讲?”
温瑾道:“这话说来很长,我慢慢再告诉你。总之你要相信,现在我……我再也不会骗你的。”面颊微微一红,伸出玉掌,遥指前方,道:“你看到没有?前面那绿叶牌坊,那就是本来准备开天目之会的地方了。”
卓长卿愣了半晌,心中反复想道:“现在再也不会骗你了……”
这句话,不觉疑念顿消,抬头望去,只见前面山阴道上,林木渐疏,山势顿险。一条石梁小道,笔直通向山去,石梁山道上却赫然矗立着一个高约五丈、宽约三丈,虽是树枝搭成,但气势却极巍然的绿叶牌楼。
牌楼两边,挂着两条血红的长联,上面写着斗大的十二个擘窠大字:“仰望苍穹无穷,俯视武林群豪!”
对联并不工整,但口气之大,却是少见。卓长卿冷笑一声,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写的。”
温瑾摇了摇头,突笑道:“写巨幅对联的是谁,只怕你也万万猜不到。”
卓长卿不觉又自大奇:“是谁?”
温瑾道:“写这副对联的,就是在武林中人缘极好的那个神偷乔迁。”
卓长卿心头一震:“难道就是拿着三幅画卷,到处扬言的巨富神偷乔迁?这倒真是令人无法意料。他怎么会与温如玉有着干系?”
温瑾淡淡一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人的善恶,真叫人猜不透。武林中谁都说这乔迁是个好人,其实——哼,这人我知道得最清楚。”
原来当时丑人温如玉立下决心,要将武林群豪都诱到天目山来。她想来想去,什么都不缺少,就只少了一个传讯之人。
要知道此种情事,若要在江湖传扬起来,温如玉必是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么一来,别人一定会生出疑惧之心。而这传讯之人,不但要口才便捷,而且要在武林中本有极好人缘,使得武林中不会疑心她别有用心。
她想了许久,便着人下山,到武林中寻了三个符合此种条件之人,其一便是乔迁。另两人其中之一生性刚强,本极不满温如玉的为人,上得山来,不到一日,就被温如玉给制死,临死之际,他还骂不绝口。
另一人也不愿做此等害人之事,口里虽然答应,但夜间却想乘隙溜走,自然也被温如玉杀了灭口。而那乔迁不但一口答应,且还替温如玉出了许多主意,于是他临走之际,不但带了那三幅画卷,而且还带走温如玉的一袋珠宝。
温瑾将这些事对卓长卿说了,只听得卓长卿剑眉怒轩,切齿大骂。他生性忠直,自然想不到世上还有此等卑鄙无耻之徒。
但温瑾却淡淡笑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有些人武林中颇有侠名,其实——哼哼,等会你到了里面,你就会发现许多你根本不会想到的事。”
卓长卿长叹一声,随着她掠入那绿叶牌楼。前行十数丈,山路忽然分成两条岔道,一条道口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易道易行,请君行此。”
另一条道口,也立着一块白杨木牌,上面写着的却是:“若行此道,难如登天。”
卓长卿心中一动,方自忖道:“这想必是那温如玉用来考较别人轻功的花样。”
却见温瑾脚下不停,身形如燕,已自当先向那难道中掠了过去。
他心中不禁暗笑:“她真是生性倔强得很,此时此刻,她在我面前竟还不肯示弱,偏要走这条难走的路。唉——其实她留些气力,用来对付仇人岂非要好得多。”
但此刻温瑾已掠出数丈,正自回头向他招手,他心念动处,却也随后掠了过去。
其实他自己生性亦是倔强无比,若换了自己选择,也必会选择这条道路无疑。倏然几个起落,他身形也已掠出十数丈。只见这条道上山石嵯峨,道路狭窄,果真是难行无比。但是他那轻功极佳极妙,此路虽然难行,却根本没有放在他心上。
他心中方才暗哂:“这种道路若也算难如登天的话,那么世上难如登天的道路也未免太多了。”
哪知他心念尚未转完,前面的道路竟然更加平坦起来,便是轻功毫无根基的普通壮汉,只怕也能走过。
他心中不禁又为之疑惑起来,忍不住问道:“这条道路也算难行的话,那么那边那条‘易道’之上,岂非路上铺的都是棉花?”
温瑾一笑道:“你又猜错了。”
卓长卿一愕,心念动处,突然恍然道:“原来这又是那温如玉故弄玄虚,是不是?易道难行,难道易行,这么一来,武林中人十中有九都难免要上她的恶当。”
要知道他本乃聪明绝顶之人,他立刻便能毫无困难地猜到事实真相。
温瑾果然颔首道:“这次你倒是猜对了。那条易道,表面看来虽然平平无奇,极为好行,其实其中却是步步危机,满是陷阱,莫说轻功平常的人,就算是轻功较高的武林高手,若不留意,也难免中伏。其中尤以那百步留沙、十丈毒河两个地方,你只要真气稍有不继,立时便是灭顶亡魂之祸。”
她语声一顿,又道:“到此间来的武林豪士,多半为了要夺宝藏,若非真正艺高胆大的人,谁也不愿多费力气,自然都要走那条易道,于是他们不但上当,而且还得送命。至于那些敢走难道的人,武功定必甚高,一些普通陷阱未必能难得倒他们,所以这条难道上反而什么陷阱也没有。”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这温如玉用心当真是恶毒无比。若非我先来一趟,探出此间真相,那真不知有多少武林豪士会葬身此地。”
心念一转,又忖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瑾自幼及长,都受着这种魔头的熏陶,行事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古怪,甚至会有些冷酷。唉——但愿她以后和我一起,会——”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微微一热,不禁又自暗笑自己,未免将事情想得太远了些。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又到了道路尽头,尽头处又有一座绿叶牌楼,没有对联,却有一方横匾,上面亦写着三个擘窠大字:第一关。
温瑾却已悄然立在牌楼之下,带着一丝微含忧郁的笑容望着他。
他面颊一红,掠了过去,口中道:“你倒先到了。”
温瑾含笑道:“我见你心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心思似的,却不知你在想着什么?”
她秋波一转,突然见到卓长卿眼中的眼色,面颊亦不禁一红,含笑默默地垂下头去。
这一双少年男女心中本来虽都是情致郁闷哀痛,但这半日之间,彼此却又都给了对方无比的慰藉,是以这两人此刻面上才都有一些淡淡笑容。但纵然如此,他们的笑容却也仍非开朗的。
只听温瑾徐缓道:“这里面一共分成三关,第一关里面有三座擂台,第二关里面是罗汉香、梅花桩一类的功夫,第三关却正是金刀换掌、五茫神珠、隔山打牛之类内家功夫的考较之地了。过了这三关,才是我——”
她语声顿处又自面颊一红,轻声道:“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我都不管了。”
卓长卿叹道:“光只这些东西,想必就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这温如玉当真是生性奇异已极,她设下这些东西,竟只是为了害人而已。唉——我听那尹凡曾说起这里每一处都内伏恶毒陷阱,主擂的人也都是些恶毒的魔头,此刻那些人却又在哪里?”
温瑾道:“请来主擂的人,有的还未来,有的此刻只怕还在里面睡觉——”
她语声未了,绿叶牌楼突然传出一声娇呼:“小姐在这里!”
卓长卿、温瑾蓦地一惊,回首望去,只见这牌楼边,一座依山搭建的凌空竹阁之内,倏然掠下三条人影,正是那些穿着一身轻红罗衫的垂髫少女,惊鸿般掠向温瑾。六道秋波转处,突然望见了卓长卿,面容一变,身形骤顿,像是突然被钉牢在地上似的,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姐会和这乌衫少年如此亲昵地站在一处。卓长卿目光望处,只见这三个少女正是昨夜往临安城中送帖之人,当下剑眉一轩,方待发话,温瑾却已冷冷问道:“什么事?”
这三个红衫少女目光相对,嗫嚅半晌,其中有一个年龄较长的方自期艾着道:“那位少林派的大和尚,不知为什么事,得罪了千里明驼和无影罗刹那班人,他们今天早上天方黎明,就逼着那大和尚和他们动手——”
温瑾柳眉轻皱:“现在怎样了?”
这少女接道:“婢子们出来看的时候,大和尚正和那无影罗刹在第二阵罗汉香上动手。那大和尚身材虽然又胖又大,但轻功却不错,两人打了一会儿,眼看着大和尚就要得胜,哪知那千里明驼却突然喝住了他们,说是不分胜负,不要再打了,却换了另一个叫铁剑纯阳的,就是那穿着一身八卦衣的道士,在梅花桩上和他交起手来。”
温瑾冷哼一声,道:“车轮战!”
卓长卿冷笑道:“真是无耻。”
却听那少女又道:“我们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在闹着玩的,哪知后来见他们竟越打越凶,真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心里又怕,又做不得主,就跑里去禀报。哪知祖姑姑不在,小姐也不在,我们这下才真的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卓长卿、温瑾对望了一眼,心中各自忖道:“温如玉不在,到哪里去了?”
温瑾面容大变,冷冷道:“说下去!”
那少女见到温瑾面上的神色,像是十分害怕。她们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小姐有如此神色,目光一垂,方自接道:“我们从里面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换到第三关里动手了,一个叫作什么五丁神将的大个子,正和那大和尚在金刀换掌阵里动着手。那大和尚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拳脚打出来,仍然气势虎虎,威风八面。只是那五丁神将武功也不弱,一时之间,也没有胜负。”
卓长卿暗叹一声,忖道:“看来少林一派称雄武林,确非偶然。这多事头陀不过是个第二代弟子,武功却已如此,就只论这气力之长,就绝非常人能及了。”
他却不知道多事头陀一身童子功十三太保横练,数十年未曾间断一日,气力之长,正是他的看家本领。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却听那红裳少女接道:“我们都知道这第三阵里面的武功,都是凶险无比,一个不好,就算武功再好的人,也得血溅当地。那些人不是祖姑姑请来,就是小姐请来的,谁受了伤都不好,但又没有办法阻止他们。想来想去,婢子们只得分头出来找,想不到却在这里遇着小姐。”
目光微抬,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目光中仍满含惊诧之意。
温瑾心念一转,沉声道:“姑姑的确不在绿竹轩里吗?”
那少女连忙颔首道:“没有,婢子们……”
温瑾冷冷道:“你们可看清楚了?”
那少女道:“婢子们不但看清楚了,而且还在别的地方找了一圈,却也没有找到。”
温瑾“嗯”了一声,又道:“那无根大师此刻还在动手吗?”
那少女连忙道:“婢子们离开才不过一会儿,婢子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打得正厉害哩。”
目光轻抬,又忍不住偷偷瞟了卓长卿一眼。
卓长卿但觉面颊微微一红,却听温瑾轻轻一叹,说道:“无根大师既然在里面动手,我们自然要去看看他的,是吗?”
卓长卿连忙颔首道:“正是。”
心中却又不禁暗自感叹:“这十数年来,温瑾和温如玉朝夕相处,不说别的,就连说话都和温如玉有些相似,最后总喜欢加个‘是吗’。唉——她在如此环境之中生长,性情纵然有些古怪,又怎能怪得了她。”
这第一道绿叶牌楼之后,除了那依山凌空而建的竹阁之外,道边还有几处竹棚,棚内桌椅井然,看来想必是为了任人歇脚之用。
然后一道碎石山道,蜿蜒而上。他们身形数展,只见前面是一处山坳,方圆硕大,山坳中搭着三处白杨擂台,亦都是依山而建。擂台宽约五丈,深约三四丈,悬红结彩,宛如乡间酬神唱戏时所搭的戏台一样。
卓长卿目光转处,忍不住做做一笑道:“这些擂台两边,也该挂副对联才是。”
温瑾斜斜瞟他一眼,道:“什么对联?”
卓长卿笑道:“我幼时看那些坊间说部,擂台旁边总挂着一副对联:‘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还有什么:‘江湖好汉第一,武林豪杰无双’。这三座擂台没有对联,岂非有些不像。”
温瑾轻轻一笑,那三个红裳少女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出声来。
却见卓长卿笑容一敛,突然长叹了一声,缓缓说道:“由此可见,现实生活与书中故事,是有着一段距离的。故事虽多美丽,但现实生活中却尽多悲哀之事,你说是吗?”
温瑾缓缓颔首,一时之间,这少年男女两人意兴像是又突然变得萧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