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中天,大概三更将过。
远远传来一声鸡啼。
晨鸡报晓,此刻距离天明尚早,这只急性子的鸡怎么就叫起来了。
那有这种乱叫的鸡?
铜面人行动很快,第三声鸡叫时他已出现在一处两峰对峙的山口。
这地方草木不多,怪石嶙峋。
铜面人身材魁梧,四平八稳的站在山口上,夜风吹动他宽大的黑色斗篷,猎猎作响。
他摆好了威风八面的架势,只等有人向他禀报。
等了一阵,居然没有半个人影出现。
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有条人影从山路上缓缓走了过来,这人走得很慢,踱着八字方步。
普通人绝不这样走路,除非很有权威的人才喜欢摆这种臭架子。
这个人想必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
但不论走得多慢,路多远,只要在走,总是会走到的,这个人已经走到了,已经在八尺外停了下来。
铜面人早就怔住了。
原来对方也是个铜面人,一样的青铜面具,一样的黑色斗篷,连个子的高矮都差不多。
两个铜面人对望着,面具的眼孔里射出四道逼人的梭盲。
目光一样锐利,一样炯炯有神。
这边铜面人终于叱道:“你是谁?”
“我两个属下哪里去了?”
“什么个属下?”
“这里本来有两个人。”
“我只看到两只鸡。”
“鸡呢?”
“宰了。”对方铜面人补充说:“不到时候瞎叫的鸡就该宰。”
“哼。”
“哼哼。”
这边哼了一声,对方哼了两声。
这边铜面人冷冷道:“你是冲着我来的?”
对方铜面人道:“正是。”
“好,你说,目的何在?”
“光说没用。”
“没用?”
“说了你也不会照办。”
“你想怎样?”
“我想先试试你的斤两。” 对方铜面人说:“你输了之后才好办。”
“你输了呢?”
“我输了也好办。”
“怎么好办。”
“我走路。”
“走路?”这边铜面人冷笑:“只怕你已走不了。”
“这更好办。”
“哦?”
“走不了就索性输光,命是你的。”
这边铜面人哈哈大笑,道:“好,很好,有种,有种……”
对方铜面人道:“可惜你没种。”
“为什么?”
“你干的事好像都是偷偷摸摸。”
“是的。”这边铜面人立刻承认:“有种的人多半死得很快,我却可以活久一点。”
“这是说你很怕死?”
“不,我只是比较聪明。”
“你聪明?”
“对,只有最聪明的人才知道如何用最省力的方法完成最大的目标。”
“你的目标是什么?”
“你想知道?”
“不想。”
“为何不想?”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说,一个自命很聪明的人,绝不会直截了当答复这个问题。”
“嘿嘿,你不笨。”
“可惜今夜你已无法省力了。”
“我知道,能省则省,既然遇了你,当然不能省了,只好拼力一战。”
“你知道我是谁?”
“萧无愁。”
这铜面人判断很正确,果然是萧无愁。
只有萧无愁找得到他,只有萧无愁敢来找他。
他最头痛的就是萧无愁。
萧无愁摘掉了青铜面具,褪下了那件黑色斗篷,冷笑道:“好眼力。”
铜面人打从青铜面具的眼孔里四下扫了扫,道:“是不是还有两个。”
萧无愁道:“那两个?”
铜面人道:“一头黑老虎,一个白衣小生。”他说的当然是黑云彪和谢东山。
他居然知道这三个人已在一起。
萧无愁道:“哦,好灵的耳朵,难怪你认出了萧某人,不过,你放心,萧某人一向不用帮手。”
铜面人道:“哦。”
萧无愁道:“哦什么?”
铜面人道:“久仰大名,就请两位出来见见也是好的,黑老虎西凉一霸,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何必躲躲藏藏作什么?”
萧无愁道:“你好像很?”
铜面人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萧无愁道:“你分明是在试探虚实,担心双拳不敌四手是不是?”
铜面人道:“听说那头黑老虎很厉害。”
萧无愁道:“老虎没来,谢白衣也没来,就是萧某人来了,而且不打算用剑。”
铜面人道:“真的?”
萧无愁道:“信不信由你。”
铜面人道:“信,当然信。”他大笑:“这样我岂非占尽了便宜……”
笑声中忽然刀光连闪,射出七柄飞刀。
飞刀纵横交错,有的右旋,有的左转,有的直奔心窝而来,刀刀指向人身重穴。
一飞七刀,刀刀方位各异,部位不同。
而且距离只有八尺,一发而至,薄如棉纸的刀锋已刺近萧无愁七处要害。此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萧无愁一怔,一向冰冷的脸上,闪起一抹惊容。
他显然也没料到,此人居然身怀这等独步天下的飞刀绝技。
变起仓皇,这该如何应付?
只不过眨眼之间的事,容不得你动脑筋去想,更不能有丝毫犹豫。
纵然心灵身巧,也难解眼前之危。
尤其这七柄飞刀,安排得十分歹毒刁钻,两柄在左,两柄在右,两柄攻向正面,奇怪的是居然有一柄绕了个圈儿,从背后飞来。
这等于是一支冷箭。
谁的脑后长了眼睛,提防这支冷箭?
虽然只有七柄飞刀,却像是十万雄兵,四面八方困得水泄不通。
无论左闪右闪,前奔后仰,都有刀锋在等着。
萧无愁没动,因为他不能动。
他若向左闪,只有加速迎上左面飞来的刀锋,向右闪也是一样。
他没动。
但他并没慌乱。
忽然大喝一声,凝聚的真力登时弥漫周身四肢,每一处穴道立刻鼓了起来。
七柄飞刀竟被反弹开去。
其中两柄竟被折为四段。
铜面人大为震惊,青铜面具抖动了一下。
但他没有退后。
只见他霍地从那黑色斗篷里掣出一支烂银短戟,银光一闪,照定萧无愁兜胸刺了过来。
他虽吃了一惊,但却片刻都没有耽搁。
他要捕捉稍纵即逝的机会。
这一戟又狠又猛,戟头颤动,幻起一点光圈,挟着一丝轻啸而来。
显见他全身功力都凝聚在一点。
七柄飞刀霎眼泡汤,这一戟他存心得手。
杀了萧无愁他心里就落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不落下,他永远不得安宁。
萧无愁仍然没动,但手里已多了一支短匕。
突然右腕一翻,寒光闪起,身子微偏,顺着戟杆反削了过去。
这一招虽非动作不大,也算不得精绝诡异,去势却十分猛辣,对方若不撤招自保,至少要断掉五根指头,身子一条手臂。
铜面人舍得五根指头?
舍得一条手臂?
他心头一寒,竟然撒手丟戟,双足猛的一蹬,仰身倒跃,暴退了九尺。
他退的快,萧无愁更快,连抢三步,手中青光一闪,已划到铜面人胸前。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娇叱:“住手!”
声到人到,一条纤巧的身形打从斜刺里闯了过来。
是个少女,一个劲装带剑二十出头的少女。
风致极佳,但却脸如寒冰。
萧无愁怔了一怔,短匕停在半空。那少女道:“你不能杀他。”
萧无愁道:“为什么?”
其实他并无杀人之意,只想迫使对方就范,摘下那副青铜面具。
他要先弄清楚这人到底是谁,他估计这人可能是武林中一个知名人物。
这人可能参加过洛阳赏花大会。
要不然那批被囚禁在山腹里的一百七十九人是谁诱使他们去的?
那些藏宝图又是何人假造?
只听那少女道:“因为我要杀他。”
萧无愁道:“你?”
那少女恨恨道:“血债血还,我要他溅血横尸。”
反手一剑,点向铜面人的胁下。
剑发如风,出手凌厉无比。
铜面人丢了飞刀,丢了短戟,此刻双手空空,身子一斜,丝的一声,斗篷穿了个洞。
他心寒胆战,掉头奔上一条山陵小径。
那少女叱道:“那里逃!”
腾身追了上去。
一个狼狈的逃,一个狠命的追,片刻之间,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萧无愁收起短匕,随后也登上了小径。
他很从容,他只想跟去看看。
一座高峰,一堵悬崖。
悬崖壁立,黑黝黝深不见底。
刚才那少女站在悬崖上,满脸失望之色,喃喃道:“死得好,死得好,可惜……”
萧无愁缓缓走了过来:“可惜什么?”
“可惜没死在我这剑下。”
“你是说他跳下去了?”
“你没看见?刚刚跳下去的。”
“在下晚到了一步。”
那少女道:“你说他会不会死?”
萧无愁伸头望了一眼,道:“这很难说。”
“难说?”
“他披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可以张风,如果他轻功好,再加上几分运气,也许不死。”
“哼,我去找他。”
掉头走去,像是要寻路下山。
萧无愁道:“慢点。”
那少女道:“什么事?”
萧无愁道:“姑娘贵姓?”
那少女冷冷道:“你问这个作什么?”
萧无愁道:“偶然萍水相逢,求名问姓,这也是应有的礼貌。”
那少女道:“蓝绮玉。”
萧无愁道:“哦,好名字,绮年玉貌。”
蓝绮玉忽然掉过头来,杏眼一瞪:“哼,这些轻薄话少说。”
萧无愁呆了一呆。
他绝无轻薄之意,只不过顺口说了句赞美的话,他道:“姑娘误会了。”
“误会?”
“萧某人绝非轻薄之人。”
“你姓萧?”
“萧无愁。”
“哦,你是个很快乐的人?”
“在下并非快乐。”
“一个无愁的人还不快乐,那些日坐愁城的人岂非要投河上吊?”
萧无愁哑然失笑:“蓝姑娘妙论。”
蓝绮玉冷冷的道:“一点都不妙,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所少人受到豪门的欺凌,多少人遭到强梁的压榨,天下多少孤儿寡妇,多少哀鸿遍野……”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唉,跟你说这些作什么!”
萧无愁道:“在下很愿意听。”
蓝绮玉道:“你愿意我却不很愿意。”
萧无愁道:“为什么?”
蓝绮玉道:“留着对有血性的人去说。”
萧无愁微微一笑,道:“莫非蓝姑娘已看出在下是个没血性的人?”
蓝绮玉道:“至少我不瞭解你。”
萧无愁道:“那就多瞭解瞭解吧。”
蓝绮玉道:“算啦,我没这种闲工夫。”
萧无愁道:“蓝姑娘很忙?”
蓝绮玉道:“不错,忙别人的事。”
萧无愁道:“忙些什么?”
蓝绮玉道:“忙些你们不喜欢的事。”
萧无愁道:“这是什么事?”
蓝绮玉道:“惩治一些官僚豪门,除掉几个坏蛋恶棍,或是龙点钱去救济孤儿寡妇……”
萧无愁道:“哦。”
他口里没说,神色却已肃然,像这样一位姑娘,怎不令人由衷起敬?
洛阳赏花大会五百豪杰,有几个关心别人的疾苦?
至于那一百七十九个一窝蜂跑去寻宝的人,更是狗屁不如。
司马华名满天下,富甲洛阳,他又做过多少好事?花过多少银子赈灾济贫?
他一袭貂裘价值千金,却从没想过这些事情。
关心的是自己的声名和地位。
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正派人物,自命侠义之流,也许一辈子没行过侠,一辈子没仗过义。
跟这位蓝姑娘相比,这些人算什么东西?
司马华不是东西,那一百七十九个囚禁在山腹里的人更不是东西。
只听蓝绮玉道:“你的话问完了?”
萧无愁道:“这个……”
蓝绮玉道:“还有什么话?”
萧无愁道:“刚才姑娘说要血债血还,这个人当初莫非……”
蓝绮玉道:“你当他没有杀过人?”
萧无愁道:“在下以为……”
蓝绮玉道:“你以为什么,你以为他杀了我家的人是不是?”
萧无愁道:“难道他没有?”
蓝绮玉沉声道:“不管他杀了谁都得还债,我就死替一些善良而遭到杀害的人向他要债。”
萧无愁道:“原来如此。”
蓝绮玉道:“不行吗?”
萧无愁道:“行。”
蓝绮玉道:“这就好啦。”
萧无愁道:“还有一事请教。”
蓝绮玉道:“你说。”
萧无愁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蓝绮玉道:“那个人?”
萧无愁道:“这个戴青铜面具的人。”
他估计这位蓝姑娘既然替人报仇,要讨还血债,必是知道这人是谁。
蓝绮玉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萧无愁道:“姑娘也不知道?”
蓝绮玉道:“我不知道,也不管他是谁,只问他该不该杀。”
萧无愁道:“哦。”
蓝绮玉道:“我走啦。”说走就走,一纵身形,已如飞鸟而逝。
萧无愁怔了一怔,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