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满腹的疑问,百里雄风自丹房里走了出来,他脑海里萦绕着刚才空空大师所说的话。
空空神僧一连串的奇怪举动,与莫测高深的话语,使他为之困惑不已,尤其仅仅在半个时辰内,便决定要他下山。
为此种种,百里雄风的双眉一直紧蹙,舒展不开,他转过中堂,来到绝尘居士为他儿子所设的灵堂前。
那白幛环围、香烟缭绕的灵堂里,此刻正有一个人在默默地凝望着幛上所写的一幅挽联。
烛光跳动,人影摇曳,百里雄风一踏进灵堂,陡然被摇动的人影所惊,脚下一顿,喝道:“什么人?”
话声喝出,他才看清楚那坐在凳子上呆呆望着白幛的人竟是白晓霞,乃又道:“哦!原来是你!”
白晓霞回头望着百里雄风,眸子里一片茫然之色,一时竟没有答腔。
百里雄风双眉一轩,跨进几步,诧异地道:“晓霞,你怎么啦?”
白晓霞这才有如刚自梦中醒了过来,定了定神道:“风哥,是你?”
百里雄风望了望白幛上写着的挽联,恍然悟出白晓霞在发愣的原因。
他心中一阵难过,忖道:她一向以为自己的父亲已死,倒没什么,这番她已死去的父亲竟又活着回来,转眼!再死去,若是她知道,岂不是悲痛欲绝?
白晓霞站了起来,道:“你来得正好,风哥,我有一件事不清楚,要问问你。”
百里雄风咳了一声,道:“这么晚了,晓霞,你还是回房去睡觉吧,别再说什么了……”
白晓霞摇摇头道:“不!你非要给我说清楚不可!”指着幛幕上的挽联,念道:“悲浪子回头,时已晚矣!伤浩儿既去,岂不痛哉?”
她念完,凝望着百里雄风道:“你告诉我,爷爷写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这……”百里雄风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白晓霞脸色一变道:“你若不告诉我,你就别想离开此地!”
“哦!”百里雄风一怔,望着她那含着泪水、一脸凶狠的样子,摇摇头道:“你为什么跟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什么事可以问你爷爷……”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今晚便要下山了,你为难我又有何用?”
白晓霞浑身一震,急道:“你……你要下山了?”
百里雄风还没有回答,门外传来白云鹗那苍迈的声音道:“风儿,你快去收拾行囊,老夫就在灵堂等你。”
白晓霞闻声回头,只见绝尘居士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站在灵堂门口。
她叫了一声爷爷,哭着飞扑进绝尘居士的怀里。
白云鹗眼望自己手写的挽联,忍不住老泪纵横,轻拍着伏在怀里哭泣的孙女,不停地轻声道:“乖孩子,别哭!乖乖别哭……”
百里雄风呆望了一下,泪水泉涌而出,立即盈满眼眶,连忙举袖擦了擦眼角,快步奔出灵堂。
十几年来身世不明,他心里原已悲苦无比,如今在这深夜之中,竟然又要他收拾行囊,离开这留有他无数记忆的地方,更使他黯然唏嘘,难过之极。
等他收好行囊,襟前已被泪水沾湿,望了望室内的一桌一椅,投了最后的一瞥,轻轻将门扉关上,走向灵堂。
哀哀欲绝的抽泣之声,自掩着脸跪在地上的白晓霞嘴里发出。绝尘居士双眉紧皱,红红的眼睛怔怔地望着棺木出神。
跳动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使得那一条条的皱纹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情形落在百里雄风的眼里,不禁吃了一惊,忖道:师父从没现出像今天这种苍老衰弱之态,怎么竟好像突然老了三十岁,唉,丧子之痛当真如针锥心……
绝尘居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惨笑道:“这口棺木原是我替自己准备的,没想到先让给浩儿了!唉!何人能知我心?”
他这话一出,白晓霞哭得更加厉害,百里雄风咬了咬嘴唇,道:“师父,徒儿已经收拾好了。”
绝尘居士凝望他一眼,大袖一展,手掌中托出四颗金锞子,道:“这是八十两黄金,你拿去花用,刚才我已跟你师父说好,三年内你不要再回来了……”
百里雄风刚接过金锞子,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禁一愕道:“师父,我……”
绝尘居土挥了挥手,道:“当今武林群魔乱舞,我与霞儿不日也将下山寻访杀害她爹的凶手,此后如果有缘,我们会在江湖上相见……”
他瞥了一眼已止住哭声、怔望着自己的孙女,缓声继续道:“我自与空空神僧较技落败后,曾在青城之北的一个古洞里,得到一部道家玄门居士留下的遗笈,因而改信道家心法,三十年来我虽会击败五大秘门高手,而赢得第一奇人之称,但我知道自己因为是从邪门入道中途才归于玄门,技艺并不精纯,绝不能担当天下第一奇人之名号。”
他话声微微一顿,示意百里雄风坐下,继续道:“因此空空神僧将你送来日月山庄之时,言明只要老夫为你施以淬骨之法,并传你邪门绝艺,却不要老夫的道家正宗心法……
咳!当时我不知他的用意如何,刚才经他说明,始明白他是要从最高门径着手,将你造就成身兼道、佛、邪三门绝艺于一身之举世奇才,以确立你天下独尊的地位。”
百里雄风眼里射出流连炽热的光芒,一种豪迈威武、雄视天下之态,突然显现在脸上。
绝尘居士凝望了他良久,感慨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今后的天下要靠你们这一代了,我毕竟是老了……”
目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他挺了挺胸,道:“你就这么下山去吧,唉!我本想等天明之后,再让你走,可是你那老和尚师父却硬要你趁黑下山,我想你赶到东香哈之时大概是天刚亮……”
白晓霞自哭泣中抬起头来,睁着那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百里雄风,突然失声道:“风哥,你真的要下山了?”
百里雄风只觉一股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使得他为之哽塞,难以开口说话,闻声仅是默默地点了头。
白晓霞脸上掠过惊惶之色,无力地垂下头去,喃喃地道:“你真要走了,这么匆促……”
绝尘居士道:“过两天我们也要下山,在江湖上自会相遇,你不需如此……”
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又缓声道:“风儿,你尚须注意一点,便是当今天下尚有许多在江湖上无名之士,他们并不一定没有绝艺在身,只不过不喜欢展露于人前而已……”
“徒儿明白师父您老人家的意思,是要徒儿不可自满,绝不能小视别人……”
“唉!”绝尘居士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若非老夫深知一个年轻人必须投入江湖去历练一番,以增长他的经验与成熟他的智慧,那么今晚一定不叫你下山……”
他站了起来,朗笑一声道:“老夫绝对不是那种不顾情理之人,霞儿,你代我送送你风哥哥,我要回卧房休息了……”
百里雄风望着绝尘居士佝偻着那微弯的背,向门口走去,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哽声道:“师父,徒儿这就别过了……”
绝尘居土的脚刚跨出门槛,被这充满情感的声音唤得身子一颤,回头大声喝道:“咄!大丈夫除刚出娘胎时哭一次外,任何时候都不该掉一滴眼泪,你哭什么?”
百里雄风擦了擦眼泪,望着老人魁梧而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喃喃地道:“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可是,有谁能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又有谁能在骤离亲人之际而不掉泪?”
离愁别绪纷扰着他的心,直到白晓霞叫了他两声,他才从恍然中清醒了过来。
“哦!”他提起行囊,道:“晓霞,我走了。”
白晓霞拭掉颊上泪痕,淡淡地道:“爷爷命我送你一程……”
望着白晓霞那张满是稚气的脸孔,百里雄风似乎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只是她那出奇的镇静,给了百里雄风一种成熟的感觉,他轻轻地道:“晓霞,你长大了……”
骤然而来的变故,仿佛是一种强烈的刺激,促使她提前从十五岁的幼稚禁锢中挣脱出来,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每个人都会长大的,不是么?就如同有生就有死,有相遇便有分离,丝毫都不能勉强的。”
百里雄风见这平日被自己视为无知、浮浅、天真的小师妹,竟能够说出如此含有哲理的话,一时怔住,竟忘了回答。
白晓霞拉了他一把道:“风哥,走吧!现在已经初更了。”
百里雄风默默地望了她一眼,跨出丹房,向山下走去,自晓霞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土两人都没有说话。
行完了一段长长的石阶,来到一条小径边,百里雄风停住脚步,侧身道:“你别送了,我就此下山……”
月华透过稀疏的树枝,细碎的光影洒落在白晓霞的脸上,她那盈盈的秋水一阵漾动,低声道:“临别之时,希望能再听你吹奏一曲,也不知将是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你……”
百里雄风心弦一颤,道:“晓霞,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幽幽地叹了口气,白晓霞摇摇头道:“就算我们很快便能再见,可是见面时你已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
她抬头望着被枝叶剪得破碎的月光,低声道:“谁又知道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
缕缕离思,似是纠缠不清的蚕丝,萦绕在百里雄风的心头,迷惘中他默默地咀嚼着两句诗:“离愁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唉!”望着怔愕中的百里雄风,白晓霞又叹了口气,道:“不吹笛子也罢,免得更增烦恼。”
她眉尖微皱,道:“风哥,在你临走之前,我有一首歌送你,愿你常记心头,永不忘怀……”
没等百里雄风说话,她已曼声吟道:
“车遥遥兮辚辚,
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
愿为影兮随君形!
君依阴兮影不见,
君依明兮妾所愿!”
忧伤之中带着鼓励之情,像是重重海浪冲击着他的心,反复回荡在胸中,等他从震撼里醒来,已不见白晓霞站在面前。
抬起头来,黑夜中一条淡淡的人影消失在树林里。
怔立了一会儿,他苦笑了一下,回头对着朦胧的山影,低声道:“别了!日月山。”
一声暗叹,他掉头飞跃下山。
载着满天疏星,启明星已出现在天之一角,百里雄风远远望见东香哈那低矮的围墙在曙色中像是一只巨兽蹲伏在大地上。
他放慢了脚步,迎着清凉的晓风走上那条古道,一夜的奔波,只在他的身上留下夜雾沾湿的痕迹,并没有带给他疲惫。
望着右边的一座破败小神庙,他沉吟道:“现在天还未明,我不如先到那庙里去稍微歇息一下,等天亮之后,城门开了再说。”
走上古道边的一条小径,他慢慢地走到那座颓败的神庙前。
曙色苍茫之中,百里雄风只见庙门上悬着一块金漆剥落的横匾,从那褪色的字迹与满积的尘埃,可以看出这座庙已经好久没有人居住了。
他推开那已蚀朽的大门,走到庙里,迎面一片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鼻而来,随着他的脚步,淡淡的曙光自他身后射进大殿。
皱了皱眉头,他抬头看到墙上写着四个大字:“刘氏宗祠。”
那排在供桌上的几十个牌位,此刻都因久无人打扫而缠满了蛛网,桌上更是堆积了厚厚一层的尘灰。
百里雄风忖道:这刘氏宗祠大概是后代不肖,以致久无人清扫,沦落到这种样子……
他四下打量,忽见大殿左右还有两个厢房,—格子窗棂上挂着串串蛛丝……
“呀”地一声,百里雄风推开那有格子窗的木门,走进西厢房里。
阴暗的房中,充溢着臭浊之气,迎面扑了过来。
百里雄风目光一扫,看到屋内搁着七、八具棺木,阴森而又潮湿的感觉,使他有点毛发悚然……
他闭住呼吸,望了望那些棺木,反身正待走出厢房,突然室内起了一声短促的“吱吱”之声。
在这天色尚未大明,且又如此阴森的屋里,这一声轻响有如雷鸣似的撞击在他心头。
百里雄风霍然返身,目中神光进射,凝望着那排棺木,沉声喝道:“什么人?”
一阵低幽的泣声,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百里雄风只见那靠里面的一具棺材起了“吱吱”响动……
阴森的庙祠,潮湿的地气,以及成群的棺木,本足已使人心中冷飒飒的了,这时又加上棺材的吱吱之声,愈发使人胆为之寒。
百里雄风凛凛地打了个寒噤,浑身毛发悚然,一股凉气自心底直泛上来。
他脸色微微一变,闪身挪步,背脊贴在门扉边,将手中血笛握紧了些,凝神注视着那墙角缓缓向上移掀的棺材板。
在寂静的厢房里,这种生锈的铁钉与木头磨擦的声音,特别清晰可闻。
像是盲目的蝙蝠无法飞出黝黑的室内,一直窜绕在布满蛛网尘土的屋梁间一样,恐怖而阴沉。
眼见那块棺材板一寸寸的升高,百里雄风目中射出的光芒也愈来愈犀利,愈来愈烁亮。
自那颓朽的窗棂中射进的淡淡月光,投落在尘埃满积的棺木上。
百里雄风暗忖道:这些棺木至少已搁在这里有一个月之久,未曾有人碰过,而那棺木里却有僵尸出现,这又是什么原因?莫非真是如传说之言,僵尸会因感生人之气而复活不成?
就在他思忖之时,那块棺材板已砰地一声坠落于地,一个黑影缓缓地立了起来……
百里雄风原先也很恐惧,这下眼见那个黑影自棺中出现,反倒不怕了。
他把全身真气运行至饱和,预备在那棺中怪物一有动静时,立即予以迎头痛击。
他刚打定主意,那棺中黑影已像是被一阵微风吹起,飘然而出,毫无声息地越过那并排横摆着的十余具棺木,落在窗棂边。
月光如流泻的水银,洒进房内,照在那个由棺中飘飞而出的怪物身上,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百里雄风看得分明,那自棺中飞出的怪物是一个身披黑色轻纱、长发垂肩的女鬼。
因为他靠在门边,便已感受到从那怪物身上发射出来的一股冷寒之气,加上那怪物体形轻巧纤细,所以他就暂时认定那是一个女鬼——如果是鬼的话。
淡淡的月光流泻在她那长长密密的黑发上,宛如一条奔流的瀑布,直没人那神秘的黑纱里。
迎着月光,那女鬼突然发出一声尖锐而颤动的嗥叫,宛如夜枭的呻吟,充满了对死亡的企慕、对生命之怨恨,与对人生之绝望!
百里雄风随绝尘居士习艺十七年之久,已尽得绝尘居士各种绝艺,对于音律之学,钻研颇深,是以此刻一听那女鬼的对月嗥叫,立即便领悟出嗥声里含蕴着一种情感。
他心神突然一阵波动,被那幽怨而悲郁的叫声引动得几乎忍不住想要自杀,此刻,他竟对死亡有一种向往渴望之感。
他心中一凛,忖道:人间岂能有如此的叫声,这绝不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声音……
“咯咯咯咯!”又是一阵低幽的笑声,自那女鬼喉间响起,百里雄风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已见那女鬼缓缓地转过身来。
在这刹那,他看清那被长发披盖住整个脸庞的女鬼,全身黑色轻纱突然泛出一层黯然的薄雾。
他脑中思绪急转,有如在黑夜里一闪而过的电光下,看出了某些东西似的,他低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个女鬼似是早就晓得百里雄风藏在门边,她在发出一连串的怪笑之后,立即像是一只蝙蝠一样的展开了长长的双翼,袍袖一展,扑了过来。
百里雄风舌绽春雷一声大喝,脚尖一点,腾身跃起,脱出那寒冷如冰的乱风,双足在空中连环踢出八腿。
那个女鬼身形微旋,突然间宽大的袍袖里,伸出纤纤的素手,在阴笑中连发三招,指尖所指之处,竟都是百里雄风足上的要穴。
尘灰扬落,电光火石的须臾间,他和她已悄无声息的交换了十招,黑夜里“叭叭”两声,人影倏然分开。
百里雄风飘身落在七尺之外,单足点在棺木上,肃然道:“你为什么要在此装鬼吓人?”
敢情他在连攻八腿之后,趁身形一侧之际,挥掌斜截,连发两掌,拍在对方那纤细的手掌上,已有所发现。
虽然他感觉到自对方掌上传来的阴寒之气,但是在手掌接触的刹那,他却已察觉出那是一只有血有肉、柔软滑腻的小手,并不是僵硬如死。
那个女人身形一窒,缓缓道:“你已被我‘寒冥功’击中,活不过三个时辰,便是知道我不是鬼又有何用?”
百里雄风深深地吐了口气,道:“你既不是鬼,又为何在这里……”
那个女人见他毫无害怕之情,怔了一怔,寒声道:“你大概以为你功夫不错,所以认为我说的话只是吓唬你的?”
百里雄风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我可不晓得什么叫做‘寒冥功’,我只晓得我现在觉得很好。较诸任何时候都好!”
他的声音低沉,富有男人所特有的磁力,在这沉寂无声的厢房里低低的回绕着,听在那长发女人的耳中,另有一种感觉涌上心头。
她怔了一怔,道:“你试行运气冲过‘灵台’,看看可有一丝阴寒之气……”
百里雄风嘴唇一撇,道:“在这潮湿的室内,我全身都觉得阴寒,又何必运气冲过‘灵台穴’才感觉得出来?”
他话一顿,肃然道:“你为何要在此装神扮鬼的?莫非是要避开人群,偷练什么邪功?”
那个长发女子一听他说出这话,暗中不禁感到好笑,忖道:敢情他是个初出江湖的雏儿,刚才看他那种老练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老江湖呢!
她冷冷地道:“你是否初出江湖?否则你不会不晓得我幽灵鬼女!”
“幽灵鬼女?”百里雄风摇了摇头道:“我确实没有听过这个绰号!”
那长发女子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嘿!你才离开师父多久,便敢来管我的事?劝你还是回去问问你师父吧!”
百里雄风坦然道:“的确,我是才从山上下来,但是像你这种……”
“像我这种人怎样?”那个长发女人突然厉声道:“你可是从白驼山下来的?”
百里雄风冷哼一声道:“你管我从哪个山下来的?”
那长发女子全身黑纱突地起了一阵波纹似的颤动,在斜射进来的月光下,那长发也倏然暴张开来。
她厉声道:“如果你是从白驼山下来的,今晚我要挖你的心,攫你的肝,吃下你的脑子!”
阴森的室内,她那凄厉的话声另有一种慑人的恐怖气味,百里雄风却毫不畏惧。
他剑眉一扬,沉声道:“你躲在这荒庙之中,以食人为乐,今日碰上了我,也算是你倒楣的日子到了……”
那长发女人厉嗥一声,身形挪处,如一阵旋风似的飞扑过来,室内一时响起激旋的风声,梁上尘灰簌簌落下,弥漫室内……
百里雄风左手一振,血笛划出一道凄迷的影子,穿射进那冰寒的气劲里,朝那长发女人点去。
他这下毫不留情,施出的全是笛招中最狠辣的招式,带着尖锐刺耳的笛音,像是万枝血箭,自不同的方向朝对方射去。
那长发女子似是没想到百里雄风会有如此神妙的笛上武技,而且对方不畏她发出的“玄冥寒气”,竟能毫无顾忌的挥笛出招。
被那犀利的弥天血影一逼,她身形微微一窒,耳边又响起那紊乱而尖锐的笛音,心神震动之中,对方长长的血笛已逼到胸前,罩住前胸七大要穴。
她身上飘拂的黑纱陡然起了一阵波动,移步仰身,腰枝款摆,在电光火石的刹那,曲肘挥掌,在身前不足两尺之距,布起一层防御圈,挡住那急射而至的缕缕血箭。
百里雄风振笛点了三下,齐都击中对方那素洁晶莹的手掌上,“噗噗噗”三声轻响,他只觉自己的长笛好像击在坚硬的寒岩之上,竟不能穿透分毫。
他脚下连进两步,笛尖颤出两个小弧形,真气贯注在笛身上,吞吐之间,一连又是三笛点出。
那长发女子脚跟一沉,上身仰俯之下,双掌已经曼妙地翻出三层掌浪。
她这下变招之速,防御之坚,可说是无懈可乘,使得对方长笛不能逼进半分。
百里雄风只觉对方这三掌使出,自己宛如面对一堵钢壁,毫无机会可以攻进去,一时胸中激起了雄迈的豪情,他沉喝一声,笛招一变,已将“魔笛十三式”使出。
这十三式笛招,乃是绝尘居士参照“魔笛五阕”中的音律之学所衍化而成的,整个笛招中蕴含着无限的悲愤与对命运抗拒的激奋之情,招式奥妙而犀利。
笛音一起,没让那长发女子取得先机,漫天的血影已溅洒而出,七孔长笛闪晃之中,数招叠起,宛如狂风暴雨袭将.过去。
那长发女子被这神奇狠辣的笛招所逼,顿时立身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百里雄风冷哼一声,从第一式“魔影幢幢”倏地变化为“玄笛血影”,长笛颤起无数的圆弧,势如千军万马。
那长发女子厉嗥一声,整个身子飘飞三尺,顺着笛尖攻出之势,像是一枝刺矢,倒退出二丈,“砰”的一声,脊背朝外,撞破窗棂,跃出室外。
百里雄风毫不放松,如影随行,跟着那长发女人自窗中冲了出去。
脚尖方一落地,忽觉眼前一黑,已见到一只莹洁如玉的纤纤细手悄无声息的向自己面门按来。
他心中微惊,脸一仰,上身倒翻而起,脚尖一蹬,退出五尺开外,手中七孔血笛疾闪,已自护住面门。
谁知他刚立定身子,那长发女子又已如鬼魅般地欺身而到,那春葱似的玉手陡然变掌为抓,五指箕张,向他手中长袖攫来,迅如电掣,疾若奔雷。
百里雄风怒吼一声,长笛一起,硬生生的自对方五指间隙钻过,笛身疾沉,击向对方右手虎口。
那长发女子冷嗤一声,宽大的袍袖如云卷出,灵巧无比的向他笛上缠至,那垂在腰际的左手,也自斜斜地向百里雄风的手肘探到。
她这下与百里雄风相距不足三尺,所使之手法乃是小擒拿一类的散手巧打之技,快速之极,势逾电光。
百里雄风手肘一沉,五指一骈,向对方探来的左掌关节截去,右手长笛一缩,藏起半截,以笛尾戳向对方腕眼。
他这一招两式是忙乱使出的救急之招,可是真气回旋于手肘挥舞间,却如长江大河奔流湍急之势。
那长发女子刚才领教过百里雄风那犀利狠辣、威势猛烈的笛招,是以此刻藉着一身神奇轻功,取得一线先机,采取近身肉搏之技袭击对方。
她原准备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主意打得不能说不精,可是不料百里雄风身受绝尘居士十七年的苦心教诲,除了魔教邪门功夫之外,对于道家正宗的小擒拿之技亦有所钻研。
是以匆促之间,他施出崆峒的“伏魔散手”与武当的“十八路小擒拿手”,顿时阻住对方攻势而扳回劣势。
那长发女子似是没想到百里雄风身具邪门功夫之外,还有道家正宗的武功,她微怔一下,右手袍袖已被那斜戳而至的血笛划破。
“嘶”的一声,她神智一清,眼角正好瞥到百里雄风那截向她左手的骈合五指。
指风如刃,触腕生疼,她一声闷哼,左肘下沉半寸,“啪”的一声,左掌拍在对方掌背之上。
却觉一股汹涌的气劲,自对方掌上发出,她脸色一变,左臂一麻,连忙退后半步。
百里雄风此刻有如一枝拉满了弦的箭矢,被这一触引动,顿时发射而出。
他左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满的大弧,往对方面门拍去。
那长发女子眼见这挟着雄浑劲力拍发的铁掌,脸色一变,已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叫。
飙飞的劲风将她那长长的头发拂开,露出她那黑亮的眸子,与整个瘦削的脸庞。
在这刹那间,百里雄风看到那张苍白的小脸,心头不禁一颤,目中泛起一片茫然之色。
那微颤的弓形樱唇,那小巧的瑶鼻,那弯弯的柳眉下乌亮的眸子,衬着那向上飘拂的长发,使她苍白的脸靥有一种奇异的色彩闪出。
就像在黑夜里拖着一条长长的蓝色芒尾、沿长空曳落的流星一样,予人一种奇异的颤栗。
淡淡的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可见那黑亮的眸子里正现出的一股畏惧、可怜之色,这使得百里雄风不忍心挥掌劈下。
他深吸口气,双臂疾沉;硬生生地把将要发出的无匹掌力收回,可是在匆忙间所作的决定,却不能完全消除有如发自满弦利矢之势。
掌势一沉,虽避开面门,手掌竟按住对方胸前。
一种软绵绵的感觉触及掌心,宛如电流一般的传遍全身,百里雄风全身一震,飘身退出八尺开外。
那长发女子却依然被这一掌的余势推得立身不住,蹬蹬蹬连退五步,方始立定身子。
她的胸前起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一怔之下,顿时脸上泛起红晕,愈来愈浓,一直红到耳根……
百里雄风怔怔地站着,那只右掌依然平举胸前,像是泥塑木雕的假人,木然凝立着。
刚才那手掌一触的温馨感觉使得他整个理智都为之停顿,一切思索也隐没无踪……
十七年来,他从未有过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心底滋生着,那堪怜的目光与微颤的弧唇,依然在脑海里闪现,是那样的鲜明……
像一股决堤激涌而出的河水,任由感情奔腾飞驰,刹时充塞了整个身心。
望着那站立于月光下的纤纤人影,他这种感情愈来愈强烈,终于忍不住脱口叫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他立即便为自己说出如此鲁莽的话而感到惊奇,因为他自幼便受绝尘居士的薰陶,饱读诗书,深明礼节之道,此刻对一个少女竟说出这等鲁莽的话,连自己都几乎不敢相信了。
脸上一红,不安地道:“在下的意思是请问芳名是如何称呼?”
那长发姑娘轻抚胸口,樱唇微张:震愕地望着百里雄风,她只觉胸中小鹿乱撞,许多年来已经僵死的感情,突然地复生了。
这些年来她躺卧于棺材里,苦苦修练“玄冥真气”,几乎已浑然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此刻在百里雄风手掌一触之下,又使她记起了自己。
这时被对方如此突然地一问,立自愕然中醒来,脱口道:“我叫龙玲玲……”
“龙玲玲!”百里雄风沉吟一下道:“嗯!这名字很别致!”
龙玲玲似乎突然惊觉过来,羞愤地怒声道:“我的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你?”
百里雄风一怔,微笑道:“如果你认为在下不该问,就不必回答,既然回答了,又为何要如此在意呢?这岂不是……”
龙玲玲怒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她这话说来完全像个倔强的小女孩所说的气话,这使百里雄风听了不禁想起日月山的白晓霞来。
他脸上的一丝微笑渐渐深了,道:“在下复姓百里名雄风!”
“百里雄风?”
“不错,正是百里雄风。”
龙玲玲道:“你不是宇文天的人?”
“宇文天?”百里雄风诧异地道:“在下不认识宇文天!”
龙玲玲不信地道:“难道你不晓得白驼山的山主宇文天的大名?他是大漠十八个骑旅的总盟主,你竟不知道?”
百里雄风摇摇头道:“在下确实不认识什么宇文天,更不知道大漠中有什么骑旅!”
他苦笑了笑,又道:“在下别师下山还不到四个时辰。”
“哦?”龙玲玲沉吟一下,突然怒声道:“谁相信你的鬼话?”
说着目光瞥及左袖破烂的地方,记起刚才所受百里雄风一掌之辱。
她双手倏地高举过顶将那长长的头发掠起,迅速地在头顶上盘起一个髻,她那清瘦的脸庞立即完全显露于月光之下。
夜风悄悄,她那乌黑眸子里放射出两道熠熠的闪光,缓缓地向前行了两步,她曼声呼道:“百里雄风!”
百里雄风正为她那奇异的举动感到疑惑,没想到她会呼唤起自己的名字,顿时他的心旌摇曳,仿佛整个心神都要脱体飞去一般。
他鼻子颤动了一下,道:“你在干什么?”
龙玲玲毫不理会他的问话,身躯如蛇扭动,曼声道:“百里雄风,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声音柔软而有浓浓的鼻音,仿佛蕴含着极大的魅力,百里雄风一怔之下,立即应声望向她的眼睛。
那烁烁的眸子,闪着熠熠的光芒,就在他眼睛向前凝注的刹那,心神就被那双幻变出紫色光芒的眸子所摄。
龙玲玲柔声道:“你觉得疲倦了,在人生的道路上,你走过了无数的路程,对于生命,你已开始厌倦了,来吧!你慢慢地走过来,我晓得你需要休息,到我这里来你便可以获得休息……”
百里雄风整个神智早已沦入梦幻中,在他此刻的感觉里,唯有她那放射着紫色光芒的眸子才是光明的地方,是唯一能够获得安息的地方。
他的心灵已被那悬挂起的那面紫色的忧郁之网所困,身不由己地向着她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