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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松林翠楼

一弯溪水流过天心庄外的松林,流水声和着阵阵松涛,响起悦耳的音韵,就像从那蔚蓝的苍穹里飞散下来一样,让人听了有种悦耳怡心之感。

阳光照在水面,映起片片银鳞似的光芒,熠熠漾动,耀人耳目。

百里雄风自阳光下飞奔进浓密的松林里,顿时放慢了脚步。

原先他心中的那股狂热,此刻已因在阳光下急奔了半个时辰而渐渐的减低。

他愈是接近天心庄,心里的紧张愈是加深,虽然他跟关梦萍见过,但是刚才他并不知她是自己的母亲。

一方面他为自己有如此武功高强的母亲而感到骄傲,另一方面他则为母亲的改嫁而感到难过。

他想起宇文仇那种狂妄的样子,心中另有一番滋味,摇了摇头,暗忖道:他若晓得我是他异父同母的哥哥,不知会如何的震惊,那时他会不会再找我决斗?

从宇文仇的狂妄,他又想到了宇文梦的温柔,在阴凉的松林里,他走着走着,脑海里意念纷至沓来,越来越是复杂……

他叹了口气,真想反身离开这座松林,不到天心庄去,但是他却又不忍现在就走。

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他那张英俊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

脚步踏在石板上,速度愈来愈慢,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

松林深处,传来一阵细碎的琴音,混合在松涛水声里,另有一种清心悦耳之感。

百里雄风深通音律之道,一听琴音,竟然是五弦古琴所奏的“风云操”。

他不禁暗忖道:是谁在这松林之旁,小溪之畔,弹奏这风云操?看这人的志气似乎是不惯于居住在这狭小的环境里,而想要翱翔天空,展翅云霄……

他略一沉吟,转变方向,朝琴声发出的地方走去。

一株株的松林,叫枝错综,华盖云覆,全都粗逾海碗,看来都是数十年的老木。

他越过了十几株松树,那铮铮的琴音突然一断,仅剩下散于林枝里的袅袅余韵依旧回绕耳际。

“真是遗憾!”百里雄风停住了脚,道:“偏偏他又不弹奏了……”

一阵松涛过去,那消失的琴声又细柔地响起来。

这下音韵一变,全是幽怨低黯之声,似乎那弹琴人有满腹的挹郁在胸,不得不藉琴声来发泄。

“唉!”百里雄风一声轻叹,道:“这人似乎与我同样有着满腹的辛酸……”

他循着琴声走去,已见到松林后端隐现一幢翠竹小楼,那翠竹小楼之后,水光流潋,熠熠反射,显然这幢竹屋是筑在水上的。

百里雄风赞叹道:“好一个幽静高雅的所在。只不知到底是天心教里的何人居住于此?”

心中一念掠过,想起宇文梦那绝世的风姿,又暗忖道:这等幽雅的竹屋最好是让她那种美丽的女孩子居住,否则真辜负了这个美好的所在……

就在他这么凝想的时候,竹楼之中飘来低柔的歌声,夹在细碎的琴音里,,如同仙乐自云霄飘下。

他靠到一株松树上,但听歌声吟道:“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滋味,可惜许枕前多少意,到如今两总无始终……”

听到这里,他浑身一震。忖道: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仿佛是我认识的人……

倾耳聆听,歌声继续吟道:“独自个,赢得不成眠,成憔悴。添伤感,将何计?空只恁,恹恹地。无人处思量?几度壮泪……”

百里雄风如遇雷击,喃喃道:“是她,就是宇文梦……”

他向前飞奔过去,直奔小楼,只见翠楼之上,竹帘高卷,一个身穿白色罗衣、头插金步摇的少女,侧着脸坐在窗边,正自抚弄着摆在她面前的一具古琴。

她髻发高挽,步摇轻颤,被由面前香炉中袅袅升起的丝丝轻烟,掩映得整个人儿朦朦胧胧……

百里雄风一时看得呆住了。

那幽怨的歌声终于随着低回的琴声停住了,而百里雄风却依然呆呆凝立,他喃喃念道:“不会都来些子事,甚凭底死难摒弃,待到头终久问伊看,如何是?”

那个白衣丽人双掌抚在琴弦之上,低低叹了口气,缓缓垂下头,那泪珠儿像是一串串珍珠坠落琴上……

百里雄风心中情绪像是翻滚的潮水,激荡奔腾,使得他脸上都泛起晕红之色。

他只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如此刻般地爱着一个女人,这份心情与他来时所凭的一份陌生的亲情相较,显然是浓郁得多了。

也许就因为他来时带着对亲情的向往,此刻才会如此激动吧?

他低低地念道:“宇文梦,宇文梦……”

仿佛是心灵相通,他正在仰首望着宇文梦,她也缓缓回过头来了。

一瞬间,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心神同是一震,身子都颤动了一下,默默地凝望着彼此。

无限的怀念与相思,许多难以言喻的情意,在这深深的一眼里,似乎都已表达尽了,也完全领受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身外的一切全都远了,远了……

风静了,水停了,连时间都仿佛停顿在这一刻——

这一刻是生命里缀饰宝石与珍珠的一刻,它闪放着璀灿的光华,充实了空虚的灵魂……

宇文梦身子颤抖,嘴唇嚅动了良久,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只是在心底呼唤着他的名字,不断的:“百里雄风,百里雄风……”

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又像是仅仅一会儿,从她有记忆以来,她便憧憬着能够遇见一个人。

此刻,她遇见了这个人,在灵魂与灵魂相遇于那深深的一瞥里,她便晓得自己遇见这个人了。

默然,他和她凝望着,都没有说一句话。

宇文梦依然侧着身子,没有挪动一下,她那乌黑发亮的眸子里充盈着清澈的泪水,脸上渐渐现出淡薄的红晕,那挺直的瑶鼻,鼻翅在轻轻地翕动……

思潮波动,激荡奔腾,她那红润丰满的嘴唇嚅动了一下,轻声道:“你……你来了……”

百里雄风像是木偶一样,闻声缓缓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来了。”

他只觉她那充满了泪水的眸子里柔情万千,几乎将自己的整个心灵都已塞满,他已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经常停留于他身上的悒郁寡欢,和时时都能感觉到的空虚惘然之感,现在就像那早晨林间弥漫的薄雾,被阳光—照便很快地消失——消失得无形无影,再也不见一丝痕迹。

喜悦与欢欣迅速淹没了他的思想,他的嘴角浮起浅笑,在深深的凝注下,他才发觉自己不该仅仅只说了那几个字。

他顿了顿,柔声道:“你——好吗?”

宇文梦红唇一阵颤动,浓密的睫毛下坠落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咬着嘴唇,默然点了点头。

百里雄风喃喃道:“你好我就放心了……”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喉咙里似乎哽着什么东西,说话十分吃力,见她默然掉泪,忙柔声问道:“你为什么哭?”

宇文梦激动地站了起来,叫道:“哦!雄风!”

她从小楼之上飞身扑了下来,像一只雪白、受惊的小鸽子似的,扑向百里雄风的怀中。

非常自然的,百里雄风展开双臂,将她搂住。

宇文梦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深深地将头埋在他那结实的胸膛上,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不住地低低啜泣。

这种深情的依偎,低呢的饮泣,百里雄风何曾经历过?嗅着自她浓密的发丝中散放出来的阵阵芳香,他心里一阵慌乱,不知该怎么样才好。

他初涉情关,怎知道一个少女的心意?又怎明白这种情绪上的发泄?看到宇文梦不断抽搐的肩膀,他只能不断轻拍着她的背,喃喃地道:“别哭了,别哭了,你再哭下去,我可不晓得要怎么办才好?”

宇文梦突然抬起头来,道:“谁说我哭了?”

百里雄风一愕,只见她眼如秋水,清澈动人,密密的睫毛还挂着泪珠,分明是才刚哭过。

“你!你怎会没哭?”他诧异地道:“你的睫毛上还有眼泪呢!”

宇文梦轻轻地推开他,转过身子去,道:“人家哪是哭?是太高兴了!”

百里雄风奇道:“太高兴了也会哭?”

他傻傻地摸了摸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道理来,愕愕地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宇文梦羞怯地一笑,轻声道:“人家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只是太高兴了,眼泪便不知不觉的流了出来!”

“喜极而泣!”百里雄风一拍脑袋,道:“对了!这就是前人所说的话,敢情还真有道理呢!”

宇文梦转过头来,望见他那一身装束与昨日初见时一样,而他那英俊飘逸之态也依然如此动人心弦,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她柔声道:“你受了伤逃走后,我爹不久便已赶到,他不知怎地,竟将玄冰老人杀死,好像是说你有块什么玉石,对他很重要,所以他老人家跟黑氏双奇一起追赶你……”

她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继续道:“我心里一直为你担心,不晓得你的伤势如何?又怕爹爹会伤害你,几次都想偷偷溜去找你,可恨我舅舅硬是不放我走,我没有办法,只能希望飞霹雳会将你载得远远的,逃过爹爹的追踪……”

她顿了顿,又道:“谁晓得你会在这时赶到天心庄来,我一晚的提心吊胆都已经过去,换来的是惊奇与欣喜,所以……”

她所以了好半晌,方始红着脸道:“所以我忍不住哭了……”

话未说完,她又羞怯不胜地垂下脸儿。

百里雄风被这番话感动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他开始领悟到“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句话的真义了。

此刻,若是要他为她牺牲头颅,拼洒热血,他将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宇文梦等了半晌没听到百里雄风接腔,忍不住抬起头来。

当她看到他木然停立,心中耿耿,试探地问道:“喂!你……你怎么啦?”

百里雄风憬然道:“哦,我没什么。”

宇文梦道:“你……你不是怪我说话没有分寸吧?我娘常说我说话没有分寸……”

百里雄风摇头道:“不,你是我所见过的女孩子里最善于言辞的,因为你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都是由衷之言,我最喜欢这样了!”

宇文梦心里不胜欣喜,甜甜地一笑,道:“谢谢你的夸奖……”

话声未完,她脸色一变,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认识很多女孩子?”

“哦!”百里雄风面对宇文梦的炯炯逼视,结结巴巴地道:“我总共只不过认识两个女孩子,并没有说是很多!”

宇文梦轻轻咬着红唇,望着这俊美的大孩子那副尴尬窘迫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可是却又不放心的问道:“你是说除了我之外还认识另外一个女孩子?她是谁?”

百里雄风傻傻地笑道:“只不过是我在旅途上遇到的一个陌生人……”

他的脑海里掠过龙玲玲的模样,暗忖道:不晓得她现在怎样了?大概依然在练她那寒冥气功吧!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对龙玲玲产生一种朦胧的情感,但是在遇见宇文梦后,他便已对她淡忘了。

想了一想,他说道:“现在我也不晓得她在何处!”

宇文梦冷哼一声,带着醋意地问道:“是不是很怀念她?”

百里雄风微微一怔,暗道:怎么女孩子的心眼如此之多,我与她也不过才相识不久呀!在这以前难道便不许我认识其他女孩子?

他沉吟一下,苦笑道:“我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又怎会想念她呢?”

宇文梦何等精明,看他这言不由衷的样子,便知道他对自己说了谎,正想出言拆穿他话中的不实之处,却已听到松林之外传来一阵辚辚的车声和纷乱的犬吠之声。

她见到百里雄风凝神往松林外望去,心中一动,便将自己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话题一变道:“那是宇文仇回来了!”

辚辚的车声夹杂着宇文仇的狂笑之声,还有马鞭划破空气的尖锐啸声,乱哄哄的一片。

百里雄风皱眉道:“他这又是干什么来着?”

宇文梦道:“这前面有个乌松岭,听说岭上有白额虎和两只熊,他大概是去打猎吧!”

百里雄风默然忖道:像他这样出身武林世家,且又深受家人宠爱,怪不得狂妄自大,目无余子,唉,母亲也不管教管教他!

对于自己的母亲,他一点都不了解,但是他依稀可以感觉到她必然是有特别的原因才会改嫁给宇文天。

他想:如果爹爹真是如娘所说,被天下武林所害,我该怎么办?

由于天心教主关梦萍组织天心教,与天下武林为仇,使他直觉的推测到她是想为自己的爹爹复仇,但是他又不能认定确实如此……

他想:如果娘确实是为此而与天下武林为敌,我是否也要加入天心教,或者我独自……

无数的思潮涌进脑海,他烦恼地皱了皱眉头。

宇文梦诧异地问道:“你怎么啦?”

摇了摇头,百里雄风道:“我只是觉得他这样太狂傲了一点。”

宇文梦不屑地道:“他有什么值得狂傲的?若不是十八年前我娘好心把他娘从狼吻之下救出来,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想到自己的亲娘,她愤愤地道:“都是我娘太老实了,竟没注意到那不要脸的女人会蛊诱我爹,直到她肚子大了,我娘才知道……”

百里雄风晓得她说的是自己的母亲,脸上肌肉不禁痛苦地痉挛起来,不悦地道:“你怎可这样数说你的二娘?”

“哼!谁把她当娘看?”宇文梦一噘嘴,又道:“她肚子大的时候,我娘气得都要自杀,无论如何都要将她赶走,谁晓得那贱人运气太好,在大漠里竟碰上了三音神尼,教她练成了一身武功……”

她没注意到百里雄风的脸色,继续道:“后来我爹虽然到处找寻,却没有找到她,好几年以后,她才带着宇文仇回来,哼!那贱人替他取的这个名字,好像说我宇文家是她的仇人,哼!迟早白驼山会被那贱人败坏……”

她的话像根根利针刺到他的心里,百里雄风懊恼地道:“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好不好?”

被他的声音所惊,宇文梦圆睁双眼,愕然问道:“你……你怎么啦?”

百里雄风痛苦地摇摇头,率直的说:“我不愿听你提到你二娘的事。”

宇文梦眼珠一转,幽婉地道:“那么我就不说好了。”

她微微一顿,道:“你可要到挹碧楼去坐坐?”

百里雄风犹疑了一下,宇文梦笑道:“我舅舅没在那儿,那挹碧楼除了我是没有人能够去的,因为我爹他老人家曾经下过手令,不许任何人去打扰我……”

她掠了掠垂落额上的发丝,道:“想不到飞霹雳会将你载到这里来,以后我会更疼它了,喂!我把它送给你好吗?”

百里雄风突然对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起了一阵厌恶之心,他想到自己的母亲寄人篱下,遭到宇文梦和她母亲的侮辱,必然是痛苦无比。

但是为了她的理想,却又不能不容忍下去,那份难过,岂是自己所能完全了解的?他日,自己会不会因此而与宇文天发生冲突呢?他想:那将是必然的事。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淡淡道:“谢谢姑娘的好意,在下不敢接受。”

宇文梦愕然道:“你……你怎么啦?”

“在下只是认为不该如此下去,你我他日可能成为仇人……”百里雄风吁口气,道:“那么现在我们若是过于接近,将来对谁都不好!”

宇文梦怎么知道百里雄风有如此曲折的身世,又怎晓得他心里的矛盾之处?

所以百里雄风这句话,好似晴天霹雳一般炸裂在她心里,她愕了半晌,道:“这怎么会呢?这是不可能的!”

百里雄风道:“此事姑娘他日必可知悉,现在……唉,在下就此告辞了……”

宇文梦脸色大变,尖声道:“你不是来看我的?”

“在下是应约来天心庄,”百里雄风道:“只因听得姑娘琴声,才闯进松林的……”

“你……”宇文梦脸色惨白,颤声道:“你好狠的心!”

她所有的美梦,都被百里雄风一句话破坏殆尽,心中的伤痛宛如被千百利刃片片割裂。

眼前一黑,她几乎昏倒过去,但是却不愿意将自己内心的弱点显露出来,硬自撑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百里雄风苦笑一下,暗想:现在我被你埋怨,总比将来双方都深陷情感的漩涡,而不能自拔时,痛苦万分来得好些。

于是,他默然了,让自己的理智压制心头的酸楚,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宇文梦尖叫道:“百里雄风?我恨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已恨你!”

“第一次见你便已恨你……”百里雄风默默咀嚼这句话,脑海里浮起第一次见到宇文梦时,她那张丑恶的脸孔和那俏皮的动作……

他暗自忖想道:感情并不是第一眼便能产生的,你既然恨我,便让你恨到底吧!反正我已孤独惯了,还是让我重回孤独吧!

刚才的一刹那心弦的共鸣与情感的交流,此刻在他心中已成过去,就像黑夜里偶而闪现的一颗拖着长长芒尾的流星,烁亮但却很快就幻灭了。

他凄凉地淡淡一笑,反身便往原路走去。

宇文梦疾奔两步,尖声叫道:“百里雄风,我的飞霹雳呢?”

“很抱歉,在下将它遗失在一个尼庵附近!”百里雄风冷漠地道:“以后在下赔偿你另外一匹便是了!”

说罢,他依然向松林外行去。

宇文梦目含泪水,叫道:“百里雄风,你别走!”

百里雄风身形一颤,缓缓回过头来,道:“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吗?在下要走了。”

“你……”宇文梦泪水夺眶而出,狠声道:“你是世界上最卑鄙无耻的人!”

“哼——”百里雄风双眉一扬,目放精光,想要出口痛骂宇文梦一顿,可是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仅仅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的疾行而去。

身后传来宇文梦的咒骂哭泣声:“百里雄风,我恨你,我恨死你……”

那哭骂之声在松林里回荡着,百里雄风好几次都想回过头去,但是却硬自忍住了。

百里雄风这时往外走的心情,跟方才听到琴声往松林里钻的心情可说是完全两样,至此,他真后悔刚才冒然进入松林,而惹得这种痛苦。

他才走了不到十步,身后哭声一顿;接着便听到“喀嚓”一声巨响,传来松树断折倒塌的声音。

这显然是宇文梦气愤不过,将满腹怨气都发泄在松树之上,百里雄风嘴角泛起一个苦笑,依然没有回头。

树干折断之声连续不断地响起,他暗叹口气,忖道:她这样不停地掌劈松树,又加之内心怨愤,必然会落得个内伤肺腑,气郁经脉之伤,唉!这又何苦呢?

意念未了,松林外传来马嘶犬吠之声,接着便是一声大喝,人影一闪,从松树顶梢跃过,朝松林里的竹楼奔去。

百里雄风一瞥之下,已见到那从松树梢头跃过的是梁龙。

身后传来梁龙那豪壮的话声道:“梦儿,你怎么啦?”

宇文梦哭着尖叫道:“我要把这些死松树全都劈了!”

“哈哈!”梁龙大笑道:“这些松树不是你最喜欢的吗?怎么又要劈了呢?”

宇文梦连挥两掌,又将一株松树齐腰劈断,娇喘了两声又道:“我就要劈了这些死松树!你不要管我!”

梁龙大声道:“又是谁惹上了我们的大小姐?快告诉舅舅我,看我不生劈了他才怪……”

宇文梦叫道:“你别管我,让我去死!反正我没有人疼……”

百里雄风苦笑一下,斜斜穿出松林而去。

他衣袂飘动之声,已被梁龙听见,身后一声大喝道:

“是谁敢来我天心庄生事?”

百里雄风将要跃出松林,突然听得林外一声尖叫:“你快放我走!”

叫声里充满了惊怒与恐惧的情绪。

那声尖叫使得他一愕,暗忖道:喝!怎么这声音如此熟悉?

脑海里思绪快转,他身形一顿,背后松枝已发出沙沙之声,梁龙大喝道:“喝!原来又是你这小子!”

百里雄风匆匆回头一看,只见梁龙距自己已不足两丈,心中猛地一动,竟然记起了那声尖叫来了。

他失声叫道:“龙玲玲!”

松林之外传来龙玲玲的呼叫声:“是风哥吗?”

百里雄风不管背后追来的梁龙,身形一动,飞跃出松林之外。

他脚步还未着地,呼地一声尖响,眼前一条乌黑的长鞭挟着劲风往他脸上抽来。

由于他去势急促,那条软鞭的来势更是迅捷,双方这么一凑,几乎没有一点机会可让他躲闪开去。

百里雄风闷哼一声,右手五指疾抓而出,上身硬生生的向左边一挪。

“劈叭!”一声急响,他的右臂挨了一鞭,衣衫碎裂,血丝飞溅,痛得他脸色微微一变,整条右臂都是火辣辣的,仿佛炭火烙过一般。

宇文仇狂笑道:“好小子,你这下是死定了!”

鞭影腾空,乌蛇飞窜,他一振手腕,唰地又是一鞭疾扫而下。

百里雄风剑眉斜轩,脚下已滑出六步,忍住痛又是一掌挥出,那箕张的手指,幻成为百千指影,齐都抓向那虚幻条条的鞭影。

宇文仇冷哼一下,手肘微微一挫,鞭尾绕回而起,扫过一个半弧,往百里雄风颈上缠至。

车上响起一声惊叫:“风哥,小心!”

百里雄风心神不乱,觑见那疾速的软鞭,一掌反拍而下,正好拍上鞭梢之上。

“啪啪”两响,软鞭的鞭梢反击回去,被这一掌之力击得倒卷鞭身,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

宇文仇怒不可遏,一声大喝,鞭势一变,气贯鞭梢,抖得笔直,竟以剑术的招式使出,连出三“剑”。

这三“剑”有如狂风暴雨一般,狠辣毒绝,犀利诡异,端的是厉害非常。

百里雄风脚下不动,上身挪移转侧,在那乌黑的鞭影之中,连劈五掌,狂旋激烈,劲风厉啸,那雄浑的掌劲全都击在抖直的软鞭上,发出一连串有如轻雷的密响。

他们这数招拼斗仅是刹那间的功夫,可是双方都知道对方不是好惹的,而那宇文仇对于对方那充沛的内力更是心寒不已。

他正待将软鞭抽回,突地目光一闪,看到梁龙自松林里跃了出来。

他心中一喜,出声唤道:“舅舅!”

百里雄风趁对方心神这一瞬的疏忽,陡然骈掌如刀斜劈而下。

他这一掌挥出,可是顺着身子向前冲撞之势。

是以掌缘落下时,已距对方肩胛不及七寸。

宇文仇不料对方的行动如此迅速,竟然在自己心神微懈之时已冲进了八尺之距。

要知鞭为远距离攻击之有效兵器,利于长攻而不利于短打,若是被敌人欺进五尺之内,便毫无用处了。

像他这等高手原不该如此快便被对方侵入防御圈之内,可是由于宇文仇并不善于用鞭,加之曾败在百里雄风手下,气势上便稍嫌不足,且又见到梁龙来而心神一分,以致被百里雄风欺进长鞭的威力之内。

眼见如刀铁掌劈下,匆忙之中,他左掌一翻,疾扬而起,迎上前去。

“砰”的一声大响,双掌相交,宇文仇闷声一哼,身形微晃,脚下马车的垫板已裂出整条裂痕,差点便一脚将之踏穿。百里雄风身子一晃,脚下连退两步,宇文仇已怒吼一声,左手一扬,自袖中疾射出,—枚星形令牌。

银光一闪,那五角银星旋转不停,在空中划过,响起尖锐刺耳的啸声,迅如电闪,急射而到。

百里雄风身形挪移七尺,避开那急速如流星殒落的来势,右手一抄,将那面令牌接在手里。

目光微瞥,他只见那面牌上刻着一弯冷月与一颗孤星,就与关梦萍赠给自己的一样,只不过颜色不同而已。

他可不知道宇文仇只是一时情急,怕他连续攻击而上,自己却身在马车之中无法退让,所以才将天心教星月令牌发出,阻挡对方。

一见令牌,使百里雄风想起自己的母亲来了,面对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思潮。

许多许多不同的感觉,一齐交杂而来,使他站在当地,呆了一呆。

宇文仇把握这一线之机,长鞭一翻,如出洞之蛇,“啪哒”一声,抽落在百里雄风的背上,将他原来破烂的衣衫撕裂得更加破烂,裂衣之处,皮绽肉开鲜血直冒……

龙玲玲尖叫一声,不忍心再看,赶忙闭上眼睛。

这裂肤刺骨的一鞭,直把百里雄风抽得全身一颤,被那软鞭卷回之劲带动得脚步一浮,往前行了两步。

宇文仇狞笑道:“好小子,这下该死了——”

百里雄风倏地舌绽春雷,左臂一翻,将软鞭一把抓住,脚下稳立,有如泰山雄峙。

双方劲力一拉,长鞭立时变成笔直,百里雄风怒目而视,只见宇文仇昂然站立在马车之上,右手曲臂挽着鞭首,正自运劲与自己抗拒。

而在他的身边,龙玲玲披散着头发,斜靠在车架边,双手被一根细细的金链所缚,紧阖双眼,竟像是被打伤了一般。

他体内真力源源不绝的运行而出,竟然比与宇文仇初次拼斗时还要充盈,他此刻也无暇细想自己为何会在连日受伤之下,没有丝毫练功,内力非但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充足。

见到龙玲玲的那个样子,他忍不住叫唤道:“玲玲!”

龙玲玲闻声睁开眼睛,只见百里雄风那颀长的身躯,雄伟如山,英姿勃发,较那日夜晚看来吏加的令人心折。

她意态飞扬地道:“风哥!”

宇文仇怒喝道:“你这个贱人!”

百里雄风沉声道:“宇文仇,你嘴上客气点。”

他们说话之间,那条软鞭被愈拉愈长,百里雄风两只脚已用劲后拉,而缓缓陷入石阶里……

宇文仇脸上涨得通红,脚下格格直响,突地“叭哒”一声,双足已将车板踏穿,身子陷落下去。

百里雄风低啸一声,振臂一拉,上身微微向左后一侧,只听得马嘶数声,被带动得向横里走了三步。

套在马身上的车架“叭哒”一声裂为两段,整辆马车被百里雄风拉倒,龙玲玲在惊叫声中,跌倒于地,被马车压在底下。

这力道一松一紧,那根软鞭的韧性也已到了最大极限,“啪”的轻响,被拉断为两截。

宇文仇身形一俯一仰,加上这条软鞭突然一断,止时往后跌倒,撞在马车边的铁架上。

他全身的力道正在新旧交替之中,这仰身一撞,顿时撞得他气血波动,内腑受伤,吐出一口鲜血。

百里雄风也是立身不住,蹬蹬蹬连退三步,差点便一跤摔倒地上。

他深吸了口气,正待上前将龙玲玲扶起,却听到背后宇文梦叫道:“舅舅!”

他微微一怔,身后劲风如山压到,刚才被软鞭抽击的伤口已被这阵刚猛的劲风扫得皮肉翻裂,痛入骨髓。

痛苦的闷哼自他嘴里传出,急迫之中,他佣身急窜,上身斜斜扭转过来,双掌一合,疾劈而起。

“砰砰”两响:他被对方掌上传来的刚猛劲道直震得双臂发酸,膝盖一软,已跌倒地上。

梁龙自空中跃落,虬髯森立,两眼圆睁,脚未着地,陡然又是两掌交拍而出。

他这两招掌式全是白驼山镇山的掌法“白驼掌”,一掌之力足可洞穿驼背,生劈一只产自藏土的牦牛,走的路子不单是刚猛沉重,而且招式之奇,虚幻缥缈。

在十八年以前,他仅仅初随白驼山主习得白驼掌,便曾在大漠之中的狼群里;连劈一百余头野狼。

这下经过十八年的苦练,不论招式之熟练或功力的增进,都已较之十年前不知进步了多少。

何况他转战西北各省,历逢高手,那种搏斗的经验,更非百里雄风这等初出江湖的“雏儿”能够相比的。

只见他挟着居高临下之威,像天神临凡似的连发两掌,那掌风所罩之处,广达八尺,将百里雄风罩在里面。

百里雄风骇然色变,似未想到梁龙竟会有如此沉猛的掌法。

在危险急乱之时,他心中毫不惊慌,右掌一扬,将手中握着的那枚星形令牌掷射而出,左肘一撑石板,以“鲤鱼倒穿波”的身法斜跃而出。

梁龙狂笑一声,脚尖踢开那枚令牌,双掌一崩,“砰砰”两响,将地上的四块石板齐都震裂为粉碎。

百里雄风仅相差不到两丈之距,避开了这威猛疾劲的一击,可是身上已被地上溅起的碎石击中数处,直疼得他冷汗直流。

他脚尖还没站得稳,梁龙已狂笑道:“小子,你往哪里走?”

那硕壮的身子带着狂风扑到,百里雄风大喝道:“我跟你拼了!”

他一连被对方逼退两次,毫无还手之力,眼见刘方又追逼而至,激起了他体内所潜伏的傲气,奋不顾身的将血笛取出,迎上前去。

一点血影划出,梁龙冷哼道:“白老鬼的区区玩意,也敢拿出来献丑?”

他不闪不躲,左掌斜引,右掌伸得笔直,穿心劈下。

这一招乃是“白驼掌法”第六式“飞驼渡山”,那斜引的左掌与右掌直切而出,自然产生出一个漩涡。

他左掌一引,将整个漩涡里的力道全部引走,掌缘轻贴对方血笛,立时便将之带得向右上边滑去。

百里雄风面前空门毕露,右手血笛仿佛被磁石所吸,怎么也都无法收回。

他心中大惊,胸前一闷,那穿心而至的一掌,已离自己胸前不足八寸。

眼见梁龙掌力一发,他便得当场横尸倒地。

突地—一

宇文梦惊叫道:“舅舅!”

她猱身飞扑而来,左掌一推百里雄风,右手五指绽放如花,轻柔巧妙地顺着梁龙笔直拍到的右掌脉门扣去,那斜挑的小指高高翘起,不停地颤抖……

她这一式乃是“兰花拂穴手”里最厉害的一招“一枝独秀”,那不停颤动的小指,乃是全式里的精华所在。

梁龙似未料到宇文梦为了百里雄风,竟然与自己敌对起来,怒喝道:“梦丫头……”

他掌力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等到惊觉宇文梦施出的“一枝独秀”,万钧力道已经发了出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虎吼一声,沉身蹲膝,硬生生将右掌一偏,力道横曳斜挥,疾扫而出。

“呃——”饶是这样,宇文梦仍是被他掌力边缘一带,身子直撞出去,碰在一株松树上,昏了过去。

他的一条右臂,从“臂儒穴”直上,“肩井穴”已中了宇文梦两指,整条右臂都已麻木,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

怒火中烧,他左手握着夺自百里雄风手中的血笛,圆睁双眼,朝倒卧在地上的百里雄风行去。

“若非是你这小子,天心庄安静无比,岂会如此?”他咬牙切齿地道:“现在我要杀了你!”

百里雄风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默然自怀中掏出那柄玉扇,凝视着像只野兽样行来的梁龙。

他的右臂关节已经齐肩脱臼,垂在右侧,加上满身的污血,狼狈得很。

可是他脸上却不见一点怯懦之色,依然勇敢无惧的面对

着他的敌人——

纵使他知道自己可能在一击之下便将死亡,

可是他却要承受那致命的一击。

千古以来的英雄豪杰,都是面对死亡而色不改的——也唯有这种气势磅薄无畏死亡的人,才能算是真正的英雄。

梁龙被对方那冷漠而豪壮的精神所慑,走了两步竟然不敢再向前踏出一步,仅仅睁着血红的眼睛,死盯着对方。

他心中的意志正在慢惭的消沉,纵使他知道自己足可将对方击败,却不敢发出那一击。

百里雄风心里晓得,只要自己一个忍耐不住,而较对方先倒下去,那么后果将是不堪想像的——

梁龙必然会毫不费力的将他杀死。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对峙着,谁也没动一下,两人都是右臂受伤,仅以左臂握着兵刃。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分一秒的继续下去,梁龙满头长发倏然根根竖起,他又恢复了勇气,运集功力欲待攻敌。

陡然——

他颌下叫髯一阵拂动,虎吼一声,血笛扬起,劈了下去,红影经天而落,异啸低回而起……

百里雄风玉扇开展,左臂一挥,疾封面门,白蒙蒙的光影倒洒而去。

“喳!”笛尖擦过玉扇,发出一声轻响,两道人影一分,百里雄风玉扇脱手,仰天便倒,嘴角渗出血水……

梁龙身形一晃,虎口进裂,再也握不住血笛,“叮”的一响,滑落石板之上。

他怔立了半晌,脸色狰狞地露齿一笑,举起右足,朝百里雄风头颅踏下——

这一脚若是踏下,百里雄风的头就算是铁做的,也要被踏成扁的,更何况他还是血肉之躯?

蓦地,一声长啸自八丈之外响起,一条黑影横空飞跃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