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的夜里,这一声喝叫,自渺茫的空际发出,一传进他的耳中,恍如晴空里响起霹雳,层层的音浪,冲撞他的耳鼓,隐然生痛。
宇文天整个心神都为之一懔,那踏在佛颠和尚光秃秃的头颅上的右脚,依旧停留在他的光头上,未能决定是否要踏下去。
就在这犹豫的刹那,那个庞大的人影已经来到面前,一股祥和的气劲弥然飞来。
宇文天浓黑的剑眉斜斜扬起,挥掌迎拍。
嗤嗤的劲道旋激飞扬,这威猛的一掌,挟着生裂金石的巨大威力发将出去,好似一柄利斧劈出。
两股掌力在空中一触,发出刺耳之极的摩擦之声,四周的空气顿时被这两股飞旋的劲道驱除干净,留下七尺之距的真空。
轰然一阵巨响,地上的沙石四下飞扬,像是一条龙尾样的飞卷入空中,将皎洁的月光都掩遮得变昏暗了。
“哼!”宇文天身形摇晃了一下,终于立身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他深吸口气,右足在对方踏进之际,往前一伸,又踩在佛颠和尚头颅上。
那老和尚似乎未料到宇文天功力会有如此深厚,微怔之下,那垂落颊边的长眉倏然扬起,目放精光,宏声道:“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情!”
沉郁的呼唤,好似微曦黎明时分响起的钟声,回荡在耳边,发人深省,醒人神智。
这声沉喝一传进耳里,在宇文天的心底掀起了阵阵的激荡,顿时满腔的杀机,如缕缕轻烟般消逝。
他的胸中杀机既失,低头望了望踩在脚下的佛颠和尚,微微一笑,将脚缩回来。
那老和尚低声喃语道:“善哉!善哉!”
他坦然弯下身去,将佛颠和尚提起,挟在肋下。
宇文天愣了一下,心中懔然,缓缓退了四步,道:“大师可是空了圣僧?”
敢情在方才的时间中,那长眉老僧已连施三种佛门罕见的神功。
未到之时发出制止宇文天将脚尖踏下的呼喝,乃是佛门“狮子吼”神功。
刚到时飞拍而出,使宇文天为之立身不住的一股功道,是先天“大般若真气。”
那使得宇文天放弃满腔杀机,而自动把脚收回的一声诵叹,却是佛门无上大法“天龙叹唱”绝技。
而这三种神功与另一种“金刚不毁神功”合称佛门四大降魔神功,与六大神通同为佛门无上秘法。
放眼天下佛门,包括少林、五台、峨嵋、昆仑在内,能具有这种高深神功者,寥寥无几,可能仅只昆仑当代掌门菩提禅师一人而已。
但是菩提禅师所练成的,也仅是“大般若真气”而已,至于其他三种神功绝技,还只限于传言,并没有人见过。
眼前这长眉老僧,初一出现,便连施三种神功,使得宇文天那种凶狠强悍之人,竟能放弃杀念,若非亲见,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兵法中有曰:“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屈人之兵不难.要屈人之心则难如移山倾海。
心理上的武装解除了,再好的武功也发挥不出来。
宇文天身为一代高手,岂会不明白这种道理?
是故他一懔之下,连退四步之多。
在这后退的四步里,他凝聚自己的心神,加强心里的准备,犀利意志的锋刃,不使自己的心灵有任何空隙能被对方所趁。
也就是在这心神凝聚的刹那,宇文天想到了那传诵于武林,却无人得以一见的圣僧空了大师。
于是,他也就有了这个询问。
那长眉老僧将佛颠和尚挟在肋下,目光侧扫,已自看到佛颠受伤的情形。
他手腕一振,力道涌出,将佛颠和尚心脉附近的穴道全都闭住,防止伤势恶化下去。
他眼中神光俱敛,缓声道:“老衲空空……”微微一顿,道:“空了大师乃老衲师兄。”
“哦!”宇文天恍然道:“大师也是禅宗一派。”
他曾见过大漠三音神尼,知道她乃是禅宗弟子,禅宗虽是佛门一系旁支?但是因为重的是“道”,与其他佛门弟子不同,凡有夙根之人不得入其门,所以禅宗的成就也就与众不同。
空空大师道:“施主孽缘虽深,然而慧根未断,望施主能悬崖勒马,自然福慧临身,脱却灾劫。”
宇文天冷冷地道:“本山主生平最讨厌的便是那些自认高明的家伙,尤其是佛门中人……”
空空大师垂眉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施主为聪明人,当知其中真义!”
他看到宇文天方才那种祥和之气已经完全消敛,换上的是凶残肃杀之色,便沉声道:“施主不信老僧之言,劫数一
到将无可挽回,至时身临万劫之中,将永溺孽海……”
“住口!”宇文天叱道:“老和尚何必饶舌?本山主做事自有分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空空大师肃容道:“就此一念滋生,便已造无限杀孽,老衲眼见施主沉湎苦海,不禁深为抱憾……”
宇文天冷笑道:“大师何必效生公之说法?本山主并非顽石,你再多说也不能使我改变心意!”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空空大师道:“佛门普渡众生,老衲与施主相见亦是有缘,又何必一意固执,自取灭亡之道?所以老衲……”
宇文正心中早已不耐,但因忌惮空空大师的绝艺而一直忍耐,此时见空空大师依然苦缠不休,怒道:“大师如此纠缠,究竟目的何在?”
空空大师微微一愕,道:“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衲愿为施主作苦海之筏……”
“嘿嘿!”宇文天冷笑两声,道:“大师既是佛门高僧,又何必妄语?难道你不是为着百里雄风而来?”
“不错!”空空大师坦然道:“雄风固为老衲之徒,然而老衲欲度施主之愿与他绝不相干,只望施主能善体上天好生之德,莫再一意孤行,妄生事端!”
宇文天冷笑一声,忖道:果然不出本山主所料,他们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不让他向百里雄风下手!他脸色阴沉地道:“废话不必多说,如果大师没有其他事情,我要告辞了!”
“施主且慢!”空空大师道:“老衲请宇文山主将小徒释放……”
“有这么容易?”宇文天冷笑一声,道:“百里雄风数次
侵犯我宇文家族,与我宇文天为仇,就这么简单放了他么?”
宇文天看到空空大师那庞大的身影,在微曦的苍茫里显示出一种慑人的镇定,仿佛天下任何重大的事都不能改变他的意志。
心中微微有一丝懔意,宇文天缓缓自背上拔出赤阳剑,
剑尖斜指于地,神色凝定地道:“如果大师能够在本山主的连续五剑下,不受一点伤害,那么我就把百里雄风交还于你!”
空空大师微叹一声,道:“老衲本来无意于此,施主既然以此为条件;那么老衲尚有一个要求!”
宇文天轻哂道:“大师使用任何兵器皆可,本山主绝不占这个便宜的!”
空空大师坦然道:“老衲之意并非如此,施主既欲在武功上一决胜败,又赌以五剑之约,依老衲之意,不若以一招决胜负。”
宇文天目放神光,凝聚在空空大师的脸上,点头道:“好!”
他手腕一振,剑芒涌出层层波浪,闪烁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宇文天放声大笑道:“天下尚没有人敢在本山主面前夸言,一招便可决定胜负,哈哈,好一个狂妄的老和尚!”
空空大师默然伫立,等到宇文天笑完之后,方始缓声道:“施主尚未明白老衲之意,便骤下评语,真个有失一代宗主之身份,老衲为之扼腕而叹!”
宇文天一愣,随即心神惊懔,收敛狂放的精神,肃然凝望着对方。
空空大师道:“老衲之意是预备以血肉之躯抵挡施主神剑之一击,若能幸而不死,则请施主将劣徒释放。”
“什么?”宇文天惊道:“一招之内,你毫不还手?”
空空大师沉声道:“老衲绝不还手!”
宇文天微怔了一下,方始定过神来,道:“久闻佛门四大神功之中,以‘金刚不毁神功’最为难练,不但需数十年之潜修苦练,尚需夙有慧根,资秉特异,方始有成,本山主向大师祝贺!”他话声一顿,道:“也许大师不知道本山主这柄宝剑便是白驼山镇山宝剑——离火赤阳剑。”
空空大师目光掠过那枝闪出涟滟红光的宝剑,道:“老衲四十年前曾见赤阳道友持此神剑,四十年后复见此剑,当有无限感慨!”
“且慢!”宇文天问道:“大师说四十年前见过此剑,请问那是由何人持用?”
空空大师不知宇文天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微微一怔道:“玄门之中,一代剑圣黄龙上人乃绝代奇士,赤阳子道友乃其唯一师弟,难道施主不知道么?”
“赤阳子!赤阳子!”宇文天喃喃地念了两句,道:“那赤阳子究竟是什么是样子?”
他一言出口,似乎觉得自己不应如此说话,语气一转,道:“我的意思乃是赤阳子的形象面貌,以及大师所见的是否确实为赤阳子?”
空空大师沉吟了一下,道:“赤阳子道友丰神朗逸,清雅出尘,目有重瞳,左耳有一朱砂痣,为道家百年来不世之奇人……”
宇文天被那两句话所震,仿佛自己刚从九死一生之中逃出来,心中的惊骇与畏惧,久久未能退去。
原来赤阳子便是爹爹!他暗忖道:爹爹离开白驼山那么久,敢情是遁身求道……
他定过神来,道:“大师可知道赤阳子前辈下落?”
空空大师道:“赤阳子道友,于三十年前曾与黄龙上人联手斩蛟墨溪,适才那间神庙所祀之神就是此间黎民为了纪念他而立……”
“啊!”宇文天想到方才在那间屠龙庙里曾见过的石刻神像,心头大震,喃喃地道:“那便是赤阳子的祀像?”
空空大师轻轻一叹,道:“兰因絮果,自有前定。赤阳子以一身之内黎庶之福,本着以身殉道之大誓愿,他必然不会愿意自己的子孙违背他那种舍已为人之善举,而作出忤逆之事……”
宇文天懔然忖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否在讽刺我,他又知道多少?
他一念及此,立即回复原先的镇定情绪,抛开一切杂念,竖剑于胸道:“和尚不必多言,本山主仍践方才之言,若是大师能够抵挡了在下五剑……”
“一剑!”空空大师沉声道:“老衲也是依照诺言,施主在一剑之下不能伤得老衲,便请将小徒释还。”
“好!”宇文天眉目之间凝聚起浓浓的杀气,道:“大师绝不还手?任凭在下一击?”
“佛不妄言,老衲焉敢有违我佛之戒?”
空空大师大袖微拂,飘身退出八尺,盘坐于地,将佛颠和尚置于双膝之间。
他仰首吁出一口长气,两道长眉微微扬动,便又垂落颊际,轻叹道:“江湖浩劫,已非老衲之力能阻,愿我佛慈悲。”
一种悲天怜人的神态自他脸上溢出,他双掌合什,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请下手吧!”
话声一了,他便垂帘瞑目,默然跌坐,对于外界之事不闻不问。
此时正是朝阳未出,夜幕尽褪之际,旷野里有淡淡的白雾随风飘动,似轻絮又像薄纱,更似片片轻烟缭绕于空际。
宇文天只见空空大师宝相庄严,那似白玉般的脸庞上泛现出湛然的红光,八个戒疤在光秃秃的头颅上,展现出他神圣的形象分外醒目。
他犹疑了一下,立即便恢复了天下无敌的信心,一丝丝杀气像飘来的薄雾,愈聚愈浓。
他那冷峭英俊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身上银袍无风自动,整个身躯挺得笔直,左手剑诀斜指上空,神色肃穆之极。
宇宙间静谧无比,似乎早起的鸟雀都被这逼人的紧张气氛所慑而匿不敢出。
宇文天好似手握万钧巨鼎,沉重得手腕微微颤抖,赤阳剑火红的锋芒,自剑尖上一寸寸的吐出。
漪滟夺目的光华似刺穿白雾,随着宇文天的手腕缓缓地提起,那愈吐愈长、愈来愈宽的剑芒,仿佛变成实质的剑刃一样。
时间似是被剑上吐出的锋芒逼得更加紧缩,而凝聚于那烁亮剑芒的尖端一点。
这时若是有谁见到这种骇异的情形,必然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宇文天将全身劲气都提聚于剑上,刚练成的“玄天罡气”散布于全身每一部份,此刻,他本身便像是一柄巨剑,万物不摧,一触即发。
白雾缭飞,空空大师身上好似也散出丝丝白雾,凝结于身外,与那来自旷野的晨雾相合。
“赤阳剑气起,碧空晨星落!”
宇文天脚下向前一步,手腕微抖,身前圈出一道圆满的光弧,口中似是鹤唳般的长吟一声,侧身飞出一剑。
一幕使人毕生都难以忘怀的奇异景象展现在这清晨的雾里。
宇文天身形未动,长剑亦握在手上,可是在那一圈光弧中,由剑气凝结的一柄长剑倏射而出。
像是一柄无影之剑,更似一道烁烁的闪电,那由剑尖吐出的锋芒凝聚的一剑,射到空空大师身上,立即便敛隐没去。
空空大师那趺坐如山岳般镇定的身躯摇晃一下,身外环绕凝合的白雾片片散去,方圆一丈之处顿时现出一个大窟窿。
在这刹那,那霸道至极的剑罡,已将方圆一丈内的空气都驱除干净,留下一个真空。
一剑挥出,宇文天突然全身微颤,银色的衣袍紧贴于身上,赤阳剑重落于地,方才那种威武逼人的神态一齐敛去。
他那英俊的脸上,红晕尽去,剩下一片苍白,可是嘴角的冷漠肃杀之态,依然残存于面靥。
僵立于静谧的空间,他的目光如电,死盯着空空大师依然合掌趺坐的姿态上。
四周乳样的薄雾,翻滚奔腾,好像揭开盖子的一锅滚水,不断地向真空里涌进。
刹那里,便已填满那一片真空,依然绕结于空空大师身边。
就在这片片薄雾刚一触及空空大师的袈裟时,宇文天很清楚的看到那灰色的袈裟上,现出一块焦灼的痕印,随着翻滚的薄雾,脱落了一大块。
宇文天吁了口气,僵硬的脸上开始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暗忖道:晓驼秘录里最后所附的以真火贯入剑中,聚结于剑身之外的“赤阳剑罡”,到现在算是真正的被我练成了!
以往,他记得在初次练习这“赤阳剑罡”的心法时,便曾因真火贯人剑身到达某一程度,剑身便会被真火融蚀,而致不能练成。
他换了无数柄长剑,无数次的失败于长剑被融化上。
一直以来,他都在寻找这能耐真火凝汇,催动剑气的宝剑,但是却从未成功。
所以当他一听到那剑圣黄龙上人之师弟,以剑法称名于世的赤阳子,便是幼时抛弃自己,出外流浪的父亲宇文海时,他知道他已找到了这柄利剑。
而对着这佛门一代高僧,他确实有点恐惧,然而当他要以一身的荣誉与信心尽萃于这一剑时,他毫不犹疑地选择了运出赤阳剑罡之法。
他成功了!在技术上来说,他是很圆满的使出了这剑道上最为深奥的剑罡之术。
然而他真的赢得了这罕见的一仗么?
宇文天等了半晌,依然不见跌坐的空空大师有何动静,冷哼一声,唤道:“空空大师!”
层层的音浪穿过雾里,扩散出去,直到最后一缕尾音都已消逝,仍旧没有看到空空大师睁开眼睛。
宇文天冷傲地仰首望天,长啸一声,神态狂傲无比,大有天下已无敌手,唯我独尊之慨。
啸声一落,他把手中赤阳剑缓缓提起,插进鞘里。
刚刚入鞘,他的耳边响起一声沉郁的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声音仿佛是来自缥缈的空中,更像是来自深幽的地府,不知其所始,也不知其所终,随着空气流散……
宇文天脸色一变,目光炯炯,自薄雾探索出去,似要寻出这发出佛号的人是谁。
可是他却毫无发现——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更不用说找到声音的来源了。
他的目光掠过有如一尊白石般趺坐着的空空大师身上,仍没有丝毫发现。
一股骇惧惊疑的情绪涌进心头,他定了定神,想到了一个人。
“是空了大师么?”他扬声道:“请现身出来……”
语音未落,他听到雾中传来一声遥远的应答:“啸峰,你在哪里?”
“啊!”宇文天心头一懔,道:“是梦萍来了!”
自雾里闪现几点红灯,飞快地向这边飘来。
雾中人影一现,一条纤细的身影掠过空际,落在他的面前。
关梦萍依然面蒙黑纱,背插长剑,英姿勃勃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一见宇文天,凝立了一下,淡淡地埋怨道:“你到青海来也不通知我一下,可抓到那打伤仇儿的人了?”
宇文天只觉那柔和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心中一阵激动,往日炽热的情感,像春草般的蔓生着,霎时布满心田。
他点点头,道:“抓到了,我已交给黑崎、黑楚!”
话声出口,他惊奇自己这句话说得如此生硬,简直不像自己平时……
关梦萍微带诧异地望着他,那似寒星的眸子,烁亮而清湛,美丽动人的风韵依然丝毫不改。
她柔声道:“那个人是谁?竟敢打伤仇儿,我倒要看看!”
宇文天目光掠过关梦萍背后站立的六个佩剑童子,随即落在她那露在薄纱外的乌黑眸子上。
可是,很快地,他便被她身上神秘慑人的气质所震,不敢再对她逼视。
因为闭关苦修“玄天罡气”之故,使他乍见关梦萍时,心中的情绪激动得十分厉害。
他虽然知道关梦萍并非真心爱他,可是他却不能忘怀她跟他一起时的旖旎与温馨。
这两天来心底沉积的恨意,在她一出现的刹那开始,便如轻烟般飘散,在此时,他竟然对她毫无一丝恨意。
他犹疑片刻,方始道:“那人是从日月山下来的,是绝尘居士白老鬼的徒儿!”
“呃!”关梦萍脸上面纱一阵轻微的波动,急忙问道:“他姓什么叫何名?”
看到她如此情状之后,他的心底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痛得脸上肌肉都为之一阵抽搐。
他冷冷地道:“他叫百里雄风!”
“百里雄风?”关梦萍纤巧的身形一颤,惊道:“怎么会是他?”
一道苦涩的滋味过宇文天的心底,他双眉一皱,道:“怎么不会是他?”
“哦!”关梦萍立即便晓得自己情感过于激动,她低呃一声,神色回复正常,坦然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绝尘居士的徒儿敢将仇儿打伤,这人的胆子真大!”
宇文天冷笑一声,道:“他的胆子确实不小,所以我预备使他尝遍教中各种毒刑,然后亲自上日月山去找白老鬼算帐!”
关梦萍默然伫立,由于脸上蒙着纱,看不出她面上表情如何,但从她微微颤抖的双手上,已可看出她心潮波涌的情形了!
宇文天很明白她此刻心里的感受,虽然他似乎觉得有点狠心,不过却另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使他脸上泛现残忍的微笑。
关梦萍吟了一会儿,抑下激动的情绪道:“你把百里雄风交给我好了,我倒要看看他是什么样子?”
宇文天微微一笑,道:“他是一个很年轻的英俊人,据说是当年曾名动一时的美男子,孤星剑客百里居之子……”
关梦萍全身一阵颤抖,默然不作一声,静静地站立着,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
宇文天心里暗忖道:尽管你表面装成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却知道你心底的波潮却是汹涌不停,哼!我就要使你痛苦不停……
他那锐利目光中,闪过嫉妒之色,继续道:“听说那百里居昔年曾被江湖中称为第一美男子,后来却不知为何,被中原九大门派追杀,以致丧身于沙漠之中,尸骨无存……”
关梦萍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她尖声叫道:“不要再说了!”
“啊?”宇文天装作惊愕无比,追问道:“梦萍,你怎么啦?脸色不大好……”
关梦萍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只是头有点昏……”
宇文天冷冷一笑,道:“夫人既然劳累不堪,那么百里雄风由我处理好了,哦!仇儿的伤势怎样啦?”
关梦萍道:“敷上伤药之后,他的外伤好多了,只要稍微休息两天便可痊愈……”
宇文天突然灵机一动,道:“对了!我倒想起一个法子可以处理那百里雄风!”他得意地道:“我把那小子交给仇儿,让他亲手杀了百里雄风以泄此恨……”
“不!你不能这样做!”关梦萍惊惧地喊着。
宇文天自然料想得到会有这种反应,故意反问道:“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因为……”关梦萍脑海掠过百里居那英俊的脸庞,霎时又幻化成他临终时那痛苦惨厉的形象。
她骇惧地忖道:我岂能使他们兄弟两人自相残杀?这太残忍了……
宇文天冷笑一声,道:“因为什么?据我看来,这是最恰当的事,又有何不可之理?”
关梦萍脱口道:“这太残酷了!”
宇文天笑道:“残酷?这也算是残酷?”
他放声大笑,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肃声道:“本教以上体天心、下戮人心为宗旨,凡是本教之敌,都该处死,为何唯独对百里雄风例外!”
关梦萍沉吟一下,道:“因为我听说百里居曾有一块玉石……”
宇文天冷冷道:“那块玉石我搜遍他全身上下都没有看见,我一怒之下,所以将他六脉全都废了……”
关梦萍黑亮的眸子射出慑人的光芒,道:“你说这么多话,唯有这句话最为残酷无情,大概你早就预备告诉我的吧?你以为这样会伤得了我的心?”
宇文天装作甚为惊愕,问道:“伤心?你为什么会伤心,那百里雄风之生死与夫人你又有何干?值得夫人为之伤心?”
关梦萍冷冷道:“你知道些什么?谁又告诉了你些什么?”
宇文天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愿意告诉我么?”
关梦萍点了点头,道:“我终会告诉你的,你又何必如此逼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宇文天冷笑一声,道:“谁又逼迫你了?这十八年来我什么时候不为你着想?想不到你却……”
“好!”关梦萍声音一变,厉声道:“宇文天!原来你的城府如此深,我倒小看你了……”
“关梦萍!”宇文天怒道:“你心疼那个孽子吗?本山主等会儿一刀下去,便将他斩了!”
关梦萍厉声道:“宇文天,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了!”
眼见他们两人为了各个私情,在气恨之下便将发生争战。
突地,一声洪钟似的大喝传进他们两入耳里!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不必争吵!”
宇文天跟关梦萍齐都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空空大师缓缓立起,向这边走了过来。
关梦萍愕然道:“老神仙,是您……”
空空大师合掌道:“久违了,女檀越,十八年不见,故人风采依旧,真是可喜可贺!”
关梦萍只见空空大师面颊有如白玉,长髯依旧拂胸,与十八年前在大漠狼群里所见时的模样完全相同。
她慌忙除下面纱,悲喜交集道:“十八年不见,老神仙仙颜如旧,小女子当作礼参拜……”
空空大师忙将关梦萍扶起,道:“老衲不敢当女檀越如此大礼,请起!”
他和蔼地道:“若依照辈份而言,女檀越为三音神尼之徒,金沙门与本门渊源极深,女檀越现为金沙门掌门人,当可算得老衲师妹……”
关梦萍道:“小女子蒙老神仙救命之恩未报,怎敢如此托大?真个不敢当,至于本门掌门之职,小女子已交与师妹铁拂……”
空空大师一瞥宇文天,低声道:“老衲尚与宇文施主有未了之事待商,请女檀越原宥……”
宇文天脸色铁青,道:“恭贺大师已练成佛门无上神通,金刚不毁神功,本山主实在非常佩服!”
空空大师垂眉道:“施主神功无敌,举世无双,老衲承天之幸,挡过剑罡一掌,尚请施主能依方才之诺言,将小徒交与老朽。”
宇文天咬了咬牙,道:“令徒此刻方在黑崎手上,老夫答应不……”
空空大师道:“只要施主答应放手便行,小徒等会儿便到。”
他微带歉疚地道:“只是老衲万分抱歉,方才已将施主剑罡之术破去……”
宇文天面容大变,惊道:“你,你说什么?”
他脚下退了一步,拔出背后赤阳剑,斜举于胸。
关梦萍冷声道:“宇文天,你要做什么?”
空空大师叹道:“老衲不愿生灵涂炭,拼着二十年功力,已将宇文天施主练成不久的剑罡之术破去!”
宇文天一振手腕,提聚丹田真火,凝汇于剑上,欲待再施出剑罡之术,岂知真气一过手腕立即便消失无形,整条右臂都举不起来。
他连试数次,也都是如此,放下长剑,他悲愤地抬头望着空空大师,道:“好个贼秃……”
他的话声被关梦萍喝止,道:“啸峰,你住口!”
宇文天气得浑身发抖,连声道:“好!好!”
空空大师垂眉敛目,道:“施主只要本着慈善之心,不动嗔念,不生杀机,依施主如今之功力,一年之内当可重新练回剑罡……”
宇文天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狠狠地瞪了空空大师一眼,道:“一年之后,本山主将独上巴颜喀喇山造访大师,以拜谢这一剑之赐……”
话声一落,他头都不回,飞身跃起,投入茫茫白雾里,转眼便消失了。
关梦萍面容骤变,大叫道:“啸峰,你回来!”
她话语一顿,道:“你们发出信号通知各地分舵,务须查出山主下落……”
那肃然而立、目不转睛的六个佩剑童子齐都躬身道:“弟子遵教主令!”
他们转过身去,分向六路奔去。
“哦!”关梦萍唤道:“蓝星,你回来。”
那往右首奔去,剑上系着蓝色剑穗的童子闻声脚步一顿,掉头返回道:“蓝星在——”
关梦萍道:“你传我令牌下去,半月之内令各地分舵主及护法长老集聚天心庄,本教主有所吩咐!走吧!”
蓝星接过那面银光闪烁的令牌,恭敬地揣进怀里,然后飞身而去。
空空大师喟然一叹,道:“眼见江湖纷争不止,血流成河,头颅遍地,老衲也无能为力了……”
关梦萍道:“我晓得啸峰的个性,若不如此,任由他妄行,天下一定大乱!”
空空大师两眼凝视着氤氲的白雾,茫然道:“天下再乱,老衲已不能亲身看见了……”
关梦萍惊道:“老神仙这句话是……”
空空大师道:“老衲眼见宇文天施主练成剑罡绝技,心中不忍见他仗剑铲除异已,所以拼了数十年苦修之禅功,将剑罡之术破去……”
他摇摇头叹道:“唉!老衲亦因此受到剑罡伤及肺腑,剑气凶霸,波及六脉,眼见……”
关梦萍惊道:“大师你……”
空空大师朗笑一声,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衲虽然有损仙业,然而我佛拈花微笑,当赞许老衲所为……”
关梦萍悲泣道:“这都是小女子害的,我万死难辞其咎……”
空空大师微笑道:“老衲方才虽已受伤,却已运出一口先天真气将六脉护住,一年之内绝对不会涅盘而去,女檀越何必落泪。但愿你能上体天心,下恕人心,老衲将感激不尽!”
“不!”关梦萍摇头道:“我不替先夫报仇,绝不罢休……”
“唉——”空空大师叹道:“天命如此,又有何法!”
仰首望天,朝阳正穿过淡淡薄雾,披落在他那雪白的长髯间,照在他白玉似的脸庞上,发出一片悲天怜人的神圣光芒。
无限悲怆的往事,萦绕于关梦萍的心底,使她久久未能自回忆中清醒过来。
她的目光茫然望着飘浮空际的片片薄雾,在雾中,她的情感也是飘浮而游离的,碎裂的美梦、甜蜜的温情在她的记忆里?仿佛是好几个世纪那样遥远。
可是她却不能忘却——忘却与百里居一起,流浪天涯,双骑傲行关山平林的欢愉与温馨,是何等的困难!
“假使我能忘去那一段涂上缤纷五彩的绚烂日子,”她暗暗道:“我便不该对宇文天那样!”
茫茫的雾中好似浮现出扫.里居那朗逸的脸庞,带着微笑凝望她,这使得她忘情地呼唤道:“居郎……”
空空大师眼见关梦萍的脸上浮起痛苦难忍的神情,他晓得此刻她为失去百里居而痛苦。
他暗暗心惊,忖道:情之力量真个伟大,竟使她十八年来都不能忘怀百里居的影子,怪不得世俗之人终日陷身情海,挣扎浮沉,直到老死……
这个参禅数十年的老僧不禁为此贞节如石的爱情,而于心中的泛起钦佩之感:虽然她曾经二嫁,但是她的心却始终贞洁如一,不因肉体的受到污秽而改变,这等真情真个可以动天地而感鬼神……
他那红润的脸上闪现一丝湛然微笑,思忖道:我佛如水,若非对众生有情,又何必亲人地狱?世事纵然如梦如幻,可是这情之一字必将是主宰整个世界的唯一力量……
一念及此,他不禁叹然道:“阿弥陀佛,老衲又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