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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外四绝

梁倩雯双手如钩,扣紧关梦萍的肩胛,张开嘴来,露出那雪白森立的牙齿,毫不犹疑地咬向那显现在眼前的一截如玉的后颈上。

一种新奇的刺激使她一触及那截柔软细腻的颈子,立即便用劲咬了下去,尖锐的牙齿刺穿皮肤嵌进去的感觉使她有满足的快感。

于是,她的舌尖感触到那温热带有咸味的鲜血,鼻孔里嗅到的是关梦萍馨香的肌肤味道,这激动起她潜伏于体内的兽性。

那强烈的仇恨郁积起来,加上兽性的混淆,使得她用劲地吮吸着血液,任那温热而黏湿的液体流过咽喉,吞进肚里关梦萍脸上抽搐了一下,那回忆的大门被这一阵刺痛碰击得关了起来,随即又张开……

百里居那浓郁的恋情,好似根根银丝缠紧了她的心,使她永不能离开他……

然而她与他的这一段情感却不能得到洛阳大豪的允许,因为他是天下闻名的薄情汉,而每一个做父亲的都不会将自己的女儿交付给一个以薄情闻名天下的男人——何况他还是四处流浪的孤独剑客。

从千古以来,富豪之女绝不能许配给流浪天涯、出身微贱的男人,洛阳大豪关石亭自然不能例外。

因而,千古以来无数相同的例子,在他与她的身上重演了。

从此,他们相携私奔,走遍天涯去追寻他们的幸福……

关梦萍喃喃地道:“但是那些自命正派的人却不能容许我们活下去,在无数次的阻截之下,他们以鲜血涂满了道路,用尸体堆积成堡垒,阻止我们前进……”

“他们要眼见我们倒下去,才感到高兴,才停止拼命,这……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血液迅速流出,使得她有些晕眩——不,该说是飘飘然的感觉,她的神智正驰游于往日欢乐的岁月里。

那与百里居生活在一起的串串日子,早已涂上绚丽的色彩,加上回忆芬芳的甘蜜,使她沉醉不已。

虽然她后来都跟随着他奔波流浪,在许多次狙击里逃得生命,经历过许多危难,但是她却从不怨他……

“居郎,我从没怪怨你……”她喃喃地道:“就是委曲你了,为了我,你被我那该杀千刀、斩万段的哥哥杀死……”

猛地,她身后传来那两个童子的呼唤之声:“教主,教主……”

那些童子眼见梁倩雯凶狠毒辣,竟然要吸尽关梦萍的血,而她却像石像一般,毫不动弹,任凭素手罗刹吸血。

虽然他们听到关梦萍的吩咐,不得相助,而且也知道梁倩雯乃是白驼山主宇文天之妻,可是他们却不能眼见教主被吸尽血液而死。

他们的叫唤有如阵阵钟声敲击关梦萍的心灵,她那飞临于旧梦里的神魂,冉冉地回到现实。

颈后的阵阵剧痛,使她本能地运气护身,右肘一曲,往后急速捣出。

“呃!”梁倩雯肋骨断去三根,痛得她沉哼一声,被关梦萍一肘顶得飞出丈外,撞在庵前的石柱上,昏死过去。

关梦萍目光一冷,反手在颈上一摸,摸得满手鲜血和八颗嵌在肉里的牙齿,阵阵轻微的刺痛使得她双眉微微一皱。

她倏然转身,只见梁倩雯瘫软在石柱边,微曦的光亮照着她胸前衣襟上的鲜血和那张得开开、没有牙齿的牙床,使她那苍白的脸孔看来更是可怖。

关梦萍默立一会,露出于轻纱外的双眼掠过一丝羞惭愧疚之色,低声喃喃地道:“你不能怪我,是你要逼得我如此做……”

话声微顿,她双眉斜斜一挑,目中射出凌厉之光,一个大旋身转了过去,只见两个小尼姑自门后探首而出。

她低哼一声,手中扣着的八颗牙齿疾射而出,没等那两个小尼发出呼声,便已射进她们的咽喉。

人体噗通倒下,关梦萍沉声道:“星月八剑何在?”

她的话声低沉而富有威严,在清晨的曦光里回荡开去,那八个童子应了一声,自不同的方位飞跃过来。

他们手持短剑,剑穗拂动,顺着穗上颜色的不同,成半弧形环立于关梦萍面前。

关梦萍道:“你们将这尼庵围住,不许一人逃出庵外!”

那八个童子一齐躬身捧剑,朝关梦萍行了一礼。

剑华熠熠,刃光如水,关梦萍目光一寒,冷声道:“凡是留在庵里的尼姑,全都替我杀死,不要留下一个活口。”

那八个童子全都一震,但是当他们看到教主眼中射出的犀利锋芒,谁都不敢吭一声,分成。八个方向朝庵里飞扑而去。

关梦萍缓缓抬起头来,望着那盏盏星形红灯,沉毅地白语道:“我要让天下武林人物都为这天心红灯而感到恐怖,他们将要日夜战栗,为他们杀害孤星剑客而付出代价,那唯一的代价便是死!”

庵里奔出一个混身是血的小尼姑,惨叫着绊倒在门槛上,然后被手持黑穗剑的童子一剑杀死。

断续的尖叫,自庵里传出,转眼之间,八个童子全都手持短剑自庵里奔出,并排在庵门前。

关梦萍缓缓侧首,道:“里面有几个人?”

那手持红穗短剑的童子,恭声道:“庵里共有十八个尼姑,全都被弟子们杀死了!”

关梦萍道:“那么这个尼姑庵还留来何用?替我毁了它!”

那八个童子还没应声,已听到一声大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关梦萍闻声侧首,只见百里雄风不知何时自地上跃了起来。

她看到他那肖似百里居的脸孔,心头一震,脱口道:

“你……你没有死?”

一言出口,她立即看清百里雄风双眉当中的那颗红痣,顿时十八年来的深切思念,使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而想要扑了过去。

但是这个念头立即被她压制下去,她咬紧牙关,紧握双手,强自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在她的心底,她发出了一连串的呐喊,那是身为母亲的慈悲以无限的思念所郁积的怀想,但是她却没有表现于面容之外,仅是用目光深深地凝注于他的身上。

百里雄风眼见那身披黑衫、面蒙薄纱的女人以这等奇异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中不禁有种迷惘之感。

记忆里,他似曾见过她,但是她在他的印象里却没有一点影子,他沉思片刻,茫然道:“你是谁?”

那八个童子一齐怒目凝视着他,其中剑系着蓝穗的童子怒骂道:“小子!你瞎了眼睛,连我们……”

关梦萍突地厉声叱道:“蓝星!你给我住口!”

那唤作蓝星的童子一怔,似是没有想到教主会如此喝叱自己,脸色一变,立即垂首,不敢再说一言。

关梦萍道:“你们退回队里去!”

那剑系红穗的童子,愕然道:“教主……”

关梦萍目光寒森如剑,锋芒暴射,冷声道:“红星!你有什么话说?”

红星为星月八剑之首,虽然年纪仅仅十六岁,却不仅得到白驼山武功之全部绝传,而且还得到白驼山主属下四大家臣中钱氏“冷虹剑法”之传授,一向最为天心教主宠爱。

他从没见到教主对自己如此震怒,心中一懔,道:“红星不敢!”

关梦萍挥手道:“那么给我退下!”

百里雄风眼见这八个诡异的童子全都肃穆地退下,飞身向庵外跃去。

顺着那八条迅捷的身影落去,他见到那二十盏星形红灯,与那一列白衫女子中的轿子……

他失声道:“你是天心教主?”

关梦萍颔首道:“孩子!我正是天心教主!你是否是绝尘居士的徒儿?”

百里雄风怒道:“谁是你的孩子?你说话客气点!”

关梦萍摇摇头道:“孩子!你怎么脾气如此坏?一个练武之人首重心道,个性之克制与心性之修养为上,武术之招式却是次之。”

百里雄风冷哼一声,道:“在下并非向你请教武术上的问题,不需你如此教训我!”

关梦萍双眉一皱,道:“你如此浮躁,岂能臻人上乘武道之境?难道你师父连这点都没有告诉你?唉!可惜了!”

百里雄风剑眉一扬,道:“可惜什么?”

关梦萍叹了一口气道:“唉!绝尘老儿枉被称为武林第一人,竟然调教出这种的徒儿,真是糟蹋了你……”

她的目中一片茫然,想起十八年前在万里黄沙的大漠里,自己托孤于空空神僧,原期望他与绝尘居士两人能够将自己的孩子教养成天下第一人,将来可替他死去的父亲报仇。

没想到十八年后,自己获得神州二圣中大漠三音神尼的传授,练成了举世无敌的神功,而自己的儿子竟然如此……

百里雄风冷哼道:“你认为必可胜过我师父?”

关梦萍淡淡地道:“他不会是我的对手,当今天下能胜过我的大概只有一个人了!”

“怪不得你要征服武林!”百里雄风道:“不过有我百里雄风在,便没有这么容易……”

关梦萍淡然道:“但愿你能够坚持你的主张……”

她眼见自己从襁褓便已抛弃的孩儿,现在长得如此精壮,心中颇感安慰,道:“你有这种豪气在,将来的成就便无可限量,愿你不是空口说说而已,须知一个人的成功,并不依仗空口!”

百里雄风想不到天心教主会说出这种话来,因为她蒙着面纱,他也看不出她面上表情如何。

怔立半晌,他冷哼一声,道:“天心教都是些心狠手辣之辈,你不用假惺惺的!”

关梦萍讶道:“天心教从来未冒犯绝尘居士,又何来心狠手辣?难道你……”

百里雄风冷笑道:“你说得真好听,在下若不是被天心教徒打得满身是伤,岂会……”

他说到这里,突地愕住了,因为他记起自己原本身受重伤,在被玄冰老人击伤后,才逃了出来。

怎知这下醒来,却是在这个庵前遇上了天心教主,那匹向宇文梦所借的“飞霹雳”也不知去向。

他微微一愕,道:“我的伤是否是你所救?”

关梦萍怎能对百里雄风说出自己一见了他,便想起当年与百里居相识之事,沉缅于往事的回忆中,而忘却一切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她歉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你已受伤,所以没有救你。”

百里雄风诧异地忖道:那么我身受玄冰老人的寒毒掌功,又是被谁医好的?莫非找会自动痊愈不成?

此刻他已不及细想,傲然地笑道:“那么我便可以领教你那以天下第二自居的武功了!”

关梦萍道:“且慢!”

她目光扫过他破碎的衣襟,道:“你说是天心教中的人伤了你,到底是谁?”

“嘿,在下并不是向你乞怜!”百里雄风朗爽地道:“这是玄冰老人的寒冰掌击中之处,这背后是毒神的什么‘千毒掌’所击中的!”

他自怀中拿出玉扇一展,道:“而这上面则是宇文仇的剑罡一击所留下的痕印!但是在下并没有死!”

关梦萍浑身一震,道:“你遇见仇儿了?他……”

百里雄风道:“你果然是白驼山主宇文天的妻子!”

他豪迈地一笑,又道:“不过你那儿子并没能赢过我,他最终败在你所鄙视的绝尘居士的绝艺之下!”

关梦萍沉默了一下,突然怒道:“我严禁他们与日月山绝尘居士之徒为敌,他们竟然还敢伤了你,莫非不知教规之厉?”

百里雄风想起白浩被追杀于日月山下的情形,冷笑道:“看来贵教需要大大革新一番了!”

关梦萍颔首道:“的确是要整顿一番……”

百里雄风实在捉摸不住这天心教主的性格,暗忖道:以她一个女流之辈,竟想征服整个武林,不是疯子是什么?看她这种反应,说话前后颠倒的情形,必然是精神受到颇大的刺激所致……

百里雄风被她那柔软而关切的语声所动,心中涌起苦涩的情绪,暗忖道:人都有父母,唯独我却永远流浪……

他脸上的凄苦表情看在关梦萍的眼里,使她难过无比,叹了口气,她柔声道:“孩子,你可是为自己的身世而感叹?”

百里雄风怒道:“我不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

他深吸口气,自袖里将七孔血笛掏出,道:“在下领教教主绝艺。”

关梦萍暗暗忖道: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我岂能告诉他,我就是他的母亲?唉!真是造化弄人……

她一念及此,恨恨地忖道:若非那些自命正派的混帐,我岂会变成如此?弄得夫亡子散,改嫁他人,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与我为敌!

万念轮转,如层层海浪冲击她的心坎,在刹那间,她那要杀死各大门派掌门,奴役武林的决心更加深了一层。

百里雄风一扬剑眉,血笛斜指上空,沉声道:“请教主赐招!”

关梦萍苦笑了下,向前走了一步,突然道:“我先让你三招,在第四招之内,你若能安然而退,本教主便答应你一个要求,否则你须答应我一件事!你可愿意?”

百里雄风一愕,道:“你的意思是仅仅一招便可以击败我?”

关梦萍道:“当今天下大概没有十个人能够接下我三招,你能接我一招,便可算得上武林一流高手了,你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百里雄风深深吸了口气,随即冷笑道:“如果你的武功真有这么强,那么宇文仇也不会败在我的手下了!”

关梦萍微微笑道:“他从不好好用功,总以为是未来白驼山的主人,骄傲狂放,武功练得还不到他爹爹的三成,而我较宇文天又要高出半筹……”

百里雄风半信半疑地道:“如果我师父来了,他与白驼山主相较……”

关梦萍道:“在五百招之内,他必败于宇文天手下!”

百里雄风剑眉一挑,道:“在下可不相信!”

关梦萍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便可答应我刚才与你所睹之赌约!”

百里雄风绝不会相信自己一招便落败,他更不相信自己均师父竟然不是白驼山主宇文天的对手!

他面上露出的表情被关梦萍看到,她沉声道:“不管你旧信与否,绝尘居士的武功顶多与白驼山四大家臣中的钱氏相等,而白驼山四大家臣则以赵氏武功最高。”

她微微一顿道:“赵、钱、孙、李四大家臣在三十年前曾东游中原,在嵩山少室峰轮流与中原九大门派掌门交手,一一将之击败,而搏得天外四绝之尊称!”

“天外四绝?”百里雄风对这些数十年前的事感到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关梦萍道:“赵氏震天掌,钱氏倚天剑,孙氏破天拳,李氏裂天腿!”

百里雄风茫然喃喃地道:“天下真有如此多的高手?”

关梦萍道:“武学之海,浩渺无边,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你这一点武功又算得了什么?”

百里雄风沉思片刻,道:“好吧!我也不需要你让三招,我们就以一招为限,若是一招内我输了,就答应你一事……”

他接着又道:“尽管你将你说得天下无敌,若是一招不能胜我,那我便不需相信你的话,否则你要我做什么事,若在能力范围之内,我便答应你,不然我就自杀,以免有损师父的声望!”

关梦萍道:“好吧!你尽管以任何方法攻我一招!”

百里雄风意存丹田,脚下微移四尺。

血笛一扬,引起一蓬凄迷的血影弥漫而出,玉扇已在血笛掩护下,向对方腰际击去。

他那笛招专为蒙蔽对方眼目之用,而玉扇开阖之间,已将对方腰际至咽喉的要穴全都罩住,的确是诡异奇奥。

关梦萍微微一笑,暗忖道:真是不错,怪不得仇儿不是对手!他毕竟是经过魔教奇奥“淬骨大法”淬练出来的,功力竟有如此深厚……

意念如电光火石掠过脑海,她右手大袖陡挥,也没看见有什么攻势,便已封住对方玉扇展开之招。

百里雄风脸色一变,右肘一沉,笛上虚招立即转变为实。

笛音尖锐响起,红影一溜指向对方咽喉。

他这一式变时迅捷如电,毫无痕迹可寻,左手玉扇虽被对方封住,这一招却不顾本身危险,硬攻对方于必救,应变之快,不容一发。

关梦萍赞道:“好聪明!”

她明白百里雄风拼着被自己击伤,也要发出第二招,结果自然他会赢——只要他不死,她当然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于是他又何惧于受伤?

这种快速的反应,与断然的抉择,使得她心中激动不已。

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天底下谁不愿见到自己的儿子聪明机警,对事业怀有雄心,对生命充满热爱?——唯有热爱生命的人,才不惧于面对死亡!

她笑容一现,袖中五指已比对方更快一丝地伸出,搭在血笛之上。

百里雄风第二招还没有发出,虎口一麻,血笛已被对方夺去,自玉扇上传来一股大力使他立身不住,顿时被那扬起的大袖击得飞起七尺,一跤跌倒地上。

他虽然跌出七尺之外,但是那袖子传来的力道却巧妙得很,使他身形刚落之际,脚掌踏实地上,并没有跌倒。

可是他却一点都不感激她手下留情,怔立半晌,他颓然垂下了头。

关梦萍怜惜地道:“孩子,你不要难过,败在我手下并不可耻!”

百里雄风苦笑着喃喃地道:“一招!我连天心教主的一招都抵挡不住,我这些年来练的是什么武功?”

关梦萍道:“孩子,我伤了你吗?你……”

百里雄风怒道:“你没有伤了我的人,却伤了我的心……”

关梦萍长叹一声,道:“你年纪还轻,未来的日子还长,仅仅仆倒一次便如此伤心?将来使你伤心的事多着呢!”

百里雄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梦萍肃穆地道:“人要有屡仆屡起的精神,岂能因失败一次便颓丧如此?你要知道,武学之道,无边无涯,没人能永远是天下第一的,别迷信‘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应该奋发,不应感伤!”

百里雄风怒道:“谁说我感伤来着?我败给你是我学艺不精,何需你如此嘲笑我?”

关梦萍淡淡地道:“你只要自己知道上进,天下便无人敢嘲笑你,只怕你自甘堕落,那时纵然天下人都想捧你,也是没有办法!”

她轻抚手中血笛,道:“扇笛之招固然绝妙,然而到底仅是外门兵刃,不能为王者之用,气势狭小而不能睥睨天下,我看你还是改学剑法为是!”

百里雄风茫然望着这想征服天下武林,秉着什么“上体天心,下戮人心”的杀戮宗旨为主的天心教主,心中实在分辨不出,她对自己到底是一番好意,还是有恶意在其中?

脑中萦绕着她的话,似乎无一不是含有深意,然而他却体会不出,因为他对这神秘的天心教主并不认识,一时只顾揣想对方话中之意,倒忘了说话。

关梦萍目光深邃地凝聚于光滑血红的笛身上,缓声说道:“当年令尊便是以剑闻名于武林,他总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孩子能够继承他的志愿,成为天下第一的剑道高手!”

百里雄风心神一震,道:“你……你认识家父?”

关梦萍轻轻地点了点头,思绪之鸟又展开了双翅,飞向辽远的往事之境里,她以一种梦幻似的声音,道:“认识!我认识他很久了,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剑客,威武不屈,富贵不移,从不向命运低头……”

百里雄风只觉胸中热血翻腾,激动地向前急跨两步,追问道:“前辈,你能否告诉在下,家父如今到底在何处?”

他因为见到关梦萍如此的推崇自己的父亲,使得对她的恶感尽去,是以话中对她的称呼客气多了。

关梦萍眼中含着泪水,黯然道:“他在十八年前便已逝世了!”

百里雄风双眼怒睁,浑身震动了一下,突然大声喝道:“你说谎!他没有死!”

关梦萍面前黑纱一阵飘动,那隐藏于黑纱后的嘴唇一阵颤动,好半晌才使自己的心神宁静下来。

她轻轻的阉上眼帘,侧过脸去,用袍袖将流下面颊的眼泪拭去,然后凝望着苍茫的云天深处。

“但愿我是说谎!”她喃喃地道:“可是我却无法欺骗自己,虽然我希望他并没有死,但是事实上他已经死了……”

百里雄风忍住泪水的流出,沉声道:“前辈,你是亲眼看见家父死去的?”

关梦萍点点头,黯然道:“我亲眼看见他断了最后一口气!”

百里雄风握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了两下,大声道:“是谁杀死他老人家的?”

关梦萍道:“整个天下武林!”

“什么?”百里雄风变色道:“整个天下武林?”

关梦萍沉声道:“他若非遭受天下武林的追踪,怎会在三十岁的英年便有白发?又怎会横死在一片荒漠之中,无人收尸……”

百里雄风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关梦萍身形一颤,忘形地将他的手臂扶住,惊问道:

“你……你怎么啦?”

百里雄风一抛手臂,粗鲁地道:“你不要管我!”

他一口鲜血吐出,心中稍微舒畅,振臂一抛,力道颇大,将她推得退出两步。

关梦萍骇然望着他,手捂着心口,后退了两步方始站定身形。

她凄怆地一笑,低声自语道:“是的,我已没资格管他了!唉,他吐出一口鲜血,对他没有害处的!”

百里雄风双眉紧皱,疑惑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关梦萍道:“我是谁?你以后自然会知道,现在又何必多问呢?”

百里雄风默然望着她,心里迷惘的情绪中混杂着凄苦

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他痛苦地发出了一声呻吟,脸上肌肉痉挛了起来。

关梦萍激动地道:“哦!可怜的孩子!”

百里雄风胸膛一挺,昂然道:“我百里雄风不需任何人可怜!”

“百里雄风!百里雄风!”关梦萍目光如幻,道:“扬雄风于天下,超百里越群杰,他取的名字如此之好,我竟没多赞美他几声……”

百里雄风目光一亮,大声问道:“你是谁?你与我爹爹有何关系?我母亲呢?”

关梦萍凄然道:“我与你父母都是好友,绝不会害你的!至于你母亲……”

她摇了摇头,道:“她继你父亲死后仅仅五个月也死了!”

“你一定是说谎!你一定是……”百里雄风喃喃地念了两句,冷笑道:“我不会相信的!随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的!”

关梦萍道:“你父母替你取名雄风之意,是要你继他未完之志扬名于世,振百里家之雄风于天下,岂是你一句不相信便行?你这是逃避现实!”

她一扬右袖,将血笛掷还给他,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就如同我一样,虽然我从不相信那些事已经发生,但我毕竟接受了这个事实!”

百里雄风接过血笛,茫然问道:“你……你到底是谁?”

关梦萍淡淡一笑道:“这句话你已问过我三次了,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你,今晚子时整,我在距此地西北方十里之处的天心庄等你,到时我会告诉你关于当年星月双剑之事以及我到底是谁。”

百里雄风沉声道:“这就是你所提的条件?”

关梦萍摇头道:“这不能算是条件,见面时我自会提出我的要求!”

她自袖中拿出一枚闪着金银光芒的星形令牌,道:“这是教中星月令牌,凡我天心教中的人,见牌如见教主之面,你不会遭到留难的!”

她轻轻一送,那枚令牌有如被一只虚无的手轻轻托住,在虚空中缓缓飞向百里雄风而去,落在他的衣襟里。

这一手虚空摄物实已到了内功最上乘的地步,若是她手中有剑,如此施展出去,则是剑道中最最奥秘的飞剑杀人之术。

百里雄风见那枚令牌竟能被天心教主控制自如,这等气功确实令他骇异震惊。

至此他才相信她能以天下第二人自居的确不是虚假的,心中意念一转,他为绝尘居士到星宿海去也怀上一份忧心。

他忖道:那海天双奇说不定也都已经加入天心教,到时师父岂不……

一念未完,突然庵后传来一声马嘶,眼前人影一花,关梦萍已消失了踪影。

百里雄风愕然怔立,只听到一声怪叫道:“女菩萨,我颠和尚可没听到什么话。”

他循声侧首,只见一个满脸乱须、穿着一身破烂袈裟的和尚,左手提个酒葫芦,右手拉着裤腰,脚下拖着双不同样式的拖鞋,“踢里拖落”的飞奔而来。

那和尚头上歪戴着一顶破僧帽,身上袈裟百补千缀,尽是油光,瘦得跟三年没吃过饭一般,邋遢得让人不忍再顾。

他脚下歪歪扭扭的行了几步,滑溜地避过了关梦萍那快捷逾电的追击,不停地嚷道:“女菩萨饶命!和尚我可只是蹲在厨房里偷吃菜,没听到你说什么!”

关梦萍厉声道:“和尚你还不给我站住!”

她右掌一挥,一蓬金沙飞洒而出,成一片大弧之形,拦住那疯和尚的去路。

“啊哟!”那和尚一提裤腰,狂叫道:“女菩萨真好心,施舍我和尚三两金沙吃狗肉去,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母子团圆……”

他右袖一拂一扬,那蓬金沙像是卷入漩涡里,一齐投进他大袖之中,就像泥牛入海一般。

“万流归宗!”关梦萍怒叱道:“好个和尚,原来是你!你竟敢戏弄我?”

那和尚怪叫一声道:“女菩萨、女神仙,你就饶了和尚我吧,我和尚不知道是你,否则就是吃了二十副狗胆也不敢惹你老人家!”

关梦萍那等轻功竟然没有能抓住那和尚,她一连三个煞手全都被他歪歪曲曲地几个转便已躲开。

她厉声叱道:“你若再不站住,我可要下煞手了!”

她身上黑衫一阵摇动,右手扬处,一柄长约一尺的短剑疾若流星,带着一道凄迷的芒尾,射将出去。

这一剑亦非普通的暗器手法,而是上乘剑道中的飞剑之术,剑刃划空,挟着一阵厉啸之声,剑气犀利,霸道无比。

那和尚如丧亲人般地惨号一声,不知如何栽了个筋斗,两只拖鞋被反踢而起,一前一后的向那枝射来的短剑飞去。

“噗噗”二响,短剑穿过两只拖鞋将之削得碎成片片,余势未衰地向那和尚背心射到。

百里雄风只见那枝短剑仅是在空中微微顿了两下,依旧剑气森森,急射而下。

他心中惊骇地忖道:大概天下的绝艺已盖萃于斯,这和尚完了!

谁知那和尚却大叫一声道:“妈哟!我和尚今天完了,要回西天灵山了!”

他一跤仆倒地上,手中葫芦一举,无巧不巧地迎着那射来的短剑。

“叮”的一声,剑刃整个嵌进葫芦,将那和尚撞得连翻几个筋斗,滚在百里雄风的脚边。

百里雄风正要俯下身去察看,那和尚突然站立起来,拉住他衣襟,道:“小菩萨饶命!”

百里雄风只见这和尚脸色晕红,两眼射出惊骇的目光,显然他虽然挡住了关梦萍的飞剑一击,却也费去不少功夫,甚而是受了内伤。

这和尚取巧地以两只拖鞋挡了一挡,后来又用手中捧着的铜葫芦将短剑余势挡住,但是却依然受伤。

由此可见关梦萍的剑术已到化境,无人能敌了!

百里雄风忖道:不知道我那和尚师父,能不能赢过她?

那和尚揪住他的衣襟,低声道:“小施主,和尚我是空空师叔派来的……”

话未说完,他已吐出一口鲜血,喷得百里雄风一身都是。

关梦萍站在七尺开外,寒声道:“佛颠和尚,你到哪里去?还不给我过来?”

百里雄风只见她手上托着一柄短剑,目光更似锋利的剑刃,刺人心底,冷峻寒煞。

他一听这和尚竟是自己师父空空大师之师侄,微微一愕,轻声问道:“我能够救你吗?”

佛颠和尚道:“普天之下,唯有师叔跟你能够在天心教主手下救人!”

他们才匆匆说了两句话,关梦萍已沉声道:“佛颠,你对他说些什么?”

她缓缓举起右手,扬声道:“百里雄风,你还不快快闪开,免得我误伤了你。”

佛颠和尚往百里雄风背后一闪,低声道:“她绝对不会伤你的!”

百里雄风微微皱了下眉头,抱拳道:“请前辈看在晚辈面上,放过佛颠大师一次!”

关梦萍怒道:“百里雄风,你自顾尚且不暇,又何必替这和尚求情?”

百里雄风道:“前辈既与晚辈父母相识,便不会伤害于我,既然能顾念在下,便能应允在下这个请求。”

关梦萍默然了,她将短剑收起,道:“好吧,今日就看在你的份上,饶他这一次!”

她话声一转,厉叱道:“佛颠和尚,你若敢乱说一句话,我便找你师父去!”

佛颠和尚单掌一立,道:“阿弥陀佛,女菩萨吩咐,和尚我不敢不听!”

关梦萍深深地望了百里雄风一眼,道:“别忘了我们约定之事。”

百里雄风沉声道:“在下必然会依时赴约!”

关梦萍又望了他一眼,方使长叹口气,飘身向那列红灯而去。

那些少女与童子,依然像木偶似的凝立不动,仿佛这里所发生之事与他们毫无关系,但是关梦萍一去,全都躬身肃容,迎她上轿。

红灯冉冉而去,在清晨里显得诡异怪绝,渐渐远去不可见。

佛颠和尚吁了口气,身子摇晃了一下,萎然坐倒于地。

百里雄风惊道:“师兄,你怎么啦?”

佛颠和尚睁开两只鼠眼,苦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被她的剑气伤了肺腑!”

百里雄风道:“师兄可要小弟帮忙疗伤?”

佛颠和尚摇摇头道:“和尚我是贱骨头,稍等一会儿自然会好!”

他拔开葫芦的塞子,捧起便往嘴里送,只听“咕噜咕噜”几声,他灌下了几口酒,才放下葫芦,他用衣袖抹了抹酒渍,道:“噫!和尚我差一点就一命归天,喝不到酒了!”

他拔出葫芦上的短剑,伸伸舌笑道:“乖乖,这一剑真是厉害,若非和尚我拼着连拖鞋都不要,否则就和死人一样……”

百里雄风道:“师兄,这天心教主是谁?怎么这么厉害?”

佛颠和尚道:“她是大漠三音神尼的徒弟,此外又将白驼山的绝传武功全都学成了,哪能不厉害?”

百里雄风诧异地道:“三音神尼又是谁?”

佛颠和尚一瞪眼道:“你师父没跟你说?她老人家是大漠金沙门的创始人,是你师父的师父的师妹!”

百里雄风骇然道:“你说三音神尼是我师祖姑,比师父的辈份还要大上一辈?”

佛颠和尚点了点头,把短剑举起,道:“十年前她投入三音神尼门下,我师父还去观礼,回来说她不会有什么成就,谁知仅仅十年,她已将剑道中最上乘的飞剑之术都练成了,师父这下可看错了人……”

百里雄风接过那枝短剑,只见上面刻着一弯新月和一颗孤星,他沉吟一下,道:“这天心教主怎么喜欢星星与月亮这一类东西?”

佛颠和尚愕了一下,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当年星月双剑里的冷月剑客关梦萍?”

这句话有如巨雷在他头顶猝然响起,只轰得他神智全失,魂魄离体飞去,悠悠忽忽地飞向空虚渺茫之境。

佛颠和尚见到他这个样子,一拍脑袋,失声道:“糟糕,师叔吩咐我别说,我怎么忘了呢!该打嘴巴!”

佛颠和尚“啪啪啪”连打了几个巴掌,直打得发出的声响使得百里雄风醒了过来,他茫然道:“你在干什么?”

佛颠和尚咧开嘴一阵傻笑,道:“嘻嘻!我在与自己闹着玩的!”

百里雄风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好吗?”

佛颠和尚眼珠一转,赶快一把抢过百里雄风手上的短剑,笑道:“我没有说什么。”

百里雄风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提起过什么冷月剑客……”

他目光一亮,喃喃地念了两声,跳了起来,道:“冷月剑客,她就是我娘?”

佛颠和尚抓着颌下的乱须,暗忖道:完了,这下可完了,若是他因我这一句话而投入天心教,和尚我的罪孽可重大了,我又怎样向师父与师叔交代呢?

百里雄风一把抓住佛颠和尚的袈裟;激动地道:“你说,她是不是我娘?”

佛颠和尚嚷道:“喂喂!师弟,你快放手,我只有这么一件破袈裟,还只穿了六年,你若撕破了,我可要光屁股了!”

百里雄风冷哼一声,将手放松了,沉声问道:“你说给我听,她是不是我娘……”

佛颠和尚尴尬地一咧嘴道:“师弟,我们初见面,你怎可这么不客气?刚才我送了一双拖鞋出去,现在若再丢掉这件袈裟,可没钱再添制呀!”

“谁跟你嘻皮笑脸的?”百里雄风脸一沉,道:“你老实告诉我,她是否就是我娘?”

佛颠和尚愁眉苦脸地道:“空空师叔只告诉我请你去,可没告诉我要将这件事告诉你……”

百里雄风眼中流出两行泪水,喃喃地道:“娘!娘!你怎可以抛下孩儿一人流浪天涯?”

他拭去泪水,默然飞跃而起,向西北方疾奔而去。

佛颠和尚身形歪歪扭扭地一转,飞奔而去,大声道:

“师弟,师弟你到哪里去?空空师叔有事找你!”

百里雄风扬声道:“你禀告师父,我找娘去,请恕我未能遵命!”

佛颠和尚一拍脑袋,大叫道:“师弟,这可不行!我要怎样对师叔交待!”

他光着脚板踏在地上,发生啪啪的响声,一阵急奔,立即便赶上百里雄风。

伸手一扣,他左手握住百里雄风的右臂,硬生生将他前冲之势煞住。

百里雄风怒道:“你拉住我做什么?”

佛颠和尚道:“师弟,你这样一去,便将沦入魔道,永无翻身之日,需要谨慎!谨慎!”

百里雄风凛然道:“为人子者,以孝道为先,我岂能见天下与母亲为敌?此去当尽力相劝……”

佛颠和尚肃容答道:“阿弥陀佛,师弟只需记得守定心神,便不畏万魔相侵,我佛以身喂鹰,以身历劫,望师弟亦有此心!”

百里雄风颔首道:“谢谢师兄指教!”

他顿了顿道:“但是家父若曾遭天下之人相杀,小弟亦将以天下之人为敌!”

说罢,他用力一挣,头也不回地飞奔向西北方而去。

佛颠和尚望着那人影逝去才转过身来,面对东方初起的朝阳,低声自语道:“阿弥陀佛,但愿他此去不是奔向黑暗纵然是背对朝阳,却心向光明……”

淡淡的阳光下,他狂笑而去,人影渐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