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君达胸中的热血不住沸腾,思绪流转,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与辜雅莉相遇时的情形,那一幕幕的往事,如同跑马灯似地在脑海里映过。
他脸上的表情时而欢愉,时而痛苦,一直想到自己被四大剑派的掌门逼着饮下毒酒跃下金顶为止,他的眼睛里好似闪现电光,炯炯逼人,脸上的肌肉也不住地抽动着。
他猛然大喝一声,道:“骗局,这都是骗局!”
袁中宇愕然地望着袁君达,似是受到巨雷重重一击,他颤声道:“您……您说什么?”
袁君达望着袁中宇的脸,好似看到公羊翎当年替自己配药解毒,那时若非公羊翎,他只怕凭着内功无法抑制毒性发作而死于非命。
纵然如此,他的喉咙也被那强烈的毒药烧坏了,至此无法恢复正常。
而这一切的一切,也都是起因于辜雅莉,若非是她,他又怎会弄得差点命归西天的惨状。
想起当年被各派掌门逼得他在师父面前仰首喝下毒酒时的情形,他的心中便如刀割一般。
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冷酷地道:“我这一生没有妻子,如何来的儿子?你弄错了。”
袁中宇心头一阵剧痛,哑声道:“我早就晓得你不会相信的,你……你又何必一定要我告诉你?”
袁君达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但是尘封心底的痛苦往事既被揭开,便无法再如此轻易地掩上。
他抚着心底的创伤,冷冷道:“龙中宇,老夫本来认为你乃是智慧之人,哪知此刻一见,发现你也跟常人没有分别,因为你竟然相信了那个贱人的话,她的话还能够相信得了吗?她只会以假面目对人……”
“不要再说了!”袁中宇痛苦地道:“我想不到你竟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来,我……真是难过得很……”
袁君达嗄声长笑道:“老夫确实无情,谁又能说老夫多情?你不晓得老夫是铁心孤客?心硬如铁,孤独如龙,老夫不会有亲人的,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话……”
袁中宇缓缓地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遒:“既然您不相信我的话,就当我没说好了,无论如何我总是晚辈,我不会跟你辩驳什么的……”
他深探地吸了口气,压制住激动的心情,冷静地说道:“多谢您救我一命,晚辈就此告辞了。”
袁君达挥手道:“你走吧!”
袁中宇默然望了袁君达一跟,然后转过身,向着门口行去。
他才行出两步,身后又传来袁君达那沙哑的声音道:“站住。”
袁中宇站定了脚,转过身去,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袁君达沉着脸道:“这便是你对前辈应有的礼貌?是你师父教给你的?”
袁中宇只觉心痛如绞,躬下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袁前辈,多谢您老人家的相救之恩,晚辈告辞了。”
袁君达投有说话,只是从鼻孔嗯了一声,便转过脸去坐在椅上。
袁中宇的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滚动,几乎就要掉落下来。
可是他只咬了咬牙,忍住了满眶泪水的滚落,转过身,洒开大步,向门口迈去。
刚刚走到那两扇合拢的门前,他还未把门闩取下,又听得袁君达沉声道:“站住。”
袁中宇把手放在门闩上,回过头来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袁君达道:“你要到哪里去?”
袁中宇道:“晚辈要赶回峨嵋。”
袁君达冷哼一声,道:“回峨嵋去做什么?”
袁中宇道:“天心教已遣派刑堂执法陈翔易容为我,晚辈若不赶回峨嵋,只怕他会冒我之名到峨嵋去,到时……”
他想到了陈翔冒着龙中宇之名到了峨嵋后的情形,禁不住吸了口凉气,道:“那时后果如何,就难预料了,是以晚辈必需立刻赶回峨嵋。”
袁君达道:“你这副样子回去,会有人相信你便是昔日的龙中宇?”
袁中宇冷冷地道:“我并不姓龙,而是姓袁!袁中宇……”
袁君达脸上肌肉抽动一下,道:“老夫并没有相信你是我的儿子。”
袁中宇道:“您虽然不相信,可是掌门人却能相信,我的妻子也能相信……”
他的声音转为激昂,道:“只因他们与我相处久了,晓得我的个性、习惯,这并非别人能够模仿得了的,就算是他模仿得再像,他永远也不会成为我,就如同你承认与否,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是同样的道理,再怎样都无法可以改变。”
袁君达默然不语,袁中宇问道:“您再没有话要说了吧?”
袁君达摇了摇头,喝声道:“你走吧!”
他捧起酒坛,仰首以嘴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把坛里的酒灌进肚中。
袁中宇叹了一声,道:“您……您老人家保重了。”
袁君达放下酒坛,喝道:“叫你走,你就快走!”
袁中宇沉声道:“您如果想要求得证明,可于二十七日赶去洛阳松鹤楼,到时便可以见到大宗师,他会跟您说清楚一切事情的。”
他说完了这句话,也没多言,启开了门,走了出去。
袁中宇在刚走出房门时,凭着眼角的余光,看见了袁君达沉着脸,皱着眉,一手扶着桌子,在默默的忖想中……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真想就此留下来,尽一切的力量来劝说父亲,然而当他一想到那在武当山战胜其他四派高手的假龙中宇时,他的心不禁抽痛了一下。
他既已洞悉他们的阴谋,除非没有力量,此刻他的功力已经恢复,他岂能跟见陈翔冒着自己的名字到峨嵋去做下足以使他遗恨终身的事?
袁中宇在一刹之间想了很多,他的脚步略为停顿了一下,终于毫不犹豫地向店外走去。
走过那条不很宽的甬道时,他见到从两侧的房间里探出了好几个头来,那些都是住宿的旅客。
他们怀着好奇心探首出来,一见到袁中宇这张丑恶的脸孔和那逼人的气势时,立刻又很快地缩了回去,惟恐会被袁中宇那凌厉的眼神吃掉一般。
袁中宇抿紧了嘴唇,没有理会他们,循着甬道一直走到了柜台边。
顾成梁此时正坐在柜台里面拿着笔在记账,他的右手摆在算盘上,五指如飞拨动,正在全神贯注于账目上,没有觉察到袁中宇的过来。
袁中宇行到柜台边,默默地望着顾成粱在全神贯注地工作着,突然想起父亲刚才所告诉自己的那番话来。
他暗暗地思忖道:“像他这样,自幼失去了父亲,没有什么机会可以供他努力,他依然凭着自己的力量,苦心经营,把从他那赌鬼父亲手里输出去的房产买了进来,最低限度,在他来说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尤其他那份精神,最是令人佩服,我的环境不知道要比他好了多少倍,虽然遭受一些折磨,虽然父亲并不能谅解当年之事,可是我怎能够灰心?我不一定依靠父亲的力量,我依然可以做出一番轰裹烈烈的大事出来……”
他不知站了多久,他的思绪终于被一阵话声所打断,只听顾成梁道:“老爷子,您有什么要吩咐吗?”
袁中宇停止了思绪,只见顾成粱掩好了账簿,站了起来。
看到了他那张诚朴的脸孔,袁中宇心中突然起了一阵冲动,脱口问道:“成梁,你还恨不恨你的父亲?”
顾成梁没料到袁中宇会问出这种问题,他微微一愕,摇头道:“没有,小的从来没有恨过他老人家……”
他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道:“虽然有人说他老人家不该把家产赌光,害得我们娘俩过苦日子,可是小的却不这么想,如果他老人家把家产留下的话,也许小的这一生就这样昏昏噩噩地过去,或许也会像他老人家一样的把这份家产败光,做一个浪荡子,就不会有机会可以刻苦成家了,也不会对自己没有白白过去这一生而感到骄傲了……”
他的双手一摊,道:“小的认为活了一生,总该做一些事情的,老爷子,您认为对吗?”
袁中宇颔首道:“不错,人活了一辈子,总该做一些事情的。”
他心中非常感动,伸出手去,拍了拍顾成梁的肩膀,道:“成梁,我很钦佩你。”
他撇下发愕的顾成梁,跨开大步向大门外走去。
顾成梁连忙从柜台后追了出来,道:“老爷子,您要到哪里去?”
袁中宇侧首道:“我要回峨嵋去了。”
顾成梁讶道:“袁老爷子呢?他老人家……”
袁中宇道:“他在喝酒,你别去打扰他。”
顾成梁惶恐地道:“老爷子,是不是小的服侍不周,所以你老人家才要如此匆忙地……”
袁中宇笑了笑道:“没这回事,今天是我最愉快的一天了,但愿以后还有机会可以到你这儿来吃你亲手做的菜,喝你酿的酒……”
他轻轻地呼了口气,道:“今天我实在有事要赶去峨嵋,不能再逗留了,就此别过。”
顾成梁看到他的神情,晓得不能再勉强了,躬身道:“既是如此,小的也不再挽留你老人家了,小的只希望你老人家不要跟袁老爷子发生什么误会,他是个很仁慈,很仁慈的人,你们……”
袁中宇咧了下嘴却没能笑出来,他轻叹口气,说道:“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的深刻,深刻得永远不会发生什么纠葛,成梁,你放心好了。”
顾成梁道:“您这么说,小的就可以放心了……”
话声稍稍一顿,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问遭:“老爷子,你到峨嵋去,可要什么脚力?小的这儿准备的有马……”
袁中宇本来想要叫他准备一匹马,但是一想自己身上没有留下半文钱,只好作罢了。
他仰首望了望渐往西斜的日影,说道:“不必了,我还是慢慢地走吧!”
顾成粱道:“老爷子,这儿离峨嵋足足有三百多里路,您慢慢走,至少得走七八天,还是……”
袁中宇暗忖道:“三百多里路,我趁着月色赶它一晚夜路,不用到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峨嵋……”
他挥了挥手道:“成梁,不用烦心了,老夫就此上路。”
没等顾成粱出言挽留,他跨大步往街上行去。
他记得了来时的方向,一走出街外,马上便看好方向,循着小路奔行而去。
由于他脸上的易容无法洗去,袁中宇惟恐会被天心教的教徒发现,所以选拣小路而行。
大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他已来到一条山道的岔口,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密的蹄声。
从他走进山道之后,他便没有遇见乘马在山道奔驰的人了,这下突然一听蹄声密疾,一头青驴如飞般地奔驰而来。
那匹青驴不愧是神驴,在这颠斜难行的山道上,依然健行如飞,跟一只墨绿色的长箭似地飞射而上,那四只蹄子更仿佛腾空而行……
袁中宇一看到那匹青驴,不用思索也晓得那乘驴追来的是谁了。
他心中的高兴,真是难以形容,忖道:“到底爹爹还是觉悟了。”
他脸上的笑容还未从嘴角逝去,青驴已经驰到他的面前。
袁君达飘然从驴背上跃了下来,站在袁中宇的面前,沉声叱道:“中宇,你的脾气怎会这么大?”
袁中宇心情激动地道:“爹,我……”
袁君达道:“不要叫我爹,这件事我还没弄清楚,清楚之后我才许你这样称呼。”
他从驴背上取下两个用绳索捆好的厚纸包,交给袁中宇,道:“你气匆匆地走了,连饭都没吃,所以我带来几个肉包子,一包卤菜,快点趁热吃了。”
他的语声虽然冰冷,看似没有感情,可是袁中宇却从那冰冷的话中听出了炽热的感情。
他默然地接过那两个纸包,果然觉得触手温热,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奔驰后,包子还没有冷。
袁君达脸色沉肃地道:“老夫方才仔细想过你所说的话,认为其中还有一些道理,可是不论对与错,老夫也想弄清楚整个事情的始末……”
他取下头上戴着的笠帽,道:“因此我追上你来,要跟你一起赶到峨嵋去同问龙钺,你做了他十多年的儿子,他应该晓得你到底是谁生的。”
袁中宇道:“这些年来,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恐怕他不会……”
袁君达冷哼一声,道:“老夫虽然已从峨嵋除名,龙钺纵然已成为峨嵋掌门,谅他见到了我,也不致有什么隐瞒,他若是敢骗我半句话,哼……”
他说到这里,见到袁中宇低下头去,冷煞沉肃的脸色稍稍一缓,道:“你快把东西吃完吧!我们还得赶路。”
他伸手自腰间解下一个皮囊,抛给袁中宇,道:“这儿是酒,是给你润喉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便不再多言,背着双手,转过身去,眺望着山区的风景。
袁中宇也投有在意父亲的冷漠,他仿佛已看穿了袁君达的内心似的,晓得他这种神态只是做作的,其实心里还是很热。
他默默地望着袁君达那瘦长的背影,只见父亲那一身青衫,在山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
这时西移的阳光斜斜地从山的对面照来,袁君达正好站在山隘,那千万道金线似的光芒映射在他的身上,使他好似变成了一尊金人。
袁中宇的心中充满了豪放的情愫,暗道:“无论我是否要依靠他老人家,或者他承不承认是我父亲,我对他的这份虔敬之感是不会改变的。”
袁君达默立片刻,缓缓侧过头来,问道:“中宇,你在想些什么?”
袁中宇接触到他那肃穆的脸孔,微微一慌,好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受到了父亲的叱责一样,连忙摇头,说道:“没!没什么。”
袁君达的脸色稍稍和缓,道:“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快把东西吃掉。”
袁中宇点了点头,想要回答袁君达的话,已见父亲又转过头去,他也不再多言,打开了纸包,取出里面的包子和卤菜,开始食用起来。
很快地,他把袁君达携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连皮囊里的酒也被他喝去了一大半。
他吃完了东西,把纸包揉成一团,丢在草丛里,只见袁君达依然背负着双手,极目远眺。
袁中宇缓缓走了过去,想要呼唤父亲一声,哪知脚步才一踏出,袁君达已飞快地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冰寒,凝望了袁中宇一下,方始把凌厉的眼神收敛起来,道:“你吃完了?”
袁中宇颔首道:“是的,您老人家……”
袁君达沉声道:“下次你不可以这样无声无息地向别人的背后走过去,免得被人误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袁中宇这才恍然于父亲在一转身时服中现出的那等冰寒凌厉的原因了。
他起先只是不悦,可是随即便已深深地谅解父亲说出这句话的意义。
一个练武的人,只要在江湖上行走,便会有仇人,因此,随时随地都要提防会遭到暗算的危险。
因此,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要养成一种警戒的心理,才能产生极度敏锐的反应,而保护自己不致遭到突然而来的袭击。
袁中宇认为自己连续遭到失败的原因,便是缺乏这份随时警戒的心理,当然他也就晓得当一个人悄然地从身后掩来,所予给人的感觉了。
他带着一点歉意地道:“是的,爹爹,下次我绝不……”
袁君达沉哼一声,打断他的话,说道:“老夫说过到现在为止,并投有承认你是我的儿子,你也不必叫我爹爹……”
他似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话声稍缓,说道:“方才老夫考虑了许久,认为你所说之事很有可能,不过这并不是可以由你一个人便可证明的,故此,我要跟人一起到峨嵋去,找到龙饿再说,只要他能证明你是她……”
袁君达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继续道:“只要他说你是辜雅莉亲手送到峨嵋去的,老夫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自然,我若有亲生的儿子留在世上,我的这一身武功一定会传给他……”
袁中宇道:“晚辈并不是为了您老人家传授武功才说是你的儿子,在母亲没有告诉我之前,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所要求的,只是亲耳听见亲生父亲叫唤我一声罢了……”
他凄然一笑,道:“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把别人当父亲叫唤,到了现在,我不愿再糊涂下去,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一件事情,否则,你就算要传我武功,我也不能接受,并且也学不好。”
袁君达道:“这件事当然非常重要,可是你学武功,更加重要,无论你是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我已决定把一身武功传授给你,等到除去了天心教之后,老夫还要把其他四派的心法秘诀还给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袁中宇身后那两座高耸有如展凤的山岩,沉肃地道:“老夫不但希望峨嵋能够因你而发扬光大,并且也衷心地祝愿其他四派也能恢复到昔日的崇高地位,惟有如此,武林中才能永远安定,才不会任由那些小人横行……”
袁中宇有点吃惊问道:“您……您老人家已经不恨他们了?”
“你是说其他的四振?”袁君达收回凝注在山岩上的目光,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我想得很多,固然他们害得我如此之惨,可是我却不能把他们当作仇敌,举手把他们一举摧毁,因为要维持一个安定的江湖,并不是靠某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得到的,老夫若是毁去其他四派,江湖上将不知是一种什么混乱局面了……”
他深深地吁了口气,道:“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当年陷害我的那几个人已经葬身死亡谷里,他们若是地下有知,也会为他们当年所做之事感到后悔,老夫又何必与死人计较,把仇恨延续下去?”
袁中宇暗暗钦敬,忖道:“爹爹这份胸襟的确使人佩服,他只要不再记恨当年之事,他与母亲之间感情的恢复便不是不可能的事了,我一定要尽力弥补他们之间的误会。”
袁中宇只看到事情的一面,并不能深入袁君达的内心,他不晓得一个人,像袁君达那样承受如此深刻的痛苦,延续二十多年下来,只有愈来愈痛恨世人,绝不可能如此快地便改变整个观念。
使得他的观念受到改变的最大原因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简单,而是他晓得了自己有一个亲生骨肉留在世上。
子女对于父母永远是一种希望,一种生命的活力。
袁君达的表面上虽是显得冷酷了点,但是他的内心却是很热很热的。
他的嘴里虽是那么说,其实他的内心何尝不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袁君达看到袁中宇那健壮的身躯,皱了皱眉,突然问道:“你脸上的易容有没有办法洗掉?”
袁中宇道:“据公羊群说除了他手边有那种药水外,只有金蜈天尊那儿有了,所以……”
袁君达噢了一声,道:“不知为什么,老夫我看到你这张脸孔,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只希望有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替你找到那种药水,因为我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
袁中宇颇为他这句话而感到惊讶,因为这句话就像一个缺口,把袁君达内心的情感透露出来了。
他摇头道:“我自己也不晓得我长得什么样子,说也说不出来……”
袁君达眼中露出灼热的光芒,问道:“她有没有告诉你,你长得像哪一个?”
袁中宇摇头道:“我并没有看清母亲的脸孔,因为她老人家一直是用黑纱蒙着脸的,不过大宗师在初次见到我时,曾说我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袁君达嘴角抽动了一下,喃喃道:“跟我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他扬起眉头,道:“老夫真想此刻就能见到你的真正面目。”
袁中宇方才在再兴客店里所留下的那份沮丧,此刻已完全自心底抛开。
他笑了笑,道:“公羊群在动手替陈翔易容时,完全是依照着我的面容而施术,我们只要回到峨嵋,您老人家看到了陈翔后,就可以晓得孩儿的模样了。”
袁君达默然一下,戴上了笠帽,道:“好吧!我们说了半天,也该动身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青驴,道:“青儿,要劳累你了!”
袁中宇道:“爹,你……”
“不要叫我爹!”袁君达脸色又是一凝,说道:“来吧,我们两个偏劳一下青儿,趁着天还不黑,多赶一程路。”
袁中宇见到父亲又恢复到冷肃的模样,不再多言,跨上了青驴,袁君达也默然地骑上驴背,轻轻叱喝一声,青驴已载着他们飞驰而去。
铁心孤客袁君达的那匹青驴果然不愧是异种神驴,脚程之快,较之一个轻功称著于江湖的武林高手,毫不逊色,尤其它从一迈步开始,四蹄飞驰,一直保持同样的速度,绝不因地势的险峻难行而稍缓。
是以天还没黑,他们已经越过了丛丛山岭,来到了一条宽敞的官道。
袁君达远望在暮色中闪着点点灯火的镇阜,沉声道:“中宇,我们要不要在镇上体想一会儿?”
袁中宇此刻功力已经全复,再加上吃饱了没有多久,精神抖擞,一点都没有感到疲倦。
依他的意思,就此急驰而去,在天色未明之前,使可赶到峨嵋,而不愿中途休息,但是他在父亲的面前。绝不能坚持自己的意思,是以恭然道:“老前辈,随您老人家的意思。”
袁君达道:“老夫向来都是一赶路就让青儿跑个两头见日,若是依我的意思,我们到峨嵋山后再休息吧!”
袁中宇道:“孩儿的意思也是这样。”
他们说这两句话的工夫,青驴已经驰离那座小镇,从镇旁的官道很快地奔过。
铁蹄飞驰着,夜暮很快地掩了下来,在漫漫的长夜里,在急劲的晚风里,袁君达一直都没有说一句话,袁中宇也默然地骑在驴背上,等待着长夜的逝去。
时间在静寂中很快地过去,漫长的距离也在急驰的蹄影下缩短。
天然微明,袁中宇已可望见峨嵋山那高耸天宇的山巅了。
他的心中升起兴奋的情绪,正想要回过头来说两句话,已听得父亲那沉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峨嵋山到了。”
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袁中宇可以听出父亲心中的感触之深,他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想要说几句安慰,父亲的话,只听得袁君达又道:“二十多年来,我这是第二次回到峨嵋,可是这两次的心情却几乎完全相同,同样的激动,同样的痛苦……”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嗄声道:“峨嵋造就了我一生的功业,也毁了我一生的成就,不过我永远不会怪怨它的,中宇……”
袁君达话声稍顿,问道:“你晓得我当年把五大剑派的剑决秘笈劫去之事?”
袁中宇道:“孩儿听郑师……师兄说过,此外大宗师也曾告诉过我。”
“郑师兄?”袁君达问道:“你说的是郑公明?”
袁中宇道:“不错,就是他,可惜他已在武当遭到玄地杂毛暗杀了。”
“呃!他已经死了?”袁君达轻叹一声,道:“他的资禀虽然不高,但他很努力,每每在别人休息的时候,他还用心苦练剑法,记得当年我有时瞒着师兄指正过的他的剑法,想不到他却先我而去了。”
袁中宇道:“这份仇恨,孩儿一定亲手替他报还的。”
袁君达道:“公道自在人心,玄地杂毛背叛了武当,自有他本门的门规惩治他,用不着你亲手报复,以免使得五大剑派之间又起了争端……”
这时青驴已经到了峨嵋山脚之下,袁君达拍了拍驴颈,道:“青儿,你可以停下来了。”
青驴轻嘶一声,急冲的势子稍稍一缓,却没有停下来。
袁君达跃身下地,笑着伸出手去抚着青驴的颈毛,说道:“青儿,我晓得你并不累,还可以再跑几百里,不过老夫不愿你太累了,你还是休息休息!”
袁中宇见到父亲跃下驴背,也跟着跃身下来,他只见青驴把一个驴头紧紧挨在父亲的手臂上不住地摩擦,但四蹄仍然不住踢腾,好像表示它并不疲累的样子,非常好玩。
袁君达笑了笑道:“不要顽皮了,快点找个地方休息吧,老夫要步行上山。”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青驴的颈背,它才在嘶叫声中向旁边的原野奔去。
袁君达望着青驴远去的影子,微微一笑,道:“青儿跟我相处了两年,亲如父子,有时也不免在我面前撒点娇什么的,解去老夫不少寂寞。”
袁中宇问道:“您老人家每次都是这样放任它,难道不怕别人把它劫去?”
袁君达道:“那是不可能的,以它的脚程,可说就算武林中绝顶高手也不见得追得上,何况它警戒之心很强,除了老夫之外,任何人都近不了它的身旁,所以老夫每次都是放任它.随它如何,绝对放心。”
他说完了这句话,仰首望着峨嵋那条蜿回而上的山道石阶,道:“我们慢慢步行上山吧,老夫还有一些话要想告诉你。”
这时天色刚明,山里弥漫着薄薄的轻雾,他们一步入山道,稍远的地方就看不到了,不像刚才身在远处,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峨嵋的面貌。
袁君达没有运起轻功,他尽量地放松自己,让自己的脚步每一步都踏实在石阶上,仿佛他要自己的脚印留在那每一级石阶上。
袁中宇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在思忖着父亲在踏上石阶时心里的感觉。
山中非常静寂,除了不时有猿啼鸟鸣的声音传来,甚而连一丝风的声息都没有,是以他们两人的脚步声都可以很清晰地听见。
这是一种非常和谐的声音,听在耳里,能够使人的心情感到格外的宁静与安详。
袁君达走了大约一盏茶工夫,缓声问道:“中宇,你可知道老夫为何要到四大剑派去把他们的剑诀秘笈取了过来,甚而连峨嵋也不放过?”
袁中宇道:“据孩儿的想法,您老人家是想要将天下的剑法融汇一起,另外新创一种举世无敌的剑法。”
袁君达道:“嗯,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就只有这么一个原因吗?”
袁中宇道:“您老人家的心意,孩儿不敢往深处猜!”
袁君达道:“你想到什么尽管说就是了。”
袁中宇略一沉吟道:“据孩儿的推测,其他还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好的,另一个是坏的,只是……”
袁君达脚下一顿,回过头来道:“你说吧!我想要晓得你对我的观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袁中宇道:“这并非是孩儿的观念,而是推测,您老人家不要误会。”
袁君达道:“你说吧!”
袁中宇道:“好的一方面说,你老人家那么做,不单是要把天下的剑术融合于一炉,加以发扬,因为金蜈天尊派遣金蜈使者偷盗过各派的剑诀秘笈,并未得到,以后他也可能再一次的这么做,在他第二次行动时,可以料想到他的手段将是更加毒辣,是以您老人家才那么做,以免除各派的危险……”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只见袁君达颔首道:“你说得不错,另外哩?”
袁中宇道:“坏的一方面则是您老人家为了泄愤,所以才把五大剑派的秘笈剑诀偷去,使得各派的道统无法延续下去,武功日渐衰微……”
他深吸口气,道:“这是一种自私的心理,依孩儿的料想,您老人家绝不会这么做的,因为您老人家不是那种睚眦皆报的叫人……”
“哈!”袁君达大笑道:“你真把我的心都看透了,哈哈……”
他的大笑之声未落,只听山上传来一声沉喝,叱责道:“是谁在峨嵋如此放肆?”
袁君达目光一凝,只见从薄薄的山雾中,走下两个身穿葛衫的中年大汉。
他的脸色一寒,道:“你们是哪一代的弟子?”
那两个大汉都是中年,身上背着长剑,一听袁君达的口气颇大,全都一愕,面面相觑了一下,问道:“尊驾何人?”
袁君达头上戴着大斗笠,那两个人也看不清楚他的面貌,他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一下,道:“老夫的话,你难道没有听见?”
那两个大汉走了过来,其中左首的那个道:“在下乃是本派二代弟子许成昆,专司巡山之职,不知两位……”
袁中宇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贵派的银龙剑客龙少侠此刻可在山上?”
许成昆道:“龙师兄已经回山,不知两位找他有什么事情?且容在下通报上去……”
袁君达沉声道:“你们禀报龙云鹤去,说是老夫要见他。”
许成昆问道:“请问尊驾如何称呼?敝派掌门人此时患病在身,不便见客,山中一切概由龙师兄照应……”
“什么?”袁中宇惊道:“掌门人生病了?他生的是什么病?”
许成昆道:“掌门人只是染了一点小恙,并无大碍,尊驾若有事情,可与龙师兄接洽……”
他的话声未了,袁中宇倏然向上冲前一步,右手五指箕张,已扣住了许成昆的左手脉门。
袁中宇沉声喝问道:“快说,你是谁?”
许成昆根本未提防到袁中宇会突然来这一手,顿时手腕便被袁中宇五指扣住,半边身子一麻,丝毫力气都使不出来。
他的脸色大变,道:“你……你要做什么?”
袁中宇还未答话,耳边已响起了一片金风破刃之声,他的目光一闪,只见另外那个大汉已拔出长剑斜斜向自己劈来。
袁中宇冷哼一声,提起许成昆的身躯,朝那大汉撞去,左手挥掌如刀,趁着对方微一错愕之际,自剑下欺身而进,一掌斩在对方右肋。
那个大汉惨叫一声,长剑脱手落地,双手抱着右肋,滚倒在石阶上。
袁中宇在左手斩落提起的刹那,已把对方脱手落地的长剑接住,剑刃一振,锐利的剑锋已指向被推跌倒地上的许成昆咽喉。
袁中宇左手长剑指着许成昆的喉部,冷声问道:“你老实地说出来,你到底是谁?”
许成昆脸色灰白,道:“在下是峨嵋弟子……”
袁中宇手腕一振,剑光晃动,锋利的剑影闪处,已把许成昆的胸前衣衫划破,从那交叉的剑痕处,鲜红的血水立即诊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灰衣。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声,右手一撑石阶,欲待跃起,但是眼前剑影晃动,冰寒的剑尖又已触及他的咽喉。
许成昆的喉结动了一下,哑声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是峨嵋弟子。”
袁中宇冷声道:“我在峨嵋住了二十年,从未见过你们两个,你还敢说是峨嵋弟子?”
那站在一旁,一直都没动一下的袁君达此时才开口道:“中宇,你既晓得他们不是峨嵋弟子还问什么?何必浪费口舌?”
袁中宇侧首道:“孩儿要他们亲口说出来……”
许成昆惊骇地道:“你……你是龙中宇……”
袁中宇冷嗤一声道:“你到现在才晓得我是谁,岂不是晚了?”
他这句话犹未说完,那个右肋中了袁中宇一掌的大汉已怪叫一声,和身向着袁中宇撞来。
袁中宇微微一怔,左手长剑斜挥,飞快地迎着那飞撞而来的大汉削去,随着剑芒乍闪,那个大汉在惨叫声里仆倒于地。
他的咽喉中了一剑,鲜血急涌而出,跟着滚落而下的身躯,鲜血流得石阶上尽是鲜红。
就在袁中宇挥剑斜削的刹那,躺在地上的许成昆一见颈上长剑已经挪开,不愿失去机会,双腿一曲,霍地向袁中宇的下阴及小腹蹬来。
袁中宇的反应该是何等快捷?他手里的长剑虽已划将开去,一时不及收回,然而当他的目光一瞥及身底下飞踢起来的腿影时,他的上身一仰,右手飞快地一抄,已抓住了许成昆的左腿脚胫。
他的手腕一沉,逆着对方踢来之势,用力往下一压,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许成昆的左腿齐关节处已折为两断。
他发出一声惨叫,全身一阵翻滚,那只踢出的右腿再也发不出力道,很快地缩回去,双手抱着断去的左腿,满头汗珠滚滚滴落。
袁中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俯身抓起许成昆的胸前衣襟,把他拉了起来,沉声问道:“你说,掌门人是不是中了你们的暗算,被你们囚禁起来?”
许成昆疼得满脸发青,嘴角不住地抽搐,道:“我……我是峨嵋弟子,又如何敢暗算掌门……”
袁中宇怒道:“你到这个时候还敢欺骗我?”
他举起长剑缓缓地向着许成昆的左眼刺去,寒声道:“我要先挖了你的一双眼珠子,然后再割下你的鼻子,斩去你的四肢……”
他的眼中射出煞厉的光芒,声音冷酷而且狠毒,再加上手中长剑缓缓往下落去,使得许成昆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他恐惧地发出一声嘶叫,道:“我说,我说!”
袁中宇把长剑贴在他的脸上,沉声道:“你说,陈翔从武当回来几天了?”
许成昆喘着气道:“请你把长剑拿开好不好?”
袁中宇冷哼一声,道:“你若是有一句假话,小心我挖下你的眼睛……”
说着,他把贴在许成昆脸上的长剑拿了起来。
许成昆急喘两口气,道:“陈执法已经回来三天,他在这三天内已经瞒过龙云鹤,使得派里的人都深信无疑,前天他开始在酒菜里下了本教的秘制药物,龙云鹤开始不省人事,所以我们才从成都分舵调来峨嵋……”
袁中宇问道:“龙掌门此刻在哪里?是不是被你们囚禁起来了?”
许成昆道:“我们并没有把他囚禁起来,他只是躺在房里而已……”
“听你的话,似乎整个峨嵋已受你们控制了!”
袁中宇道:“你们这次来了多少人?”
许成昆道:“我们整个成都分舵的弟子全都来了,连本教原先潜伏在这儿的弟子一起共有一百多人,峨嵋已被我们控制住了。”
袁中宇心中热血渐渐沸腾,咬了咬牙,问道:“孟丽玉不晓得这件事?”
许成昆口吃地道:“她……她……”
袁中宇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喝问道:“快说,她有没有认出陈翔假扮龙中宇……”
许成昆颤声道:“这个小的不晓得……”
袁中宇沉声道:“我想你现在心里也明白我是谁了,你若不把这件事说清楚……”
许成昆只见袁中宇那张丑恶的脸庞上,肌肉不住地在抽搐着,配上那双杀气盈盈的眼睛,使人看了真个不寒而凛。
他打了个寒噤,颤声道:“我们从上山后一直都没有看见她,不过据陈执法对我们说起,峨嵋派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是假扮的,他们……”
袁中宇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听下去了,他只觉胸腔里有一蓬火在燃烧,烧得他的胸腔在发烫,烫得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的喉中发出一声低吼,右掌反手一挥,沉重如山的掌力吐了出来,击落在许成昆的胸前。
但听“喀”的一声,许成昆的胸腔陷落,嘴里吐出一股血水,在含混的嚎叫声里死去。
他的两眼依然睁得老大,跟中满是悲恸痛苦与惊讶混合的情绪,在口里血水汩汩流出的刹那,他眼中的神情很快地就转为呆凝,终至完全失去神采。
袁中宇在一掌拍出之后,激动的情绪得到了发泄,虽是稍为平静,然而充塞在心中的那份悲痛与愤恨,并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思绪的急躁,变得愈来愈是难忍。
正在这时,他的身后响起袁君达那沙哑低沉的语声道:“中宇,你这么做,太不应该了。”
袁中宇胸中的怒火正在熊熊地燃烧,他的眼里一片血红,真恨不得要把陈翔斩为两段,他一听袁君达的指责,没有考虑什么,霍地转过身来,道:“不应该?对付这种害人的败类,还值得怜悯他吗?”
袁君达微一扬眉,跟中射出烁亮的光芒,道:“你是在对谁说话?”
袁中宇怒火中烧,还未觉悟过来,大声道:“对谁我都是这么说,我……”
袁君达沉声叱道:“住口!”
袁中宇一愣,这才领悟出自己说话的态度有所不对了,他嗫嗫地道:“孩儿我……”
他胸中的情绪激动,再加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一时之间,喉咙里有似被一块石头卡住,话声哽在那儿,再也说不出来。
袁君达见到他这个痛苦的模样,眼中神光一敛,微微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不必多说了,老夫很明了你此刻的心情,是我错怪你了。”
袁中宇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肌肉却忍不住在微微地抽搐,他的喉结上下挪动了数下,哽声道:“不,是孩儿错了,孩儿该死……”
袁君达伸出手去,轻轻地按在袁中宇的肩上,沉声道:“你不必为你的妻子难过,如果她确实是因为没认清上山的龙中宇乃是他人所扮,尚还可以原谅,假如她在晓得之后,还……”
他重重地哼了声,道:“老夫绝不会饶过她的!”
袁中宇心头一寒,只觉眼前出现一片阴影,掩遮了许多未来的欢乐,掩遮了许多值得回忆的往事。
他喃喃道:“不,不会的,丽玉一定能分辨出我的……”
袁君达道:“孩子,你现在也不必多说,我们还是立刻上山,老夫就亮开字号去找龙云鹤,你可从山侧的小路上山,悄悄地回到你的房里去察看一下,无论事情如何,今日老夫也预备大开杀戒,把那些逆贼一概除去,没有这些人的鲜血,也洗不去峨嵋派所受的耻辱!”
袁中宇握紧了右掌,挥动了一下,道:“爹,就照你的意思……”
他的话声未了,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讶异地道:“您……您承认我是……”
袁君达颔首道:“老夫已经不再怀疑你所说的话,因为你的脾气、习惯,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我看到了你,便又想起当年……”
他的目光凝注着袁中宇,哑声遭:“这些年来,我没有对你尽到一点责任,深以为憾,尤其是现在,你碰到了这种事情,使得老夫更加替你难过,我和你娘既已遭受到不幸,不愿你也遇到同样的不幸……”
话声未了,他倏然住口不再说下去,侧首向着山上望去。
袁中宇随着他的目光转移,也跟着向山上望去,但见十数丈外,有四条人影循着石阶奔了下来。
袁君达望了那些人一眼,道:“老夫心中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只是此刻不便说出,等到事情弄清楚之后,我们再好好地说吧,现在我要他们带路上山了,等会儿我们在忠义堂里见面。”
说完了这句话,他拍了拍袁中宇,举步沿着石阶往山上行去。
袁中宇望着父亲顾长的身形上山而去,心中交杂着百般滋味,连自己都感觉不出是酸是苦。
使他稍为安慰的是父亲终于肯相信自己的身份,而承认下来,所以便他更觉难过的,还是陈翔冒着龙中宇的身份上山,所引起的后果。
他一想起自己的妻子来,心中便忍不住像把刀在割一样,不敢继续往下想去。
他一面往路旁的树林里奔去,一面在心底发出呐喊,不住地道:“丽玉一定认出了他并不是我,为了保护她的贞节,必然宁肯死去也不受辱,她对我是那样的坚贞,那样的深爱,她不会背叛我的……”
一路之上,他除了辨认方向,穿林越岭地奔飞直上,脑海之中一直都回萦着这个有关他本身荣辱的问题。
几天以前,他在武当地室之内遭到暗算被擒,陈翔在经过公羊群动手易容时,曾经说出他那个疯狂的计划。
此时,他侥幸地在路上碰到铁心孤客,并且得到父亲的相信,等于已经握住了整个关键中的枢纽,陈翔的计划已失败大半了。
但是陈翔当时所说的要占有袁中宇的一切那句话,却使得他为之凛骇无比,他生怕他在见到自己的妻子之后,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使得他的信心受到打击,意志受到摧毁……
他就在这种矛盾而复杂,焦躁而不安的心情下,从后山小径绕过一座深邃广远的松林,来到了龙云鹤所住的挑云山庄。
当他的目光望见挑云山庄那一排房舍时,他的心不住地跳动,竟然有一股深深的怯意,使他不敢就此进入庄里。
他站在一座山岩的阴影下,仰首望着挑云山庄那斜飞的屋槽在朝阳里似是穿云而出的情景,默立片刻,好一会儿才使得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手里握着长剑,他飞身跃起,从翻腾滚动的轻云里穿过,轻灵无比地落人那以巨木围成的栏栅内。
身形没有停顿一下,袁中宇在后院里蹑行急走,穿过他自己亲手开拓出来的一圃花园,轻轻地掩到自己所住的那幢屋边。
他的背部贴在墙上,眼望着花圃里盛开的花卉,顿时有无限的感慨涌进胸怀。
这儿是他长大的地方,从有记忆以来,他便一直住在挑云山庄里读书、学艺、游玩,也从未离开过峨嵋一步。
直到上次他在龙云鹤五十大寿时,以两招“龙腾九渊”里的剑法击败大师兄万花剑何立,逼得何立无脸在山上呆下去愤然下山后,他才奉着神龙龙云鹤之命下山行侠。
一方面他是艺成下山,闯荡江湖,另一方面他也是奉有父命去找寻大师兄何立。
在江湖上,他做了不少事情,以致不到两年的工夫,便博得银龙剑客之名,但是他的名声愈大,也就更加找不到何立了。
大约两年多的日子,他经过不少地方之后,终又回到了峨嵋,把无法找到何立之事禀告掌门人,亦即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亲生父亲的神龙龙云鹤。
就在回山不久,龙云鹤做主替他定下了亲事,娶来有中原一美之称的孟丽玉。
婚后的那一段时光是多么的欢愉,多么的美好,然而没有多久,他便被父亲督促着用功,准备参加五大剑派举行的剑会。
这次离开峨嵋,往武当而去,是他又一次离开挑云山庄,一路之上,他历尽了许多的挫折,许多的打击,但是他终于重又回到了峨嵋。
虽说他没有能完成此次的责任,并且还遭到了失败,可是他深信自己终能挽回颓势。
惟有使他感到难过的是,他这次重回峨嵋,许多的事情都起了变化,以前他一直认为是父亲的龙云鹤已不再是他的父亲,以前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进挑云山庄,如今他得偷偷地掩上来,以前他认为坚贞可靠的妻子,如今在他的心目中已有了疑问……
这许许多多的变化,若是突然而来,真使他心里无法负荷,好在他在遭到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也变了许多,变得比以前沉着、稳重……
袁中宇背贴着墙角,眼中望着灿烂的花圃,脑诲之中思绪起伏,正预备从半掩的窗户里跃进屋里,倏然听得一阵说话之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袁中宇抛开杂思,凝神谛听着,发现那说话的两个人竟是自己的妻子孟丽玉和内兄小吕侯孟戟。
他暗暗诧异,忖道:“盂戟又在何时到了挑云山庄?”
思忖之中,只听盂丽玉道:“我还以为名闻天下的铁心孤客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也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土老头子……”
“玉妹,你可不能这么说!”盂戟正容道:“铁心孤客当年与教主交手数百回,这等武功,在武林中已是绝顶高手,怎可说他是毫不起眼的土老头子呢?”
孟丽玉道:“他本来就是阴阳怪气,故意装成一副神秘的样子,进了屋来,大刺刺地坐上位,连那顶破笠帽也不摘下来,我才看不出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们说到这里,已经启开房门,进入屋里,这个时候袁中宇也几乎忍耐不住,想要飞身跃进房里去。他的手一触及墙壁,终于忍耐下来,咬了咬牙,暗道:“我要看你们还能说出些什么话来?”
他原先对孟丽玉还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她会因为发现陈翔假冒自己而抗拒对方的侮辱,纵然遭到龙中宇的囚禁,自己也可以将她救出来,但是此刻他不但没有发现孟丽玉被囚禁,反而从孟戟的话里听出他也是天心教徒,并且孟丽玉也毫无惊讶之态,还一直在批评着铁心孤客……
袁中宇心中的那份痛苦,可以料想得到,可怜他到现在才发现跟自己同床共枕三个月的娇妻,竟然也是天心教徒。
他真要怀疑那些欢乐的日子里,她究竟是真正的感到欢愉,还是为了本来的目的而装出来的。
袁中宇的眼中射出锐利而怨狠的光芒,他的身躯在微微发抖,以致使他不敢靠住墙上,惟恐会由于自己过分的激动,而被室内的孟戟觉察。
袁中宇以往对于自己那个大舅子倒是颇具好感,这不单是小吕布孟戟长得英俊潇洒,武功高强,而是他为人慷慨好义,乐善好施,在江湖上有很大侠名之故。
然而此刻袁中宇斜着眼睛,凝目从窗隙望将进去时,发现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浮起邪恶的笑容,与他平时和葛可亲的模样,完全不同,就像是换了个人样。
袁中宇看到他的样子,再一回想到孟戟以往的情形,不由得替他难过,也替自己感到悲衰。
他原以为自己的妻子是最亲信的人,尤其在他晓得自己并非姓龙之后,那份渴念见到孟丽玉的感觉,变得更加浓厚了!
他渴望着早些见到她,可以把这些日子来所受到的折磨与痛苦向她倾诉,能得到她的安慰。
哪知当他满怀渴念而来,却发现自己的妻子竟然也是背叛自己的人!
顿时,从他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这使他心中的情绪冲激不已,几乎难以抑制。
他伸出那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推开窗棂,飞身跃进屋去,却听到孟戟笑着道:“丽玉,这两天你跟陈掌法在一起,觉得怎么样?”
孟丽玉脸色微傲一红,道:“什么觉得怎么样?我不懂你的意思!”
孟戟道:“我的意思是他比起龙中宇怎么样?”
孟丽玉道:“还不是一样的,他的模样动作跟中宇完全相同,根本难以分别……”
“哪有这个道理?”盂戟嘴角泛起邪恶的笑容,说道:“公羊先生的易容之术固然妙绝天下,能够使陈掌法变得跟中宇一模一样,连龙老头都分不出来,可是你该分得出来才对!”
孟丽玉脸色微红,道:“人家是分不出来嘛……”
孟戟一阵哈哈大笑,道:“妹子,看你这样子,倒好像真害羞似的,其实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你就对我讲讲有什么关系?”
孟丽玉嗔道:“哥哥,你少不正经好吗,这种事情也好意思来问我?”
“哈哈!”孟戟笑道:“哥哥的眼光不会错的,陈掌法不但武功高强,并且最是温柔了,哪像姓龙的那个杂种,枉自人长得漂亮,就跟个绣花枕头样,一点都不中用,更何况他三天两头都不到你房里去……”
“哥,你不要再说了好吧?”孟丽玉满脸通红,打断了孟戟的话声,道:“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爹爹,可不像你讲的那么样,其实我……”
孟戟冷笑道:“怎么?你还惦记着龙中宇?”
孟丽玉犹豫了一下,道:“虽然他为了练功,难得到我房里来,可是他到底是我的丈夫,何况公公待我不错,我却……”
孟戟笑道:“你可真是杞人忧天,替那老杀才担心什么?谁叫他不识好歹,是该要他吃点苦头才对,至于你的丈夫……”
他的话声一顿,笑道:“我不是给你找一个完全跟龙中宇一模一样,却比他还要体贴的丈夫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袁中宇在窗外听到这里,胸中怒火焚烧,几乎把肚子都要气炸了。
他想不到自己平时认为贤淑可爱的妻子,竟然会是这么一个淫贱的女人,不但背叛了自己,并且还把掌门人囚禁起来。
他两眼赤红,浑身不住颤抖,好几次都想要劈开窗棂,跃进房里去,可是,他终于忍耐下来了。
这些日子来,他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其惊险诡奇,都远远超过他以往二十年中所遇到过的事,可以说他无时无刻不是置身在惊涛骇浪之中,这使得他原先所有的那股刚强激烈的个性,受到了很大的磨炼。
由于个性上的一再受到磨炼,使得他较之以往要沉稳得多了。
他有好几次要飞身跃进房里时,终又克制住激动的情绪,停止了这个暴烈的举动,暗忖道:“听他们的话,好像爹……掌门人已被他们囚禁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囚禁在地牢里……”
他对于自己的身世,虽然可以肯定是剑神衰君达之子,但是近二十年来,他都把龙云鹤当作亲生的父亲,这份感情,也不是一时之间便能转移的。
尤其是他还需要见过龙云鹤,经过龙云鹤亲口证实自己乃是当年由母亲罗刹夫人携上峨嵋后,他才能死心塌地地承认自己是袁君达之子。
因为心中这份奥妙的情感,使得他放松了激动的情绪,默然伏在窗外,继续向里面窥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