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龙腾九万里
186400000029

第二十九章 死亡之谷

大宗师的脏色突然变为肃穆起来,继续往下说道:“我在山里四处搜寻白苓,找了差不多半天之久,才在金顶之下的绝崖里找到那株已变种了的白色伏苓,当时老夫欣喜若狂,连忙用玉片挖掘。

由于那株白苓秉性阴寒,又畏惧金属铁器,所以老夫非常小心地用小玉片挖掘,惟恐会伤到它的根,使灵性逸去。

就在那个时候,老夫突然听到金顶之上传来一声狂喝,幸亏老夫那时已经掘出了白苓,不然在这突然的一声狂喝下,老夫可能把白苓的主根掘断了……”

他收回远望的目光,投落在龙中宇的脸上,接下去说道:“老夫当时还以为是有人发现我在挖掘白苓,故意激怒老夫,是以在一抬头时,全身已蓄足了劲道,预备给那人一下重击。哪知在抬头之后,竟然发现在那一边高崖之上,飞跃下一个年轻人……”

龙中宇听到这里,再把郑公明对他所说的有关剑神当年跃下金顶之事相互一印证,立即便知道那从金顶之上跃下的年轻人便是自己的父亲了。

他暗忖道:“怪不得,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从金顶绝崖跃下后,逃得活命呀。原来是大宗师在下面救了他一命……”

大宗师继续往下说去:“老夫一见那人自空飞坠而落,心中吓了一跳,因为像那等百丈之外的高度,就算老夫也不敢贸然往下跃落,那人竟敢挺身跃下,这等豪气,足使老夫为之吃惊了,龙中宇,你晓得老夫虽然是出身邪道,良心却是不差,尤其对于年纪轻的后辈更是爱护有加,总希望他们能够超越前人的成就。

因此当我一见那从崖上跃下的竟是一个年轻人,老夫心中立起不忍,还以为他是受到师门的责备,这才萌生短见,动念要将他救起。”

他笑了笑,道:“龙中宇!你可晓得老夫救下你父亲之后,有什么事情发生?”

龙中宇略一沉吟道:“是不是家父怪你救了他?”

大宗师一拍大腿,道:“对!果然是知父莫若子,你竟能把令尊当年的想法给猜了出来,不愧是他的儿子。”

龙中宇道:“这也没有什么,在下处身在那等情势,也会萌生短见,以一死来谢师门之恩。”

大宗师沉声道:“二十多年之前,老夫为此曾经责备过你父亲,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老夫依然要为你这种不对的想法来责备你!

中宇,须知一个人立身宇内,必需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仰俯无愧于天地,老夫向来认为只要自己行得正,无愧于心,就不必计较他人如何数说。

若是有人对你加以污蔑,并且还定下陷阱使你受到名誉上的损害,你不但不该心萌短见,反而更应坚强不拔,昂然地活下去,在有生之年,竭尽一切力量来洗刷自己所受的耻辱……”

他的话声稍顿,问道:“中宇!你认为老夫说的话对不对?”

龙中宇恭声道:“晚辈敬聆大宗师教诲!”

大宗师笑了笑.道:“你现在的态度,比起你父亲当年可好得多了,他不但不听老夫的话。反而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要跟老夫动武。”他捻了一下颔下的长髯,道:“嘿嘿!老夫当时便已被武林尊称为大宗师,又岂会在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大怒之下,便想出手教训小袁一顿。”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时老夫怎知眼前那个年轻人会是天下闻名,峨嵋后起之秀的剑神?是以一开始便抱着轻敌之心,哪知他手中持着一根树枝,只发一招,老夫便觉剑气森寒,气势逼人,几乎立身不住。

好在老夫也不是浪得虚名,在大惊之后,立刻便施出一身功夫与他较量起来,嘿嘿,那一场大战,可说是老夫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

龙中宇听到这里问道:“大宗师,家父当时被逼得服下断肠毒酒,再和您这一交手,那毒性岂不更加发作得快吗?”

“对!”大宗师道:“老夫真是该死,当时竟然打得兴起,对于小袁脸上出现的毒发征象没有注意到,以致使得他受到剧毒影响,在对抗金蜈天尊那王八蛋时,差点便败在他的手下,若非老夫赶到,现在武林的局势,又不知怎么一番情形了……”

他苦笑了下,道:“就因为老夫的一时好胜,使得小袁费了几乎二十年的光阴,才练成了驭剑之术,这二十多年来,他所吃的苦头,受的折磨,可说是拜老夫之赐……”

龙中宇看到大宗师难过的神态,安慰他道:“大宗师!这并非您的错,应该说是武林无福,若不是崆峒红云道长的邪念,以及当时各大剑派的短见,金蜈天尊又怎会有机会侵入中原?他的阴谋无法得逞,五大剑派又怎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大宗师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对!中宇说得不错,这些家伙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怪他们自己,不应把像小袁那样的砥柱扳倒……”

他正说得起劲,一旁的季鹏翔已嚷道:“公公!你别说这些话好吗?快点说你跟那个小袁打得怎么样了?”

大宗师脸孔一扳,叱道:“你胡说什么?”

季鹏翔噘起一张小嘴,道:“人家要听故事嘛,又没胡说什么。”

大宗师道:“你可晓得老夫说的小袁是谁?他是你龙大哥的父亲,百年以来的第一剑道高手,老夫最为钦佩之人。”

龙中宇道:“大宗师!您过奖了。”

季鹏翔问道:“龙大哥,你姓龙,为什么你父亲姓袁呢?”

龙中宇对于季鹏翔的话,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苦笑而已。

大宗师叱道:“鹏翔!你再敢胡说,我要打你的屁股了。”

季鹏翔看到大宗师的脸色不对,果然噤声不敢说话。

大宗师见到季鹏翔不作一声,歉然地对龙中宇道:“中宇!他是个孩子,说话没有分寸……”

龙中宇淡然一笑,道:“在下不会责怪鹏翔的,其实这件事在下也是最近几天才晓得的,又如何能责怪他人?”

大宗师方待说话,龙中宇已道:“大宗师,请您继续说下去吧!”

大宗师略一沉吟,继续道:“老夫在与小袁交手了百招之后,发觉他剑气愈来愈弱,功力在急速地减退,心中非常诧异,正待停下来问一问他,却发现他满脸乌黑,已经站立不住,跌倒于地,老夫才发现已中了剧毒。

说老实话,老夫看到他那样子,几乎都傻了,因为从他的神态看来,他是早已服下大量毒药,可是却在中毒之后,还能与老夫交手百招,没有落败,像这等功夫之人,老夫可说从未想到。

因此老夫在一保之后,立即想到要尽力救活他,像这种高明的对手,老夫岂能让他死在我的面前?是以老夫一面运功替他逼压体内毒性,一面将刚掘到的白苓给他服下……”

他解释道:“那变种的白苓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珍贵灵药,较之千年参王毫不逊色,凡人服下之后,便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练武人服了之后,对于修为方面更是平空增添二十年的功力,尤其是如老夫这等以邪道入门的高手,若是服下白苓之后,只需经过三年的苦修,便能打通生死玄关,接续天地之桥,练成不死之身,可是老夫当时毫不犹豫地给他服下,终于保全他的一条性命……”

龙中宇肃然道:“大宗师施思家父,晚辈应该向您致最深的谢意。”

大宗师摇了摇手,道:“这有什么好谢的?对老夫来说,这是应该的……”

龙中宇道:“老前辈这等胸襟,才更值得晚辈佩服,因为那株白苓对您有那么大的帮助,您竟能在一个陌生人遭到不幸后,毫不犹豫地给他服下……”

大宗师自嘲地一笑道:“你别再捧我了,再捧的话,老夫这张脸就挂不住了,其实说句良心话,老夫也有点舍不得,只不过老夫没有那份福气,偏偏在刚到手的时候,你父亲便赶来,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完了,哈哈大笑。

笑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接下去说道:“小袁在服下白苓之后,体内元气大增,再加上老夫的助力,他体内的毒性才被抑住,可是他由于服下的毒药太过霸道,加之时间又太久,使得内脏都受到创伤,一时无法再运气。

于是老夫就把他带回我居住的黑龙瀑下,给他有时间慢慢地休养,老夫为他到处找寻解毒之药,为他治疗,闲时就与他论武较技,那段时间是老夫一生之中最为高兴的日子……”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道:“也就在那段时问里,老夫把他所发生的事情弄得清清楚楚,当时,我也为他难过,认为令堂所作所为太不应该,而主张动身到崆峒去把红云老道和你娘抓来,总是小袁劝我,我才没那么做,但我心里一直都是愤愤不平,直到三年后,我见到令堂时,我才晓得我错了……”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眼中现出一缕温柔的光芒,凝注在龙中宇的面上,看来,他的思潮也沉落在往事的回忆中。

龙中宇等人见到大宗师这种神态,围坐在他身旁的人,全都默然无语,甚而连那最是调皮,连一刻都坐不住的季鹏翔,也以手支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默然地望着大宗师。

显然他们全都为这一段武林韵事所吸引住,尤其是龙中宇,这一段往事完全是他父母之间的情仇,交织着武林的恩怨,所发生的后果与影响,直接与他本身有关系的,是以他更加地凝神谛听。

大宗师默然良久,转变了一个方式叙述道:“老夫初次见到令堂时,她是跟黎火飙在一起的……啊!那黎火飙就是金蜈天尊一一当时,黎火飙已经有问鼎中原的打算,他派了他当时亲手训练的金蜈使者,每三人一组,乘夜进入各大门派的藏经楼里,偷盗各派的剑诀、拳经、武林秘笈……”

他摇了摇头,道:“那时各派已经合力除去剑神,尤其崆峒更是嚣张,认为只有崆峒的剑术才算得是武林第一,自然如武当、峨嵋、点苍、华山、昆仑的门人经常和崆峒的门人发生流血之事,引起许多层出不穷的纠纷。崆峒一派在不断的冲突中,门中高手损伤殆尽,处于奄奄一息中……

就在那段时期,金蜈使者已经衔命到了各派,偷盗各派保存的武功秘诀,他们计划周密,加上当时各派争端迭起,门下弟子凡是后起之秀的,几乎自相戮杀干净,影响到各派本身的实力太大,于是那些金蜈使者很快地便进入各派,很顺利地潜往藏经楼而去……”

龙中宇听他说到这里,再一回想到现在各派之间所遭遇的情形,许多都与二十多年前所发生的一样。

他忍不住暗暗叹息:“二十多年以前的覆辙,使得各派遭到如此大的伤害,好不容易经过了二十年的修养,才恢复一些元气,各派之间又开始起了磨擦,真不知他们怎会把当年所受的教训,这么快便忘得一干二净。”

他在思忖之际,只听大宗师继续道:“那些金蜈使者由于地形不太熟,虽说武功都很高,却是在进入藏经楼之后,便被人发现,仗着他们武功高强,枪了一些经书,并且留下黎火飙那老儿邀约的各派掌门赴会死亡谷的金蜈令符之后,便扬然远去……”

龙中宇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道:“大宗师!据晚辈所知,当年各派高手之应约到‘死亡谷’去,乃是为了一宗宝藏……”

大宗师冷笑一声,道:“嗯!死亡谷那种蛮荒绝地里还会有什么宝藏?除了疸气、流沙之外,连一棵树都找不到,除了那些傻蛋的白骨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龙中宇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是深恐本门的武功秘笈被劫之事让其他门派晓得,才故意放出空气,说是到死亡谷去找寻宝藏的……”

大宗师颔首道:“老夫也不知道最初是哪一个傻蛋想出来这个馊上意,说是死亡谷中埋有宝藏,并且还藏有前古秘笈,以致其他接到金蜈令符的各派掌门也就趁着这个谣言,纷纷赶赴死亡谷,甚而连许多黑道巨擘,当年成名的邪道高手,也都闻风而至,冤枉陪着他们葬身死亡谷早……”

他长长地叹丁口气,道:“那个时候,老夫还在黑龙瀑下的石室里,对于江湖上消息一点都不知道,等到老夫出去后,才晓得当时武林各派掌门到达死亡谷之后无一生还的消息,于是专程赶去死亡谷,结果只见谷里白骨遍地,残骸四散,一片凄凉苍茫……”

龙中宇的思绪随着大宗师的话语,悠然飘忽腾升,似乎已经来到了死亡谷里,见到了那生前跺下脚,便能震动武林的各派的掌门、江湖巨豪,死后却是白骨流散,无人收葬的凄惨情景。

他不禁为那些枯骨散乱,寂寞死去的人感到一阵悲哀,忖道:“人生便是如此无常,生前纵然轰轰烈烈,死后仍是一坯黄土,回顾他们生前的咤叱风云,死后的冷清凄怆,怎不使人感慨万千……”

此时夜风低回,轻吟绕林,使得周遭的气氛显得更加萧索,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起一丝凄凉的神色。

尤其是季鹏翔,他被这股气氛所感染,更加地畏缩起来,好像害怕那些幽灵会出现在他面前似的。

大宗师看到四周的气氛变得如此沉重,心里也有点不自在起来,恰好这时见到季鹏翔畏缩的样子,于是笑了笑,指着他道:“这小子向来胆大包天,谁都不怕,现在却畏缩成这等模样,看来老夫也够资格去做说书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凌飞笑着道:“如果您老人家要去说书,只怕书摊子都会被挤垮了。”

大宗师故作惊讶状,问道:“为什么?”

凌飞笑道:“您老人家说书,我们这些晚辈还不捧场吗?尤其是您老人家的徒子徒孙更要闻风而至了,岂不把书摊子也给挤垮?”

大宗师哈哈大笑,道:“你说得不错,以老夫的名号作号召,只怕书摊子像北京城那样子大,也会被人挤垮!”

言浯之中,掩不住心中的得意。

龙中宇丝毫不认为他的话是夸大的,因为以大宗师在武林的地位,被天下所共钦,不论正邪两道,都知道大宗师的厉害,如他真的出来说书,只怕那些邪道高手首先便要赶到捧场……

大宗师笑笑之后,目光扫向季鹏翔,但见他挺着胸,昂着头,一刮勇往直前的样子,不由暗暗点了点头,问道:“小鹏,我说到哪里了?”

季鹏翔遭:“公公!你说到在死亡谷里看到满地的白骨……”

“对了,老夫是说到在死亡谷里所看到的情形,”大宗师继续道:“像那等悲惨的情景,老夫一生见过甚多,本来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惊讶的,我们练武的人一生所过的日子,哪一天不是刀头舐血,剑下逃生?有那些刚练了一点功夫便贸然闯入江湖的,他们随时都可能埋身荒野,死于非命,老夫在江湖里滚打了几十年,像这等事情是司空见惯,本无吃惊之可能,然而那些死在谷里的人无一不是当代巨擘、各派掌门,以如此多人之众,竟然被人毁于一旦,老夫焉得不惊?”

他的脸色沉肃起来,道:“老夫在惊愕之后,自然便发觉整个事情不像我所想象的那样简单,于是我很快便赶回黑龙瀑下,与小袁详细商量此事……

那时小袁的功力渐复,已到达昔日八成之度,并且在剑法上另有新的创意,老夫认为当时天下的高手中,除了他之外,可说没有其他的人能挡得住这场狂澜了,惟有我与他两人的力量,才能便当时的武林安定下来。”

他讲到这里,换了一个姿式,上身略为前倾,道:“哪里知道当我从死亡谷里赶回黑龙瀑后,发现瀑下的石屋依旧,小袁却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老夫找遍屋子内外,也没有看到他留下任何字条讯息,于是我又匆匆赶回中原。

沿路之上,我便听到各派发生秘笈被盗,有个武功奇高的剑道高手潜入各派核心,强自盗走各派保有的绝艺精华。

此外,我还听到了金蜈天尊已经率领金蜈宫里的高手,倾宫而出,来到洛阳之事……”

龙中宇见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似是沉思些什么,于是开声道:“大宗师!各派的秘笈不是被金蜈使者劫走了一次吗?又怎么……”

大宗师道:“老夫方才不是说过,那些金蜈使者道路不熟,虽然武功高强,却在刚一闯进藏经楼时便被发现,他们所劫走的一些拳经剑诀,只是各派最普通的武功,而非绝学精华。各派自从金蜈使者走了之后,便一直很小心地保存收藏那些绝学,谁知那闯进各派的剑道高手,却很轻易地便直闯核心,盗走各派仅有的一些秘笈,并且还留下了一个铁心孤客的名号……”

他说到这里,龙中宇和凌飞、谷青等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哦之声。

大宗师望了他们一眼,坐直了身躯,道:“当时老夫尚是初次听到铁心孤客这个人,心中颇为疑惑,因为以他的剑法,若是传闻不错的话,天下只有剑神袁君达一人有此功力,是以老夫怀疑是小袁所作的,然而小袁为何要做出那等事呢?老夫心里却是不解,愈是不解,愈是想要弄个明白,于是我就赶往洛阳而去。

还未到达洛阳,老夫便碰到了一乘金色的大轿,第一次见到了当时的罗刹夫人……”

他微微一哂,道:“老夫也不必说出怎样与令堂相识的经过,那仅是一场误会而已,当时我只觉得她是老夫此生以来所见到的最美的女子,却想不到她会是逼使小袁跳崖的主要人物,是以当老夫与她长谈时,随着江湖形势的转变,很自然地便谈到了当年小袁跳崖之事。

老夫在说话时,便看到了她的心情激动,由于她的面上并没现出什么神态,老丈没觉得什么奇怪,在她很有技巧的询问之下,便把整个事情的始末详细地告诉了她,也就提到了老夫的揣测。

罗刹夫人在一听到老夫说起铁心孤客可能便是剑神时,再也抑制不住惊愕的情绪,急着要车夫赶赴洛阳,因为她听说铁心孤客已飞函向金蜈天尊挑战……”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在那一路之上,老夫听到了有关令堂与令尊之间的事,并且也晓得了中宇被寄养在龙云鹤膝下之事……”

明月高悬,夜风如水,武当山在经过一番骚乱之后,显得格外的平静,除了风吹树梢的声音之外,只有那些藏在草丛里的秋虫,发山唧唧的低呜。

大宗师在说了一段冗长往事之后,股上犹无倦意,并且还似乎显得更加兴奋,在昔年的那段英雄岁月里,他毕竟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如今,当他谈及昔年与剑神袁君达结识经过,并且涉身剑神与罗刹夫人之间的情怨,他的整个思潮也都全部沉湎在往事里。

大宗师凝望着龙中宇,微微地颔了颔首,道:“当老夫看到你之后,一方面为令尊而庆幸,另一方面则为令堂的含辛茹苦二十多年,终于获得代价而高兴,因为刚才令堂说起你并不承认她是你母亲,老夫分外地感到愤怒,才会想要掴你一掌……”

龙中宇嗫嗫道:“晚辈当时并不知道……”

“令堂不是说过你不知道吗?若非她替你说情,老夫也不会那么轻易便放过你了。”大宗师道:“这就是老夫所以要大费口舌,把昔日之事详细告诉你的原因,老夫可说亲身涉入过他们之间的情怨,不忍见到你再误解他们……”

龙中宇垂目注视地上,缓声道:“晚辈并非不愿了解自己的身世,只是一时适应不了……”

“这是必然的道理。”大宗师道:“你们两个到厨屋里去跟那些杂毛要些酒菜来,我老人家说了这么多话,喉咙也干了,该要喝点酒润润喉了。”

凌飞和谷青两人哪敢违抗?连忙站了起来,把季鹏翔放在地上,欲待到厨房去找酒菜。

大宗师瞥了季鹏翔一眼,道:“你们把小鹏也带去吧!”

季鹏翔嚷道:“公公,我不要去,我要听故事。”

大宗师脸色一沉,道:“听什么故事?故事已经讲完了,我现在跟你龙大哥说点正经事。”

季鹏翔嘟着嘴,不太情愿地随着凌飞走了。

大宗师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侧过头来,道:“老夫现在说的有关你的身世,以及你母亲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所以把他们调开……”

龙中宇顿首道:“晚辈晓得。”

大宗师道:“你在二十多年来,都一直接受龙云鹤的栽培,将他当作自己的父亲,这份情感自然非常深厚,不是一旦可以割除的,不过到底生身之父也是自己嫡亲的血肉,同样地不能置之不理。”

龙中宇沉声道:“在下绝不会为此……”

大宗师长长地吁了口气,道:“唉!八十多年以来,老夫眼见许多人间的悲欢离合,可说是已经洞察人生了,然而对于你这一生所受到的打击,也是觉得难以忍受,像令尊与令堂之间发生的悲剧,老夫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他捻了捻颔下的长髯,仰望着碧空的澹澹明月,喃喃道:“八十年前,老夫初入江湖时,也曾在如此明月之夜,在泰山之崩与一个好友彻夜长谈,八十年后的今天,昔年老友已经撒手西去,惟独我这老头在此对月伤怀,又在述说着他人的悲欢离合,想想这个人生真是令人感到伤感……”

龙中宇道:“老前辈,你这一生可说是多彩多姿,盛名显赫,回顾这一生来,绝对应该感到骄傲,为何又对月伤感起来了呢?”

大宗师苦笑了下,道:“中宇,你不会了解的,一个人活得像我这样久,活得像我这样有名望,反而更是寂寞,老夫真愿我这一生没有学过武功,没有闯荡江湖,就跟乡间的老农一样,做一个平凡的人……”

龙中宇似懂非懂地望着眼前这个老人,不知要说些什么话才能表达心里的意思。

他只觉以自己的经验阅历,比起大宗师来,实在是相差太远,自己原先认为这段期间里所遭遇的事情,比别人一生之中所遇到的还要多。

现在再一想大宗师以百岁的高龄,纵横江湖八十年之久,在这一段悠长的时间里他所遭到的事情,看到的人间悲欢离合,较之自己不知要多上多少倍,自己与对方一比起来,就像云泥之分……

大宗师见到龙中宇默然无语,沉声道:“中宇,你也许认为老夫不知足了,身为天下邪道高手所共钦的大宗师,却还说这一生太过寂寞,其实当你到达我这种地位,甚而像令尊一样,成为举世所共钦的剑神时,你就会感觉到了……”

他仰起首来,指着夜空镶着的星星,道:“你有没有看到那些星星,它们距离我们是如此的遥远,只有永远地高悬在空中,吐露着冷清的光芒,它们是何等的寂寞孤独……”

龙中宇从他的话中,已渐渐能够懂得他的意思,不禁有了一些伤感,忖道:“一个人成了大名,为武林所共钦,固然是件很光荣的事,然而远离人群,也会感到那份独有的寂寞与孤单,这样说来,一个人的武功,并不是一生之中最大的欢悦……”

他想着想着,觉得愈来愈是迷惘起来,反而愈弄愈不清楚一个人到底是庸庸碌碌地终了此生的好,还是作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轰轰烈烈地过此一生的好。

大宗师见到龙中宇脸上满布的迷惘神色,笑了笑,道:“好了,老夫也不必跟你扯这个人生的大问题了,别把你愈扯愈迷糊,我们还是言归正传……”

他深吸口气,道:“令堂当年在江湖上遇到令尊时,并非为一般人所揣测的那样,是令堂受到他哥哥,也就是当时的崆峒掌门红云杂毛的计谋,让她缠着令尊不休,而是令尊先看上她的……”

龙中宇听他提起父母当年的相恋历史,心中颇觉不是滋味,本想出口叫他不要谈下去,可是这事关系他对罗刹夫人的印象,也就是关系到他此后的一生,他不能不了解清楚。

大宗师的目光在龙中宇的脸上扫了一匝,笑了笑,道:“令尊当年也跟你此时一样,英俊潇洒,气宇非凡,并且他还被武林之中共称为剑神,剑上功夫,可说是天下无敌了。

挟着这等优厚的条件,他的气派可说较你今日尤要胜上几分,行迹所到之处,可说是美女云集,盈果抛香,整日都被江湖上的一些女侠,闺中的一些淑女所包围,几乎有不能脱身之险……

但是在那么多的美女之中,他惟独喜欢了令堂,至于什么原因,老夫也不大清楚,当然,令堂年轻时貌美如花武艺高强,她父母出身武林世家,也是条件之一,不过老夫认为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她冷若冰霜,高傲得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之故,所以引起令尊特别的注意……”

他哈哈一笑,道:“老夫活到现在已有百龄,世间的美女也看得多了,可是依然弄不清楚女人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老夫身为男人,却深深地了解男人的心性。

说起来,男人有一个很坏的习惯,也可说是很贱,那便是愈难到手的东西愈是珍贵,愈容易到手的,愈是弃若枯枝……”

龙中宇淡然一笑,道:“这种习性岂单是男人?就是女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对!”大宗师颔首道:“这便是人性中的弱点,往往有些人便利用这个弱点去征服别人。老夫的意思并非说令堂抓住了小袁的弱点,而是认为当年小袁之穷追罗刹夫人,多半是由于这种心理的驱使……”

他话声一顿,继续道:“令尊本身的条件实在太好,就像令堂那样冷若冰霜,结果也是被他追上了,于是他们要好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中宇,你想一想,以令尊当年在武林中的地位声望,与令堂所享有的盛誉,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还能瞒得了谁?

于是很快地,整个江湖都知道了,就连崆峒远在西北,红云杂毛也晓得了这件事,不知道是谁给他出了个主意,还是有人嫉忌令尊,给他们制造不好的消息,总之红云那个杂毛就做出了那件事,以致使得整个武林波涛汹涌,直到如今都未平静下来。”

他的声音一变,转为低沉,道:“令堂被她哥哥招回崆峒,幽禁在后山红云洞里,像囚犯一样看着她,令堂还是趁红云杂毛联合其他三大剑派掌门赶到峨嵋时,设法溜出崆峒的。

她一下崆峒,便听到扛湖上绘声绘影地宣扬剑神被逼跳崖而死的消息,那真像一个霹雳样使她震慑住了……

由于她在江湖上树敌不少,加上晓得红云杂毛回山之后,一定会四处找她,于是她只得改变自己的装束,投身一商贾之家,做一名听人使唤的侍女。

那时,她已经怀了你在身上,随着时日的过去,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了起来,终于被那商贾发现,而赶了出去……”

龙中宇听到这儿,只觉热血在胸中沸腾,再也忍受不了。

他大声喝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大宗师微微一怔,随即继续道:“可怜令堂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流落在河南,身上又没有银钱,原来的武功也随着身孕的关系而无法施展,到处遭人欺侮……”

龙中宇霍然地站了起来,用双手掩着耳朵,大声地吼道:“你不要说了,我不要听。”

大宗师也站了起来,沉声道:“你不是在怀疑你母亲吗?为什么又不听一听老夫的话?”

龙中宇的眼中噙着泪水,喃喃道:“我错了,是我错了。”

大宗师长叹一声,道:“老夫这一生以来,见过无数悲惨的事,但是却设见到如罗刹夫人那样悲惨的,她本来不该忍受那么多的痛苦,全是为了你,她一一承受下来,你若是还不能谅解她,就是老夫也不能容你……”

龙中宇以手捂着脸,呜咽地道:“娘,是孩子错了……”

大宗师叹了一声,道:“你既晓得自己错了,便该好好地孝敬你母亲,补偿你过去的过错,天下的父母对子女总是慈爱的,绝不会因为你的不好而不要你……”

龙中宇想起了见到罗刹夫人时,她亲自下厨烹调食物,并且慈爱地对自己说出许多话……

此外,在树林里,自己还被她所救,受到她许多教诲,可是自己心里并不尊敬她……

想着想着,他的心里更加难过起来,喃喃道:“我该死,我该死……”

大宗师拉起龙中宇,缓声道:“古人有说不知者不罪,你既然不晓得她是你母亲,当然也怪不了你误解她,只要你有忏悔之心,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快点擦干你的泪水,别让人看了笑话。”

龙中宇默然地拭去了泪水,只听大宗师道:“你坐下来,老夫将令堂如何跟随金蜈天尊的那一段事说给你听。”

龙中宇摇头道:“晚辈既然已经了解她老人家的苦心,便不再怀疑她老人家的情形,对于以后的事,晚辈也不想再知道了……”

“好吧!”大宗师道:“你现在既不愿听也就算了,以后,你会慢慢了解,令堂实在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说到这里,目光一闪,笑道:“他们把酒菜拿来了。”

龙中宇循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但见两条人影如飞而来,转眼便已到眼前。

凌飞放下了季鹏翔,吁了口气,道:“这孩子真是顽皮,晚辈到酒库里找酒,他把里面的酒坛打碎了好几个,流得满地的酒,若非是我们去,那看管酒库的杂毛真要拼命了。”

季鹏翔拍手笑着道:“那个杂毛的眼睛瞪得好大,几乎要把人吃下去一样,那种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看了真有点好笑。”

大宗师微叱道:“你又闯祸了,真该打屁股。”

季鹏翔噘着嘴道:“谁叫那个杂毛不把好洒拿出来?我们说是您老人家喝酒,他还敢拿坏酒出来,我不摔他的坛子做什么?”

大宗师转怒为喜,道:“这还差不多,记你一个功!”

季鹏翔乐了,笑道:“公公,快讲故事。”

大宗师道:“老夫的喉咙都干了,不喝酒连话都说不出来,还讲什么故事?”

他抓起一坛酒,拍开封泥,凑在嘴里,仰首便是几大口到嘴。

众人只见他的喉结动了几下,嘴角酒渍流溢,看到他豪饮的样子,全都脸上浮起笑容,却又不敢笑出声来,惟恐会受到责骂。

大宗师连喝几口,方始把酒坛子放下,擦了白髯上的酒渍,笑道:“好酒,真是好酒。”

当他目光一闪,看到凌飞等人脸上的笑意,他自己也不由笑了出来,道:“来来来,你们也喝点酒吧!”

季鹏翔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也可以喝酒?”

大宗师摇头道:“小孩子不能喝。”

这时,谷青已把拿来的菜摊了开来,大宗师顺手抓起一只鸭子,撕了开来,塞进嘴里。

他咬了一下,好似想到什么,问道:“你们在哪儿找到的鸭子?

莫非这些杂毛在厨房里偷藏荤菜?”

谷青笑道:“武当的杂毛虽然脓包,这种事情他们倒是不敢的,是晚辈见到他们厨房里没有什么上好的酒菜,所以逼着那厨房里的火工把明天预备给上山观战的宾客准备的鸭子拿了来。”

“嗯!”大宗师点头道:“这才像话。”

说着,他又啃起他的鸭腿来,直到啃完了那条腿,他方始想起其他的人都没动手,于是又道:“来呀!你们怎不动手?”

他皱眉道:“你们若想要多学两招,绝不可在老夫面前拘束,老夫最讨厌装模作样的人了。”

凌飞和谷青两人见到大宗师这么说,也就不客气地动手吃喝起来。

只有龙中宇因为心里有事,对于面前丰富的酒菜没有味口。

大宗师诧异地道:“中宇,你怎么不吃点?”

龙中宇摇头道:“晚辈吃不下去。”

大宗师皱眉道:“真是傻小子,一点点心事存在心里,就吃不下东西了。”

他的目光一闪,笑道:“是不是你快要做小鹏的姐夫了,所以要在小舅子面前做个好榜样?”

龙中宇涨红了头,道:“大宗师取笑了。”

大宗师哈哈大笑,道:“鹏翔,你听到没有?你这未来的姐夫怕起你这个小舅子了。”

季鹏翔哼了声道:“他才不怕我呢,他怕的是我姐姐。”

“哈哈!”大宗师笑道:“你以为你怕姐姐,他也要怕姐姐?真是童子之言,童子之言……”

他这话惹得凌飞谷青两人全都为之大笑,只有龙中宇被他们笑得尴尬无比。

季鹏翔道:“公公,你老是不说正经话,偏说这些逗人的话,就跟我一样……”

大宗师一瞪眼,道:“小孩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季鹏翔道:“人家不是说过老小老小,老人家就跟小孩子一样吗,我又设说错。”

“胡说!”大宗师叱道:“老夫怎会跟你小孩子一样呢?”

手鹏翔道:“公公你若不跟我一样,那么便快点说正经话。”

大宗师眯着眼,道:“什么是正经话?”

季鹏翔道:“比如说,你说说当年的剑神大战金蜈天尊的事啦,那便是正经话了。”

“好哇!”大宗师笑道:“你说了半天,原来是用话来拐我老人家?真是可恶。”

此言一出,其他的三人全都为之大笑不已,顿时气氛又是一片融洽。

大宗师笑道:“小鹏,你若要听故事,就替老夫乖乖地坐在那儿,不然的话,老夫就不说了。”

他见到季鹏翔果然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于是点了点头道:“话说老夫随着罗刹夫人到了洛阳,剑神利金蜈天尊已约好在城外决斗……”

大宗师在说到与罗刹夫人一同赶往洛阳时,逸兴飞扬,猛然灌下一大口酒,任凭嘴角的酒渍流下白髯,也不加理会,沉声道:“当我们赶到洛阳,便听到铁心孤客飞柬金蜈天尊,约他在白马寺决斗的消息,老夫探听之下,发现就是在次口凌晨,于是我就别了罗刹夫人,独自找寻小袁去了。

那时,整个洛阳城里,从各处拥来几乎上千的武林人物,当然其中也有黎火飙那厮从南疆带来的什么金蜈使者混在里面,使得整个洛阳城里外的客栈庙房,全都被住满了,老夫找了几个地方,也没见到小袁,于是就把话给传了出去,指名要找铁心孤客。

嘿嘿,那个时候老夫的声望可说是已超越各大门派之上,老夫说是要找铁心孤客,顿时使得城里起了一阵骚动,老夫的那些徒子徒孙,像是流水样地来拜见我,可是老夫一概不见,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有一个人递上名帖求见我老人家,我才破例接见了他……”

他说到这里,似乎觉得有些疲累,并且也显得有些兴奋,举起酒坛,仰首将坛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凌飞和谷青两人虽是成名武林三十年之久的邪道大魔头,可是比起大宗师来,无论名望地位,辈份武功,还是差得太远。

对于二十年前的那件大事,他们曾经目睹,却没有像此刻由大宗师嘴里亲自述说出来的那样动人心魄,因为当年铁心孤客、大宗师和金蜈天尊三人所协议的,只要铁心孤客和大宗师两人一日存在于人世,金蜈天尊便一日不能来到中原之事,许多人都弄不清楚原因。

武林之中,这三个人的实力可说是完全相等的,二十多年之前,若是大宗师与铁心孤客联手的话,金蜈天尊纵然门人甚多,落败身死的情形是必然会发生的。

可是凌飞和谷青两人当年在白马寺观战的结果,只见到大宗师出现,而未见到他与铁心孤客联手一起,只任由铁心孤客与金蜈天尊作殊死之斗而已。

这里面的原因,在整个武林都是一项秘密,如今由二十多年前的当事人亲口说将出来,自然是比之他们在当年所亲眼看到的一幕龙争虎斗尤要来得刺激。

是以他们一听到大宗师那样说到紧要关头,全都凝聚心神,注视着大宗师,惟恐会漏听到其中的一段,甚而连酒菜都无心吃喝了。

大宗师喝干了坛中的美酒,长长地呼了口气,振臂把酒坛掷出十余丈外,方始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问道:“你们可晓得老夫所接见的那人是谁?”

季鹏翔抢着道:“公公,是不是你要找的铁心孤客?”

大宗师笑而不答,侧首注视龙中宇,问道:“中宇,你认为是谁?”

龙中宇淡然一笑道:“晚辈认为是金蜈天尊。”

大宗师眯着眼,问道:“为什么会是金蜈天尊?”

龙中宇道:“据晚辈的推测,金蜈天尊之敢于从南疆进军中原,是看出自剑神被逼跳崖之后,中原九大门派无人是他的敌手,而大宗师是出身邪道,自然不会为九大门派出头,就算您老人家出头,以他的实力也可以对付,这才放心前来中原。

他设料想到无端端会钻出来一个毫无令名的铁心孤客向他挑战,他既不知道铁心孤客是何许人,也找不到他的形迹,自然是极为心焦,因为谁都不愿意面对一个不知姓名,甚而连人影都设看到的敌手……”

他的话声稍稍一停,继续道:“正好在那个时候,他听到大宗师你也在找寻铁心孤客的下落,一方面他在吃惊于你的来到洛阳,另一方面则对你找寻铁心孤客的举动,推测不出是什么原因,所以他为了要试探出你的用意,才来拜访您……”

大宗师拊掌大笑,道:“妙!分析得真好,果然不愧是小袁的儿子,单凭这份智慧,便可以料想到你终非池中之物,他日定能光大门楣,继承令尊的高誉……”

龙中宇谦逊地道:“多蒙大宗师夸奖……”

“这并非夸奖!”大宗师道:“若非你是小袁的儿子,老夫真愿收你为徒,把这一身的绝艺传授给你,可惜你的父母都比老夫的本事为高,老夫这一套又与你所学的是两种不同的路子,老夫只好作罢了……”

凌飞和谷青听到大宗师竟然说出想要收徒的话,不禁十分惊讶,齐都诧异地望着龙中宇。

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大宗师成名武林达八十年之久,在这么一段悠长的岁月里,不知有多少人要拜在他的门下,甚而有些人执弟子之礼,追随他的身边数年之久,他都没有收下一个徒儿。

却没想到现在他竟说要收龙中宇为徒,反而不能够达成愿望,言下之意,非常遗憾。

龙中宇看到凌飞和谷青两人注视着自己,目中尽是惊讶之意,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大宗师道:“这样吧!老夫虽然不能收你为徒,就传授你几招容易学成,颇具威力的外门散手……”

龙中宇略一沉吟,道:“老前辈的盛意,晚辈非常感谢,如果您认为方便的话,不若将您方才所施的‘回旋劲’传授给晚辈……”

大宗师一愕,随即大笑道:“好吧,谁叫老夫喜欢你呢?随后找个机会,老夫就把用劲的巧诀传给你,以你的聪明智慧,我想不用多久的工夫,你便可以学会……”

他的话声一了,凌飞和谷青对望了一眼,道:“大宗师,我们呢?”

大宗师一瞪眼,道:“怎么啦?你们也想打我的主意?”

凌飞笑道:“求您老人家成全……”

大宗师望了望凌飞,笑道:“其实你们的武功,在江湖上已是难有敌手了,又何必要老夫掏箱底呢?”

谷青道:“晚辈没有所求,只想大宗师把魔教的‘金刀穿心’传给我们……”

大宗师道:“咄,像那等歹毒的功夫,你们学来做什么?有谁值得你们与他拼命?”

凌飞道:“晚辈倒不是想与人拼命,只是恐怕遇见金蜈宫里的毒人,可以与他们一拼!”

大宗师沉吟一下,道:“好吧,一有机会老夫便把‘金刀穿心’的功夫传授给你们。”

季鹏翔嚷道:“公公,还有我呢?”

大宗师大笑道:“这还有问题吗?你要老夫的命,老人也送给你,改天一定把我所会的绝学,一概传给你。”

季鹏翔听他这么一说,几乎笑得合不拢嘴来了。

大宗师轻轻咳了一声,道:“方才老夫说到黎火飙亲自递上拜帖求见,当时我所猜测的原因,与中宇所说的大概相同,只不过老夫顾忌到一点,便是黎火飙可能会要求我不管他与九大门派之间的事,也就是说不让我插手他与铁心孤客的决斗里面。果然老夫的料想不错,黎火飙在一进门,很快便开门见山地要我答应不插手与铁心孤客的决斗。”

他的脸上浮现起一丝肃杀之色,道:“老夫活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岂是受人威胁之人?别说我很小袁还有那么一段交情,就是没有,老夫也不会答应。

是以老夫很爽直地回绝了他,并且说出铁心孤客乃是老夫好友,希望他能知难而退,毅然退出中原。黎火飙那厮雄心勃勃,当然不会答应老夫的要求,一言不合,于是我们就在那家客栈里动起手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气概万千地道:“老夫精通邪道九十七种绝艺,岂会在乎黎火飙那厮?是以动手之时,立即施出杀手。

黎火飙那厮果然不愧是一代之雄,老夫在一开始时占尽上风,但到了第七十招时,便渐渐发现他竟然练成了苗疆失传的‘阴风杵’的功夫,不但如此,他并且还把‘罗喉血箭’的奇功练成了……”

凌飞和谷青俩人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道:“罗喉血箭?”

大宗师颔首道:“这种功夫乃是魔教失传了二百年之久的秘术,可说是天下最为歹毒的功夫,它能使人的体内潜力发挥到极致,能打赢比本人武功高出数倍的对手,但是这种功夫最大的缺点便是能够使施出之人,在鲜血流干之后死于非命,尸骨无存……”

凌飞问道:“大宗师,后来怎么啦?”

大宗师道:“老夫发现他竟练成了‘罗喉血箭’,心中非常惊奇,却无法可施,只得竭尽功力与他周旋。

黎火飙那厮在连吐五口鲜血之后,已从劣势扳为优势,所发之招式全是攻手,逼得老夫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眼见便要落败……”

他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道:“老夫心中颇为焦急,正想与他拼一死活,谁知金蜈天尊突然住手。

他坦白地说出不愿与老夫拼命,只求老夫不要干涉他跟铁心孤客决斗。”

大宗师默然一下,继续道:“老夫那时虽然落败,对于这种妥协之议,却仍然不答应,当时,黎火飙那厮见我意志坚定,也软了下来,于是表示在他与铁心孤客决斗时,绝不会施出这等‘罗喉血箭’来,因为他不想就此吐血而亡……”

大宗师眯着眼睛默然片刻,继续道:“黎火飙很坦白地说出他不是我跟铁心孤客两人合手之敌,并且也表示他的大志在于一统武林,并不愿就此丧失生命,不过老夫若是太过于逼他,他就会孤注一掷……

于是老夫就考虑到铁心孤客的安全,想了许久,终于在有条什的情形下答应了他,不跟铁心孤客联手对付他……”

他说到这里,望着龙中宇,道:“也许会有人说老夫不该那么做,但是老夫自认做得很对。为了铁心孤客,为了整个武林,绝对应该那么做,事实也证明老夫还没有做错……”

他解释了一下,道:“老夫当时的条件便是在次日决斗时,只许他一人出面,不许有第二个金蜈宫里的人出手,不论胜败,老夫都不会出手相助铁心孤客。

若是金蜈宫里有任何人出手相助,那么老夫就要集合天下的邪道英雄,与金蜈宫一决生死……

黎火飙思考了许久,终于答应老夫的要求,就此离开客栈……”

龙中宇凝望着大宗师那满布皱纹的脸孔,心中丛生起无限的感触,忖道:“在他一生之中,遭遇到那么多的事情,尤其是那一件事有关中原武林的存亡,以及父亲的生死,可见他在决定的刹那,内心遭遇到多大的煎熬,因为他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影响,实在太大,若是决定错误,他这一生都不会获得安宁的……”

意念电转,他对于大宗师由衷地起了一阵敬意,钦佩地望着大宗师那满是皱纹的脸。

在这一刹,他只觉大宗师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代表着一层智慧,那种睿智并不是能从外表可以觉察出的,而是由经验与岁月所凝炼而成的。

他这么想着,发现凌飞和谷青俩人也以钦佩的目光望着大宗师,那种仰慕的神情,使得他们似乎单纯多了。

龙中宇忽然记起那天凌晨,与冯飞虹顺着长江而下,初次遇见他们的情形,那时,他只觉得他们颇为可恶,的确如此,他们在江湖上有大魔头的称呼,所给予人的印象当然不会太好。

可见,现在他却发现了他们的另一面,也就是善良的一面,富于人性的一面。

龙中宇想到这儿,突然好像领悟出一些什么,仿佛觉得人性中的善与恶很难分别,没有绝对的……

他待要往下继续深思,脑海中的意念,已如电光一闪即逝,很快地便已消失。

这时,他只听大宗师长长地叹了一声,道:“以后的事情,老夫也不用多述说了,那铁心孤客果然便如老夫所料想的,乃是小袁替自己所取的一个绰号,你们可以从这个绰号里看出他当时的想法,以及他对人生的灰心……”

他的脸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道:“小袁虽然自认是铁心,并且也充分表示出他的孤独寥落,但在这次的决斗之中,老夫却发现他的心依然是那样热情,尤其是在罗刹夫人出现时那份激动,更是老夫始料所不及的。

由于那份激动的情绪,小袁施出了他当时最巅峰的绝艺,发挥了前所未有的潜力,击败黎火飙,逼着金蜈天尊俯首说出只要我们两个活在世上一天,他就一天不涉足中原的诺言。”

凌飞和谷青两人的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道:“原来如此……”

不过龙中宇的心里依然留有疑惑,问道:“大宗师,金蜈天尊那时真的遵守与您约定之事,没使出‘罗喉血箭’?”

大宗师一笑道:“我看你这意思,好像认为黎火飙不是守诺言的人?”

龙中宇摇头道:“在下倒也设有这个意思,我们武人讲究的便是一诺千金,尤其像金蜈天尊那样的一派宗师,又怎会不遵守约定?不过,他既然在计划进军中原,挟着那么大的实力而来,绝不会愿意就此废然返回南疆,当他面临被家父击败的边缘时,他难道还会约束自己不施出‘罗喉血箭’与家父一拼?”

大宗师颔首道:“你问的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人性深处,如果老夫处身他那种立场,或许会不顾一切地放手一拼,我想黎火飙当时也不会没想到这一点。

不过,他当时心灵的冲突,已被罗刹夫人看出来,她挺身而出,宣售黎火飙已经输了,那场武林中有史以来最具决定性的决斗,就在这种情形下结束,因此,整个武林有了二十年的平静……”

龙中宇的意念,随着他的话声,回溯到二十年以前,他简直不能想象父母亲在那种场合中见面时的心情与感受,那该是何等的辛酸,何等的使人伤感……

他的心中起了一阵颤悚,替父母亲的受到命运播弄,分行西东的情形,感到非常沉痛。

他在沉默之中,大宗师长叹一声,道:“二十年来,武林中就这样平静地过去,眼见又将兴起一场大的波澜,老夫奔波江湖数十年,对于武林中的恩恩怨怨可说是已觉得疲惫了,那将来到的这场大波澜,应该由下一代的来承负……”

他侧首望着龙中宇,道:“中宇,你乃是剑神之子,这等重责落在你的身上,需要你承担了,你万万不可弱了小袁的名头。”

龙中宇沉声道:“晚辈一定尽力而为,绝不辜负老前辈的期望。”

“好!”大宗师道:“我们休息一会儿,你就跟我一起出发,我带你去见小袁……”

龙中宇摇头道:“晚辈此刻尚不想去见他老人家……”

大宗师瞪眼道:“为什么?”

龙中宇道:“晚辈此次奉家……掌门人之命,来武当参加剑会,不愿中途放弃,一定要取得此次剑主之席,然后再回山见过掌门人,将这些情形禀告过他,再去找家父……”

他解释道:“无论如何,掌门人抚养我达二十年之久,这种恩惠比天还高,晚辈不能就此离开他……”

“对!”大宗师颔首道:“虽说他井非你的父亲,抚育你二十年的恩惠你也该报答一番,就算不报答,也得见他一面,把整个情形告诉他,不过……”

他的话声略为一顿,道:“老夫认为你倒不需参加这个剑会,这是毫无意义的事。”

龙十宇问道:“为什么?晚辈不清楚。”

大宗师笑道:“这什么劳什子剑会,完全是令尊玩出来的花样,他是要从五大剑派中找一个可以传授衣钵的人,你既然是他的儿子,又是这次剑会最有希望成为剑主之人,又何必参加呢?”

龙中宇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晚辈更应该亲身参加这次剑会,晚辈不愿意例外……”

大宗师频频颔首,道:“很好!很好!老夫因此也更加地喜欢你,你出身武林世家,却没有感染到一般世家子弟的恶习,使得老夫也不由钦佩起来。”

他笑了笑,道:“记得老夫当年与令尊相遇时,曾问他为何要把五大剑派的剑诀密笈盗去,他说他之那样做,一方面是不愿意金蜈天尊亲自下手,掠夺去各派的绝艺,另一方面则是他想汇集天下的多种剑法,独创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稍粹剑法,惟有那种剑法才能克制金蜈天尊,然后收一传人,将之流传下去。老夫当时见他的说法几有安排后事之感,曾经为此讥笑过他,说是恐怕找二十年都找不到传人,到最后只好将之带进棺材,老夫当时设想到他所创的剑法,确实在二十年中设找到传人,结果还是传给他的儿子,想一想,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

龙中宇笑了笑,道:“或许家父会认为晚辈并不是他一生心血的传艺之人……”

“这个老夫保证不会。”

大宗师道:“像你这种人材,老夫见了都喜欢,别说是他了。”

他伸了个懒腰,道:“中宇,就这么吧!老夫与你约一个日子,等你在见过龙云鹤之后,我在哪儿等你?”

龙中宇略一沉吟,问道:“家父此刻居住何处?晚辈见了掌门人后,就直接去!”

大宗师接话道:“这个不妥当,他此刻正全神精练‘驭剑之术’,最怕有人分他的心,尤其是你,他从你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你,你这样突然一去,对他心情的影响可想而知了,所以还是按照老夫的话,我们约个地方见面。”

龙中宇道:“洛阳如何?”

大宗师颔首道:“那儿很好,不过到底是什么时候?”

龙中宇沉岭片刻,道:“一个月后的今天,晚辈在城里的松鹤楼等您如何?”

大宗师一拍大腿,道:“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老夫送这娃儿到北天山回来了,就这么办吧!我们在松鹤楼见面,不见不散。”

龙中宇道:“晚辈到时一定准备好酒菜等您。”

大宗师站了起来,笑道:“这是当然的道理,老夫也得要吃过之后,才能把那手‘回旋劲’传授给你。”

龙中宇跟着站了起来,抱拳道:“多谢老前辈了。”

大宗师道:“中宇,你可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能对人自称龙中宇,你也该改姓归宗,姓你的袁了。”

说着,他挥了挥手,带着季鹏翔,洒开大步,向山下走去。

凌飞扛起躺在地上,几成半死的褚天彪,与袁中宇作别,也跟随大宗师下山而去。

袁中宇站在山坡之上,眼见他们三条人影消失在黑暗里,耳边还萦留着季鹏翔的道别之声:“龙大哥,不!袁大哥,再见……”

袁中宇对于他自己由姓龙被改为姓袁,他的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这二十年来,他由懵懂无知,直到长大成人,练功学艺娶了妻室,完全是在神龙龙云鹤的教育、抚养下完成的。

如今,他在一旦之间,发现那威严而又慈爱的父亲,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连他的姓氏也不是真正的。

尤其是他在听到自己父母之间所发生的那一段悲惨的遭遇后,他心中的感慨更加多了。

这种有点茫然的心情,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只觉心中五味充塞,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默然地站立在山坡上,良久良久,方始在一阵冷风里醒了过来。

他喃喃地道:“那些将要来到的事情,总会来到的,我又何必多去想它?反正我不管有多困难,尽此一生之功,也要使得父母重在一起,他们青年时所受的苦难太多了,在晚年的时候,总要享一点福,过一些安静的日子。”

因为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于是也就把杂乱的意念都抛弃在脑后,让自己回到现实。

当他的心情完全平静时,立即便想到了方才救他出险,自己却陷落进去的冯飞虹。

他不由得顿足道:“唉!我刚才是怎么啦?竟然没有想到她来,她一再地救我出困,我却忘记了她,真是不该。”

其实,他这样责怪自己,也是没有来由的,方才他在未遇到罗刹夫人之前,一直是处身危急之中。

等到大宗师来到之后,他整个的精神都陷入一种将要崩溃的情况,一时之间要他接受那么许多他以前从未想象到的事,怎不使他的精神忍受不了?

好不容易,他的精神稳定下来,大宗师却又讲述当年影响整个武林存亡的那段韵事,其中的主要人物,正是他自己的父亲与母亲。

整个事情的始末,都与他切身有关,他当然不能放过其中的每一个小节,而分神去想其他的事,等到他想起冯飞虹,夜已将尽了。

袁中宇略一沉吟,转身便待往真武大殿行去。

他的身躯刚刚转了过来,突然又想到一事,忖道:“那地室之中除了任明杰和玄地老道之外,还有金蜈天尊的那个徒儿,以他们三人之力,再加上玉龙剑又在他们的手里,这么空手闯将进去,岂不是等于送进虎口吗?我非得要想个办法找支剑,并且还得找玄机他们说明此事……”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点后悔没有在大宗师未来之前想到此事,否则有大宗师在此,就是集结任明杰等人在一起,也挡不了大宗师的一击。

但是一念转过,他马上便泛起另外一念:“我为什么要依靠他们?难道凭我一人之力,便无法救出冯飞虹吗?”

他这种时而软弱,时而坚强的个性,患得患失的心理,正是人类的通病,尤其是像他这么一个年轻人,更加难以摆脱这等心理。

所幸每一个年轻人都有一股勇往直前,不畏艰难的冲动,这使得他们每每能够突破难关,完成理想。

当然,年轻人的最大毛病还是在于不能凡事深思熟虑,往往凭着这股冲动去做事,以致反而把事情给弄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