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渡口,风扬尘飞,骄阳初止令人生出燠热难耐之感,唐梦周慢步从容,飘然进入客店。
店主一眼窥见唐梦周,如获异宝,奔出躬身道:“唐公子,昨晚往何处去了?抚台衙门已遣来武师两人相迎,护送公子回衙。”
唐梦周笑道:“昨晚店内乱嘈嘈,无法入睡,在下寄宿附近农家,他们人呢?”
店主答道:“现在後院。”
唐梦周又问沙青云返回店中否。
店主道:“未曾返回,不是小的多口,这等江湖人物,公子还是少与他们交往为宜。他们多无事生非,往往招来一场无谓烦恼,以公子之身份无此必要。”
唐梦周淡淡一笑。
只见两名锦衣武师闻讯已慌忙奔出。唐梦周用手一摆,道:“我们回去!”
三人登上渡舟,船上已有许多旅客,黑压压地一片。
唐梦周登舟後,舟子长篙一抵河岸,船身悠悠驶离,随即橹声伊伊驶向中流。河面辽阔,浊流滚滚,唐梦周侧坐船舷,目注对岸远处,似有所思。
船中旅客几乎有一半均在谈论昨日酒店中发生之事,唐梦周察觉身旁不远两名青衣汉子蹲坐舟中,瞑目不语,佯装入睡,暗暗生出警觉念头。
一名武师突笑道:“酒店中事公子亲眼目睹,不知公子可否见告?”
唐梦周淡淡一笑道:“这等捕风捉影、无事生非之事,不值一提。”
那武师愕然道:“言之凿凿,公子何谓捕风捉影?”
唐梦周道:“我别的不知,那一双蓝衣劲装汉子入店之际,神色狂傲,在我同席坐下,吆喝酒食,不禁心生厌恶,暗中对他们便留意观察,据我所知,他们身旁并未有什么革囊,或许在途中已然失窃,竟然诬良为盗,引起轩然大波。”
“公子何不说明。”
唐梦周冷冷一笑道:“江湖中事,自有江湖人管。既有沙青云仗义执言,为何自找麻烦?”
武师笑道:“公子与沙青云似有极深的交情。”
唐梦周道:“萍水相逢,杯酒论交,说不上有什么深厚交情,但觉其和蔼平易,令人油然生出亲近之感。”
这席话显然是说与那一双青衣汉子听的,只见一双青衣汉子仍自瞑目蹲坐,丝毫不动声色。
唐梦周暗暗冷笑一声,目凝远处似极心旷神恰。
一顿饭光景过去,船已靠河岸,岸旁早预备三骑快马,唐梦周三人登骑挥鞭绝尘奔去。
济南府古为齐都,名胜古迹,不胜枚举。全城无河,诸泉汇为大明湖,居民赖以灌汲。湖在城西北隅,周围约十二里,占济南府城三分之一,湖水极浅,其水碧青,清澈见底,水鸥浮沉其间,游鱼历历可数,尤以碧流回环,水木明瑟,多泛水天,忧挹荷浪,秋容芦雪,春色扬绺,对湖千佛山,奇伟深秀,梵宇居次,苍松翠柏,高下相间,远望画屏,徘徊其间,尘虑尽涤。
一艘精致绿油画舫,帘幕深垂,只见一妙龄船娘轻摇桨橹驶向河浪深处。
舱中唐梦周与一中年儒生对坐。
那儒生面色白皙,三绺短须,气度宏正,含笑道:“少君风尘仆仆,甫抵家门,即召学生泛舟,谅必有什么紧要大事相商。”
唐梦周即低声叙出经过详情。
中年儒生点点头,沉吟须臾,道:“学生尝谓少君有非常之器,必成非常之人,令尊又不禁少君习武,学生极力反对之故,只以仰承极是重要,盲目习武似有急病乱投之嫌,江湖中事学生所知不多,不敢妄加蠡测,此老定为武林奇人,少君不可错失良机,此老居处自有学生安排,少君你去吧!”
唐梦周即揭帘命船娘摇向西北岸旁浓荫密柳,极为隐秘,他倏地穿窗外出,一闪即隐,画舫又驶向河浪深处……
暮霭四起,繁星满天之际,唐梦周悄然抵达荒寺,四顾无人,跃上偏殿,揭开屋瓦,缘下承尘。
只听冷冷语声道:“速合上屋瓦,不可发出响声。”
唐梦周急将屋瓦还原,凝目望去,隐隐见那老人仍坐窗前,走前坐下,低声道:“老前辈有什么发现么?”
老人急摇手制止,只听窗外急风破空,屋瓦上生出落足微音,但闻有人惊噫了一声道:“我明明瞧见一条人影跃上偏殿,怎么不见影踪,难道我眼花了不成?”
另一森冷语声答道:“疑心生暗鬼,我怎么未见,我委实猜不出谁人胆大包天,敢向瓢把子轻捋虎须,自找其死,我等还是静候瓢把子到来。”
急风破空声起,显然两人已离开偏殿屋瓦之上。
老人冷冷一笑,道:“此人智谋远虑,但难免百密一疏。他唯恐自身来历隐秘外泄,手下仅寥寥数名心腹亲信,不然你一路而来,难免不被发现。”
唐梦周凝目投向窗外,月色清朗,泻地成银,景物历历如绘,只见殿外静悄悄地一无人影,惟昨晚十数具积尸尚横陈狼藉,未有收埋,不禁皱眉说道:“这些尸体就忍令虫兽噬咬么?纵令死者生前作恶多端,死後亦要一坯黄土埋骨。”
老叟答道:“此人心机毒辣,一年中必有数度来此无人荒寺,所行所为皆灭绝人性,他心疑老朽仍活在人世,潜迹之处亦必在近处,只要老朽一念之慈,恐为老朽带来杀身大祸。哼!老朽活在人世一日,他必有所畏忌。”
说着语声一沉,又道:“这厮来啦!”
唐梦周不禁一怔,只见殿外人影疾闪,一条白影如飞鸟般自空泻落,掠风振飘衣袂,瑟瑟飞舞,目光阴森,令人胆慑心寒。
四个劲装黑衣人疾掠而至,停在白友人身侧。
白衣人注视尸体片刻,嘴角忽泛出一丝阴森笑容,道:“看来今日无人来过荒寺了!”说完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四劲装汉子互望了一眼,猜不出白衣人话中用意,却又不敢询问。
白衣人忽道:“他们到了么?”
劲装汉子躬身道:“来了,均在寺外候命。”
白衣人颌首道:“唤他们按次晋见!
那人身形一跃,拔起七尺高下,身形在半空中卷曲疾转,忽又弹腿疾展,身如箭射穿出寺外而去。此人轻功身法之高极为罕见,瞧得唐梦周不禁暗暗称奇。
耳旁突响老人语声道:“这人武学轻功均臻上乘,在江湖中亦是响当当人物,甘为白衣人所驱使,可见白衣人野心不小了。”
唐梦周道:“老前辈定知此人来历。”
老叟摇首答道:“不知。犹如长江後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换旧人,老朽已绝迹武林多年,想来后起之秀不知凡几。”
只见三条人影腾跃如飞而至,落在白衣人面前。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三位辛苦了,你们细心辨认尸体,不知道有无遗漏。”
那三人快步走向尸体之前,巡视须臾後又走回白衣人面前,朗声答道:“全数在此,一无遗漏。”
白衣人颔首道:“你等既已辨认无讹,另候差遗,你们可以回去了。”
三人抱拳躬身道:“遵命。”
倏地转身,身影未起之际,白衣人突右臂一扬,三缕寒光应手飞出,疾如闪电袭向三人後胸要穴。
只听三人惨嗥得半声,两条身影已横尸在地,另一人踉跄跌出两步,反身定住,戟指白衣人,面色惨厉骂道:“尊驾太心黑手辣。”
白衣人面色冷漠如水,阴笑道:“在下生平行事不留活口。”
那人身形一颤,蓬然摔在地上,片刻之间,三具尸体均化为一滩血水。
唐梦周瞧得目骇神摇,忖道:“世上竟有如此恶毒之人,视人命如草芥,此獠不除,不知还有多少性命丧生。”
须臾,又见两条人影疾掠如飞入寺,唐梦周隐隐瞧见正是舟中共渡青衣汉子,心说:“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只听白衣人问道:“此行如何?”
“属下两人暗随那唐公子,只见他身入後衙,不久便同衙内一位师爷泛舟游湖,约莫一个时辰後,又召来歌妓鬻唱,弦歌不缀,属下亦曾打听,均谓唐梦周不会武功,在渡船属下亲耳闻听唐梦周说,这等捕风捉影之事管他则甚,江湖中事有江湖人管,枉费心机,徒乱人意。”
白衣人点点头,道:“那沙青云呢?”
“沙青云本欲追踪罗冲,途中遇上红衣罗利卢琬玲不知为了何事匆匆折返,似往杭浙奔去,属下曾听唐梦周言说,他与沙青云萍水相逢,杯酒论交,但因文武异途,说不上什么交情。,然云及察觉马天祥、高麟两人进入酒店落座,身旁无有什么革囊。”
白衣人不禁一怔,面色渐变,目中逼射两道杀气。
一双青衣汉子不禁大惊失色,自知必死无疑。
寺外突传来一声轻啸,啸声未落,一条庞大身影疾如流星般掠入寺内,现出一面如淡金的长髯虎目老者,道:“贤弟尚有何疑虑?”
白衣怪人冷笑道:“其中大有蹊跷,看来你我时机未至,尚须等待时日。”
虎目老叟望了两青衣汉子一眼,咳了一声道:“贤弟不可杀生太过,如今用人之际,他两人忠心不二,极是难得,并无什么大错……”
白衣人冷笑道:“还说无错?他们两人轻易放过了沙青云,纵虎归山,终成大患。”
虎目老叟道:“老朽在寺外亦曾问过他们,他们并无过错。”
白衣人目中凶光一闪,虎目老叟手掌一摆,道:“贤弟听老朽说,沙青云不知内情,打草惊蛇反为不美,何况他们两个怎是沙青云、卢琬玲敌手,所以老朽认为他们无过错。”
白衣人冷冷答道:“我看未必!既然兄台讲情,死罪虽赦,刑责难免。”
两青衣汉子倏地拔出钢刀,自断左手两指,刀光一闪,断指落地。
唐梦周不禁皱眉,耳旁又响起老人冷笑道:“老朽说的百密一疏、自露马脚一点不错!日後你行道江湖时如发现断指人,便可侦出他的来历下落。”
唐梦周一心贯注在白衣人身上,只见白衣人喝令:“速清除尸体。”
一双青衣人及三劲装汉子迅疾搬运尸体望寺外奔去。
但听白衣人叹息一声道:“在下棋差一步,致令乾坤独叟遗物为王屋盲叟得去。”
那虎目老者诧道:“老朽只知贤弟去向乾坤独叟寻仇,但不知原因。”
白衣人冷笑道:“放眼当今武林,才华武功胜过在下之人屈指可数,六年前老怪物逃去,生死不明,心怀耿耿难已,那老怪物与乾坤独叟向称莫逆,是以遣人卧底在乾坤独叟门下,无意探出乾坤独叟研悟两宗精妙武功,无一不是克制在下之学,但因在下遣出之人不慎露出破绽,被他瞧出,重手处死。乾坤独叟久隐世外,年逾九旬,无意重出江湖,急传迅王屋盲叟赶来。在下先发制人,赶上乾坤独叟居处,潜人施展毒手制住乾坤独叟,那知他竟自绝而死。”
虎目老叟道:“贤弟竟未取得乾坤独叟遗物么?”
白衣人道:“在下见乾坤独叟已死,大祸已除,盲叟赶来亦不明所以,不知怎的事後竟风闻盲叟取得乾坤独叟遗物,待在下赶至王屋时,又棋差一步。”
虎目老者双眉紧聚,道:“究竟是何人所为,贤弟谅胸有成竹。”
白衣人目中凶光逼射,沉声道:“此与六年前生死不明老怪物必然有关。”
虎目老者诧道:“老怪物是谁?”
白衣人摇首答道:“兄台还是不要问的好,不过在下可以断言,盲叟口中所说蓝衣人与飞凤镖局马天祥、高鳞全然无关,又安知不是老怪物故弄虚玄,诱使在下误入岐途。”
语声略顿,发现殿外尸体清除无余,又道:“走吧!”
只见两条身影穿空飞起,去势若电,瞬眼无踪。
怪老人道:“好啦!他们已走了。”将一方黑巾钉封在页窗上,倏地火光一亮,只见老人已燃起一支残烛。
唐梦周发现老人目中尚有泪痕,诧道:“老前辈怎么哭了?”
老人凄然道:“知友竟先我而死,怎不令人伤心落泪。”
唐梦周道:“白衣人口中所说的老怪物就是指老前辈么?”
老人道:“不是老朽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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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济南城灯火万家,大明湖画舫来往如梭,弦歌不缀,清风徐来,莲荷飘香,暑气全涤。
抚署后花园小楼一角,竹帘深垂,灯光隐约,楼内唐梦周正与那怪老人对坐晤谈。
怪老人微笑道:“想不到老朽又重覆人世,蜉蝣若梦,令人不堪回首。”语声不
胜有凄凉怆怀之感。
他语声略略一顿,深深目注了唐梦周一眼,道:“你在荒寺中自白衣人及虎目老者离去後,便绝口不提此事,老朽知道你心中疑虑重重,不待水落石出,无法知其真象,但老朽可断言,较白衣人抢先一步攫取王屋盲叟之物无疑是一极厉害的魔头。”
唐梦周颔首道:“晚辈也想到了这点。”
怪老人摇首道:“你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後,你在酒店中所遇的三老一女却又是另一心计更高的黑道巨擘所驱使。”
唐梦周不禁一怔,道:“这个,晚辈却未曾想到。”
怪老人目含深意地一望唐梦周,说道:“酒店所遇,未始无因。老朽猜你定有所见,你既不说,老朽岂能勉强,此中因果较想像中更为复杂,还是不说为上,免得老朽定不下了心来。”
唐梦周数次欲言又止。
怪老人一摆手掌,笑道:“老朽行将就木,去日无多,打算从今晚起传授你的武功!”
唐梦周起身作别,悄然走出後门向大明湖而去。
之后--
他与府城年少士子诗酒论文,或亦追逐声色之娱,唐梦周年少翩翩,飘逸不群,每至之处,无不以亲近为荣,堪谓掷果盈车,羡煞卫阶。
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半月。夜幕深入帘拢之际,唐梦周独坐书斋,握卷沉思。书僮匆匆走了入来,禀道:“公子,陈侍郎二公子来此拜谒。”
唐梦周哦了一声,露出笑容道:“快快有请。”
书斋外突响起清朗笑声道:“唐兄怎未掌灯,藏至书房胡思乱想则甚。”
说时已自走入一个年方弱冠四方脸膛少年,一把拉住唐梦周,道:“新近布市口鸣春院添了一名校书燕燕,年方二八,琴棋书画,色艺双全,你我同往如何?”不待唐梦周同意,拉着就走。
鸣春院华灯盛张,风光旖旎,龟奴谄笑领着唐梦周两人进入一间宽敞爽朗,布设幽雅的花厅内,高唱“燕燕姑娘会客啦!”
须臾,两个老妈子簇拥着一身着紫衣薄罗的少女走出,这少女薄施脂粉,秀丽无俦,向二人盈盈一福,柔声道:“贱妾燕燕拜见二位公子。”
唐梦周微笑道:“这位陈振楚公子是鸣春院熟客,姑娘得多伺奉些。”
燕燕两朵红云飞上娇靥,娇羞不胜道:“贱妾不敢,只怕嫣云姐姐生气。”
陈振楚面现赧然之色,朗声大笑道:“唐兄取笑了,嫣云呢?”
屏后忽响起娇脆语声道:“只道陈公子已将贱妾忘诸脑後了。”
随即屏风后莲步姗姗走出一娇媚如花少女。
咄嗟之间,华宴盛张,灯光钗影,杯筹交错,陈振楚谈笑风生,而唐梦周甚寡言笑,但周旋之间,从容有礼,一丝不现儇薄之色。
燕燕似依人小鸟,对唐梦周极其柔顺。
唐梦周察觉燕燕眉目之间隐泛刚健英气,不禁暗中一怔,忖道:“此女分明是江湖人物,怎会溷临勾栏,其中必有蹊跷。”口中不说,心中已生警觉。
陈振楚忽目注唐梦周道:“唐兄,周口北岸今晨发现一具尸体,死者是江湖人物,王捕头认出是江洋大盗一枝桃葛彪,想那葛彪犯案累累,作恶多端,官府追捕甚久,想不到天网恢恢,竟陈尸黄河岸上。”
唐梦周眉锋一皱,道:“陈兄为何提起此事?”
陈振楚道:“小弟是想起前年冬寒岁暮深夜之际,葛彪在小弟邻宅刀伤八命,先奸後杀财物悉掠一空,凶宅情景惨绝人寰,如今天道好还,此獠就歼,衷心为之大快。”
“武林中事自有武林人管,恶人岂有善终之理。”
陈振楚道:“风闻唐兄半月前探友返回之际,强风阻途,偶遇奇事,友朋多方探问,唐兄均避而不谈,不知可有其事么?”
唐梦周颔首微笑道:“提起此事徒乱人意,在下几乎卷入武林是非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此话一点不错。”
嫣云道:“唐公子可否见告详情?”
唐梦周浅饮了一口酒後,娓娓说出酒店所遇经过详情,笑道:“其实在下自始至终就未注意到马天祥、高麟两人身旁是否带有革囊,不过与其同席又无意与沙青云攀谈了两句,险招致一场祸劫。”
燕燕忽道:“公子自此便未与沙青云见面么?不然倒可自沙青云口中问出详情。”
唐梦周笑道:“风尘豪侠,英雄肝胆。他乃性情中人,与在下不过逆旅萍逢,杯酒论交,又无所需求,怎还记得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庸俗之人。”
时已午夜,唐梦周不愿再作勾留,与陈振楚离了鸣春院,途中作别分道而行。唐梦周只身一人踏着初弦月色,望大明湖柳堤上飘然慢步,湖风习习,突传来一声阴恻恻冷笑道:“唐公子可否暂请留步。”
人影疾晃,迎面落下一个目光森冷的黑衣劲装背剑汉子。
唐梦周惊得倒退了一步,道:“朋友,你阻住在下去路为何?”
汉子目中凶光一闪,沉声道:“唐公子,我此来并非谋财害命,只须公子说出实情。”
唐梦周道:“这话令在下茫然不解。”
那汉子冷笑一声道:“半月前周店北岸酒店中,马天祥身旁失窃革囊为公子取有……”
唐梦周冷冷一笑道:“捕风捉影之言岂可凭信,朋友无事生非恐铸戍大错!”
那汉子面色一变,厉声道:“狡辩无益,公子请随我去见一人,此人言之凿凿,未必是假。”
唐梦周道:“此人是谁?”
“方亚芬族叔方天齐。”
唐梦周不禁心神一震,故作茫然之色道:“方亚芬是谁,方天齐又是谁?朋友你大错特错。”
那汉子面现煞气,冷喝道:“公子请屈驾一行,有话可当面说清,不然休要怨我出手辣毒了!公子虽是抚台之子,大爷照样可以杀你!”
突然空中人影扑空掠落,冷笑道:“这倒未必!”右手快如电光石火飞出,咔嚓声响,那汉子一条臂被生生拧断,鲜血如注流下。
那汉子喉中发出一声闷嗥,目露凶光厉声道:“原来是你!”
“不错,正是在下!”来人左手二指疾伸点了昏穴,汉子蓬然倒地。
唐梦周定睛望去,不禁喜形於色,道:“沙大侠!”
来人正是金面韦护沙青云。
沙青云道:“老弟,你我速返你的居处再作详谈。”左臂挟起汉子。
“好!”
两人快步走去,一条形如淡烟般人影却暗随两人身後。
唐梦周领着沙青云行至抚署后门,击指轻敲了三下。
大门呀地开启,只见一黑衣长衫,貌相威武中年人探首而出,不禁笑道:“原来公子回来了。”
唐梦周道:“在下邀请友人前来叙谈……”继附耳低声数语。
黑衫中年人望了沙青云一眼,含笑道:“卑职知道,沙大侠请!”
沙青云颔首为礼,随着唐梦周走入书斋。
唐梦周命厨下送来酒食後,面对旧友喜不自胜道:“此人如何发落?”
沙青云道:“愚意此事不可惊动官府,天明前沙某将其带走,在他身上或可查出端倪。”
唐梦周点点头,举杯相敬。
一条轻巧身影掠至窗外,疾若惊鸿般穿上一株浓叶密丛中,正面对窗口。
唐梦周似无意地瞥向窗外,随即道:“沙大侠那晚与卢女侠追踪罗冲而去,但不知有无发现。”
沙青云长叹一声道:“那晚与卢女侠别了老弟追踪而去,尚未到达荒寺,卢女侠遇上同道,力阻我等前往,说是已有十数黑道高手闻风赶去,我等赶往必遇险伏,正举棋不定之际,又见一武林同道奔来,他闻听一武林盖世魔头亦赶来参与其事,更不能卷入这场是非漩涡中,恐遭杀身之祸。”
“武林魔头是谁?”
“独手人魔冷飞!”沙青云笑笑道,“老弟并非武林人物,所以陌生得很,故沙某中止此行,决定潜伏原处,静候其变化动静。”
唐梦周道:“沙大侠定有什么发现。”
沙青云道:“约莫一个更次後,只见一白衣人偕同一位老者前行,後面紧随鬼手铁掌罗冲及马天祥、高麟三人,色如死灰,宛如待宰之兽……”
“沙大侠追踪了么?”
沙青云摇首一笑道:“沙某生平行事,决不轻举妄动,何况尚未知马天祥囊中失物究竟是否王屋盲叟所有之物。”
“那是何物,有何珍异值得如许武林高手觊觎?”
沙青云叹息一声道:“其实也并非王屋盲叟之物,盲叟从乾坤独叟手中得来,沙某这半月中奔波探觅,才知丝毫端倪,风闻迩来有数位巨邪,多秘密组织帮会,图谋霸尊武林,但互相形若水火,积不相容,眼下却不敢明目张胆猖狂无忌之故,因心有所惧,以尚有隐居世外已久奇人仍然在世,沙某猜想与马天祥囊中失物,一定有什么关连。”
唐梦周道:“此话在下不解。”
沙青云笑道:“老弟自然不懂,沙某如猜测不错,囊中失物定是乾坤独叟已探出这些组织隐秘,将其笔录、因预知自身之危,所以传讯王屋盲叟赶来相助,盲叟赶至,独叟已遭惨害,匆匆返回王屋飞书知友密谋对策,怎知事机不密,亦遭毒手,遗物亦不翼而飞,是以引起劫夺追寻。”
“沙大侠坚信如此么?”
“不错!”沙青云颔首答道,“也许囊中还有其他珍异之物也未可知。”
随即叹息一声,道:“世外高人藏处甚秘,多已封刀,极少参与江湖纷争,只三个老怪物嫉恶如仇,若能彼此捐弃宿怨,联手共谋,事尚有可为,可惜……”
唐梦周诧道:“三个老怪物是谁?可惜什么?”
“武林三独!”沙青云道,“独掌阎罗邵宫虎,乾坤独叟诸葛天龙,独手人魔冷飞,这三人武功各有所长,性情癖异,多独行其是,可惜乾坤独叟已死,另二人则彼此仇如海深,无论如何不能捐弃前怨。”
说着随即微笑道:“沙某此来为的是郑重相嘱,老弟并非武林人物,却涉入是非漩涡内。”手指那制住穴道汉子,接道:“方才所遇,便可明证。老弟必须少出外为是!”
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匆匆立起,道:“沙某还有事,不能久留,今後恐相见无望,老弟珍重。”抱拳一拱,拖起昏迷汉子穿窗而出,一闪疾杳。
唐梦周端坐不动,只喃喃自语道:“这是从何说起。”
须臾,只见那黑衣长衫中年人飘然进入,道:“方才卑职发现一身影掠越院墙,藏在窗外古木之上,奉命不得惊动,任他安然离去。”
唐梦周微笑道:“那夜行人物分明是暗随沙青云而来,我等岂能卷入江湖是非中。”随即又道:“夜深阑静,该安歇了。”
黑衣中年人微微一笑,躬身退出。
沙青云挟着受制汉子掠出城外,飞奔而去,路经一片郊野,忽闻一清朗语声传来道:“沙大侠请留步。”
只见五丈开外现出一条身影缓缓走来。
沙青云定睛望去,来人是五旬左右老者,貌相无奇,却一双手臂修长过膝,道:“阁下何人?”
老者道:“老朽锺化奇,甚少在江湖中走动,谅沙大侠并无耳闻,只是沙大侠臂挟之人,系敞上所遣,不知可否高抬贵手将其释放?”
沙青云立时怒容满面,冷笑道:“贵上无事生非,竟向一手无缚鸡之力文弱书生下手。”
锺化奇道:“事出有因,敞上决不想为难唐公子,只是想明白其中究竟,或许能从话中勾起一丝回忆,与我等大有裨益,唐公子是何等身份,敞上再大胆子也不敢惹火烧身。”
沙青云冷冷一笑道:“贵上知道就好!”
锺化奇淡淡一笑道:“沙大侠须知兹事体大,不得不尔,沙大侠与唐公子在不知不觉中卷入是非中,即使敞上不找上二位,还有人亦要找上二位。”
沙青云冷笑道:“是以沙某已下定决心,非把其中真象找个水落石出不可!”
锺化奇高声大笑道:“沙大侠快人快语,英雄胸襟、磊落光明究竟与众不同,既然如此,何不与敞上联手亦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沙青云淡淡一笑道:“沙某生平独来独往,阁下盛情心领。”
锺化奇道:“恐由不得沙大侠了。”
沙青云面色一变,沉声道:“阁下想动手么?”
“不敢,只是想请沙大侠暂留本门作客,礼为贵宾。”锺化奇道,“倘沙大侠真要如此,那也是不得已之事。”
“沙某无法应允。”
“无论如何沙大侠请勉为其难。”
沙青云心头一阵踌躇为难,暗道:“半月来奔波跋涉,竟无法查明一丝端倪。锺化奇虽然来历不明,不如将计就计,虚与委蛇,总比自己盲目摸索的好。”
锺化奇见沙青云沉吟思索,知意为所动,道:“沙大侠如不见弃,请随锺某去见敞上。”
沙青云道:“贵上可是方天齐?”
锺化奇不由一震,诧道:“大侠是如何知道的?”
沙青云手指那被制汉子道:“此人亲口吐露,故而沙某知情。”
夜风中忽送来阴恻恻冷笑道:“看来,方天齐知道得不少。”
蓦地,如风疾掠而至五个高大身影,月色映照下,为首者面目阴冷狞恶,锺化奇大惊失色道:“阁下莫非红发灵官娄威?”
娄威目光一寒,沉声道:“速领老夫去见方天齐,可饶你不死。”
锺化奇冷笑道:“这办不到!”
娄威面色一变,喝道:“与老夫拿下!”身後抢出两人扑向锺化奇。
锺化奇哈哈大笑,翻腕亮出两支银光灿烂短剑,道:“以多取胜,匹夫行径。”分点两人咽喉重穴,疾如电奔。
娄威望也不望一眼,竟向沙青云面前走来,道:“沙青云,这几年你威望日隆,可说是名扬大江南北,志得意满,你是否知道你有性命之危么?”
沙青云冷冷答道:“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身在江湖,生死二字已置之度外。”
娄威微微一笑道:“老夫深感为你可惜,人生不过百年,你花费了甚多岁月,习成绝艺,所为何事?如死得不明不白,与草木同腐,老夫认为不智。”
沙青云冷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要杀沙某么?未必如此容易。”
娄威沉声道:“老夫要杀你,何必枉费唇舌,自然有人向你动手,可惜你至死也不明白。”
沙青云道:“阁下何不说得明白点。”
娄威道:“除非你投在老夫门下。”
沙青云大笑道:“人各有志,不必相强!”说时猿臂疾伸,挟起地面受制汉子,穿空腾起。
两声大喝起处,娄威身後窜起一双人影,掌风刀光挟袭沙青云而去。
沙青云挟着一人,身在半空,无法施展绝学,急沉身沾地将那汉子抛开,右手软鞭‘叭’的挥出一式“寒江挥钓”,鞭梢抖得笔直,疾点凌空扑下一具人影,逼得那人半空倒翻飘身开去。沙青云软鞭变化莫测,右腕微振,鞭化“乌龙摆尾”卷向扑来另一人影,挟着雷奔电闪刀势而去。
‘铮’的一声,那人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几乎手中钢刀被卷出手,奋力一扯,弹身倒跃落地。
红发灵官娄威目中精芒电射,大喝道:“好鞭法!”伸手一撤肩後,‘呛’的一声亮出一柄奇形兵刃,非刀非锯,两面刀口带齿,锋芒犀利,寒气逼人。
沙青云知娄威名列三独四凶之内,一身武功已臻化境,非是易与之辈,面色沉肃,不敢丝毫大意,偷觑锺化奇,以一对二,已是险象环生。
娄威身形慢慢走前,带着逼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只听锺化奇闷哼一声,身着两刀,鲜血从眉头左臂溢出,尤自奋勇力战。
挟攻两人掌力加紧,步步紧迫。
忽两人中一人一声惨嗥出口,弃刀身形缓缓倒地,面现痛苦之色。
另一人不禁呆得一呆,只觉‘喉结穴’上疾麻,面色大变,悸惧已极,嗥呼一声与同党一般面色痛苦倒了下去。
红发灵官娄威闻声心中一惊,停步别面望去,不由面色大变,身形一跃落在两名手下身前,注目察视,只见两人喉结穴上流出一丝殷红鲜血。
他一察致命伤痕,便知为独手人魔冷飞的‘九绝催魂针’所伤,顿感心神巨震,暗道:“怎么这怪物还在人世!”
忙目光四巡,须发怒张,厉声喝道:“冷飞,你为何向我手下暗施毒手!”
冷风飕飕,野草垂拂,那有半点回声。
沙青云舆锺化奇亦为此意外之变呆住,茫然四顾。
娄威目中泛出一抹森厉杀机,大喝道:“沙青云,老夫委实料不到你竟与冷飞沆瀣一气。”
沙青云冷笑道:“娄威,沙某与冷飞无一面之雅,含血喷人,不怕失了你的身份!你又怎知是冷飞所为?”
娄威厉声道:“老夫两名手下俱为冷飞独门暗器‘九绝催魂针’致命,如不是他还有何人?”
沙青云冷笑道:“冷飞名望均在你娄威之上,难道他不敢现身么?”
一言提醒了娄威,目露诧容道:“老夫从未听说过冷飞觅有传人,他那‘九绝催魂针’手法称为一绝,亦不向等闲人物轻易施展……”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道:“沙青云,今晚你有性命之危,老夫言尽於此,恕老夫无法顾全。”挥手示意两名手下,穿空拔起,疾如流星,瞬眼身影杳然。
沙青云不禁心头骇然,蓦然发觉锺化奇身影已失,连那被制汉子也不见影踪,猜知锺化奇一闻冷飞之名,忙逃之夭,那被制汉子显然为冷飞擒去,只觉惘然若失,竟不知何去何从。
良久,沙青云才长吁了一口气,飞奔而去。
三更将残,唐梦周身形飘然进入小楼,只见怪老人目光炯炯面向窗外,似有所思。唐梦周入来,他头也不回,笑道:“你今晚辛苦了!”
唐梦周不禁一怔,道:“恩师从何而知?”
怪老人缓缓回过面来,道:“你知道为师是谁?为师就是沙青云口中所说的独掌阎罗邵宫虎。”
唐梦周闻言呆住,诧道:“恩师去过弟子书斋么?”
邵宫虎道:“非但去过,而且由鸣春院一路暗随而来,最奇的是为师藏在树上,足下不到七尺之处竟有一名少女窥听你与沙青云谈话。”
“此女是谁?”
“燕燕!”
唐梦周道:“这个弟子已知,是弟子暗命不得拦阻,容她安然来去。”
邵宫虎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为师也让你骗倒了。”
唐梦周道:“弟子如何胆敢欺骗恩师。”
邵宫虎冷笑一声道:“娄威说得一点不错,冷飞未有衣钵传人,他那‘九绝催魂针’从何得来?为师最恨背师重投之人。”
唐梦周知邵宫虎始终随在身後不离,不禁笑道:“恩师你误会了。”
邵宫虎双目一睁,道:“为师如何误会。”
唐梦周道:“半年前,弟子去莱州探望同窗好友,友人高堂老母因罹疾在床,无暇陪伴,弟子一人旅邸闷得无聊,独自去郊外踏雪,忽闻雪地中传来呻吟之声,弟子循声走去,发现一独臂老人昏迷呻吟,脑门高热烫手,扶至旅邸延医诊治,医云此人不久之前受了重伤,失血过多,又经过一段长程奔波,体力不支,外感内伤并发才痛倒雪地中……”
邵宫虎目中发出奇光,颔首道:“这话为师相信。”
唐梦周道:“经医悉心诊治三天,独臂老人已然清醒过来,只是体弱尚无法行动,询问了弟子姓名家世。”
邵宫虎道:“你告知了他么?”
唐梦周道:“弟子丝毫无隐,独臂老人连道可惜、可惜,弟子问他可惜什么?他黯然一笑,言说弟子气质根骨不凡,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可惜他自己无恩可报。”
邵宫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这老怪物也起了怜才之意。”
唐梦周又道:“弟子请问他姓名,独臂老人道他那姓名无异扫帚星一般,随着而来的只是霉星照命、祸患频仍,还是不问的好,又说他有五宗玩艺,别人梦寐难求,问弟子愿学不愿学,弟子一时动了好奇之念,不禁应允。”
邵宫虎不由面上泛起一丝笑容道:“哪五宗玩艺?”
唐梦周道:“吐纳归元,轻功心法,追魂三剑……”
说及追魂三剑,邵宫虎不禁双眉耸动。
“移经换脉,点穴手法及‘九绝催魂针’施展手法。”
邵宫虎道:“好啊!冷飞竟连压箱底功夫均传授於你,无异视你为他衣铢传人了。”
唐梦周道:“独臂老人恐他言犹未详,在病榻上用竹筷反覆譬解,直至弟子悟澈为止,并赠弟子一筒催魂针,十二日後趁弟子不在时竟悄然离去,留书一封及一本武功心法,函中告诫不可寻觅他下落,亦不可向人吐露。”
邵宫虎目露迷惘之色,长叹一声道:“他表面上冷傲僻异,其实乃性情中人,向不受人涓滴之恩,无意被你所救,又爱上你的资质,无奈你的家世门风种种原因不便吐露收徒之意,他秉性孤介,是以隐忍不言。”
唐梦周诧道:“恩师不是与冷飞结有宿怨么?”
邵宫虎哈哈一笑道:“那有什么宿怨,均是以讹传讹,杜撰附会之词。武林中人多半具有癖性,何况武林三独更性情孤异,自诩武功,不甘低下,一见面就无好话,嘲讽备至,激得对方怒火高涌,逐施展武功拚斗,有时打上三日三夜,其实武林三独武功造诣各有所长……”
说着黯然神伤,喟然叹息,目中竟滴出两点泪珠。
突然邵宫虎目中神光一闪,道:“你真的未曾见过方亚芬么?”
唐梦周不禁呆住,面有难色答道:“受人之托,当忠人所事,弟子有难言隐衷。”
邵宫虎淡淡一笑道:“你受方亚芬之托么?”
唐梦周点点头,详细说出经过。
邵宫虎微笑道:“那么你是否已知方亚芬真正来历?你不过是起了怜悯之念,万一受托之事导致武林杀劫,你也身入吱途,问你能不歉疚难安么?”
唐梦周不禁面色一变,道:“这个弟子未曾想到。”
邵宫虎正色道:“你闻听方亚芬已遭杀害,便激起义愤之心,这只一人而已,万一因你激于一时义愤,愚忠愚善,又不察察为明,导致千百无辜丧生,你恐终生悔恨,百死难赎啊!”
唐梦周不由悚然心懔,冷汗遍体,暗道:“是啊!我为何如此糊涂,一念之差,几铸成大错!”身形疾闪掠出。
须臾,取来一只革囊,递与邵宫虎。
邵宫虎接过,只觉轻若无物,心中顿生疑窦,将囊中物取出,只见是一束薄如蝉翼、白若绞绡一身相连衣裤及一张宣纸,直广仅五寸见方,墨绘一幅山水图画,旁注绳头小楷“要明其中事,只问离恨生。”
余外亦是一张黄旧绢纸,只书密密麻麻图形字迹。
唐梦周亦大感意外,暗道:“这些也值得武林中人群相觊觎么?看来一文不值,真是匪夷所思。”
邵宫虎目注那黄绢纸上良久,嘴角渐泛一丝笑意,道:“为师心想,这就是方亚芬不惜丧生之危志在必得之物。”
唐梦周摇首苦笑道:“恕弟子愚昧难解。”
邵宫虎道:“其实方亚芬得去亦是废纸一般,当今中原武林中除了为师外,恐无人能解。”
说着叹息一声道:“王屋盲叟受乾坤独叟之托,传柬九位武林高人,想必这九人均是为师旧交,目的寻觅为师下落之详秘图文。”
唐梦周望了黄绢纸一眼,道:“此乃何方文字。”
邵宫虎摇首答道:“这不是文字,乃天方古国几乎湮灭失传之经说图文,一个图形代表一句话或一种意义,尚须演译成中国文字,毫厘之差,谬失千里。”
唐梦周道:“弟子可否得知其中意义?”
邵宫虎目中精芒猛炽,道:“此乃一招具有强大无比威力剑招,若欲悟澈玄奥,为师须耗费百日时光,才能贯通,届时为师自会传授于你,半年後倘方亚芬不来找你,你可前往飞虎峒去找方亚慧,必细查明实情,决定取舍,以免荼毒武林,贻害无穷。”
唐梦周道:“万一方亚芬百日之期前到来向弟子索取革囊,弟子如何璧赵原物。”
邵宫虎冷笑道:“你哪知武林险恶诡诈,为师一见革囊中物便察出其中疑奥,这一式剑招足以制凶邪死命,是以群邪竞相劫夺,若无法参悟,至不济亦可毁掉,永除大患。”说着语音倏沉,“此囊原系乾坤独叟之物,方亚芬又非系原来物主,你更目睹方亚芬由马天祥身旁窃取,你为何不明是非,本末倒置!”
唐梦周不禁语塞。
邵宫虎面色转霁,道:“你怎知酒店中所遇少女真是方亚芬?”
唐梦周讪讪道:“这个弟子无法知道,不过方亚芬说是身负血海大仇,言语之间真情流露,不似作伪,弟子总觉得乾坤独叟得来之物来历不明,或许与方亚芬血仇有着莫大关连。”
邵宫虎闻言右掌猛一击桌,道:“为师怎不虑及此处,总之我料定半年期内方亚芬必不致来此,你耿耿于怀的莫过于方亚芬生死之谜无法揭开。”
唐梦周赧然笑道:“诚如恩师所料。”
邵宫虎默然须臾,笑笑道:“事在人为,过多的猜测恐将导致迷失。”
说着取过墨绘山水注视有顷,道:“为师心想此图乾坤独叟必富有深意在内,离恨生不知是何许人也。梦周,你无事时多多熟规此图,或许能按图索骥,找到离恨生。”
说着忽从怀中取出一柄锋利小刀,猛向那束绞绡戮下,竟然丝毫无损,不禁高声道:“老朽明白了,老朽明白了。”说时须发怒张如猬,神态骇人。
究竟明白何事,邵宫虎讳莫如深,唐梦周也不敢追问。
口口 口口 口口
西风残秋,千佛山红枫醉人,斜阳余晖里映着大明湖残荷断梗,更显得景物迷人,意境如昼。
唐梦周徘徊于湖畔,衣袂临风,神态潇洒,晚鸦阵阵,风送梵钟,他目凝千佛山,似沉醉其中。
断梗残荷中(矣欠)乃一声,穿出一艘遮篷小艇,驶向湖岸,摇橹的是一半老徐娘,风韵嫣然,高声道:“唐公子么?一位客人自称与公子系故旧莫逆,请过舟一叙。”
唐梦周道:“他人在何处?”
船娘手指残荷深处,笑道:“喏,不在那儿么?”
唐梦周目光望去,隐隐可见有一艘小舟在内,暗道:“为何如此隐秘?”
双眉微皱道:“在下故旧姓什么?”
船娘道:“他自称姓沙,年在四旬左右。”
唐梦周不禁面露笑容道:“原来是他,请搭过踏板容在下登舟。”
船娘抿嘴一笑,弯腰搬过踏板伸向湖岸。
唐梦周飘然登舟,船身一动已离湖岸,笔直似箭驶向残荷丛中。
两舟靠近,唐梦周高声道:“沙大侠别来无恙?”心中生萌起一丝疑念,为何沙青云不出舱相迎。
只听舱内应了一声道:“沙某在此,老弟速速过舟。”语音虽低,却宛然沙青云口吻。
唐梦周忆起沙青云以莫须有之故牵入此江湖是非中,强敌暗随,步步有险,如此做是他应有的防范,一丝疑虑之念顿告消释,跨过邻舟,穿舱而入,目光望去不禁脸色大变。
原来舱中坐着一中年儒生,目光冷峻,嘴角含笑道:“在下此举逼非得已,请公子见谅,但在下并无恶意。”言毕欠身让坐。
唐梦周冷笑一声,立即转身跨出舱外,不禁一怔,原来那半老船娘已经悄然撑舟离去。
突闻身後传来那人语声道:“在下黄荣,乃沙青云莫逆至友,风闻沙青云已罹险伏,但不知身陷何处,不禁忧心如焚,救援无门,不得已略施诡计,诓使公子登舟,以防凶邪窥见,亦便於叙话。”
唐梦周缓缓转面,问道:“真的么?尊驾何不去抚署以礼求见?抚署防范周密,不虞意外。”
黄荣笑道:“公子真不是武林中人,不知江湖之险,济南府城如今风云毕集,若在下身形暴露,一入抚署谒见公子,恐杀身横祸不旋踵即至。”
唐梦周诧道:“为什么?”
黄荣道:“因飞凤镖局马天祥所带暗镖不翼而飞。”
唐梦周摇首答道:“我不知暗镖因何失窃,也不知何人盗去,因何武林中人有此想法?”
“这个,在下知道!”黄荣淡淡一笑道,“但武林中人不是如此想法,一来事关乾坤独叟、王屋盲叟之死,再者盲叟所约数位武林至友均隐约获悉革囊中物攸关武林劫运,但盲叟遇害後,这数人已是遁往他处,隐迹无踪或杜门不出……”
“那就该找他们!”唐梦周冷冷一笑道,“武林中人舍本逐末,愚不可及。”
黄荣不禁脸色一红,道:“公子责备得好,但武林中事自有其法则追循,乃乎牢不可破。”
“什么法则?”
“应追源溯始,马天祥所失暗镖是否为王屋盲叟所失之物。”
“那更应追问马天祥或飞凤镖局。”
“但飞凤镖局局主已身遭惨杀,马天祥至今下落不明。”黄荣笑笑道:“托镖之人至今不明是何来历,那潮州岳尚书府中普秀才更无其人。”
唐梦周冷笑道:“所以才联想到我的身上。”
黄荣目中神光一亮,道:“江湖中事并非全然捕风捉影,公子怎知那酒店所遇四人……”
“哪四人?”
黄荣道:“公子何必明知故问!就是偷窃马天祥革囊自称贩药为生的三老一女,其中一人经查明系江湖中贼名久著的剧盗三手蛇钱白水,他垂危遗言攸关公子,所以江湖中人心疑公子深藏武功不露。”
唐梦周冷冷一笑道:“阁下的话已说得够多了,究竟志在什么?”
黄荣道:“公子心中明白。”
唐梦周此刻胸中已煞费周章了,深知自己如若显露武功恐一发而不可收拾,不管黄荣是何用心,或真是沙青云至友,他均须镇定如恒,予人莫测高深之感。
於是——
唐梦周微微一笑,踏身舱板上负手眺望晚霞归鸦,湖天远处,竟置黄荣于不理。
黄荣突目露凶光,右臂疾伸,迅于电光石火,五指向唐梦周抓去,带出一股破空急风之听。
只要唐梦周身形闪动,不擅武功之称即不攻自破。
蓦闻半空中传来一声娇叱,只见惊天长虹疾闪,黄荣发出一声闷哼,身形腾空拔起。
唐梦周只见两条身形此落彼起,借力水面断梗飘萍,跃下湖岸如飞而去,苍茫暮色下,後面人影隐约可分辨出身形娇小,无疑是一少女。
他不知这少女是谁,心头顿然兴起一种无名惘然之感,暗暗叹息一声道:“千金之躯,坐不垂堂,我何能无故卷入江湖是非中。”
但世事无常,往往出入意料之外,一切概不由主。
他抓起船篙,撑舟驶向湖岸,快步进入抚署后园书斋。
童仆送上饭菜,他独自食用后遣开从人,向独掌阎罗邵宫虎小楼居处走去,身形一人小楼不禁呆住。
只见被物凌乱,地面尚留有点点血迹犹新,一盏油灯已然倾斜却未熄灭,独不见邵宫虎踪影。
显然邵宫虎并非不告离去,而是不慎罹受暗算为人掳架,临行之际那人又搜觅有无革囊,是以什物凌乱不堪,地面血迹无疑经过一番短暂拚搏。
但那人是谁呢?唐梦周不禁联想到荒寺所见凶狠暴残的白衣怪入。
他推测白衣怪人必潜入抚署,志在查明自己是否与失物有关,竟不期发现独掌闾罗邵宫虎潜隐在小楼上,是以……
唐梦周不禁长叹一声,革囊中物除了薄如蝉翼那身宝衣已穿在自己身上,其余二物都在邵宫虎手中,不言而知两物亦沦人魔掌了。
所幸那幅山水他已深深记忆在脑中,另一式剑招邵宫虎亦传授自己,然恩师陷身魔掌,其处境必然生不如死,不禁激发起豪情壮志,咬牙切齿狠声道:“我定要查明真象,救回恩师……”
第二日,唐梦周跨下青骢,得得蹄声出得府城而去,他不即远离,下榻在城外一家小客栈内。
他马行很慢,由抚署去城外不过极短路程,却大街小巷乱转一圈,最後落人客店,予人莫测高深之感。
但一路上却未察觉到有人暗暗蹑踪,心头顿生疑窦,暗道:“莫非恩师被掳劫走风声已暗中敞开了?既然失物到手,自身亦不成为众矢之的。”
心头如压一块重石,郁闷难舒,默默独自一人枯坐自饮自酌,片刻之后,招来店伙,取出一块碎银两塞在店伙手中,笑道:“小二哥,在下托你办一事。”说着密语数句。
店伙眉笑颜开,连连称喏走出。
约莫一顿饭光景过去,店伙一脸扫兴之色,道:“小的探听得鸣春院燕燕姑娘前日已为扬州富贾量珠聘去。”
唐梦周不禁哦了一声道:“她竟从良了么?小二哥,多谢你了。”
店伙只觉事未办成,心中不是滋味,道:“小的与公子另唤一个来如何?”
唐梦周长叹一声道:“曾径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挥挥手示意店伙离去。
店伙根本听不懂这两句话,但却会意所指,暗道:“怎么恁地死脑筋。”不便再说,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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