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多妙人,既有妙人,自然也就会有许多妙事。
妙人妙事,因果互为,这种现象是自古皆然的。
越妙的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往往也就越妙,这道理就和牛吃草一般的简单。
越大的牛,吃草越多。
而妙公子,他是一个妙人,非常非常之妙。
他生长于一个富贵武林世家之中,而且还是个独子。
他父亲是个保镖,自称为“威震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忠字当头镖局总镖头”。
天下间大大小小的镖局不计其数,但名称最冗长的,就是这一间。
这间镖局虽然门外挂着这么一块招牌,但是镖局内的景象,却是令人为之发傻的。
镖局里没有镖师、趟子手,也没有兵器,或者是任何练功的布置物品。
镖局内只有花,一盘又一盘的鲜花。
负责栽培这些鲜花的是两个老妇,瞎了一只眼的叫庄大娘,驼背的一个叫九姑婆。
这对老妇都很古怪,庄大娘不喜欢说话,连总镖头和她说话,她的态度也是冷冰冰的,似乎全天下的人她都没有放在眼内。
只有妙公子来了的时候,庄大娘这副脸孔才会一反常态。
至于那个九姑婆,她经常都会笑口吟吟,但谁若激怒了她,她整个人就会变得极粗暴,甚至粗话连篇,立时变成一个悍妇。
除了庄大娘和九姑婆之外,镖局里就再也没有任何人。
这算是什么镖局?
答案实在很妙:原来这位总镖头,他所保的镖不是货,而是一个人。
那是他的妻子。
所谓“威震大江南北关内关外忠字当头镖局总镖头”,其实自始至终只是“护花人”,如此而耳。
这是武林中一件妙事,一件很妙很妙的妙事。
如此总镖头,他生下来的儿子,当然也是妙之又妙的妙人。
妙公子就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总镖头姓花,名功侯。
而妙公子的名字,听来十分文雅,他叫洵儒。
花洵儒这个名字,极富书卷气,而事实上,这位妙公子的才学,也的确是出类拔萃,令人钦佩万分的。
倘若他只懂得读书,那么,他只会是一个秀才,是个文人雅士,但他最具成就的一方面,还有武功。
花功侯武功绝顶,那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儿子,当然不会是个脓包。
但花洵儒的武功,并非学自乃父,而是由另外三位武林高手所传授。
在武林中,尊师重道,乃是练武中人第一等要事,谁若不尊敬师父,不听从师父的命令,那就是大逆不道,必会被武林中人所不齿。
但是花洵儒并不怎样敬重他的三位师父。
他的三位师父,能够把他调教成为武林新一代的俊彦,自然都是大有来历之辈了。
但花洵儒一点也没有把他们放在眼内,有时候不高兴,还会想些办法来折磨他们。
做师傅的居然只能逆来顺受,有一次,花洵儒把一桶粪溺向其中一个师父迎头泼下,那个做师父的只是笑笑便算。
当然,笑一笑并不表示高兴,天下间绝对没有人愿意接受这种折磨。
除非是疯子。
但花洵儒的三位师父都很正常,一点也不疯。
所以,奇怪的并不是他们这三个武林高人,而是这一件事。
这是一种怎样的事?
江湖中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了一点点。
但也仅仅是知道一点点而已,真相如何,也许只有花家父子和那三个师父才知道。
“江南的花,总是开得特别灿烂,特别娇美。”
说这句话的人,他人在江南,生于斯,长于斯,讨老婆生儿子也于斯。
这人今年刚好四十岁,唇上留着两撇胡子,他认为这对胡子生长得很秀气,就像是美人的眉。
他很爱惜这两撇胡子,就像是鸟儿爱惜羽毛一样。
这时候,他正悠闲地坐在含烟楼的栏杆旁,手里捧着一杯穷人绝对喝不起的陈年佳酿。
在江南,人人都知道大富钱庄的老板,就是这位最喜欢出风头的佟大官人。
佟大官人不但有钱,而且也有一身武功。
他的师父,是武当派十大高手之一的“梦浮剑客”杜天幻。
杜天幻为人沉着,从不喜欢跟别人争强好胜,但他这弟子的性格,却恰好和他完全相反。
所以,杜天幻不喜欢这个徒儿,但他却也偏偏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子而已。
许多武林中人都感到奇怪极了,有人曾经问杜天幻:“你打算甚么时候再收录一位弟子?”
杜天幻摇摇头,说:“不收了。”
“莫非有佟仲鹏这样的弟子,你已感到很满意?”
“不,他是个劣徒,他丢了我的脸,也使武当派俗家弟子蒙羞,所以,我再也不打算再收任何人为徒,以免误人子弟。”这就是杜天幻的理由。
但问的人并不相信。
因为他认识杜天幻已经三十年了,杜天幻是个怎样的人,他比谁都更清楚。
但杜天幻既不肯说,这个老朋友也就不能继续追问下去。
杜天幻不怎么喜欢自己唯一的徒儿,佟仲鹏也同样没有真正尊敬自己的师父。
这两个人怎会成为师徒的?
答案众说纷纭,但到底真相怎样?却是个谜。
这时候,杜天幻远赴天山,所为何事,没有人知道。
佟仲鹏也不知道,他从来都不关心师父的事。
他只关心自己的事业,自己的财富。
他从前是这样的人,现在更加是。
他曾经到过武当山,在紫霄观吃了二十天素菜,回来后对妻子说:“老子的嘴里淡出鸟来。”然后就大嚼狗肉,喝醉了又用粗话骂人。
他实在不像个武当弟子,既不像,也不配。
但谁也不能说他不是武当派的人,因为他根本就是。
最少,在道理上,他的确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
月上楼头,景色更美。
佟仲鹏喜欢眼前的景色,更加喜欢杯中的酒,膝上妩媚婀娜的女人——月媚。
在这里,只要有钱,就有最好的酒菜和最好的女人。
他忽然对月媚说:“妳想要什么?”
月媚眨眨眼:“是不是无论我想要什么东西,你一定答应?”
“当然答应。”佟仲鹏有了几分酒意,说话比平时豪爽得多。
月媚于是说:“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的心。”
“我的心?”佟仲鹏哈哈大笑:“我这颗心,早已给妳偷走啦!”
“不,你骗人!”月媚扭动着小蛇般的纤腰,雪白的手按宽敞的胸膛上:“你的心还在跳动,你的说话一点也不老实。”
月媚是个美人,这时候看来更是风情万种,简直已把佟仲鹏的魂魄全都勾了出来。
他又在笑了,笑得乐不可支。
“妳是我的宝贝,妳要我怎样,我便怎样。”佟仲鹏边说边笑,忽然手中一亮,右手食指已挂着一串珍珠项链。
这一串珍珠项链,由九十六颗明珠串成,每一颗都有龙眼般大小,显然是无价宝物。
“喜欢吗?”佟仲鹏眯着眼,另一只手上下游动,很不规矩。
“好漂亮!”月媚看得目瞪口呆。
“送给妳!”佟仲鹏嘻嘻的说。
月媚立刻笑了,连眼睛里都有笑意:“是真的?”
佟仲鹏点点头,但却有人在不远处冷冷说道:“是假的!”
佟仲鹏的脸色立刻变了,他轻轻推开月媚,两眼有如猛虎般瞪着那人。
只见那人大概二十岁左右年纪,生得眉清目秀,衣饰相当华丽。
他的嘴唇不厚不薄,脸如涂脂,看来相当俊美潇洒。
“什么人?”佟仲鹏不由怒喝。
华服少年淡淡一笑,说道:“不是好人。”
佟仲鹏道:“你是不是好人,我一看便知,用不着你说!”
华服少年道:“那么,你看我是个好人,还是个不好的人?”
佟仲鹏道:“的确如你所说,不是好人。”
华服少年轻轻一笑,道:“好眼光,但对女人的手段,却太差了。”
佟仲鹏脸色更沉:“何以见得?”
华服少年道:“这位美人儿,她不是说过要你的心吗?”
佟仲鹏暂时强忍怒气,说:“那又怎样?”
华服少年道:“既然她只想要你的心,那么你就不该送她别的东西。”
佟仲鹏不是笨人,不由冷笑道:这么说,我是应该把一颗心剜出来,血淋淋的交到她手上了?”
华服少年微微一笑,点头道:“对了,正是这样,但你却不舍得,只是给她一串不值钱的珍珠链子。”
“不值钱?”佟仲鹏怒极反笑:“小娃儿,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银子?”
“八万两,八折计算,合共六万四千两,对不?”华服少年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
佟仲鹏一怔:“你怎知道?”
华服少年淡淡一笑,道:“你这串链子,是不是在黄宝轩买的?”
佟仲鹏冷笑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嘿嘿,倒想问一句,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华服少年摇摇头:“我可以是一条猪,也可以是一条狗,但决不能成为你的朋友。”
佟仲鹏道:“什么意思?”
华服少年道:“物以类聚,但你却连猪狗都不如。”
佟仲鹏更是愤怒:“放屁!”
华服少年立刻发出了一声怪响,他居然真的放了一个屁,虽然不太臭,却响得有如燃着了的炮竹。
佟仲鹏再也忍不住了,他怒喝一声:“唐突佳人,该杀!”
早有四个武师围住那华服少年,他们都是佟仲鹏的打手。
主子一开口,这四个武师自然不会再闲立着。
四人同时叱喝,其中两个人首先动上了家伙,一刀一斧毫不留情地劈向华服少年。
华服少年双手并无寸铁,但等到这两个武师一动手之后,他的手里立刻就有了兵刃。
他的兵刃,也就是两个武师的兵刃。
刀斧本来在两个武师手里,但只是一两个照面,就全部落在华服少年掌握中。
然后,两个武师就有如着了魔一般,你望我我望你望了好一会,接着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另外两个武师脸色骤变,正要亮兵刃上前拚命,佟仲鹏已然沉声叱道:“都给我退下。”
华服少年悠然一笑,道:“佟大官人,你要亲身施展武派当的武功来教训我吗?欢迎!欢迎!”
佟仲鹏“呸”一声,怒道:“佟爷手下,从来不杀无名之辈,快把姓名说出,好让佟爷为你立块石碑!”
华服少年“啧啧”连声,道:“佟大官人,你的说话,江湖气味太重了,能否灭省上点,别让在下耳根受罪?”
佟仲鹏早已怒火中烧,这时候再也按捺不住,“呛啷”一声,一把寒光四射的长剑破鞘而出,剑尖“飒”一声就向华服少年直指。
华服少年“唷”的一声,笑道:“好厉害的牛鼻子剑法,对了,你怎么不上武当山做道士,却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抱着一个女人扭扭捏捏,这是不是老牛鼻子掌门教的。”
他侃侃而谈之间,佟仲鹏已连刺十七剑,剑剑不离华服少年身上要害。
但他总是刺不着,每一剑都只能刺着空气。
华服少年又叹了口气,道:“奇怪了,你分明最想刺死在下的,干吗每一剑都刺到别的地方了……怎么?你想刺死在我身边的蚊子吗?但这里好像没有什么蚊子,咳,你老想刺中我,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别再向我身上刺,胡乱刺到别的地方好了,如此这般反而有可能误打误撞,一剑把我刺个正着。”
佟仲鹏给他气得连肺都爆了,只得急剧猛攻,希望可以一击而中。
但是他越想击中,就越是无法如愿以偿。
他的武当剑法,连华眼少年的衣角也揩不着。
看样子,他一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了。
华服少年虽然手里有刀,亦有斧,但自始至终,一直没有还击过。
他只是很轻巧地,把佟仲鹏的剑招一一躲过。
要攻得好,固然不易,想避得灵捷高明,更是绝不简单。
佟仲鹏心中知道今天遇上劲敌了,他再也不敢大意,甚至尽量把怒火抑制了下来。
但比武这种事,永远都是最现实最无情的,该赢的怎样也会赢,该输的怎样也会输。
佟仲鹏趾高气扬地活了四十年,今天第一次遭遇到沉重的挫折。
华服少年年纪虽轻,但武功却远在佟仲鹏之上。
佟仲鹏急了,忽然长剑脱手,向华服少年当胸急射过去。
剑势急如箭矢,但却给华服少年轻轻用斧拨开。
也就在此际,佟仲鹏左掌倏地急扬,看似发掌,实则从袖里射出一蓬可怕的暗器。
这一蓬暗器,有些强如牛毛,有些寒芒乱闪,夺人眼目。
暗器一出,一种令人难闻之极的腥臭之气,也随即散发出来。
刹那之间,华服少年已给这蓬暗器完全罩住。
他看来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华服少年并没有死,谁也看不出他用什么手法,忽然把披在身上的丝袍脱掉。
脱袍是一种动作,一般人脱下一件这样的袍子,最少要眨三下眼的功夫。
但华服少年就算能够在一眨眼间脱下袍子,也嫌太迟。
佟仲鹏的暗器实在来得太快了,在一眨眼的功夫之间,已足够让华服少年死十次!
然而,华服少年最后还是没有死,佟仲鹏发出去的暗器,全都给这件袍子没收了,统统如泥牛入海似的,消失得无踪无影。
华眼少年笑了,笑容充满着自信,甚至显得有点骄傲。
“还有没有别的把戏?”他的笑容中充满了揶揄的味道。
佟仲鹏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给一个人脱袍的动作震惊成这副样子。
他秘密练了十二年的暗器功夫,在他想象中,简直是绝对完美无瑕的。
世间上能够接得下这一手暗器功夫的人,极可能不会超过十人。
现在,他的暗器已发出去了,但对手却用一件平平无奇的袍子,把每一件大大小小发出去的暗器全部没收,然后还再问上一句:“还有没有别的把戏?”
他的脸又黄又绿,就像是一条已经要坏了的青菜。
他汗流浃背,流的全是冷汗。
“我……我败了。”他只能颓唐地接受这一次的挫折。
大丈夫能屈能伸,栽一次筋斗也算不上什么。
但是,这华服少年是谁?他为什么要对付自己呢?这两点是非要弄个明白不可的。
连佟大官人也都栽倒,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武师,再也不敢有什么勇猛的表现了。
赏奖固然是很好的,但是生命更加可贵。
虽说重赏之下必打勇夫,但也得视情形而定。
华服少年看了那两个武师一眼,忽然说:“佟某人这口饭,你们以后是再也啃不下去的了,这点小钱,你们四个人拿去,将来做点小买卖,别再妄想继续在刀头上舐血渡日。”
语毕,随手一扬,四张崭新的银票飞了出去。
每张白银五千两正。
两个还能站着的武师瞧得连眼都直了,他们本来还在想:“有没有机会暗算这小子一把,为佟大官人出这口乌气?”但这二万两银票洒下来,他们除了连声道谢之外,又还能再有什么念头了?
那个月媚姑娘,早就已经吓得脸无血色,身子颤簌簌地靠在一角。
华服少年也看了她一眼,道:“那串珍珠,妳拿走罢。”
月媚不住点头,伸出雪白而发抖的手把珠链一捞,接着便跑了。
她来的时候身形婀娜多姿,走的时候却像只屁股中了箭的白兔。
佟仲鹏没有怪她。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连夫妻都不外如是,更何况是一个为了金子而向男人搔首弄姿的女人?
没有人敢理会这件事。
佟仲鹏知道自己已陷入孤立无援之境,这个华服少年若要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但华服少年并不想杀人,他只是对佟仲鹏说:“你的剑法练得不好。”
佟仲鹏脸色一变,道:“我练的剑法,是武当派的剑法!”
华服少年淡淡道:“所以,我只是说你练得不好,并不是说,武当派的剑法不好,这两句话是大有分别的。”
佟仲鹏“哼”一声,脸色更不好看。华服少年看着他,半晌又摇了摇头,叹道:“你的剑法固然练得不好,暗器功夫也是他妈的第八流脚色,唉,老佟,你这是怎么搅的,凭着这点微末伎俩,怎能在江湖上混。”
佟仲鹏额上的冷汗又再涔涔而下:“你……你要怎样?”
华服少年道:“教你剑法的师父,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但教你暗器功夫的,却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我想你带我去见见他,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佟仲鹏立刻断然拒绝:“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为什么不可以?”
“我师父很凶。”
“你说的这个师父,是杜剑客还是教你暗器功夫的师父?”
“是教我暗器功夫的师父。”
“你怕他会杀了你?!
“那是说不定的,我这个师父喜欢清静,最讨厌外人的骚扰。”
华服少年道:“我并不是去骚扰他,而是要拜会拜会他。”
佟仲鹏道:“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了。”
“跟你说?”华服少年冷冷一笑,道:“你若只是懂个屁,难道我也陪着你谈屁吗?”
佟仲鹏倏地怒气上冲:“士可杀不可辱,请你说话客气一点!”
“客气?我为什么要对你这种人客气?”华服少年嘿嘿一笑:“他妈的巴拉子,老子我就是瞧你不顺眼,老子要操你祖宗十八代,那又怎样了?你以为我不杀你?嘿嘿,现在偏偏就杀给你看。”
“看”字甫出口,身形已动,等到佟仲鹏蓦然惊觉,一股寒气逼近脖子之际,血光已现。
华服少年眯着眼在笑,手里握着一柄尺许长的金刀。
刀锋无血,好刀都是这个样子的,杀人之后滴血不沾,只是寒气更盛,杀气更浓。
佟仲鹏就是这样给干掉的。
他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但是,这场噩梦是不会醒的。
华服少年杀人之后,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说:“徒弟已给我杀了,做师父的怎么还不把脖子伸出来?”他这句话才说完,窗边立刻就有一条脖子悄悄伸出。
雪白的脖子,粉藕般的手臂,还有一张娇艳动人的脸,悄悄地在窗前出现。
那是一个美人儿,她美得令人陶醉,令人窒迫。
月媚若站在她身边一比,立刻就得变成一堆垃圾。
华服少年的视线迅速射在她的脸上,他看了很久,才说道:“妳就是老佟的师父?”
少女摇摇头,眨眨眼:“当然不是,老佟的师父,比我好得多了。”
“好得多?这个‘好,字怎样解法?”华服少年淡淡道:“是武功比妳的好?还是身材窈窕,又抑或是才学胜妳一筹?”
少女道:“她样样都比我好,我只是有一点点美,但她嘛,唉,真不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啦。”
“她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吗?”
“这两句话还是不够,简直是美得惊天动地,倾国倾城。”
“哈哈,这就是真是不得了,老佟有一个这样的师父真是运气。”
“人都已死了,还有什么运气好说的,”少女抿嘴一笑:“刚才你接暗器的手法很漂亮,是不是花家绝技‘独狍千花眠,呢?”
华眼少年笑道:“小姐好眼光,未知怎样称呼?”
“哟,我不是什么小姐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丫环,你叫我绿萼好了。”
“绿萼,这名字好美。”
“公子既擅长花家绝技,想必是鼎鼎大名的‘妙公子,了。”
“在下正是花洵儒,什么鼎鼎大名,真是愧不敢当。”
绿萼嫣然一笑:“花公子不必谦逊了,我家小姐争已仰慕公子大名,她的徒儿能够死在公子手下,真是福气得很。”
花洵儒哈哈一笑,说道:“江湖朋友都说在下为人很妙,但似乎还是比不上绿萼姑娘。”
“哪里的说话了,公子这样说,若给小姐听见,一定会责骂奴婢的。”绿萼幽幽的叹了口气。
“你小姐很凶吗?”
“不,千万不要这样说……”
“这样说不可以,那样说也不可以,在下只好什么都不说了。”
“也不可以,你若什么都不说,那就是生我的气,小姐知道了,一样会不高兴的。”
“那么在下应该怎样?”
“顺其自然,该说笑便说笑,该正经的时候便一本正经。”
“那可不怎么妙。”
“你是个妙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妙语连珠,妙不可言的。”
花洵儒笑笑:“怎样才能见到妳的小姐?”
绿萼道:“坐马车也可以,用两条腿走去也可以。”
花洵儒道:“的马车坐的时候,我决不会难为自己的一双腿。”
绿萼道:“如此请便,门外正有一辆马车恭候大驾……”
马车是银色的,车把式是一个脸上有疤痕的灰衣老人。
绿萼把花洵儒迎上马车,然后就在车厢里小心加以侍候。
“要不要喝点酒?”绿萼殷勤招待。
花洵儒笑了笑道:“妙!在酒家杀人,到了马车上才喝酒,实在蛮有意思。”
绿萼为他斟了一杯女儿红。
酒很香,但绿萼的身子更香,她是一个香味芬芳的俏丫环。
花洵儒觉得写意极了,他一连喝了三杯,然后漫吟道:“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渚云低暗度,关月冷相随。未必逢矰缴,孤飞自可疑。”
这是崔涂的“孤雁”,他借此诗喻自己的孤独,意景甚是苍凉。
绿萼听了,不禁扁着小嘴,道:“公子,你不把绿萼当作是人了?”
“妳当然不是人。”花洵儒居然这样说。
“我不是人?”绿萼的眼睛立刻红了,“那么,我是什么东西?”
花洵儒淡然道:“也不是东西。”
“连东西都不是?”绿萼差点要哭出来了,“这么说,我是个妖怪了?”
“不,妳不是东西,不是妖怪,也不是人,而是一个绝色佳人。”
“绝色佳人?”
“对了,绝色佳人和普通人是大有分别的,普通的人,决不会有妳这等花容月貌。”
“不,真正花容月貌的女子,是我家小姐,”绿萼说道:“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人。”
花洵儒干笑一声,说道:“在下相信妳家小姐也是个美人儿,但决不比妳漂亮到什么地方去,因为你已经太漂亮太漂亮了。”
绿萼不再说话,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天色已晚,马车来到了一座庄院门前停下。
花洵儒在绿萼带引下,进入了这座庄院。
只见庄内繁花似锦,四周遍植松竹,景物甚是怡人。
花洵儒淡淡一笑,道:“这就是锦叶山庄?”
绿萼说道:“公子早就知道,何必再问。”
花洵儒道:“明知故问,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
绿萼道:“小姐就在八角亭下,公子自己过去好了。”说着,伸手向前一指,指向一座人造湖,只见湖心有八角亭,但四周却并无通道,亦无桥梁。
花洵儒道:“绿萼姑娘,何以不陪在下走一趟?”
绿萼摇摇头,道:“没有小姐的嘱咐,奴婢不敢稍越雷池半步。”
花洵儒笑了笑,道:“从湖畔到八角亭,大概有多远?”
绿萼道:“最近处大概八九丈,最远处约十四五丈光景。”
花洵儒笑了一笑,道:“湖水有多深?”
绿萼道:“比你和奴婢加起来略深少许。”
花洵儒淡淡一笑,道:“这倒是个饲养鱼儿的好地方,但如何才能进入八角亭,却是大费周章之事。”
绿萼微微一笑,道:“只要一跃能跨十丈,自可进入亭中。”
花洵儒叹了口气,道:“就算是猴子,也决难一跨十丈,又何况是人?”
绿萼道:“若懂登萍渡水轻功,要进入八角亭也不是什么难事。”
花洵儒道:“放眼江湖,有此能耐之高手,只怕不出十人。”
绿萼道:“花公子是否其中之一?”
花洵儒道:“将来不晓得,此刻却是不能,不能!万万不能!”
绿萼道:“那就剩下一个方法了。”
花洵儒一怔,半晌才道:“是否泅泳过去?”
绿萼道:“不错,虽然这个法子不怎么漂亮,但却容易得多。”
花洵儒叹了口气,道:“可惜在下生来愚钝,连水性也不精通。”
绿萼也愣住了:“这怎办?”
花洵儒道:“办法总会有的,这里有厨房吗?”
“当然有。”
“劳烦绿萼姑娘带引则个。”
绿萼大奇,只好带着花洵儒进厨房。
花洵儒在厨房找到了一个大木盆,前看看后看看,觉得很满意,便道:“借来一用可以吗?”
绿萼说:“不成问题。”
花洵儒便带着这个木盆,来到了人工湖畔。
他忽然嘻嘻一笑,对绿萼说:“妳现在大概知道在下的办法了?”
绿萼叹了口气,道:“把木盆当作小船使用,虽然看来可笑一些,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花洵儒笑笑不响,忽然把尺许长的金刀亮出,左一刀右一刀,木盆瞬即给劈开了八大块。
绿萼怔住。
她以为花洵儒会坐在木盆上浮过去,到这时候才知道大谬不然。
但把一只大木盆劈开八大块,又有什么妙用?
一时间,绿萼实在难以明白。
花洵儒也没有用说话来解释,只见他把八块木头抱起,然后把其中一块抛入湖内。
木头是浮的,虽然浮力不大,但花洵儒立刻以足尖点上去,等到它快要下沉之际,花洵儒又已抛出第二块木头。
在一瞬间,他的足尖又已点在另一块木头上。
如是者经过七八次换木点足,花洵儒很从容地就进入了八角亭。
亭内有女子,她衣白如雪,粉脸也白如雪。
她盘膝而坐,面前有一具古琴。
“焦尾!好琴!”花洵儒一见古琴便脱口称赞。
白衣女子漠然一笑,说道:“琴好,人呢?”
花洵儒道:“一个好,一个不妙。”
白衣女子道:“是谁不妙了?”
花洵儒道:“当然是在下。”
白衣女子道:“何以见得?”
花洵儒道:“我杀了妳的一个老徒弟,现在正是深入虎穴,自然是形势十分不妙。”
白衣女子道:“明知来此不妙,何以还是要来?”
花洵儒道:“无以名之,只好算是笨人笨事。”
白衣女子道:“你不是笨人,所做的事也不是笨事。”
花洵儒道:“不是笨人笨事,又是什么事了?”
白衣女子道:“妙人妙事。”
花洵儒叹了口气,道:“就只怕这一次人也不妙,事也不妙。”
白衣女子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佟仲鹏?”
花洵儒道:“在下本来只想教训教训他便算,但不知如何,一时兴之所至,就一刀把他宰掉了。”
“哼!好一个兴之所至,”白衣女子冷冷一笑,“看来,你也是个杀孽深重的人。”
花洵儒回答道:“人在江湖,不得不杀。”
白衣女子道:“难道你没听过,江湖上有不少真正的仁义君子,他们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从不轻易杀人,只是以德服人,甚至以仁义感动仇家。”
“这些故事,在下早已听过。”
“不是故事,是事实。”
“但事实却也证明,以德服人是可以的,但若想以德服禽兽,那便是笨蛋!”
“什么意思?”
“人如草木,种类繁多,有人动不动就哭,有人动不动便笑,在这哭哭笑笑之间,恩恩怨怨之内,无数人浑水摸鱼,也有无数人倾家荡产,嫂溺而不拯,是为豺狼也,救仇人而反被砍一刀,则是猪猡也,该救的不救,固然混蛋,该杀的不杀,更是混蛋加混账,如斯蠢材,死后也无面目会见泉下列祖列宗!”
白衣女子听得呆住。
她呆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地说道:“阁下之言,虽然是杂乱无章,却也不无道理。”
花洵儒哈哈一笑,说道:“难得小姐深明大义,真不愧是名满天下的‘锦叶仙子,了。”
原来这白衣女子,就是锦叶山庄主人,江湖上人称“锦叶仙子”的卫湘湘。
卫湘湘是何许人也?
她真的名满天下吗?
其实,卫湘湘在江湖上甚少走动,虽然知道:“锦叶仙子”的人不少,但不知道的人却更多。
只不过,她有一个很著名的堂兄,倒是真的。
她的堂兄,就是真真正正名满天下的“偷脑袋大侠”卫空空!
卫空空名满天下,他凭着一手“砍脑袋剑法”,使群邪辟易,魅魑魅魉闻名变色。
自从卫空空与七层云雾峰珠玑山庄薛三小姐成亲后,这位“偷脑袋大侠”已甚少在江湖上露脸。
但他也不是绝迹江湖。
每相隔一段时候,卫空空还是会出现的。
他用的剑,只是一般精钢铸造的长剑,但他的剑法,却被公认为天下间最霸道都。
“以霸道之剑,杀尽世间霸道之人!”这是卫空空的宗旨
但世间上霸道的人太多了,而霸道之剑,却只有他这一把。
正邪之争,本来就是永远也没完没了的。
所以,有人说:“邪不能胜正。”但也有人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卫空空为人怎样,在“雪刀浪子”故事诸集里已描述了极多,大家早已心中有数。
但卫湘湘这个女子又怎样?
卫湘湘轻抚焦尾,琴声铮琮响起。
她随曲轻歌:“落絮飞花又一年,愁里不堪弦歌听,湖烟过客,旧时草木,曲半阙——”唱到此处,琴声急骤,接着倏然中止。
花洵儒吸一口气:“好曲!好词!怎么不继续下去?”
“曲半阙,无以为继。”
“不太可惜?”
“世上值得可惜之事,何止万千,区区一曲,又算得上什么。”卫湘湘淡然一笑,花询儒凝神一看,果然是倾国倾城之貌。
但这绝色佳人,却是冷了一些。
冷冷的态度,冷冷的笑意,甚至连那“半阙之曲”唱来也是冷冷的。
美是美极了,冷也是冷得到家。
花洵儒凝注佳人良久,忽然问:“卿本佳人,怎会在此妙龄时候,收了老佟这么一个老徒弟?”
卫湘湘回答道:“这就是缘,他要练暗器功夫,求我教他,我教了,所以就顺理成章,做了他的师父。”
花洵儒摇摇头,说道:“不通!不通!不通之又不通,倘若我现在想练暗器功夫,卫小姐是否也会收在下为徒?”
卫湘湘道:“只要有缘,却又有何不可?”
花洵儒道:“妳我此际相会于湖心亭下,已是缘份。”
卫湘湘点点头,道:“确是缘份,但此缘份与师徒之缘份,大有分别。”
“如何大有分别了?莫非……”说到这里,下面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
原来他想说“莫非是结成夫妻之缘份吗?”总算及时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并未唐突佳人。
但卫湘湘冰雪聪明,花洵儒这句话虽未说出口,她已猜想到几分,不由脸颊一红,把面庞垂了下去。
花洵儒看在眼里,不由暗叫一声:“真美人哉!”
正当陶醉不已之际,卫湘湘忽然迸出这么两句话:“纵使你我一决生死于此,也未尝不是一种缘份。”
花洵儒不由一叹,道:“何其大杀风景也!”
卫湘湘道:“人在江湖,煮鹤焚琴之举,往往出自逼不得已之境。”
“不煮鹤!不焚琴!花某也决不会和妳决斗!”
“但我若逼君一战呢?”
“花某大可一走了之。
“只怕走不了,”卫湘湘幽幽的叹了口气:“你不是说过,这里是虎穴吗?”
花洵儒道:“但妳不像个母老虎。”
卫湘湘道:“你又错了,真正可怕的母老虎,并不是张牙舞爪的。”
花洵儒道:“既不是张牙舞爪,那就是笑脸迎人了,对不?”
卫湘湘道:“我不知道。”
花洵儒道:“妳没有笑脸迎人,妳不是那种笑面虎。”
卫湘湘道:“所以,你以为我不会吃人?”
花洵儒说道:“就算吃人,也决不吃我。”
卫湘湘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花洵儒道:“因为我这一次来,是善意的。”
卫湘湘道:“杀了我的徒弟,还说是善意?”
花洵儒道:“佟仲鹏根本不配做妳的徒弟。”
卫湘湘道:“配不配那是另一回事,他的确曾经向我行了拜师之礼,而且我已传授过他暗器功夫。”
花洵儒道:“但我知道,那不是出自卫小姐的本意。”
卫湘湘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的本薏,又是谁的本意?”
花洵儒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一字一字的说:“血手印!”
听见“血手印”这三个字,卫湘湘的脸色立刻变得一片苍白。
良久,她才咬着牙,说道:“你快走罢。”
“走?就这样便走?”花洵儒皱皱眉:“妳不想杀我了?”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快点离开这里!”卫湘湘冷冷的说。
花洵儒摇摇头:“我不走,别说妳赶不走,就算是血手印亲自来了,也赶不走我!”
卫湘湘道:“血手印若在这里,他决不会赶你,而是把你留下,永远留下!”
“留下便留下,死死活活,留留去去,有时候都是差不多的。”
就在这时,湖畔悄悄的出现了一条身影。
月白长衫,瘦削身形,手里轻轻摇晃着一柄白色的纸扇。
纸扇看来很普通,在街上,市集上随时都可以买得到。
但等到白衫人把纸扇完全张开之后,这纸扇就一点也不寻常了。
在白纸扇上,有一只手印。
手印色泽血红,血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