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倜伫立在船头上,那船夫谨慎地操着舵,旋着桨,顺着水流斜斜渡过江面,水势湍急,小船在江心中微微摇荡着。
熊倜虽是在秦淮河畔,但那秦淮之水怎能与这长江相比,何况他根本不识水性,此刻但觉得有些目眩,他遂伸手扶往船蓬,才敢注目那滚滚东流的江水,一去无返,不禁慨然叹道:“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纵然你今日是盖世之雄,终究不免化为一堆黄土而已。”
他转身向斜坐在船舱里的尚未明道:“起先我听到人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般新人换旧人’这句话,虽然能了解其中的意思,但却始终没有感怀,直到现在,我才能深切的明了,这却原是和流水一般无情的!”
尚未明剑眉一扬,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大哥怎地也会说出这些酸儒之话,须知虽然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但是大丈夫既生于世,纵不能留名千古,也该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方自不负父母生我,天地育我,万物教我之意,若然照大哥如此说,岂非人一生出就立刻死去,才算幸福的吗?”
熊倜悚然心惊,忖道:“我这二弟倒的确是个英雄,而且他与生俱来,仿佛有一种自然而然摄人的威力,这却是我所不及的。”
尚未明见熊倜默然无语,以为他自己说的话太重,忙转口笑道:“你看这长江流水,澎湃不息,古人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小弟看来,这长江之水,又何尝不是来自天上呢。”
熊倜放眼江面,只见潾潾金波,灿人眼目,对岸隐现出数座高楼来,望之直如神仙台阁。
他并不太善于言词,往往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情感,很明确地表达出来,是以他并不愿意多说话。
他本是一位极富于情感的人,但是环境的不幸,使他对人世抱了那种偏激的看法。初出江湖,又碰到粉面苏秦王智逑那等奸狡角色,于是他更深了解到人世的险恶,后来泰山天绅瀑下幽窟里多年的独处,他更学习到控制自己情感的方法。
但是后来他遇到了夏芸,又独自流浪了那么久,更不期然对人世又有了另一种不同的感觉,而这感觉又包括了情感上的负担和性格上的不羁,因此,他又常会感觉到自己的情感里的层层矛盾,这矛盾有时会使得他思端百结,不能自已。
船旋即靠了岸,那船夫见了方才的一番恶斗,将他们两人看成凶神恶煞,巴不得他们愈早走愈好。
哪知尚未明却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根本看都没有看一眼,便砰地丢到船板上,船夫偷眼一瞥,见那锭银子被阳光映得灿然生光,竟是十两一锭的元宝,心中怦然大动。
尚未明随口道:“这是给你的船资。”
此时物价奇贱,十两银子,少说也够七口之家数月的嚼谷,那船夫见了,自是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他方才将两人恨入骨髓,此刻却觉得他们不但不可恶,简直有些可爱了。
便是熊倜,也暗自惊讶着尚未明的出手豪阔。
须知他深刻地了解到,金钱一物,虽是万恶,亦是万能,那若兰姐妹,岂不就是因着这“身外之物”而至落溷烟花,这是他心中最大的恨事,但尚未明却是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将银钱直视如粪土。
这就是环境在二个人身上所造成的差异,其实以熊倜的身手,将天下人的钱财都看作他的钱财,亦不为过。
尚未明望着船夫的样子,微微一笑,把臂同熊倜上了岸。
熊倜心中有事,恨不得胁生双翼,飞到武当山去,是以他们经过这鄂中重镇汉口时,也并未流览,匆匆地穿了过去。
出了城效,人迹渐少,他两人脚步功快,也不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施展出轻身之术。
但饶是这样,他们的速度已是常人所无法企及的了。
沿汉水而北上,直到夜深,方自赶到云梦。
鄂省一地,湖泊独多,本为古云梦驿旧迹,他两人遇着湖泊,便不免要绕远些路途,何况他两人湖北境的北部,俱未到过,沿途问向,也不免耽误了时候,尚未明知道熊倜心急,便提议昼伏夜行,以便夜间可以施展轻功,熊倜自大喜称是。
哪知这样一来,两人欲速不达,几乎永远到不了武当山了。
过汉水,两人连夜前赶,夜色苍茫中,熊倜远远望见前面山势横亘,他两人轻功超绝,艺高人胆大,也不顾忌什么,黑夜中便闯上山岭,山畔有几间木屋,想是樵夫猎人所居,此时四户寂然,黑黝黝地没有一丝灯光,却早已睡了。
两人一下山后,才知道这山势横亘,占地甚高,山的深处更是鸟兽绝迹,但见林木苍郁,根枝虬结,涧深峰奇,两人轻功虽是绝顶,但转来转去,竟然迷失了方向,只觉这山势奇深,仿佛永远都走不完似的。
熊倜虽目力特异,但山深处,只有郁郁苍苍地一片,四面都是一样,如何能分得出方向。
尚未明抬头一看,天上竟一颗星星都没有,不禁暗中着急:“看来今夜我们是出不了山的了。”
山峰群踞,宛如黑色的怪兽,在向他们窥伺,尚未明机伶伶打了个冷战,道:“大哥,我们还是歇一下,等太阳出来才走吧。”
哪知熊倜此刻心目中只有夏芸一个影子,其他的任何事,都没有放在他心上,随道:“我们再试一试。”他可没有想到,尚未明的心理如何,这就是“情”之一字,在他心中作祟。
其实千古以来,“情”之一字,不知颠倒这几许英雄,又何尝是熊倜一人,为情颠倒呢。
熊倜心中惶急,将轻功施到极处,但见烟光一缕,哪里还有人影。
尚未明骇然忖道:“我先前只想武林中的轻功,最多也不过只能练到我这样地步,哪知道大哥的轻功这般出神入化,简直是匪夷所思了。”脚下虽然加紧,但却渐渐被熊倜抛远。
他可没有熊倜那样的目力,夜色迷茫中,已没有熊倜的影子,他心中更急,朝着熊倜逝去的方向,嗖然几个起落,横越出数十丈,忽见两峰夹峙,中间只留出一个两尺来宽的过道。
他为人仔细,江湖历练亦丰,不敢冒然闯进去,停住身形,四下打量,见通道旁似乎立着一块石碑,连忙走了过去,伸手要掏火折子,想照着看一看这碑上刻着的是些什么字。
哪知火折子却根本没有带着,他灵机一动,伸出右手去摸石碑上的字,一摸之下,掌心不觉微微泌出冷汗,一阵冷气,直冒到头顶上。
原来那碑上只刻着四个字:“入谷者杀。”
他暗中希望自己摸错了字,又再伸手去摸了一遍,他伸出食指,想沿着那四字的刻痕划一遍,哪知手指却正好嵌着刻痕,像是这四个字本也就是人家用手指划上去的,铁胆尚未明赫然忖道:“此人能以手指在石上写字,指上的功夫能练到如此地步,我简直闻所未闻。
他立刻转身,再也不敢走进这谷中一步。
哪知谷里突地传出一声怒喝,尚未明一听之下,就知道定是熊倜的声音。
他义气干云,再也顾不得自身的安危,双掌护身,一个“龙形一式”身形宛如游鱼,从夹缝中穿了出去。
他目光一动,见到熊倜正站在谷口不远之地,忙飞掠了过去,哪知眼前突地宛如打了个电闪,一道剑光齐眉、挑目、削鼻,分三处刺了过来,剑光之厉,剑招之快,无与伦比。
他大惊之下,及时后沉,大仰身,朝后急窜,但觉面目一凉,剑光自他头上寸许处削了过去,他惊魂初定,吓出一身冷汗。
他方才避开此招,却见一条人影又以无比的速度窜了过来,他回肘沉腕,全神戒备,哪知那人影在他面前猛地停住,激得空气旋起一个气涡,那人影低喝道:“原来是你呀。”
尚未明仔细一看,那人影竟是熊倜,此刻正静静峙立自己面前,就像方才是在缓步中停住身形似的。
若然尚未明也有熊倜的目力,他此刻必可看出熊倜脸上的惊骇。
熊倜右手拿着那柄巧中得来的剑,右手一把拉着尚未明的手腕,低声道:“这谷中好像不对。”
尚未明忙问:“怎地。”
熊倜道:“方才我慌忙中窜进这山谷……”
尚未明截住了他的话,道:“大哥,你有没有看到谷口的石碑?”
熊倜诧道:“谷□还有个石碑……”
尚未明道:“快朝来路退。”话声惶急。
拖着熊倜,猛一长身,熊倜也觉事情有异,不及多问,身形宛如两只连袂飞起的燕子,掠至夹缝的出口。
就在这霎眼之间,谷口突然多了一人,冷冷一笑。
熊倜拉着尚未明猛地顿住身形。
那人又冷冷道:“两个娃娃跑到我这甜甜谷来,还想出去吗。”
熊倜将手中的剑一紧,剑式斜挑,写攻于守,尚未明借着剑光一看,洞口站着的那人,行容之奇诡,连画都画不出来。
熊倜自也在打量着那人,见他全身都是赤裸裸的,什么都没有穿,头上的头发,长得吓人,拖在身上,围着身子打了几个结,身体臃肿得像只肥猪,但身形却又灵巧得宛如飞燕。
再一看他脸上,圆饼似的脸,却连鼻子都看不出来,全身上下,唯一稍具人形的,就是那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地放着光。
深山幽谷,陡然见了这样似人非人的怪物,熊倜、尚未明两人也不禁魂飞魄散,往后退了一步,齐声道:“你是人是鬼?”
那人突然吃吃笑了起来,笑声又娇又嫩,跟他的外形,简直是两个极端,若有人闭着眼听得这笑声,一定会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熊倜等两人,听了这笑声,吓得脚都有点发软了。
须知他的笑声若是刺耳的,熊倜和尚未明两人反倒不会这样惧怕,在这样一个人物口中居然发出这样的笑声,岂非更加不似人类吗。
尚未明看到此人的怪异形状,再想起那种足以惊世骇俗的指上功力,掌心的冷汗,更泌然而冒。
忽地,他觉得手腕上也是湿湿的,敢情熊倜的掌心也在冒汗。
他两人的身形不觉有些颤抖,脸上的表情也带着些惊骇的样子,被剑上的青绿色的光芒一照,显得甚是难看。
那人见了,眼中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嘿嘿笑道:“你们两人还是快些自裁吧。”他不但笑声娇嫩,连说话都是软软的,但是熊倜和尚未明却丝毫没有发觉他声音的好听。
尤其当他说出叫熊倜和尚未明自裁的时候。
熊倜暗忖:“这厮怎地这样奇诡,我虽然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不多,但是王智逑、吴诏云和我的恩师都曾经详细地将武林中的厉害角色告诉过我,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个这样的人物呀。”
尚未明忖道:“这家伙的轻功功夫真有点玄,他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连看都没有看到。”
“这厮虽然不是鬼怪,可也差不多了,我们犯不上和他多夹缠,走为上策。”他两人心中不禁同样地有此感法,对望了一眼,脚一顿,身形猛地突高,微一转折,向后急窜。
那人却未见追赶。
熊倜和尚未明身形如飞,隐隐约约听见那柔软的声音说道:“你们到了甜甜谷里,还想逃走,简直是做梦。”
他两人头也不回,熊倜用力抓着尚未明的手腕,两条人影如电闪而去。
可是当他们身形起落了数次的时候,就不禁停了下来,这倒不是他们不愿意再逃,而是他们发觉这山谷竟是个绝地,四面都是千仞高山,抬头望去,根本连峰头在哪里都看不到。
而且这些山峰直上直落,简直连一点斜坡都没有,仔细一看,他两人更不禁叫苦。
敢情这山壁上连附生的草木都没有,饶是你轻功再高,可也无法飞渡,尚未明道:“大哥,怎么办,这是什么鬼地方?”他气愤地哼了一声,又道:“亏他还替这地方起了个那么漂亮的名字。”
熊倜心中何尝不是惊疑交集,他想起自己一进谷的时候所遇到的怪事,又不禁生气。
原来熊倜展开身法,回头一望,见尚未明也远远跟来,须知他自服过千年首乌后目力特异,是以尚未明无法看到他,他却见到尚未明。
他掠出数十丈后,熊倜便也发觉谷缝,他心动道:“说不定这里是条出路。”一念至此,再也不想别的,脚步微一踌躇,便掠入谷里,他速度太快,没有注意到那块立在谷边的石碑。
刚进谷,他便发觉有条人影掠来,轻功竟是不在自己之下,他不禁大骇,忖道:“当世人中,居然还有轻功能和我一较短长的。”须知“潜形遁形”的轻功,天下无双,连武当四子那样的身手,都无法企及,是以熊倜此时惊异。
他猛地顿住身形,他的轻功全凭一口真气,所以停下来时,并没有那种“悬崖勒马”的急劲。
那人影微嗯一声,似乎也在惊异着熊倜这种玄妙的身法,此刻他和熊倜距离还有数丈。
他却并没有顿住身形,也没有朝熊倜这边掠来,斜斜一指,手一扬,熊倜看到一大片暗器急然飞来。
他举掌一挥,一股狂飙般的劲力向那暗器扫去。
暗器虽被击落,熊倜可也不免大惊,暗忖:“这人的手劲好强,隔着这么远却能发出暗器,而且一挥就是这么多,这种手法,真算得上是骇人听闻的了,谁会有这样的身手呢。”
他戒心大起,抽出了剑,四下一望,那人影却已失去了踪迹。
熊倜眼光四射,希望再发现那人影的踪迹,突然听到背后有夜行人衣袂带起的劲风。
于是他再不考虑,反手削出一剑,直刺后面那人的面门。
反手发剑,而能刺敌之面门,剑式可称怪异已极,却正是毒心神魔传授给他的几招剑式之一。
一剑落空,他回过身来,发现背后的敌人原来竟是尚未明。
这就是他入谷后的经过,此刻他和尚未明沿着山根飞掠,一面将经过说了出来,尚未明也将谷口的石碑说给他听,又道:“最怪的是那碑上的字竟是用手指写上去的,大哥,你说,他这种指上的功夫多骇人。”
熊倜也骇然道:“内家金刚指练到最深的地步,也不过只能穿石如纸,分金裂铁而已,要拿手指在石上随意挥写,也还不行,这样说来,这家伙的功夫越发不可思议了。”
两人沿着山脚查看了一遍,这山谷果然是个绝地,熊倜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再向那谷口闯一闯,那家伙只要是人,我就不信以我们两人的功力,还对付不了他一个人。”
尚未明微一沉吟,熊倜急道:“我们总不能困死这里呀,何况……”
尚未明忙接道:“那当然,不过……”
他原想说等天亮再去,可是见熊倜已急得连声催促,知道他关心夏芸的安危甚至他自己,遂止住了话。
何消片刻,两人又来到那夹隙,但却见隙口空荡荡地,居然没有人影,那怪人已不在了。
尚未明大喜道:“快走。”
他见那夹隙,狭只两尺,两人无法并肩而出,便道:“大哥先走。”熊倜嗯了一声,便窜入隙中,他知道尚未明的谦让绝不会因自己的话而改变的,为了节省时间,就先进了去。
尚未明也不敢迟疑,刚窜入谷中,突然听见夹缝中“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脚步微一迟疑,熊倜已暴退了出来,一把拉住了他,低声喝道:“快退。”又窜入谷里。
尚未明知道又生出新的变化,赶紧问道:“大哥,又出了什么事。”
熊倜一声不响,两眼紧紧盯着谷口,脸上竟露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事。
原来熊倜窜入夹缝之中,便听到风声飕然,又是一大片暗器飞来,他双掌护身,哪知道那些暗器并不是朝他身上打来的,却分两边向山壁飞去,熊倜微微一愕,哪知“叮叮”一片声响,那些暗器突地自壁上反击而出,熊倜大骇,猛往后退,躲过这一阵像雨一样的暗器,刚一抹汗,脚底又有风声飕然,他再往上拔,原来那些暗器自壁上落到地下后,又从地上反激而上,跟着向熊倜射去,竟似长着眼睛似的。
熊倜何曾见到过像这样发暗器的怪异手法,最厉害的是那些暗器经过两次反击后,力道仍极强劲,准头也不差,由此可以想见发暗器那人真力何等惊人,对角度,方向的计算,又是何等准确。
他仗着身法绝快,才避过这阵暗器,可是也不禁骇得色变,哪敢再停留,便恭退了出去。
两人四只眼睛,齐都瞪住夹缝,突地夹缝中缓缓踱出一人,全身尽白,长衫飘飘,洒潇已极,哪里是前见那人的丑态。
两人更是一惊,熊倜朝那人的脸上一望,见那人剑眉星目,丰神冲夷,是个极英俊的男子,尤其是他唇边已有了些短须,使他看起来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只是他眉心微皱,神情显得十分忧郁。
熊倜和尚未明不约而同忖道:“这人好英俊。”他两人亦是翩翩佳公子,可是此人却有另一种说不出的荡人心魄的力量。
那英年男子进入谷里后,朝熊倜尚未明两人微一打量。
此时已近黎明,东方已露出微白,借着这些须微光,练武人的目力已不难看出对方的面目。
是以尚未明能出他的面貌,他也能看出熊倜和尚未明的面貌,一见之下,也不觉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便说道:“两位敢情是黑夜之中,迷失了路途吗?”语气之中并无恶意。
熊倜忙道:“正是,在下熊倜和盟弟尚未明,深山失向,误闯贵谷,还望阁下能恕在下等误入之罪。”
那人眉头皱得更紧,道:“这个……”
突地人影一晃,那诡异的丑人已站在他旁边,接口道:“不行。”
这两人俊的极俊,丑的极丑,相形之下,更显得那怪人丑得骇人,熊倜只觉见了此人后,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像是要吐。
可是那英俊男子见了他,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温柔之色,低声道:“敏敏,你等一会再说好不好。”
“敏敏”道:“我知道你又来了,你……你是不是想我的这幅样子给别人看。”声音仍然又娇又嫩,而且竟然带着些凄楚的味道,可是他的脸却仍然是平平板板,冷得入骨的样子。
熊倜和尚未明见了这两人的样子,更是大奇,听到这丑八怪居然叫“敏敏”,更是又好气,又好笑。
那英俊男子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两位此刻必定疑团重重,而且我看两位俱都身怀绝技,可是许多年来,只要入此谷中的人,从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两位自也不例外……”
熊倜暗哼一声,心中大不服气。
那“敏敏”冷笑一声,抬头向那英俊男子道:“你再不动手,我……我就死给你看。”
那英俊男子怜惜地望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转脸向熊倜说道:“两位都是少年英雄,这样死去确是可惜,我虽多年来未曾走动江湖,可是却也看得出两位必定是高人子弟,两位可曾听人说过,十年之前,有位叫做常漫天的人。”
熊倜脑海中极快地搜索着记忆,方自想起一人,尚未明已惊道:“难道阁下竟是十七岁便已接掌西南第一剑派点苍门户,江湖人称玉面神剑的常大侠吗。”他换了一口气又道:“常大侠九年前突然失踪,却原来是隐居至此了。”
常漫天微微点头,面上的忧郁之色更浓,道:“两位既是知道我的名字,那再好也没有,我今日权宜作主,只要两位留下两样东西来,便可走出此谷……”
熊倜接口道:“什么东西。”
“便是两位的眼睛和舌头。”
熊倜和尚未明都以为这玉面神剑甚为通达情理,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一愕之下不禁气往上撞,冷笑齐声道:“不然呢。”
他两人亦是名满天下的武林高手,此刻纵然前面站的是个鬼魔,也不会再胆怯了,何况还是人呢。
“敏敏”冷笑道:“不然,你们就得把命留下。”
熊倜气极而笑,朗声答道:“我两人虽然是武林后辈,但自出世以来,可还没有见到像阁下这样的人物,来,来,我两人的眼睛和舌头都在此,阁下只管来取就是了。”
他又朗声长笑,一扬剑,道:“只是光凭三两句话,却也不行呢。”
常漫天一怔道:“你要动手。”
他十七岁便名满天下,此刻虽仅卅余岁,但辈份极高,十年前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头,莫不头皮发麻。
他成名在星月双剑之后,却又在熊倜艺成之前,是以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少年,竟是江湖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听到他们居然没有被自己的名头所惧,不禁惊异,熊倜却已接口道:“正是。”
“敏敏”道:“大哥,快动手嘛,跟他噜苏什么。”
常漫天转脸向她说道:“你先让我一个人试试。”
“敏敏”笑道:“我知道这几年你一憋得慌,手在发痒是不是。”笑得仍是那么动听。
常漫天回过头去,悄悄闭起了眼睛,似乎将“敏敏”的笑声看作世上最妙的音乐般听起。
然后,他眼帘上仿佛挂了一颗泪珠,他伸手抹去了,反腕撤出背后的长剑,青气森然,也是口利器,他朗声说道:“两位请动手吧。”
熊倜傲然一笑,也向尚未明道:“二弟,你也让我先试试,我不成你再上。”尚未明点了点头。
玉面神剑常漫天当剑平胸,一弹剑身,“呛”地发出一声龙吟的声音,道:“两位还是一齐上吧,这是性命相搏,可不是比武,两位也用不着客气。”语气之中,显然自负已极。
熊倜紧闭着唇,右手持剑,左手微捏剑诀,一招“金乌初升”,剑尖下垂,慢慢右手平伸,突地向上斜削,正是“苍穹十三式”里的起手之式,他这一招神完气足,意在剑先,劲式,功力,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比在临城初遇强敌天山三龙钟天仇时,功力又增进了何止一倍。
他此招看来平平无奇,但其中却包含着无穷变化,玉面神剑自是识货,脱口赞道:“好剑法!”
熊倜微微一笑,剑尖带起一溜青光,直取常漫天的面门。
玉面神剑身形斜走,平剑横削,刹那间但见剑影漫天。尚未明一旁点头忖道:“点苍剑法,端的名不虚传。”
熊倜二次出师,满腔壮志,此时斗逢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全力应付,“苍穹十三式”里加上“飘然老人”亲传的剑法,身形纵横起落,剑光如花雨缤纷,两人拆了三数十招,居然未分胜负。
常漫天暗暗心惊:“武林中怎地出了个这样的好手。”
尚未明在旁边看得眉飞色舞,却又不免提心吊胆,生怕熊倜动手时间一长,便抵敌不住这个名满武林的点苍名剑手。
“敏敏”的一双眼神,也随着这两人的身形转动,但是他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一丝表情。
当年玉面神剑接掌点苍门户时,天下武林都认为他年纪太轻,而有轻视的意思。
须知那点苍派乃五大剑派之一,好手自是极多,大家见是却由这一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来任掌门,心中不服。
常漫天当时少年性傲,重邀武林各派剑手,集会点苍山,当众声言只要有人能胜得他一招,此人若是点苍门徒,他便将掌门之位相让,此人若非点苍门人,他便立刻拜此人为师,退出点苍派,由点苍门人重选掌门。
点苍山集会三天,武林中稍有名气的剑手,都不远千里来到云南,参与此盛会。
端的是群雄毕至。
玉面神剑在这三天里,连败十一个名家剑手,武林中这才大为惊震,玉面神剑之名,遂也传遍武林。
他此刻和熊倜动手数十招,却尤未分胜负,暗忖道:“这少年剑法怪异,竟似不在当年我闯荡江湖时之下。”
他激起好胜之心,身法突的一变,但见人影闪动,剑光或左或右,四面八方地掠了过来。
熊倜缩小剑圈,凝神招架,突然剑光如虹,施展出“苍穹十三式”里的绝招,反守为攻。
但玉面神剑是何等人物,这十年来他株守幽谷,更将武功练得出神入化,剑式虽然没有熊倜的奇诡变幻,但是他内力之厚,经验之丰,却非熊倜能及,原来这常漫天禀赋之佳,并不在熊倜之下。
尚未明冷笑忖道:“原来他也只能和大哥打个平手,他凭什么要取人家的性命呀。”转脸一看,那丑怪的“敏敏”仍不动声色的坐在那里,仿佛饶是如此,他还是胜算在握似的。
“莫非此人还有什么煞手,莫非此人比起名满天下的玉面神剑武功还高。”尚未明不禁心动神眩。
两人转瞬又斗了数十招,熊倜还是丝毫没有露出败相。
“敏敏”脸上虽无表情,却并不代表心中安详。
原来她此刻心中之焦急,远在别人之上。
突地她轻轻一笑,慢慢说道:“大哥,你刚刚说这不是比武,所以用不着客气是不是。”
尚未明此刻又正全神凝注于两人的剑影中,突然听见一个极为美妙的声音,宛如出谷黄莺,心中一动,转脸看到,原来他此刻才发现这丑八怪声音的甜。
须知若是面对着这丑得骇人,怪得无比,又胖又矮的人,她声音再甜,也感觉不出,何况这人不但丑怪,而且奇诡,根本不大像人呢,来人惊骇,恶心之余,哪有时间去听她的声音。
尚未明暗忖:“这声音若是放在一个美貌少女口中,那是有多好,却偏偏……唉,这真是造化弄人,造物不公。”
“敏敏”缓缓又说:“那么,我就出手了。”
话声才落,突探手入囊,抓着一把精光耀目的极小的弹丸,原来他不知何时,身无寸缕的身上已挂着一个极大的布囊。
他双手一挥,那些弹丸便倏地飞出,最怪的是,这些极小的弹丸,偏能穿入看似点水难入的剑影,又像长着眼睛,专向熊倜身上招呼,而且有的明明是打在地上的,突地跳了起来,却袭向熊倜。
尚未明大惊之下,不假思索,也撤剑进身,身随剑走,刚刚一剑刺向常漫天,突地风声飕然,已有三五粒弹丸上下左右向自己袭来,他不得不撤剑自保,但这时常漫天已一剑刺来。
原来这“敏敏”的弹丸,竟是和常漫天的剑式配合着的,最厉害的是这些弹丸并非全部直接向他两人的身上发出,有的是因地上反弹而出,有的两颗弹丸互相一撞,分向两边打来。
熊倜及尚未明不禁手忙脚乱,这种暗器和剑式互相配合的打法,他俩人连听都没有听过,何况是亲自对敌,只有将剑先在自己身前排起一片剑影,暂求自保,但是高手比剑,又岂容你封剑自保呢。
常漫天“刷,刷”两剑,上挑眉心,中刺玄关。
熊倜一剑斜削,从他剑光的空隙中穿了过去,身形左侧,避过来招,本来连消带打的妙着,哪知突地几粒弹丸,袭在自己和常漫天的剑上,嗖地,又反激而出,分袭熊倜右腮、咽喉、前胸、胁下、下阴等处要害,风声飕然,显见得劲力惊人,打上哪里还有命在。
常漫天也乘势两剑,刺向熊倜臂弯的“曲池”,太阳穴上的“神封”两处大穴。
熊倜但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对方的攻击之中,竟似有八个武林好手,同时持刃向自己袭来,尚未明眼角微动,也自发觉,但此刻满天弹雨,他自保尚且不暇,也无法出手援救。
这种暗器与剑式配合得如此严密的打法,为天下武林中各门各派所绝无的,须知高手比剑,剑上所带出的劲风多大,任何暗器若想由这种劲风中穿出,又有多难,何况两人身形往来的速度,快得惊人,一个不好,暗器就会打中自己人。
但是这丑怪的“敏敏”所发出的暗器,不但能穿出劲风,分出友敌,还能借物反弹,甚至连敌人手中的剑,也成了他暗器的借力之处,这种手法,简直是神而又神,玄乎其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