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忌终于来了。
今天,他的脸色也并不怎么好,看来青青白白的,就像他身上罩着的长衫。
他的眼睛,仿佛既冷漠,又空洞,虽然广场上挤满了江湖上成名的高手,但他却像是谁也未曾瞧见。
是视而不见,还是他根本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内?
但这里九十七个人,一百九十四只眼睛,全都盯在他的脸孔上。
这人是名满天下的名侠,无论剑法和内力修为都已达到巅峰之境。
在武林中,他向来是备受敬重的,但忽然间,他已被证实,他就是毒害龙泉堡主的人,也是冲霄教的教主玉至尊。
他的假面具已被揭开了,江东群雄,都有敌忾同仇的感慨,他们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假仁假义的大魔头诛灭,否则江东堪危。
武林中的各门各派,尽管平时各家自扫门前雪,但等到大家发现堤坝出现危机,再不抢救就会一齐淹死的时候,他们还是会排除一切成见,先堵住缺口再说的。
玉至尊就是他们现在心目中的洪水猛兽!
但无论怎样看来,乐无忌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凶的,只是有点憔悴。
唐老人终于缓缓地走了上去,说道:“乐大侠,还认得老夫吗?”
乐无忌这才淡漠地一笑,抱拳道:“十二年前,老祖宗夜宴群雄,在下承蒙邀请,至今还是余醉未消,又怎会忘了唐老祖宗?”
唐老人道:“一醉十二年,乐大侠说得未免隆重了。”
乐无忌轻叹口气:“乐某本非大侠,时至今日,更与大侠二字相隔十万八千里,客套说话不必多谈,在座诸君,有甚么事情,尽管冲着乐某提出好了。”
他说“在座诸君”,但环顾全场,唯一占有座位者,仅齐玉邦而已。
他分明是要齐玉邦跟自己对话。
齐玉邦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道:“乐无忌,你现在还有甚么话说?”
乐无忌淡淡道:“你认为我现在该说甚么?”
齐玉邦道:“你可以否认,说自己并不是甚么玉至尊,也可以说根本不知道甚么是天疯蛊!”
乐无忌道;“我若这么说,你们会相信吗?”
没有人点头,每一道目光都像是针尖,像是刀锋,但也有些目光,是不由自主地钦佩着乐无忌这个人的。
因为他只是一个人前来,那么,不论他是玉至尊也好,是中原名侠也好,这份胆色的确值得令人佩服。
但也有些目光是露出了鄙夷之色。
这些人认为,乐无忌为了齐玉邦的妻子,而向齐玉邦施用蛊毒报复,这实在是太恶毒了,这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乐无忌环视了众人一眼,忽然又笑着说:“既然就算我否认一切,大家都不会相信,乐某又何必多此一举?”
严永济冷冷一笑:“事实罪证俱在,也不由你狡猾!”
唐老人望了乐无忌,欲言又止。
乐无忌则望着严永济,道:“尊驾可是‘一掌判生死’严永济?”
“好说!”严永济昂着脸,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乐无忌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说道:“既然你认为乐某罪证如山,现在何以还不动手把乐某擒下?”
严永济嘿嘿一笑:“乐教主,你不必恃技凌人,今天你可逃不出去!”
乐无忌笑了笑,道:“严兄说得不错,今天这里高手如云,乐某是万万逃不出去的。”
唐老人忍不住道:“既然知道万万逃不出去,为甚么还要来?”
乐无忌缓缓道:“我为甚么要逃?”
唐老人道:“不逃就得战!你是否认为可以凭一人之力,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击败?”
乐无忌摇摇头,道:“我毋须击败这里所有的人,只要击败一个人便足够。”
齐玉邦冷笑道:“你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我?”
乐无忌盯着他,淡淡道:“杀你并不难,但我若在这时候杀了你,却对任何人都不会有甚么好处。”
齐玉邦冷冷道:“乐教主,你到底想说甚么?”
乐无忌道:“我不想杀任何人,只想击败你和你的阴谋!”
齐玉邦道:“我有甚么阴谋?”
乐无忌道:“倘若天下间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并不是冲霄教的教主,那么这人一定就是你!”
齐玉帮冷笑道:“你不是玉至尊,谁是玉至尊?”
乐无忌道:“是你,你才是冲霄教的教主!”
严永济陡地怪笑起来,道:“好啊,到了这时候才想反咬别人一口,但谁会相信你的鬼话?”
乐无忌默然,严永济又冷冷笑道:“咱们都知道你武功卓绝,怕邪不能胜正,我看你还是不如一死以谢天下好了!”
乐无忌的脸霎眼间变得一片苍白。
人人都以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只有少数人是例外的。
其中一人,是雪刀浪子龙城璧,他忽然走到乐无忌的面前,说:“我绝对可以肯定乐大侠还是乐大侠,他绝对不是甚么冲霄教的教主。”
此言一出,众皆譁然,严永济首先冲了上前,瞪着他怒声说道;“龙城璧,你在搅甚么把戏?”
龙城璧说道:“在下并没有搅甚么把戏,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向大家说出来。”
严永济冷笑道:“在几天前,你和卫空空不是一直都说,卓公子已跟玉至尊有所勾结,而且那玉至尊就是乐无忌吗?”
龙城璧长长的叹了口气,点头道:“不错,我们曾经这样说过。”
严永济道:“难道现在又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龙城璧道:“本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因为我们给人愚弄了。”
“给人愚弄了?”严永济嘿嘿地笑道:“鼎鼎大名的雪刀浪子和砍脑袋大侠都给人愚弄了?”
卫空空立时大声道:“这又有甚么值得奇怪,人谁无错?我承认,我和龙城璧都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天在小盈轩和卓公子谈话的人,他故意让我们以为他就是乐大侠,而且,他一定已经和卓公子串通好的,目的就是让我们这两个冤大头上当!”
龙城璧叹了口气,道:“当时,我们是真的上当了,但最后,我们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而这一件事,使我们对整件事情有了迥然不同的看法。”
严永济道:“是甚么事那样重要?”
龙城璧沉默了好一会,才沉声说道:“若说是上当,上当的人也绝不只有我和卫空空两个人,其实,在场诸君,绝大多数的人,都给一个人瞒骗了,他让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受害者,是被人压逼得体无完肤的可怜人!”
说到后面几句说话的时候,龙城璧的声音已越来越冷厉。
到最后,他的目光盯在一个人的脸上。
他盯着的人,赫然意是齐玉邦!
齐玉邦也盯着龙城璧,两张脸都同样冷酷,同样没有半点表情。
“你失败了!这几个月来,你一真让每一个人深信不疑,你是给天疯蛊毒害,你也用尽种种方法,让江东武林的朋友,都以为龙泉堡正在给一股神秘而邪恶的力量所压迫,其实这一切一切,都只是你一手策划出来的计划,目的就是要煽动江湖上的朋友,联合起来对付你心目中的仇人——乐无忌!”龙城璧突然声色俱厉,面对面直斥齐玉邦。
这一个急骤的转变,不禁令群雄为之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而这一番说话,不论是真是假,齐玉邦听后应该脸色大变才对。
但齐玉邦的脸色还是那么镇定,那么安详,他只是平静地说道:“浪子,你有证据吗?”
“没有。”龙城璧摇头。
此言一出,又是众皆哄然,不少人的脸上已露出了怒容,严永济甚至已亮起了进手的招式,要向龙城璧挑战。
但卫空空却立刻大声说道:“但我们有证人!”
“谁能为此事作证?”唐老人倏地喝道:“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够只凭口讲!”
“老夫可以作证!”一个白发老人应声走出来,正是天下第一号神医时九公。
众皆愣住。
时九公可以作证?他将会如何证实,龙城璧和卫空空的说话?
只听得时九公朗声说道:“天疯蛊确已失传了,齐玉邦绝对没有中了甚么天疯蛊毒,他每天要喝狗血,其实是故弄玄虚,他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是因为他服下了一种古怪的药丸,这是他的苦肉计!他要陷害乐无忌才是真的!”
每个人都吃惊极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齐玉邦的脸。
严永济却还是不服气,他质问时九公:“你怎可以如此肯定,齐堡主没有中了天疯蛊?”
时九公冷冷一笑,道:“凡是中了天疯蛊毒的人,就算是天天喝狗血,一个月之内还是非死不可的!”
严永济的眼色终于变了。
时九公又道:“老夫早已怀疑,他没有中天疯蛊毒,但却摸不透是怎么一回事,及后老夫到了龙泉堡,更发觉齐玉邦是在故弄玄虚,所以老夫也使了点诈,老夫给他服下了一种药散,说可以暂时克制天疯蛊之毒,不必天天喝狗血了,想不到齐堡主服下之后,果然灵验,真的毋须再喝狗血,但那些药散,其实只是面粉而已,哪里可以真的克制天疯蛊?箇中原因,大家不难想像得到罢?”
严永济的面色变得更难看,他怒瞪着齐玉邦,忽然用尽气力大声骂道:“俺操你娘,你他妈的简直不是个人!”
齐玉邦却笑了,但却笑得很酸。
“不错,我是在用苦肉计,我没有中天疯蛊毒,我现在甚至不妨直认,我就是玉至尊!”
他终于亲口证实了这一切!
乐无忌长长的叹息一声,说道:“老齐,你我的恩怨,其实早已了断,这又却是何苦呢?……”
齐玉邦悽然一笑:“你可不知道,我虽然娶了她,但她一直还是只记挂你这位乐大侠?……”
乐无忌呆住,无言。
齐玉邦也无言,因为他已失败了,他只有一死以谢江湖。
他的脸色忽然发黑,他已经嚼毒自尽了!
乐无忌还是乐无忌,他已还了自己的一身清白,他仍然是备受武林中人敬重的中原大侠。
然而,他的烦恼还是没有消失。
乐秋莲虽然又已陪在自己身边了,但乐紫凤却不知去向。
还有齐不武,他在哪里?
在这黯然神伤的黄昏,乐无忌和乐秋莲来到了江边,他们要渡江,到七里外的一座庄院里投宿。
但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了江边有人在飞奔,也有人在背后追杀!
追杀的人,是个老太婆,这老太婆虽然看来年纪已一大把,轻功和武功十分了得。
而那个被追杀的人,意然是齐不武。
乐无忌的脸色变了,他对乐秋莲说:“那个老太婆是血手婆婆,齐不武万万不是她的对手!”
乐秋莲早已标了出去,她护住齐不武,拔剑直刺血手婆婆咽喉!
这一剑很快,血手婆婆似乎是躲不过的了。
但就在这刹那间,横里突然射出了一条纤巧的影子,那竟然是乐紫凤!
她挡住了那一剑!用血肉之躯挡住了那一剑!
乐秋莲大吃一惊,急忙回手,但剑锋已穿过了乐紫凤的胸膛!
“你疯了!”乐秋莲面如土色。
这时候乐无忌已点住了齐不武的穴道,也点住了血手婆婆的穴道。
乐紫凤已是奄奄一息,但她居然还在笑。
她说:“爹!姐姐,我一直都在胡闹,但就在姐姐刺出那一剑的时候,我忽然发觉,齐不武不能死!所以,我愿意在这最后一刹那间,代替他接受这剑,这个老太婆就是齐不武,是我把他易容变成这样的!”
“紫凤!是我错了……”乐秋莲哭了起来。
“姐姐,你没有半点错,我才是最不可原谅的人,我嫉妒你,我想占着不武……我……”说到这里,乐紫凤的眼睛已阖上,鲜血已染满了她的胸膛,也沾湿了乐秋莲的衣衫。
乐无忌是中原名侠,他单人匹马,闯过不知多少阵仗,他从不屈膝,从不流泪,但这时候却已泪湿衣襟,悲伤不已。
“齐不武不能死!”这是乐紫凤毕生最后的一个决定。
但这决定却是来得太迟了,所以,她只有死,死在自己布下的陷阱里。
夜色已临,江边每一个人还是动也不动……
(全书完,血河九灵OCR,普罗旺斯校对,weiwei277重新分章、分段、二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