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龙城璧就是一个这样子的人。
他总是喜欢在别人最危急的时候突然出现,有时候甚至有人会以为他是个“神仙”。
龙城璧不是神仙,但他却比神仙更关心别人。
他若是个神仙,能够预卜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或者他的行动能像神仙一样快,假若他可以腾云驾雾早一点来到这里的话,辛驰就不会被铁苗击至重伤。
他的出现,确是未免迟了一点,但他毕竟来了。
他来了,铁苗就不能走。
而且铁苗也不愿意走。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辛驰身旁的年轻人,他似乎有着一种浓厚的兴趣。
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龙城璧,忽然说出了三个字:“你很帅。”
龙城璧淡淡道:“假如你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这三字最少可以使在下自我陶醉大半天。”
铁苗摇摇头,用一种奇特、充满肃杀的声音说:“我指的不是你的脸孔,而是你的轻功。”
龙城璧笑了。
他的笑容很愉快,就像是骰宝桌上的庄家刚撒了一手豹子:“原来我的轻功很帅,可惜我以前一直都不知道。”
铁苗道:“你若早一点知道,那又怎样?”
龙城璧悠然一笑,不答反问:“你可知道轻功最大的用处是什么?”
铁苗冷冷道:“不太清楚,我一向都是个糊里糊涂的人。”
龙城璧叹了口气,道:“轻功最大的用处,只有一个字。”
“逃?”
“不错,你还不算太糊涂。”龙城璧轻轻咳嗽两声,接着说:“我若早一点知道自己的轻功很帅,当我遇见麻烦的时候,我一定会逃得老远,而且越远越好。”
铁苗冷笑道:“这还算是男人吗?”
龙城璧道:“就算不像男人,最少也强胜于变成一个死人。”
铁苗冷冷道:“你的说话好像很有道理。”
龙城璧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铁苗道:“但你现在没有逃,而且还自动走了上来。”
龙城璧叹道:“我一直都以为自己的轻功并不好,就算要躲要逃也逃避不了,所以只好把心一横,索性闯进漩涡里。”
铁苗沉吟着,忽然道:“今天你若不死,将来年纪大了,大可以成为一个说书先生。”
他冷冷地笑了一笑,又道:“你的说话很动听,而且能够把绝对无稽的理论说得头头是道,所以当你说三国演义的时候,就算说张飞喝断长板桥之后,一口气又把断桥吹到黑龙江,相信别人也会深信不疑。”
龙城璧道:“阁下一言惊醒,将来我老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铁苗淡笑:“那倒不必。”
龙城璧目光一落,道:“难道你已认定我绝对活不过今天?”
铁苗把手中的“铁牙”扬了一扬,道:“除非是奇迹出现。”
龙城璧抱拳微笑:“在下虽然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但却最喜欢与高手较技。”
铁苗又再重新打量了他一眼:“你既常与高手较技,绝不会是庸手,既非庸手,又岂会是无名之辈?”
龙城璧道:“尊驾是……”
“铁苗。”
“十一岁就令到江湖上八间镖局家散人亡的铁苗?”
“不错,别人还教我杀人疯子。”
龙城璧一声喟叹,道:“尊驾是否疯子,在下不敢妄下判语,但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却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铁苗沉着脸道:“铁某杀人,本来从不问对方姓名,但你例外。”
龙城璧道:“何以例外?”
铁苗冷冷笑道:“你绝不会是个寻常的武林人物,今天你若不幸死在‘铁牙’之下,我一定会为你立碑。”
龙城璧淡淡道:“如此岂不太隆重了一点?”
铁苗叱道:“别多废话,你若在拖延时间,希望援兵赶到,那是白费心机!”
哪知他语声未落,不远的梧桐树下已响起了一个人的笑声:“他不必拖延时间,老子早就已经在这里,老子若要插上一手,此刻你已归天去也!”
铁苗神色不变,也没有回头望过去。
只是冷冷道:“这个大胖子是谁?”
那人大声道:“老子是你的老子,你要叫老子一声父亲大人,岂可他奶奶个熊如此无礼!”
“老子”加上“他奶奶个熊”,再加上如此古怪的说话和声调,这人当然就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铁苗总算嗅到了浓烈的酒味,突然脱口道:“是杭州唐竹权?”
唐竹权哈哈一笑:“龟儿子还不太笨哩!”
龙城璧怔了怔,忍不住道:“你是他的父亲大人,他却是个龟儿子,你算是什么东西?”
唐竹权一愕,道:“你听错了,老子不是叫他龟儿子,而是叫他乖儿子。”
龙城璧道:“这种儿子一点也不乖,他刚才打伤了辛老板。”
唐竹权皱了皱眉,道:“唉!儿子不乖,儿子不肖,龙老弟,你就给他重重一顿教训也罢。”
这两人你唱我和的,一点也没有把铁苗放在眼内。
但铁苗居然还是很沉得住气,一点也没有发怒的样子。
(二)
一阵西风吹过,“铁牙”突然逆风向龙城璧击去。
龙城璧的刀还没有出鞘,铁苗已展开了凶悍的攻击。
铁苗脸上涌起一片凌厉的杀机,他的身形,比一条刚从山林里窜出来的豹子还快。
龙城璧脚步一滑,退到一株比人还矮的小树旁。
铁苗如电急追。
唐竹权怪叫道:“龙老弟可得当心,这畜生可不容易收拾。”
龙城璧没有轻敌。
铁苗能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威震绿林,自然不是一号简单的人物。
虽然他们年纪相差不远,但铁苗出道远比龙城璧为早,江湖经验也比龙城璧丰富。
他的动作很快,“铁牙”寒光闪动,急划龙城璧的胸腹。
在杀人方面来说,铁苗的确是个专家,除非他根本不想杀害对方。
就在这一刹那间,辛驰已明白到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死。
辛驰败在铁苗手下之后,他整个人已陷入崩溃的状态。
铁苗若要杀他,实在是易如反掌。
但铁苗却让他活着。
铁苗要让他亲眼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污辱?
那实在比杀了辛驰还要更残酷得多。
当辛驰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全身都已被冷汗所湿透。
他突然跪了下来,不住地在颤抖……
(三)
铁苗一面挥动“铁牙”,一面冷笑。
他的笑声并不好听,既尖锐又刺耳。
但更难应付的,却还是他手中的一柄“铁牙”。
冷笑声中,忽然又响起了一声咆哮。
咆哮声也是铁苗口中发出来的。自从应战以来,龙城璧的嘴巴一直都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铁苗忽然咆哮,原来他的“铁牙”竟然被龙城璧的刀砍崩了一小块。
铁苗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事实。
他不相信自己的兵刃竟然也会被别人的兵刃所损坏。
他不再急攻,脚步渐渐缓下。
他的脚步变得沉重,他混身真气都凝聚在“铁牙”之上。
双方的动作由快转慢,但形势却变得更加紧张。
铁苗对付辛驰只用半力,依然犹有余刃,但在龙城璧的刀下,他却是无法轻松起来。
四道目光在半空中交迸,他们的目光越来越森冷,杀气也是越来越重。
这一次,开始发动攻势的是龙城璧。
他的刀刚劈出,铁苗也已欺身迎了上去。
双方的动作都不太快,但却连远处芦丛中的鸦雀也被惊飞。
“铁牙”忽然冲天飞起。
铁苗的人也飞起,然后,又再回翔落下。
他的姿势很美妙,和他丑恶狰狞的外表完全相反。
当他的人落下之际,龙城璧的雪刀已急劈二十一刀,挥斩目标,尽是铁苗的双腿。
只要把铁苗任何一条腿劈了下来,这一战的胜负已可分明。
但铁苗的腿没有被劈下。
他用“铁牙”配合着美妙的姿势,在半空中接下来龙城璧二十一刀。
也许他是有点勉强,但无论怎样,龙城璧这二十一刀并未能使铁苗受到半点伤害。
就凭这一下子看来,铁苗已不愧是个一等一的顶尖高手。
但在铁苗心目中“顶尖高手”这四个字,是属于龙城璧的。
他现在已知道对方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而且也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他下一步的打算并不是继续打下去,而是逃!
(四)
杀人疯子并不是一个不要命的疯子。
他要别人的性命,也要自己的性命。
倘若对方只有龙城璧一人,铁苗必然会跟对方拼个明白。
但他却还有一个忌惮——杭州唐门的大少爷,正在虎视耽耽。
他不相信唐竹权会袖手旁观。
他觉得自己的形势极其不利,就算他能击败龙城璧,仍需兼防唐竹权。
这一战他没有多大的把握。
既无把握,何苦恋战?况且他本来要追杀的对象,并不是龙城璧和唐竹权。
铁苗连接龙城璧二十一刀之后,突然又再翻身,瞬即扑进湖中。
他谙熟水性,在湖中就像是一条灵活的鱼儿,很快就完全消失了踪影。
唐竹权微微一怔,喃喃道:“此人精通水性,老子实难望其背项!”
龙城璧没有追上去,他现在最急切要做的事,就是把邱三娘和辛驰带回求名阶去。
敖少勋的伤势已略见起色。但高丈二又要忙着替辛驰治伤。
他一面替辛驰治理伤势,又一面轻轻地叹息道:“连杀人疯子也出现了,江湖大乱,恐怕就在目前。”
龙城璧沉吟着,忽然说道:“铁苗要找寻的人是叶梧桐,而叶梧桐与镇山镖局的总镖头是否有渊源?”
辛驰喘着气,道:“他们是结义兄弟……咳咳!咳!……”
高丈二拍桌怒道:“叶梧桐是什么东西干你鸟事?你伤势如此沉重,还要开口说话,是否不要命了?”
辛驰一怔,只好长长叹了口气,闭嘴不语。
龙城璧也是一楞,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高丈二用金针疗穴法为辛驰治伤,但却并不见得怎样“聚精会神”,他倒是很轻松的。
但他确然医技高明,辛驰原本痛苦万状的,但经过高丈二的针疗后,痛苦程度已然大减。
高丈二忽然冷冷一笑,道:“铁苗这小子不愧是个练武奇材,但却死性不改,他到现在还是干着伤天害理的事。”
唐竹权原本在房外喝酒,忍不住插口道:“高前辈以前岂非也干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高丈二脸上并无愠色,而且一口就承认下来,道:“伤天害理的事老夫以前的确干过不少,所以老夫已随时准备别人来找老夫报仇,夺取老夫的性命。”
唐竹权又喝了一口酒,大笑道:“高前辈原来也和悔灯和尚一样,放下屠刀,不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亊。”
他笑声渐止,又道:“这也好,但你为何不跟随悔灯和尚削发为僧?”
高丈二“呸”一声,道:“老夫既不吃斋,又不戒酒,如何能皈依佛门?”
唐竹权笑道:“花和尚也是不吃斋,又不戒酒的。”
高丈二怒道:“你再胡说八道,老夫可不客气。”
想起了高丈二打耳光的绝技,唐竹权不由双肩一耸,果然不敢再说什么。
过了大半个时辰,高丈二总算又救了一条宝贵的性命。
他以前杀人多,救人少,但现在却是刚好相反。
龙城璧走到唐竹权面前,淡淡道:“他们的确变了。”
唐竹权一呆。
“他们是谁?”
“悔灯和尚、高丈二,还有不少以前曾在江湖上闹得天翻地覆的恶魔、邪派高手。”
“那些人又是谁?”
龙城璧沉默了半晌,道:“据我所知,其中还包括了四大神魔。”
唐竹权目光一亮:“悔灯和尚岂非也是四大神魔之一?”
龙城璧点点头,道:“悔灯和尚是四大神魔中,排名第二的金笛屠六。”
唐竹权道:“他已看破红尘,且愿意穷有生之年,为以前所干的坏事赎罪。”
龙城璧道:“不错。”
唐竹权道:“其他三人又如何?”
龙城璧道:“其余三大神魔,其中有两人也已改邪归正,而且对以前所干的事深感忏悔。”
唐竹权抬起了头,道:“他们是不是青竹神魔宇文昌,和银手神魔卢雁本?”
龙城璧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唐竹权怔了怔,道:“还有铁狼神魔勾千毒呢?这老混蛋又怎样?”
龙城璧遥望着远方的一片灰云,道:“勾千毒早在十五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唐竹权道:“这老混蛋莫非已经下了第十八层地狱?”
龙城璧道:“他若下了第十八层地狱,自然天下太平,但他仍然活着,而且还教出了一个很有本领的徒弟。”
唐竹权想了一想,忽然脱口道:“那铁苗莫非就是勾千毒的徒弟?”
龙城璧点点头,道:“正是。”
唐竹权吸了口气,道:“难怪这小子十一岁就能在江湖上弄得天翻地覆,原来是铁狼神魔背后给他撑腰。”
龙城璧叹息一声,道:“勾千毒是四大神魔中的老三,但本领却比青竹神魔宇文昌和金笛神魔屠六还更厉害。”
唐竹权道:“铁苗的武功已是极高,勾千毒岂非更加可怕?”
龙城璧道:“四大神魔成名江湖垂数十年,昔日连风雪老祖那么神通广大,却也未能对他们施以制裁。”
唐竹权道:“莫非连风雪老祖都对付不了这四大神魔?”
龙城璧摇摇头,道:“这并不是能力和武功上的问题,而是风雪老祖他根本就无法找到他们的巢穴。”
“他们的巢穴叫什么名字?”
“就叫神魔穴。”
“那必然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江湖中人并非没有人进去过,而是进去之后从来没有人能再活着走出来。”
唐竹权搔了搔脖子,笑道:“这倒有趣,有进没出,如此生意包赚不蚀。”
龙城璧忽然坐在地上,闭目沉思。
过了许久许久之后,他才问唐竹权:“你敢不敢跟我去神魔穴?”
唐竹权连想都不想,立刻就回答说:“只要你敢去的地方,老子坚决奉陪。”
他这句说话,可说是“奉陪到底,义无反顾”之至。
以龙城璧的性格而言,天下间又有什么地方是他不敢去的?
唯一可以难倒这个浪子的地方,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杭州唐家,而且刚巧唐老人又在家中。
他最怕见的人是唐老人。
但他最想见的人,却是唐老人的女儿唐竹君。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玄妙,玄妙得可以让人茶饭不思,玄妙得可以让人每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幸好龙城璧没有因此而消瘦。
他这个人虽然狂放不羁,到处闯祸,但却绝不会故意折磨自己。
虽然别人吃饭的时候他可能不下箸,虽然别人睡觉的时候他还睁大眼睛看着天上的大月亮,但他仍然不会使自己缺乏营养,也绝不会把自己弄成“斯人独憔悴”的样子。
他要去神魔穴,自然是要去会一会铁狼神魔勾千毒,虽然这件事可能很冒险,但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和唐竹权都听见了高丈二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
“你们若要去死老夫不反对,但你们要做勾老三的活靶子,老夫可不赞成!”
高丈二的身材实在瘦小得可怜,但他的耳朵似乎比兔子还长,居然隔得老远仍然听见龙城璧和唐竹权的谈话。
唐竹权咳嗽一声,笑道:“高前辈以前岂非也是神魔穴的常客?”
高丈二摇摇头,道:“常客二字倒是谈不上的,老夫与屠六相交那么多年,但神魔穴却只到过一次。”
唐竹权眉飞色舞,笑道:“一次已经很足够,晚辈也想去一次。”
高丈二冷冷道:“你以为神魔穴是销金窝?还是个大酒窖?”
唐竹权道:“晚辈此行的目的,是要把勾千毒抓出来。”
高丈二嘿嘿冷笑:“勾千毒若容易对付,卢雁本也不会跳崖自尽了。”
龙城璧和唐竹权闻言,一齐呆住。
高丈二的神态也不再冰冷,而是一片黯然之色……
(五)
银手神魔卢雁本跳崖自尽,这本是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
但龙城璧和唐竹权都没有听人说过。
高丈二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十年前宇文昌、屠六和卢雁本,都厌倦了为非作歹、伤天害理的事,他们决意要重新改过,创立铁旗门,容纳那些真正要悔过的江湖黑道人物。”
唐竹权道:“谁是铁旗门的首领?”
高丈二道:“是青竹神魔宇文昌。”
龙城璧道:“四大神魔能改过以往胡作胡为的作风,实在是武林一大喜讯。”
高丈二道:“但铁狼神魔勾千毒却坚决反对铁旗门的成立,并且乘虚而入霸占了神魔穴,自封为王。”
“自封为王?”唐竹权双眼一瞪:“他想造反?”
高丈二并不理会他的说话,接道:“他自封为‘神魔之王’,并暗中网罗江湖上怙恶不悛的顽劣份子,要建立一个神魔王国。”
唐竹权“哼”了一声,道:“这厮野心勃勃,待晚辈去把他的心肝挖了出来下酒。”
高丈二冷冷道:“当年卢雁本曾讲过几句话,几乎就和你的意思一模一样。”
唐竹权大声叫好,道:“有种!”
他大叫“有种”,却并不指明是卢雁本,那是说:“卢雁本有种,唐竹权也有种。”
龙城璧和他在一起这许多年,当然听得出这种说话,不禁为之莞尔一笑。
高丈二却听不出来,只是道:“卢雁本确很有种,而且立刻直闯神魔穴,要对付勾千毒。”
唐竹权一呆:“其他两位神魔为什么不跟着去?”
高丈二叹了口气,道:“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卢雁本这一次的行动。”
龙城璧道:“据说卢雁本是个很自负的人,他干什么事情都喜欢独自进行。”
高丈二又叹息一声:“也就是因为过于自负,他终于着了勾千毒的道儿。”
唐竹权道:“勾千毒怎样对付他?”
高丈二叹道:“卢雁本中了他的裂骨蚀魂散。”
唐竹权一怔道:“裂骨蚀魂散是蜀中唐门的独门暗器!”
高丈二道:“勾千毒的确神通广大,连蜀中唐门的暗器也可以弄到手,但他不该用在自己人的身上。”
龙城璧叹了口气,道:“卢雁本中了这种毒,恐怕除了蜀中唐门之外,就连勾千毒也未必会有解药。”
高丈二道:“勾千毒有没有解药,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不知道,但他既然下得了手,又怎会替卢雁本解毒?”
龙城璧目光一闪,叹道:“卢雁本的下场,必然凄惨无比。”
高丈二黯然道:“他苦战大半个时辰,总算勉强冲出了神魔穴。”
唐竹权道:“他能负伤冲出神魔穴,显见勾千毒对于裂骨蚀魂散深具信心。”
高丈二叹道:“他终于冲不过这一关,无法抵受那种痛澈心肺的痛楚,终于跳崖自尽。”
唐竹权冷笑一声,道:“倘若晚辈中了这种毒,恐怕未必能够令晚辈无可奈何。”
高丈二瞪目道:“你是唐门的人,当然不怕唐门的毒,但卢雁本却不是。”
唐竹权淡淡一笑:“所以晚辈认为,卢雁本虽然无法对付勾千毒,但我们却未必一定会输。”
高丈二道:“但你们现在根本连神魔穴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唐竹权笑道:“我们虽然不知道,但你知道也是一样。”
高丈二摇摇头,道:“绝不一样。”
唐竹权道:“何以绝不一样?”
高丈二望了二人一眼,冷冷道:“老夫知道神魔穴在什么地方,那是老夫的事,但老夫绝不会吿诉你们。”
唐竹权忙道:“前辈,这岂非太不够朋友吗?”
高丈二冷笑:“谁是你的朋友?老夫是你的前辈,并不是你的朋友。”
唐竹权气得七窍生烟,忍不住道:“你以为老子真的怕了你?”
他的牛脾气一发作,就连龙城璧都无法把他按住。
龙城璧叹了口气,他以为唐竹权又要挨耳光了。
但这一次高丈二没有给他一记狠辣辣的耳光,却说:“你不必怕任何人,但却一定要小心一个人的性命。”
唐竹权道:“老子从都不替自己的性命担忧,因为这种担忧简直是多余的。”
高丈二叹了口气道:“老夫要你小心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敖少勋的师父!”
龙城璧道:“悔灯和尚?难道他已来到了这里?”
高丈二说:“他若来到这里,自然会和老夫这个老朋友在一起。”
龙城璧道:“你知道他的下落?”
高丈二叹道:“老夫若知道他的下落,早已去找他。”
龙城璧道:“前辈的意思,是说有人想杀害他?”
高丈二冷冷一笑:“别的不提,单是紫云观的道士,就已人人都想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龙城璧道:“他们与悔灯和尚有何深仇大恨?”
高丈二摇头:“没有。”
龙城璧吸了口气,道:“莫非是有人暗中悬赏,要杀悔灯和尚?”
高丈二点点头,道:“不错,他的脑袋值五万两。”
“五万两?”
“不是银子,是金子。”
龙城璧和唐竹权一齐透了口气。
“是谁这么大手笔要取悔灯和尚的性命?”
高丈二沉吟道:“从表面上看来,暗中悬赏的人该是阴鹤道长,但老夫却认为阴鹤道长也只不过是受人所控制。”
龙城璧道:“能够控制阴鹤道长的人,世间上又有几人?”
高丈二道:“铁狼神魔勾千毒就是其中之一。”
龙城璧道:“勾千毒要对付的,又岂只是悔灯和尚一人,青竹神魔宇文昌,也是他要对付的其中之一。”
“不错,”龙城璧颔首道:“你们每人都很清楚勾千毒的底蕴,而且宇文昌更成立了铁旗门,对于勾千毒的神魔王国,自然是极之不利。”
高丈二道:“所以他一定要除掉我们,而我们也不能放过他!”
(六)
黄昏,古塔外,又见秋雨。
塔外原本有一片广场,以前附近的乡民经常在此舞棒弄刀,练习武艺。
但现在广场上已长满荒草,昔日经常在此练武的壮男也已不复见。
他们去了哪里?
答案是:他们都在一次火并中,给另一条乡村的人打死了。
他们练武的目的,是为了要防备别人的侵袭。
但结果,他们还是逃避不了悲惨的命运。
古塔外竖起了二十六座坟墓,他们都是三年前在大火并中被杀的“勇士”。
他们的同乡都称呼他们是“勇士”,但这些勇敢的人却一倒不起。
新坟已变旧,但那一场凶险的火并,人们还是没有忘记。
他们固然伤亡惨重,但他们的对手也同样获得了一个沉重而可怕的教训。
决斗是残酷的。
但更残酷的却是暗袭。
决斗是公平的,只要其中没有勉强的成份在内,无论是任何一方吃了败仗,都不能抱怨别人也不必抱怨自己。
许多时候,决斗是无可避免的。
尤其是在江湖上、战场上、情场上,无论是谁都会遇到必须决一死战的时候。
燕大公子不怕决战。
他曾经历过不少决战,虽然他常赢,但也败过一次。
他不怕决战,纵使有一天他在决战中倒下,他也不会觉得遗憾。
但他现在浑身都已虚软,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甚至每一根神经都在崩溃的状态中。
他的家遭遇到可怕的袭击。
他的两只手,十根手指,已脱离了他的身躯。
对于燕大公子来说,世间上已没有任何比双手齐断更残酷,更可怕……
(七)
燕大公子一向爱洁成癖,自他出生以来,他毎一天都是那么干净、整洁。
但经过了五天流浪汉一般的生活,他已变得面目全非。
昔日鲜衣怒马,英挺不凡的“金燕子”燕胜侯,现在已变成了一条比乞丐还不如的“泥虫”。
他全身上下都是烂泥浆、污渍,甚至包裹着他的毎一根头发。
虽然现在又已下雨,但雨水并未立刻洗去他的污渍。
他已很饿了,他很需要食物。
他居然去吃树皮、吃草根。
又有谁能相信这个比乞丐还不如的人,竟然就是燕大公子?
秋雨来得突然,它停止的时候也是那么突然。
燕胜侯忽然想吃鸡。
他想起了京城玉香轩的酒蒸鸡,酱爆鸡丁,他又想起了淮北名厨江小灼的翡翠鸡片,桃仁鸡,还有陇中钱麻铺的椒麻鸡和宫保鸡丁。
但最令他怀念的,还是他妹妹亲自下厨泡制的珊瑚水晶鸡。
他的妹妹!
一想起了她,燕胜侯的心立刻碎成一片片,他突然想大叫:“胜男!胜男!”
燕胜男就是他的妹妹。
他唯一的妹妹。
他张大了嘴巴,却叫不出来。
他的气力已衰竭,他甚至连呼叫声都发不出来!
“噗!”他颓然倒下,身子隐没在野草丛中。
他绝望地倒下,他看见夕阳渐渐沉在西山里……
(八)
雨停了,太阳也下山了,秦老爹又再开始他今天的工作。
秦老爹是个卖酒的老头,他的小酒铺永远只卖一种酒,那是他自制的五香烧。
五香烧并不算是好酒,但也不太劣,要形容这种酒的滋味,大可以冠以“不过不失”四字。
秦老爹老了!
最少,他的第五个孙子都已娶了妻子,他的年纪有多大,实在不难想象。
秦老爹的儿孙并不穷,其中有两个儿子在二十年前便已发了大财,两人总共讨了十七个老婆。
但秦老爹并没有因此而享福。
他还是和几十年前一样,喜欢自食其力,无论他的儿孙给他什么都一律不要。
有人暗中接济他,但他坚决不接受。
他的脾气极硬,就和他出售的五香烧一样,数十年来酒味一成不变,价钱也是一成不变。
虽然他儿孙满堂,但他孤独!
他喜欢过着这种孤独的日子,谁也无法改变这个老人的脾气。
秦老爹的小酒铺,永远只在晚上才开始营业。
他卖的酒只有一种,用来下酒的食物也不多,通常都是花生、豆腐、糟鸭肝之类的东西。
这间小酒铺的生意当然不会太好,但秦老爹数十年如一日,虽然他只能赚取微不足道的金钱,但他已很满足。
太容易满足的人,通常都很难飞黄腾达,而且在其他事情上也很难会有什么突出的成就。一个平平无奇的卖酒老人,当然从来都不会令人引起注意。
但这一天,却有一个身穿青袍的年轻公子,不断地在打量着他。
(九)
在这种只有穷人才会光顾的小店里,忽然出现这么一个年轻的公子,实在难免令人触目。
但现在这酒铺除了秦老爹和一个老和尚之外,已别无他人。这老和尚不喝酒,他是来吃花生、吃豆腐的。
他的身上悬挂着一只皮水袋,他喝的就是皮水袋里的清水。
和尚的年纪虽然很老,但比起秦老爹,却似乎最少还得年轻十五、六岁。
青袍公子喝了半斤五香烧,又再要了半斤。
秦老爹把酒端上的时候,青袍公子忽然问他:“老丈姓秦?”
秦老爹先是微微一怔,看了青袍公子大半天,才道:“老汉正是姓秦,公子高姓?”
青袍公子回答道:“在下姓卫,卫空空。”
秦老爹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卫空空?……老汉好像没有听过这名字……”
青袍公子淡淡一笑,道:“秦老爹,难道你忘记三年前,在下曾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
秦老爹似是思索了好一会,才猛然省悟地说道:“老汉记起来了,不错,是在三年前……”
酒壶已放在桌上,秦老爹又道:“卫公子还要些什么下酒?”
卫空空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地说道:“花生剥吃太麻烦,卤豆腐也吃腻了,在下从来不吃鸭肝……”
秦老爹笑道:“今天还有卤牛肉。”
卫空空摇摇头,说:“也不好。”
秦老爹道:“那公子想要的是……”
“脑袋。”
“脑袋?”秦老爹眉头一皱:“公子想吃鸭头?鹅头?还是猪头肉?”
卫空空忽然沉下脸:“是人头。”
“人头?”秦老爹吓了一跳,颤声道:“公子想吃谁的人头?”
卫空空冷冷地瞧着秦老爹,很久很久才道:“你的人头!”
秦老爹的脸已变得很青白,道:“卫公子,你……喝醉了……”
卫空空霍然长身站起,冷冷道:“朋友,你就当我喝醉好了。”
刷!
他的长剑忽然出鞘,而且一下子就架在秦老爹的脖子上。
秦老爹显得手足无措的样子,脚步一阵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但他没有真的跌了下去,而且很快就跳跃起来。
他跌下去的时候老态龙钟,狼狈可怜兼而有之。但当他忽然跳跃起来的时侯,他彷彿就刹那间完全地变了另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道森寒的刀光在闪动。
秦老爹宽大的衣袖中竟然暗藏锋刀。
刀锋青碧如水,这个老弱的老人一刀在手,居然令人有杀气腾腾、威风凛凛的感觉。
一直坐在一旁喝水吃花生卤豆腐的老和尚突然低宣佛号。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他念出这八个字的时候,秦老爹竟然已向卫空空一口气刺出十五刀。
他的刀很快,比任何人霎眼还更快得多。
卫空空总算把这人的真功夫逼出来。
但倘若他的武功稍差一点,他现在说不定已变成一只割断了颈的死公鸡。
这可不好玩。
幸好他毕竟还是天下无双的偷脑袋大侠卫空空,虽然他绝非天下无敌,但能三招两式就把他打败的人,还不多见。
这老人显然并非其中之一,所以,他连发十五刀,仍然是徒劳无功。
但这十五刀已很吓人。
最少,他已把一个过路的乡下人吓得目瞪口呆。
这个乡下人认识秦老爹,而且一直都以为自己很了解他。
这个乡下人从来都没有想到,秦老爹动手杀人的时候,竟然是那么凶悍。
他急急地走了。
其实他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就算他把脑袋想爆了,也绝对难以想象出来。
乡下人离开小酒铺不久,立刻就听到秦老爹发出一阵混浊的咳嗽声和呻吟声……
(十)
在咳嗽声和呻吟声响起的同时,老和尚的佛号又再宣起。
“善哉!善哉!施主毕竟没有妄开杀戒,老衲在此谢过了。”
卫空空淡淡一笑,对老和尚道:“这人虽然鬼鬼祟祟,却没有把他置诸死地的必要。”
秦老爹握刀的右腕骨已折断,他的人也跪倒在地上。
他再无反抗之力。
此际卫空空要取下他的人头,实在是易如反掌之举。
秦老爹咬牙道:“胜为王,败为寇,你就算一剑把老汉的头颅砍了下来,老汉也绝无怨言。”
卫空空悠悠一笑:“好硬的嘴。”
老和尚却摇头说:“这位施主的说话,未免不切实际。”
卫空空道:“未知大师有何见解?”
老和尚微微一笑,说道:“卫施主若是一剑把他的头颅砍了下来,他已是身首异处,自然不会发出怨言,又何必多此一说?”
卫空空大笑。
“大师之言果然一针见血,此人乃是胡说八道,嘴里不怕死,心里其实怕死怕得要命。”
秦老爹脸如土色,刚才宁死不屈的表情也一扫而空。
卫空空凝注着他很久,才冷冷说道:“朋友,你的把戏已被揭穿了,你究竟是谁?”
这人原来根本不是秦老爹。
虽然他曾经过易容,而且最少有八九分和秦老爹相似,但却仍然瞒不过卫空空的一双眼睛。
那人喘着气,终于把脸上的假鬍子除下,又伸手在脸上左抹右抹。
过了不久,这张苍老的脸变了,变得最少年轻五十岁。
卫空空忽然叹了一口气:“假如我没有记错,你本来是个道士。”
那人满脸惊惶之色,显然已承认卫空空的说话是正确的。
卫空空冷冷一笑,接道:“你本是武当贤字辈弟子,但据说五年前你已被逐出师门,投奔在紫云观下。”
那人脸上的神色更是阴晴不定。
卫空空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贫道一潭。”
卫空空道:“你在这里是谁指使?”
一潭呐道:“是紫云观掌教阴鹤道长。”
卫空空冷冷一笑:“你们要对付的是卫某,还是另有其人?”
一潭吸了口气,良久才道:“掌教嘱咐,要贫道留意一个老和尚……”
卫空空向老和尚伸手一指:“是不是他?”
一潭呐呐道:“大概……是的。”
卫空空目光一沉:“秦老爹呢?”
一潭咽了一口气,道:“他……他死了。”
卫空空怒道:“是你下手的?”
一潭双手乱摇,忙道:“不!不!贫道不敢杀人。”
“你竟说不敢杀人?”卫空空厉声道:“刚才我的手脚若慢一点,此刻已成为你刀下之鬼。”
一潭苦着脸,道:“贫道是逼不得已,才会向卫大侠动手的……”
卫空空冷冷道:“哼!好一个逼不得已!”
老和尚突然插口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卫施主就饶过他吧。”
卫空空迟疑片刻,终于放走了一潭。
一潭刚走,小酒铺外突然掠现出幢幢人影。
卫空空和老和尚都感到有一股浓厚的杀气,包围着这间小酒铺,包围着他们两人。
老和尚长长地叹息一声,又垂眉闭目,念诵佛经。
卫空空看着这个老和尚,不禁看得有点痴了。
在十年之前,又有谁会把金笛神魔屠六,和眼前这个老和尚联想在一起?
但世事多变幻,人类更是最善变的动物。
昔日一代魔王,现在已成为一代高僧了。
虽然小酒铺外人影闪动,小酒铺内杀气重重,但这老和尚仍然是那么镇定。
他现在已不是金笛神魔屠六。
正如龙城璧所说:“屠六已死。”
现在活着的老和尚,是悔灯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