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雨又湿又冷,路上泥泞又污又烂,这本是连猪都不愿意逗留的地方。
一向爱洁成癖的燕大公子,却在这一个开始寒凉的秋夜里,躺在这条又脏又臭的长街上。
(二)
燕翔楼背着燕大公子的剑,负着十七道大大小小的伤痕,不眠不休地赶了两昼一夜的路,来到了求名阶。
求名阶是一座高楼的名字。
这里虽然没有赌博,也没有可以让男人床头金尽的美人儿,但却依然是只有有钱人才能逗留的地方。
这里除了供应来自各地的佳酿美酒,和湖北名厨张大巧主理的精美小菜之外,最特出的就是这里的公证人。
无论是谁想公平地决一死战,求名阶都可以供应最佳的公证人,保证在决斗中没有人能作弊,也绝对不会受到外来的干扰。
现在是九月初三。
在今年八个月另三天之内,决胜台上总共有十一个人被抬出去。
这十一个从决胜台上被抬出去的人,只有一个人还能活着。
他就是燕翔楼现在要去见的人。
(三)
雨已停。
决胜台上,摆放着一张特别放置的桌子。
一个冷傲的年轻人,像石雕像般坐在桌旁,面对着十二樽香醇的江南女儿红,和六道制作精巧的冷盘小菜,动也不动。
他在等待。
他等待的,是一百天前,在这决胜台把他击败的人。
那是燕大公子,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金燕子”燕胜侯。
燕胜侯热爱江南,也更热爱江南女儿红。
求名阶虽然不在江南,但这里供应的女儿红却比江南人所能喝到的更香醇,更陈旧。
敖少勋知道燕胜侯一定会来,而且一定会喝酒。
他已打算奉陪六樽。
他虽然平时也喝酒,但却很少喝女儿红。
他愿意奉陪六樽,是因为他尊敬“金燕子”燕胜侯。
虽然燕胜侯是他在决胜台上的敌人,但他尊敬他。
敖少勋只尊敬君子,绝不会尊敬卑鄙无耻的人。
燕胜侯是个君子。
君子重诺。
他一定会在这一天之内来到求名阶的决胜台上,让一百天之前败在他剑下的对手有再决雌雄的机会。
他很有信心,他相信燕大公子一定会来。
(四)
求名阶建在高台上。
无论是谁要到求名阶,无论他的目的是要上去决胜台跟别人决一死战,还是只不过想去喝一杯酒,他都必须登越九十九级洁白整齐的石阶。
九十九级石阶——就算不能算是太长,也绝不能算是太短。
疲累的马已拴妥,燕翔楼一颠一簸地拾级而上。
他的左腿还在流血。
他彷彿连这九十九级石阶也不能支撑上去。
但他仍然咬着牙,尽量以迅速的步伐拾级而上。
就在他的脚步停留在第五十八级石阶略作喘息的时候,第六十三级石阶上突然出现了三个脸色凝重的人。
这三个人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还有一个是满脸金钱麻子的虬髯大汉。
和尚的头很大,道士的双手比谁都更长,虬髯大汉却有双粗大的拳头,就像是两只砵子一样。
他们的年纪都超过了五十岁,就算年纪最轻的虬髯大汉,也比燕翔楼的年岁大上一倍。
他们都认识燕翔楼,燕翔楼也同样认识他们。
那个大头和尚,是个嫉恶如仇的空门怪侠,江湖上的歹人若落在他的手里,实在是生不如死。
他叫断魂大师,三十年前他的大悲断魂手才练到第四层境界,却已罕逢敌手。
现在他的大悲断魂手已练到第八层境界,这十年来,甚至已没有人能与他战成平手。
双手颀长,脸上神态老是森冷如冰的道士,是鲁东紫云观主阴鹤道长。
紫云观在鲁东是一座规模极为雄伟的道观,观中道士少说也在逾千之上,近十年来更是势力扩张,观中道士多数深谙武技,其中更不乏武功深不可测的高手,难怪近年来已有人把它和武当派相提并论。
阴鹤道长极少在江湖上行走,但每次出现,例必与断魂大师联袂一起,而且还少不了梅髯王的一份儿。
梅髯王就是那个拳粗如砵,身材魁梧宛如巨石般的虬髯大汉。
虽然他现在也已年逾五旬,但浑身肌肉依然铜浇铁铸一样。他使用的兵刃,还是那一张柄长三尺,刀锋四尺的雷霆斩鬼刀,一眼望去,那副模样简直比锺馗还更“吓鬼”。
他的外号是“斩鬼大王”,所以他吓的不是人,而是鬼。
许多人虽然活着,但却比鬼还更可恶,比鬼还更凶猛。
梅髯王的雷霆斩鬼刀,就是要斩杀这些恶鬼一般的人。至于真正的鬼,他却反而从来都没有遇见过。
(五)
燕翔楼在第五十八级石阶上停下,他的人有如飘浮在半空之中。
虽然他的视线渐渐模糊,但他仍然一眼就认出了这三个神态严肃的人。
他们都是燕大公子的朋友。
燕大公子相识满天下,他的朋友有富甲一方的百万富豪,也有终年累月与贫穷结下不解之缘的流浪汉。至于和尚和道士虽然都是方外人,但他却也同样有不少朋友是和尚、道士,甚至是尼姑。
像梅髯王这种豪气、霸气两者兼备的江湖人,当然更容易成为燕大公子的朋友了。
但在三天前的一个晚上,燕大公子的朋友都似乎已跑光了。
这三个人呢?
假如他们知道燕大公子的事之后,他们是否也会一起跑掉?
梅髯王的手粗糙如岩石,但他的手里却握着了一只光滑碧绿的玉瓶子。
他把玉瓶子递给燕翔楼,道:“这是续肌生骨散,你拿去。”
他的说话并不冗赘,声音却是有如击木。
但燕翔楼却没有把玉瓶子接下。
断魂大师低喧佛号,沉声道:“燕檀越,你太自负了。”
燕翔楼没有说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目光横扫着这三个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
断魂大师缓缓接道:“虽然你的剑法很不错,但你若以为可以替燕大公子报仇,那未免是痴人说梦话。”
燕翔楼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燕二此番登上求名阶决胜台,本就没有活下去的打算。”
断魂大师冷冷道:“你以为自己能代替燕大公子?”
燕翔楼胸膛起伏,道:“燕二虽然万万及不上燕大公子,但他的决战绝不能没有人赴约。”
梅髯王喝道:“这是燕大公子的约会?还是你燕二的约会?”
燕翔楼道:“这本是燕大公子的约会,但他不能去,所以我去!”
梅髯王瞪着他,一字字地说道:“你简直是去送死!”
燕翔楼的态度还是很坚决,他说:“就算是去送死我也要去,世间上有很多事情往往是身不由主的。”
断魂大师道:“有谁强迫你去?”
燕翔楼道:“假如说是有的话,那么强逼我去决胜台的人就是我自己。”
一直没有说过半个字的阴鹤道长突然冷笑道:“荒谬!”
燕翔楼道:“燕二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荒谬的地方。”
阴鹤道长道:“姓敖的是个小魔头,他的师父更是个连我们三个人都未必惹得起的大魔头,连我们都要从长计议的事,你却凭着一股蛮劲就要去闯刀山跳火海。你若死在决胜台上,我们这三副老骨头怎样向燕大公子交待?”
燕翔楼凄然一笑,道:“这一点不劳三位费心,燕二本来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孤儿,若不是燕家老太爷把我收留,燕二早就……”
梅髯王打断了他的说话,喝道:“英雄莫问出处,你的出身怎样我们绝对不会理会。”
阴鹤道长赞同梅髯王的说话,道:“我们绝不能让你去送死,就算你要送死,最少也得等我们战败之后,你才能去!”
燕翔楼一愣。
“你们……”
断魂大师父又是一阵低沉的佛号喧起:“绝情三异杀的是绝情的人,姓敖的逼人太甚,我们当然要跟他拼到底。”
梅髯王盯着燕翔楼,道:“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到决胜台,无论用任何手段,都要把他除掉!”
燕翔楼怒道:“不行!”
梅髯王冷冷道:“这是咱们绝情三异所决定的事,就算是阎王来到这里,也绝不能左右咱们的任何决定。”
燕翔楼道:“但这是燕家的事……”
断魂大师道:“燕大公子的事,也就是绝情三异的事,倘若在这个时候咱们还缩在快活林里喝酒赏花,岂不是变成了三头老乌龟?”
梅髯王道:“我们可以死,但绝不可以变成三只缩头乌龟。”
燕翔楼呆住了。
燕大公子的朋友没有跑光。
最少,他还有三个讲义气,宁可抛却头颅都要为燕大公子报仇的好朋友。
他忽然很羡慕燕大公子。
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这种朋友。
(六)
站在第五十八级石阶的燕翔楼,忽然消失了影踪。
阴鹤道长出手把他的穴道制住,接着有三个道士出现,把他送到老远。
绝情三异既不能让燕翔楼白白送死,只好采用强硬的手法把他送离求名阶。
求名阶非但是有钱人才能逗留的地方,而且也只有有本领的人才能站得住脚。
燕翔楼的武功也许并不是真的那么差劲,但他现在身负十七道剑伤,以阴鹤道长的点穴手法,自然很容易就把他制服下来。
燕翔楼走了。
但黑夜中,求名阶下却同时出现了十二个神秘的蒙面灰衣人。
他们的行动都很迅速,顷刻之间已登越九十九级石阶,来到了求名阶的第一重大院外。
求名阶是很多人都可以来的地方。
只要你有钱,你就能来。
你若无钱,但有本领在决胜台上与敌人决一死战,也可以来。
但这十二个身份神秘,蒙住脸孔的灰衣人,必然不会受到欢迎。
在这里,人人都知道求名阶的老板,是最客气,也是最不客气的老板。
他对待客人极客气。
但对待存心捣乱的人,他的脸孔可以拉得比马还长,他的子母夺魂刀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人,而且动手的时候绝不眨眼。
还有求名阶的二十八个护院武师,全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高手,他们绝不会徇私卖帐,无论是谁立心不良,最少都会挨刀卷剑,能够活着出去的人,实在绝无仅有。
这十二个神秘的蒙面人,的确没有受到欢迎,但护院武师却没有走上前去把他们拦截。
因为他们虽然是蒙脸而来,但当他们到了求名阶第一重大院的时候,他们纷纷把脸上的布巾脱下来。
那是十二个道士。
十二个来自鲁东紫云观的道士。
(七)
决胜台上的敖少勋,等候了大半天,依然没有等到燕大公子。
一百天前击败他的燕胜侯已不会再来,代之而来的却是断魂大师、阴鹤道长和梅髯王。
敖少勋虽然从来都没有见过绝情三异,但梅髯王一上来就已吿诉他:“咱们就是绝情三异。”
敖少勋冷傲地点了点头。
在他来说,这已是很客气的招呼。
他等待的人并不是绝情三异,而是燕大公子。
燕胜侯没有来。
他只有再等。
但断魂大师却冷冷笑道:“敖檀越不必装模作样了。”
敖少勋也冷笑,一双眼睛却连看都不看他们。
阴鹤道长忽然亮出了他的剑。
他虽然是一个出家人,但他的剑却镶着六颗价值不菲的宝石,气派显得非凡之极。
敖少勋目光一亮,突然喝道:“我与三位素未谋面,三位何以在这时候干扰敖某与燕大公子的决战?”
“废话!”梅髯王一声怒喝道:“像你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岂敢堂堂正正地与燕大公子燕胜侯决战?”
敖少勋的脸色有点发白,那不是惊惧,而是愤怒。
“梅髯王,只要你说出时间和地点,敖某决定接受阁下的挑战。”
梅髯王冷冷道:“时间就是目前,地点就在决胜台上。”
敖少勋摇头:“现在不行,我还要等待燕大公子。”
阴鹤道长冷冷道:“你们已废了燕大公子的武功,何必还在装傻?”
敖少勋的眼珠子直盯着阴鹤道长,目中射出刀一般锐利的光芒。
他沉默了很久,才突然大声道:“是谁废了燕大公子的武功?”
断魂大师忽然长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件事你们虽然在行动上尽量加以掩饰,但你终于还是给燕大公子认了出来。”
敖少勋的手心在发冷。
他本是个很冷静的人,但这时候身子竟然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忽然冷冷一笑,道:“三位虽然在江湖上都是很有份量的高手,可惜你们现在所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阴鹤道长脸色一沉,厉声叱道:“你不必相信我们,我们也同样不相信你。”
敖少勋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燕大公子也许真的没有空闲来赴约,在下也要吿辞了。”
但他的身子还没有移动,梅髯王、断魂大师已分从左右拦住了他的去路,与阴鹤道长品字形般包围着他。
除了绝情三异之外,还有十二个灰袍道士,也在一旁虎视眈眈,而且十二把长剑都已出鞘。
求名阶的护院武师没有出现,那些主持公道的公证人也不知躲到哪里。
求名阶的老板也许很有势力,但绝情三异挟着紫云观群道的威势,又有谁敢出面阻拦?
敖少勋的神情反而冷淡下来,他忽然开了一樽酒,一仰而尽。
酒香浓。
杀气却已逼人眉睫……
(八)
求名阶并不是专门让人“决一死战”的地方。
决胜台只不过是这里的一个特色。
它最主要的业务,还是经营酒家的生意。
求名阶总共有十八座独立的厅院。
其中最接近决胜台的一座,就是金樽厅。
金樽厅富丽堂煌,在这里吃喝一顿的花费可说是相当惊人的。
尤其是决胜台有人要举行决斗的时候,这里的收费就更加厉害。
因为金樽厅居高临下,在这里可以凭栏观战,确是双重享受。
这一天,金樽厅已有人包了下来,那是两个嗜酒如命的醉汉。
他们包下这一座厅院的时候,两人都已酩酊大醉。
他们虽然醉了,但掏出来的每一张银票都是簇新的,而且绝对可以保证兑现。
醉汉不很好,但银票很好。
天下间绝大多数的酒家都是认钱不认人,只要顾客能付得起账,生意自然是照做可也。
但两个人就包下了整座金樽厅,倒也罕见。
但更罕见的还是他们的酒量。
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酩酊大醉,看来随时随地都会双双倒了下去。
等到他们来到金樽厅之后,每人又再喝了十几壶不同种类的酒,但他们居然还是那副样子。
虽然没有清醒过来,但却也没有任何一人醉倒下去。
直到有人忽然觉得这两个醉汉之中,其由一人赫然竟是杭州唐竹权之后,就没有人再敢说半句话了。
唐竹权不但是个大胖子,而且更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他平时喝酒用的是一只大得吓死人的大酒坛,这时候用壶子来喝酒,几时喝得他醉?
但还有另一个酒徒又是谁呢?
是不是有酒囊之称的偷脑袋大侠卫空空?还是喝起酒来随时都可以为酒而拼命的杀手之王——司马血?
但立刻有人否定了这种猜测。
理由很简单,偷脑袋大侠卫空空用的是一把长剑,而杀手之王司马血用的却是一把软剑。但这人悬佩着的武器却不是剑,而是一把刀。
于是,立刻有人猜出,这人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九)
女儿红、竹叶青、茅台、大曲、葡萄酒、玫瑰露、莲花露,甚至烧刀子等等,每样酒他们都尝试了不少。
这样子喝酒特别容易醉,何况唐竹权和龙城璧本来就已喝得酒气冲天?
但他们没有一醉不起。
纵然他们连坐都坐得不太稳,但你若果用两条牛去拉他们,也未必会拉扯得动。
唐竹权喝酒速度奇快,但当热腾腾的小菜端到桌上的时候,他就只吃不喝。
他的确很饿了。
他的胃口极佳,简直可以一口气吞下八万只熟鸡蛋。
当然,在求名阶的金樽厅内,他是不必用熟鸡蛋来充饥的。
他叫了八道热荤,四碟冷盘。
另外还有两只烧得香喷喷火辣辣的大烧鹅。
“唔,不错!老子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烧鹅。”
龙城璧盯着他,笑道:“这里的烧鹅有何特别出色之处?”
唐竹权一面大咬大嚼,一面也盯着龙城璧:“你真的不知道?”
龙城璧又笑了笑,道:“我若知道,就不必问你。”
唐竹权忽然压低了嗓子,道:“这里的鹅一定是怪物,居然会有四条腿,四只翅膀。”
龙城璧叹了口气:“你真的还能算得那么清楚?”
唐竹权几乎跳了起来,骂道:“你以为老子喝醉了?连一只鹅有多少条鹅腿和多少只翅膀都算不出来?”
龙城璧悠然道:“你没有算错,你的确是吃了四条鹅腿,四只鹅翅膀。”
唐竹权咧嘴一笑:“所以嘛,你说这里的鹅是不是特别古怪?”
龙城璧搓了搓鼻子,摇头道:“一点也不古怪,假如你只吃了两条鹅腿和两只鹅翅膀,那才稀奇万分。”
唐竹权一呆:“你醉了?还是疯了?这一只鹅有何稀奇之处?”
龙城璧淡淡道:“你刚才吃的烧鹅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唐竹权又是一阵发楞。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拍拍自己的脑袋,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没有醉,你没有疯,疯的是老子,不好,老子……老子要……吐啦!”
他弯下了腰,嘴里不断又嚷又叫,从他的声音听来,的确是痛苦到了极点。
但他的表情却不痛苦,眼角间居然还像露出一种狡黠的笑意。
龙城璧叹道:“我早已劝你喝酒的时候别过份拼命,打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你最少已喝了五十多斤……”
龙城璧虽然在叹着气,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是在关心着唐竹权。
他关心的地方是这座金樽厅的屋顶。
就在他“唉声叹气”的时候,唐竹权忽然像是一只遇上了大风的鸢子,呼的一声直向飞檐上冲了上去。
(十)
唐竹权的身材虽然未必“胖甲天下”,但自从北海大盗海鲸王逝世之后,江湖上已很少胖子在体重方面与他相比。
这一点并不是唐竹权值得骄傲之处。
他最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他的轻功,居然胜过不少身轻似燕的武林高手。
这才是他最大的本事。
这种轻功本领出现在这么一个大胖子的身上,的确是一项奇迹。
连龙城璧都看得有点痴了。
他在想:“假如自己忽然变得像他那么胖,别说轻功,就算能否举步行路也是大有问题。”
所以,唐竹权最值得别人佩服的本事共有三件。
第一:酒量。
第二:轻功。
第三:唐门五绝指法。
你若以为唐竹权真的不知道他刚才吃的烧鹅总共是两只,那可是大错特错。
龙城璧没有说谎,他在这一天之内,的确已喝了五十多斤酒。
但五十多斤酒绝不足以让唐竹权变成一条糊涂虫。
龙城璧认识这个唐大少爷时日非浅,对他的性格有相当深刻的了解。
唐竹权越是糊涂的时候,想对他不利的敌人就越容易遭殃。
这一点,可说是百试百灵。
而这一着,也可以说是“扮猪吃虎”。
唐竹权的身材虽然像猪,但头脑却比花果山所有的猴子,包括齐天大圣孙悟空加起来还更聪明八十万倍。
屋顶上当然有人,而且这些人都以为唐竹权真的醉了,唐竹权正在呕吐不止。
但忽然间,他们只觉眼前一花,一张又圆又胖的大脸出现在眼前,接着就全都不能动弹。
(十一)
屋顶上共有三个劲装汉子,年纪俱在三十五六之间。
他们的腰间都有刀。
他们的刀又重又锋利,没有刀鞘,刀锋外露,散发着寒气逼人的光芒。
他们其中两人的手已按在刀柄上,显然已准备把刀拔出。
但他们的刀还没有拔出,气海、肩井,志室三大要穴已被一只又粗又胖的手指点住。
唐竹权眯着眼睛,淡淡道:“想不到连屋顶上也有三只肥鹅。”
龙城璧在金樽厅里悠然道:“这里的菜都已给你扫光,这三只肥鹅最好用来下酒。”
唐竹权笑道:“老子以为自己的胃口特佳,原来龙老弟的胃口也很不错。”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三只“肥鹅”抛了下去。
三只“肥鹅”都摔得头昏眼花,脸肿鼻青,但却没有一只能叫得出声来。
唐竹权没有真的喝醉,他也没有半点糊涂。
他早就把他们的哑穴全部点住,就算现在有人用尖刀利叉活生生切开他们的大腿,他们都不可能发出半点叫声。
他们的脸色当然变得很难看,像这种遭遇,他们还是第一次遇上。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都以为自己的轻功是很了不起,钉梢追踪,刺探别人秘密的本领更是天下无双。
这也不能怪他们,这十年以来,“无影三鸽”每次行动,都是无往而不利,几曾碰过这么大的钉子?
但这一次,他们钉梢却钉出一个大钉子来了。
他们虽然一早就知道这个大胖子并非寻常人物。
但怎也想不到他原来就是杭州唐门大少爷,更也想不到和这个大胖子在一起的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假如他们早一点知道的话,就算他们再长出十八颗豹胆子,也未必敢干这种事情。
但现在后悔未免是太迟了。
他们已变成了三只连叫都叫不出来的“肥鹅”。
(十二)
鸽子变成肥鹅,这种滋味真不好受。
幸好龙城璧对这种鹅的兴趣并不太大,最少没有咬他们一口。
唐竹权从屋顶上飘然降下,那种姿势确然蔚为奇观。
他从高处降下的方法有两种。
一种是像泄气皮球般,缓缓降下,着地毫无声息,就算面前站着一只警觉性极高的猎犬也会为之一阵发怔。
而另一种降下的方法,却是笨拙非常,就像是一块千斤巨石,从高处滚下来一样。
这种方法,当然比“雁落平沙”之类的姿势难看得多,但却也是一种很大的本领。
一个人能够从高处堕下,无论他的姿势多么难看,无论他所发出的声音是多么惊人,就算他们把地上的泥土撞穿一个大洞,只要他这个人没有受伤,就已经是一种很不错的本领。
唐竹权具有这种本领。
这种本领很有趣,唐竹权甚至觉得自己从高处“跌”下来所发出的声音,实在是世间上最悦耳而又最动听的音乐。
但现在并不适宜发出隆然巨响,所以唐竹权落下的时候,是了无声息,脚步比小猫儿还更轻盈得多。
唐竹权横扫了他们一眼,冷冷道:“三位是不是和家中的老婆拌了嘴,闲得发慌,所以一直跟随着老子?”
三人完全没有反应。
他们既无法出声,而且连点头或是摇头都不能。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假如我没有看错,他们就是无影三鸽。”
“无影三鸽?”
“不错。”
“嘿嘿,那倒是老子错了,”唐竹权皱着鼻子,道:“老子还以为他们是鹅,想不到原来都是鸽子。”
龙城璧望着他们的脸庞,缓缓道:“他们已跟踪了我们大半天。”
唐竹权气呼呼地道:“可恶!太可恶了!”
他突然跳了起来,右手双指迸伸,指间挟着一颗黑色的药丸。
无影三鸽脸色铁青,知道不妙,但却又苦于穴道被制,既逃不得,更是无从反抗。
其实,以他们的武功,就算是穴道没有被点住,也逃不过唐竹权的厉害手段。
唐竹权非但酒量厉害,对付敌人的手法更是别有一手。
无影三鸽只觉得舌尖一甜,唐竹权已在每人的嘴里塞进了一颗药丸。
三人想吐,但那药丸一到口中便溶化为水,而且他们的舌头肌肉也已僵硬,哪里吐得出来。
唐竹权哈哈一笑,脸上的肥肉不停地在颤抖。
“这是唐门独具的药丸,名为九夜穿肠化骨丹,非但名贵,而且极难配制,就连老子的身上也只有三颗,就算你们再想多吃一颗也不行了。”
无影三鸽脸如土色,其由一人竟自吓得裤子湿了一大片。
唐竹权眉头一皱,摇头道:“这位兄弟干吗如此兴奋?”
他伸手把这人的穴道全部解开,然后缓缓说道:“你可以走了。”
那人瞪了他半晌,突然以首叩地,颤声叫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
唐竹权眨了眨眼睛,笑道:“老子没有说过缠着你不放,你大可以离开这里,就算是大摇大摆走出去也不妨,没有人会揍你的。”
那人跪在地上,哪里敢爬起来。
唐竹权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阁下高姓尊名?”
那人牙关打颤,战战兢兢地说:“小的叫林二飞。”
“林二飞?”唐竹权点点头,道:“你是无影三鸽的老二?”
林二飞道:“正是。”
唐竹权道:“老子是不是欠了三位银两?”
林二飞忙道:“岂敢!岂敢!”
唐竹权道:“老子若是欠你们银两,难怪三位一直苦苦追缠。既无欠账,何以一直锲而不舍,莫不是老子很像杨贵妃,漂亮动人得要命?”
林二飞苦着脸,道:“大爷……说笑了……”
唐竹权突然寒着脸,冷笑道:“老子对什么事情都会有兴趣,就是不喜欢开玩笑。”
林二飞连忙点头不迭:“是!是!”
唐竹权冷冷道:“是什么人指使你们一直跟踪着老子的?”
林二飞吸了口气,忽然伸手向决胜台指了一指。
这时候,决胜台下热闹非常。
敖少勋已被绝情三异包围着,一场凶险的厮杀立刻就要开始。
龙城璧霍然站立,冷冷道:“就是因为这两天我们一直都陪伴着敖少勋,所以他们派三位向我们钉梢?”
林二飞喘息着,道:“这……这是梅先生的主意……”
唐竹权哼的一声:“这老王八老子一早就瞧得不顺眼,还有那个大头和尚,什么断魂大师,老子呸他娘祖宗个鸟!”
林二飞哭丧着脸:“两位大爷行行好,我们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唐竹权冷冷一笑:“你们胆敢跟踪老子,足见胆大包天,既然胆子这么大,又岂会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林二飞又跪叩道:“小的若知道你老人家就是唐大少爷,小的就算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你老人家,小的……”
“别再小的前小的后,他奶奶的蹩扭得喷饭,”唐竹权忽伸手解了其他两人的穴道,挥手道:“你们统统回老家去,以后休再碰见老子。”
无影三鸽你瞧我我瞧你的,哪里敢离开金樽厅?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你们还是走吧。”
林二飞忙道:“那九夜穿肠化骨丹的解药……”
龙城璧笑道:“这种毒药无药可解,他根本就没有解药在身上。”
唐竹权忽然瞪了龙城璧一眼:“你怎么知道老子的秘密?”
龙城璧悠然道:“你的事情也许可以瞒得过别人,但却瞒不过我,因为我是你肚子里蛔虫的精灵化身,我敢用一切打赌,你根本就没有解药。”
唐竹权苦笑一声,道:“的确没有解药。”
三人的脸色更是有如死灰之色。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三位不必担心,虽然他身上没有解毒,但在下却知道有一个很简单的办法,保证可以把三位身上的奇毒解除。”
三人脸上掠过一丝兴奋的神色,但却又不免有点半信半疑。
龙城璧的神态却变得一本正经,道:“在下虽然是个浪子,但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决计不会欺骗各位。”
林二飞忙道:“龙大侠的说话,我们自然是十足相信的”
龙城璧正色道:“那很好,你们现在的确可以回去了。”
林二飞道:“那毒……”
龙城璧淡淡道:“这种毒唯一最忌的,就是酒,三位只要在一年之内,滴酒不沾唇边,保证不会有事。”
无影三鸽你望我我望你的,脸上都是一片讶然的神色。
唐竹权呆呆地盯着龙城璧,道:“这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这秘密若连我都不知道,天下间还会有谁知道?”
这不能算是很合理的解释,但却又是唯一的解释。
唐竹权沉声道:“你们都已听见了?还不快滚?”
无影三鸽齐齐抽了口气,其中一人对龙城璧道:“龙大侠,我们相信你的说话,大恩不言谢,再见。”
他们很快地,就在金樽厅里消失了踪影。
过了很久,唐竹权才嘿嘿一笑,对龙城璧道:“你知道这种方法一定灵验?”
龙城璧道:“只要他们不喝酒,必然无事。”
唐竹权道:“但假如他们在一年之内喝酒呢?”
龙城璧悠悠笑道:“那也不妨,你给他们吃的根本就不是毒药。”
唐竹权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所以他们喝不喝酒都没关系,但他们却上当了。”
龙城璧道:“他们也许是上了我的当,但令他们上大当的人却还是你。”
唐竹权淡淡笑道:“这是攻心之计,又何必真的出动到穿肠毒药?”
虽然他喝了五十几斤酒,但他没有醉,而且比任何人都还清醒。
幸好这里还有一个人比他更清醒,他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但从外表看来,他们却都已醉得那么厉害,就像是连站也站立不稳似的。
(十三)
决胜台上,敖少勋的剑已刺在一个道士的胸膛上。
这道士是紫云观中著名的快剑手,他是突然发难,向敖少勋刺出一剑的。
但他的剑尖还没有沾着敖少勋的衣衫,敖少勋的剑已穿过了他的肋骨。
阴鹤道长冷冷一笑:“果然不愧是一代魔王的弟子。”
敖少勋冷冷道:“谁是魔王,日后江湖自有公论。”
断魂大师厉声叱道:“狂妄凶徒,这世上容你不得,吃贫僧一掌。”
他的大悲断魂手随即施展。
呼!
掌风呼啸,气势夺人魂魄。
敖少勋身子不动。
等到断魂大师的左掌几乎已贴到他腰间的时候,他忽然身子猛地一拧,欺身闪了开去。
他的剑已出手,随即挥砍断魂大师的手。
但就在同时,一种可怕的杀气从背后涌至。
那是梅髯王的刀。
一刀击出,雷霆万钧的雷霆斩鬼刀。
绝情三异能在江湖中享有盛名,绝非幸致。
梅髯王粗鲁不文,但他却绝不是三异中最弱的一环。
他这一刀击出,如旋风、如暴雷,恍似天地雷神之威都已被贯注在刀锋之上。
敖少勋已不能去动断魂大师的手,否则,他立刻就会给梅髯王一刀挥砍为两段。
他虽然并不是个怕死的人,但却没有在这个时候跟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
他可以败,也可以死。
他从来都没有认为自己绝不能败,更没有认为自己能永远屹立不倒,甚至长生不老。
但现在他绝不能死,更不能死在绝情三异的手里。
燕大公子发生了什么事,以致今夜不能赴约,这一点他还没有弄清楚。
但他已隐约觉得,自己已被人推落到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里。
死在陷阱里,死在冤屈中,他是万万不甘心的。
对于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师父是一代魔王,显见他们对自己的来历已知道不少。
正唯如此,他更不能死。
他不能让“魔王”这两个字继续冠在师父的头上。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的师父纵然以前是“一代魔王”,但现在他已放下了他的刀。
但梅髯王的雷霆斩鬼刀,反而在这里咄咄逼人。
刷!
刀锋急落如电。
敖少勋堪堪避过这一刀,但在此同时,他忽然听见了自己肋骨断折的声音。
阴鹤道长一双颀长的手,已双双按在敖少勋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