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妃阁中,仍然座无虚席。
磨刀狂的五斤酒差不多已喝光。
但那醉汉的一百斤酒仍然原封未动。
磨刀狂暗暗叹了口气,忖道:“看来这醉汉不但醉得有点疯,而且吹牛的本事也着实不少。”
他心里又在想,这醉汉的朋友,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最先端上来的菜,是炖羊肉。
炖羊肉是上好的,连磨刀狂嗅到那股香味也为之心动。
醉汉拿起了筷子,忽然对磨刀狂道:“这羊肉很不错,你也来尝尝!”
磨刀狂一怔!
这醉汉醉得倒有点可爱,醉得大方。
醉汉并非说了就算,居然真的挟了一块又香又滑的羊肉,放在磨刀狂的碗上。
他挟了一块又一块,连磨刀狂都有点不好意思。
醉汉吃了一口,频频点头。
“不错,真不错,最少比京城紫华轩的好八百九十七倍。”
磨刀狂没有把这些说话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没有到过紫华轩,更不知道紫华轩的炖羊肉好不好吃。
接着,贵妃鸡又来了。
醉汉也依样画葫芦,把最香滑、最大的一只鸡腿放在磨刀狂的碗上。
磨刀狂正待推却,醉汉已抢先道:“不必客气,反正钱已付了,而我又吃不下那么多。”
磨刀狂一想,虽然觉得这种道理实在似是而非,但却也没有反驳。
鸡腿比羊肉更香滑。
然后,辣爆青蟹也来了。
但这一次,磨刀狂不敢再吃蟹。
甚至连刚吞下去的鸡腿也险些吐了出来。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头大如斗的怪人。
这人就是这间酒家的怪厨子!
怪厨子快将五十岁了。
据说他出身很好,本是山西某大户人家的独生子。
但他却在情关内屡吃败仗,使到自己的脾气变得很暴躁。
直到四十岁以后,他索性跑到厨房里学习烧菜,藉着烧菜来发泄自己抑郁的情绪。
烧菜也能发泄抑郁的情绪吗?
这一点也许是别人不可想象的,但怪厨子的确有这种感觉。
他认为自己在情场上并不得意,但在别的地方,定会获得成功。
所以,他曾不断苦练武功。
直到四十岁武功有成之后,他把绝大部份的时间去学烧菜。
烧菜是一种学问。
不是浅易的学问,而是任何人一辈子都无法完全学懂的大学问。
学无止境并非单指读书与练武为然。
烧菜看来容易,其实绝不简单。
怪厨子虽然相貌令人不敢恭维,但他在武功和烧菜的成就,是相当骄人的。
磨刀狂最担心的,就是怪厨子会走出来,问醉汉:“洒家的菜烧得好不好?”
现在,磨刀狂担心的事偏偏发生了。
(二)
怪厨子虽然头大如斗,但他的长相却一点也不滑稽。
无论任何人看见他,心中都不会有“想笑”的感觉。
他广额高颧,头虽大而身躯瘦小,偏偏一双手掌又比别人大得多,好像随时都可抓住任何人,更可以一爪就捏断任何人的脖子。
这种人的长相就算再古怪十倍,也绝不可笑。
就算他的脸上有笑容,他的笑容也绝不会令人有亲切的感觉。
连磨刀狂看见他心中也不免起了个疙瘩。但醉汉一点也不在意。
他彷彿完全没有看见这个头大如斗的怪人,又好像真的有八九分醉了。
怪厨子走到醉汉的桌前,却不先问醉汉,反而去问磨刀狂。
“洒家烧的菜好不好?”
磨刀狂咽了一口唾沫,连忙点头不迭:“好!好!这些菜好极了。”
怪厨子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接着又问那醉汉。
他问的仍然是那句话:
“洒家烧的菜好不好?”
醉汉忽然皱了皱眉。
他不答反问:“这些菜真的是你烧的么?”
怪厨子回答道:“不错,究竟好不好吃?”
醉汉的双眉彷彿打了个结,然后又对磨刀狂道:“刚才你说他的菜好极了,对吗?”
磨刀狂道:“当然好极了,这位大师傅烧的菜,怎会不好?”
醉汉叹了口气,频频摇头。
怪厨子的脸色沉了下:“你摇头幌脑的,算是什么用意?”
醉汉又长长地叹息一声,道:“那也不算什么,只不过我觉得他醉得太厉害而已。”
磨刀狂差点没跳了起来。
分明是他醉,但现在居然反过来说自己醉得厉害,这倒“他妈的笑话之至”。
他正想分辩,但怪厨子却伸出了蒲扇般的巨掌,掩住了他的嘴巴,不让他说出半个字。
醉汉悠悠一笑,道:“只有醉得一塌糊涂,连自己父亲贵姓都忘记了的人,才会认为你的菜烧得‘好极了’。”
怪厨子的脸色沉下,冷冷道:“你有没有醉?”
醉汉笑一笑道:“你看我像不像是醉了?”
怪厨子道:“不像。”
醉汉道:“我没有醉。”
怪厨子道:“你的确没有醉,醉的只是这个只懂磨刀喝酒的饭桶领班。”
磨刀狂的脖子登时粗胀了几乎一倍。
若不是他知道怪厨子武功深不可测,恐怕他立刻就会翻脸动手。
醉汉叹道:“他是不是饭桶领班与我无关,但你的菜烧得这么糟却直接影响了我喝酒的胃口,这才要命之至。”
怪厨子嘿嘿一笑:“好!你果然有胆色!”
“色”字才出口,他的巨掌已向醉汉的背上抓去。
(三)
磨刀狂虽然也有相当的胆色,但现在和这个醉汉相比之下,他的胆子简直就比一颗芝麻还要细小。
醉汉脸上毫无惧色,但磨刀狂差点就要躲进了桌底之下。
怪厨子冷冷一笑,就在这一笑间,他的爪已在醉汉的头上转了三次。
磨刀狂也是会家子,他一看之下,就觉得这个醉汉有点不同凡响。
昔日天下第一狮在这里栽筋斗的时候,磨刀狂恰巧也是座上客。
凭天下第一狮的武功,居然在一举手之间,就给怪厨子像抓鸡也似的抓进了厨房。
天下第一狮不懂烧菜。
他不懂烧菜,结果就给怪厨子揍了三拳,另加一脚。
就是这么三拳一脚,天下第一狮立刻就完蛋大吉。
但怪厨子今天似乎遭遇到了对手。
以往他每次伸手一抓,从不落空,被抓的人例必乖乖被他揪进厨房里。
但这一次他抓来抓去,还是抓不着这个醉汉。
怪厨子怒道:“难怪你如此狂妄,原来真有两下子!”
其实他的出手的确很快。
但醉汉坐在那里,居然双腿纹风不动地,就把怪厨子的连串袭击全部闪开。
磨刀狂的脸青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快速的身形。
怪厨子连番欲抓醉汉,俱告失败,终于停止下来。
“想不到金星城内,今天竟然出现了阁下这等高手,看来洒家想逼你烧菜,并不容易。”
醉汉悠悠一笑道:“你不必逼我进入厨房烧菜,反正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磨刀狂搔了搔腮帮子,暗道:“这一次糟了,这个醉汉恐怕又要就成‘天下第一尸’!”
怪厨子嘿嘿一笑,果然道:“既然你说洒家的菜烧得不好,但又不懂得烧菜,看来你只好吃洒家三拳一腿好了。”
醉汉“嗯”一声,道:“任悉尊便,随便动手好了。”
怪厨子果然动手。
他一个箭步冲前,右拳疾击醉汉的小腹,他这一拳劲力十足,虽然没有什么招式变化,但这也是最令人难以防范之处。
但醉汉居然连动也没有动,就这么样坐在椅子上挨了他一拳。
怪厨子的拳头坚硬如铁,而且这一拳打得又沉重无比,看来这醉汉必定会被打成重伤,甚至登时一命呜呼,了帐毕命。
磨刀狂有点不忍。
虽然他和这个醉汉素未谋面,彼此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磨刀狂还是不想看见这个醉汉就此死在怪厨子的拳下。
磨刀狂闭上了眼睛。
半晌之后,他的眼睛又再睁开。
他满以为醉汉必然倒地不起。
谁知道这个醉汉仍然是好好地坐在那里,连面色都没有变。
怪厨子脸上开始冒汗。
他一向以武林绝顶高手自居,而且还认为自己的拳头,绝对没有人能承受得起。
但这一天怪事来了。
这个醉汉不知是什么来历,竟然挨了自己一拳,还是若无其事的。
怪厨子咬了咬牙,突然又一拳,大力撞向醉汉的胸膛上。
这一拳的力度更凶猛。
但醉汉再挨一拳,仍然纹风不动。
这一来,怪厨子脸上的汗多得简直可以泡茶了。
他还有第三拳,还有一脚可以“教训教训”这个醉汉。
但醉汉忽然站起来,在怪厨子的脸上打量一番,然后道:“你的鼻子上有只大苍蝇。”
怪厨子没有摸鼻子。
他知道自己的鼻子上没有苍蝇。
既没有大苍绳,也没有小苍蝇。
醉汉笑了笑,又道:“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苍蝇,每逢我看见别人的鼻子上有苍蝇,都一定会把那只苍蝇活活打死。”
怪厨子的脸色一变。他当然知道醉汉要打的其实不是苍蝇,而是自己的鼻子。
他的身子立刻向后暴退。
他退得快,醉汉的拳却只是缓缓递起来。
磨刀狂暗道:“看来这醉汉打苍蝇的本领并不怎样高明。”
但是,他的眼睛一闪之后,形势又变了。
怪厨子忽然双手掩着自己的鼻子,杀猪也似地叫了起来。
他的确武功极高。
但这一次,他却赔了老本。
他抓人抓不着,打人又没有让人叫疼,反而自己的鼻子忽然间给这个醉汉“噗”的一声打爆!
(四)
怪厨子虽然是个武林高手,但他吃了败仗后,就变得比野狗还不如。
他的鼻子本来就不太好看,此刻更是一塌糊涂,就像只烂柿子。
没有人敢喝采。
但人人心中都在喝采。
当然,也还是有人为了这一件事而眉头大皱的。
怪厨子的真正来历,知道的人只有严巨。
他在天妃阁中横行无忌,当然是严巨默许的。
现在,怪厨子已败了。
天妃阁的金漆招牌也彷彿已被这个醉汉拆了下来。
这个醉汉又是谁呢?
怪厨子也许不知道,但严巨却早已知道。
他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龙城璧的确曾经喝了不少酒。
但他没有醉。
除了与唐竹权、卫空空这些“喝酒专家”拼酒之外,他很少会醉。
磨刀狂是金星城守卫领班,但在城里发生的事他通常很少理会。
就以这一件事来说,就算他要插手干涉,又教他如何下手?
实在地说一句,他不配。
他的武功才智都不配去插手干涉这件事。
所以,他只能静悄悄地退开。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已看见严老太爷,在一群青衣武士的拥簇下,来到了天妃阁。
严巨是个威严十足的老人。
他的手下和弟子,都必须绝对服从他的命令。
磨刀狂悄悄地退开,但严巨却把他喝止:“站着!”
他的声音并不太大,但是,在磨刀狂的耳中听起来,却像是半空响起了两个焦雷。
他当然不敢再移动身子。
他站着,就像一条听话的猎犬。
严巨冷冷一笑,又道:“你过来。”
磨刀狂不敢抗命,只好走过去。
严巨板着脸,冷冷道:“你可知道与你同座的人是谁?”
磨刀狂摇头,恭声回答:“回禀城主,属下不知道。”
“既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何以竟与对方共桌吃喝?”严巨的声音更冰冷。
磨刀狂的脸色骤然变得比纸还白。
他只好答道:“属下一时疏忽,该死!该死!”
严巨冷冷道:“既知该死,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磨刀狂喘着气,道:“属下……”
“住口!”严巨沉声道:“你腰间有刀,你可以用这把刀杀死自己,也可以用这把刀杀了我!除此之外,你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磨刀狂的手在发抖。
他果然拔出了刀。
他的刀法虽然不能算是一流的刀法,但总算相当精练。
可是他却很明白,倘若凭自己的刀法,想杀掉严巨,简直是痴人说梦。
何况他一向都认为严巨是自己的恩人,就算他有把握可以杀严巨,他也绝不愿意出手。
磨刀狂的神色黯然。
他只好引刀抹颈,自裁谢罪。
但他实在又有什么罪呢?
龙城璧暗暗叹了口气。
他当然明白严巨的真正用意。
严巨并无非杀磨刀狂不可的理由,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
他要引龙城璧主动向自己发生冲突。
严巨工于心计,不愧是条老狐狸。
但他岂非也已被幽灵谷所控制?
磨刀狂原本打算在天妃阁喝完酒之后,就回到自己的窝里磨刀的,但是现在他已不必“多此一举”了。
他也真狠,一刀就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他的刀天天磨,却不锋利。
但再钝的刀,也可以要了磨刀狂的性命。
可是,就在他这一刀险些抹在脖子上的时候,他的刀忽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震开。
当!
磨刀狂甚至还可以看见自己的刀,迸出了一蓬灿烂的星火。
他险些连刀也拿不住。
把他的刀震开的,原来是一块石子。
一块又圆又沉重的石子。
石子又圆又沉重。
发出这一块石子的人,他的身材看来也和这块石子差不多。
那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