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涯集距离杭州唐门虽然并不太远,但也绝不太近。
谁也想不到唐竹权不但是杭州唐门的大少爷,同时也是天涯集一间小石屋的主人。当然,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来,这一间小小的石屋,都绝不能与杭州唐门相比。
这间小石屋,唐竹权一早就把它买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买下这间小石屋呢?
答案是:根本没有为什么。
他买下这间石屋,只不过是因为有一次路经此地,而这间小石屋的主人正穷得快要上吊,于是他就把这间小石屋买下,让这个可怜的主人不必悬梁自尽。
现在那个主人已藉着这些钱成为小富翁。他的屋子原本只值一百两银子,但唐竹权却自愿花了三千两银子把它买下。
也许有人会认为唐竹权很愚蠢。
但对于唐竹权本身来说,他实在一点也不在乎。他需要的绝不是白花花的银子,而是温暖、快乐。
别人温暖,他更温暖。
别人快乐,他更快乐。
所以,无论是谁交上了唐竹权这种朋友,都绝不会后悔。
天气冷了。
酒坛里的酒也是冷的。
但无论是多么冷的酒,只要它灌进了肚子里,肚子就会发热。
全身都发热。
唐竹权不怕冷,但他总是喜欢温暖一些。
能让自己的身子温暖一些的事,他绝不会放弃。所以这里不但有酒,而且还生了一盆火。
火光烘烘,唐竹权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急。
咕嘟!咕嘟!
又是两口酒灌进肚里。
就在这个时候,小石屋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门外冒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无论是谁交了唐竹权这种朋友,都绝不会后悔。
——同样地,无论是谁交上了龙城璧这种朋友,也绝不会后悔。
推门而进的人,正是唐竹权所等待着的雪刀浪子龙城璧!
石屋中酒香四溢。
这里有酒,也有最好酒量的人。
这本是喝酒的最好时候,但龙城璧却连一口也没有喝。
唐竹权也没有勉强他。
他们相约在这里聚合,并不是为了喝酒。
龙城璧从外面走进了屋中,沉默了半晌。
他忽然笑了笑。
他的笑容看来仍然是那么的潇洒,那么迷人。
可惜眼前的人不是唐竹君,而是她的兄长唐竹权。
他微笑着道:“你果然是一个很不错的朋友。”
唐竹权道:“你这句话是何所指?”
龙城璧道:“世间上见死不救的人太多,但像你这种为了朋友,就宁愿甘冒奇险的人,却好像越来越少。”
唐竹权“哦”了一声:“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有这套本事。”
“什么本事?”
“既在别人的脸上贴金,却也忘不了自己的一份。”
龙城璧淡淡一笑:“脸上贴金总比脸上贴膏药好些,而且也更受别人欢迎。”
唐竹权咧嘴一笑:“老子早就知道你不笨,可惜老子的老子总是对你存有他奶奶的偏见。”
龙城璧道:“你岂可如此评论自己的父亲?”
唐竹权叹了口气,索性闭上了嘴巴。
龙城璧看了看桌上的两个酒坛,坛中俱已空空如也。
他目注着唐竹权胖大的肚子,微笑道:“看来你的酒瘾也差不多吧?”
唐竹权瞪眼道:“倘若老子不是心情不好,就算再喝一百斤也绝不会醉。”
龙城璧道:“你巴巴地赶到天涯集,究竟是为了助高霸一臂之力,还是为了喝酒?”
唐竹权呆呆地望着龙城璧,半晌才叹息道:“朋友有难,的确他奶奶的不过瘾,连酒也不能多喝。”
龙城璧道:“高霸与金星城主结仇,这种事本来不必咱们插手,但问题却是金星城现在根本已不再是金星城,而是成为了别人的棒子。”
唐竹权道:“严巨是条老狐狸,但却想不到老狐狸居然也会变成了一条老山羊,任由别人的宰割。”
龙城璧道:“他不能不屈服,你可知道在这半年来,他手下的精英高手和门下弟子总共损折了多少?”
唐竹权摇头。
龙城璧伸出了一只手指,缓缓道:“不多不少,恰恰一百。”
“一百。”
“不错,”龙城璧道:“严巨虽然在近年来培育了不少精兵,但却在半年之内损折过半,这打击当然是极其沉重的。”
唐竹权道:“如此说来,严巨根本就是身不由主?”
龙城璧道:“那也并非绝对如此,他现在仍然是金星城主,在表面上,他是拥有绝对权力控制一切的。”
唐竹权吸了口气道:“能够令到严巨屈服的人,必然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
龙城璧的眼瞳变得有点冰冷:“这人要对付的,绝非只是严巨。”
唐竹权道:“高霸莫非也是这人针对的目标?”
龙城璧沉默了很久,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幕后之人要对付的主要目标,就是高霸。”
唐竹权瞧着他,道:“如此说来,这岂非是借刀杀人之计?”
龙城璧叹了口气,道:“这种手段在江湖上,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
唐竹权忽然沉吟半晌,忽然道:“司马血已来到了这个市集,你可知道?”
龙城璧淡淡一笑,道:“我怎会不知道?他来到这里是为了要报仇。”
“报仇?”唐竹权愕然道:“他有什么仇?他的仇人又是谁?”
“边白眉!”
“边白眉?”唐竹权更是一怔:“他怎会与边白眉结怨的。”
龙城璧的目光变得很深沉:“司马血的朋友并不多,尤其是女孩子。”
唐竹权点点头。
龙城璧轻轻叹息一声,道:“虽然他现在仍然被称为杀手之王,但他现在已不适合以杀人为职业。”
唐竹权一怔。
龙城璧缓缓接道:“杀手无情,只有无情的杀手,才能成为最杰出的杀手。”
唐竹权承认这是事实。
绝世的刺客,与杀手之间,是有分别的。
刺客杀人,并不一定为钱。
但杀手杀人,绝对是利字当头,因为杀人就是他们的职业。
只要雇主付得起代价,杀手就必须去刺杀任何与自己无仇无怨的人。
这是一个残酷的行业。
但现在的司马血,已非昔日的司马血了。
他绝不随便为钱而杀人,更不愿意枉杀无辜。
他的心中已有正义的思想。
他的血本来就是热的,他具有温暖的人性,而并非冷血动物。
一个有正义,有热血的年青人,又怎会无情?
他的相貌绝不难看,出手也比任何人豪爽,他要结识女孩子,本是易如反掌的事。
但他绝不滥交。
而且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杀手,是不应该拥有负累的。
他不能有家,不能有妻子,更不能有儿女。
但人若无家,他的生活又怎会幸福?
所以,虽然他一直都对这件事存有戒心,但当缘份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终于认识了一个很活泼的少女。
这少女是漂亮的,也是热情的。
而且,她个性坦率,天真烂漫,唯一能令司马血感到快乐的女孩子就是她。
然而,他们的缘份并不太深。
这个女孩子忽然被杀。
杀她的人,就是边白眉,同时,也就是边百川的父亲。
边白眉为什么要杀这个女孩子呢?
原来她是边白眉家中的一个侍婢,但他却反对她与司马血来往。
她不听他的说话,仍然偷偷跑去见司马血。
结果,当她与司马血分手之后,边白眉就用一根木棒把她活活打死!
对于司马血来说,这是一段永远都难以忘记的仇恨。
他立誓一定要替她报仇。
但司马血一向是非分明,虽然边百川是边白眉的儿子,但他并没有向边百川下手。
他只是希望边百川离开中原一年。
但边百川没有离开中原。
他永远都不能离开中原,他永远都得留在这里!
(二)
小石屋有窗。
从这窗子向北方望去,可以看见一条很长,很静寂的古道。
此际向外望去,道上连条狗也没有。
但龙城璧和唐竹权都知道,高霸一定会从这条路来到天涯集。
高霸一定会去找严巨。
但严巨也一定会派人在这条路上,截杀高霸!
龙城璧与唐竹权的消息都很灵通。
他们早已知道白寒血去找高霸决战。
虽然这一战,目前在江湖上还是没有人知道,但龙城璧与唐竹权都一致看好高霸。
他们都认为白寒血虽然武功不错,但要杀高霸,仍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一次,龙城璧和唐竹权都没猜错。
但他们还是想不到一件事。
高霸的确遭遇到截杀,但地点却并不是在天涯集,而是在边白眉的宅院之前!
高霸虽然很想早一点找到吕凤凰,但他的行动绝不急躁,他一直都很小心。
如果有人以为高霸人如其貌般粗鲁,那可是大错特错。
从霸王楼到金星城必须经过天涯集。
但在来到天涯集之前,又必须先经过边白眉的市镇。
这个市镇现在几乎已成为了边家的天下。
所以,这市镇原名大鹰镇,但早在数十年前便已被改称为边家村。
边家村的地方可不小,根本就不是任何村落所能比拟的。
它名为村,其实,却比许多城镇还更大。
高霸当然知道边家村是藏龙卧虎之地,所以他经过这里的时候,行动也特别小心。
他胯下的马已露疲态,它想喝水。
高霸明知道这并非安全之地,但马儿饥渴,总不能置之不理。
就算他不必靠它赶路,他也绝不会任由马儿陷于饥渴而不顾。
高霸终于在一座豪华巨宅不远处,发现了一口井。
井中有水,井水甘冽清甜。
高霸绝不鲁莽,虽然这是一口井,但他仍然视察过,看看井水是否有毒。
井水无毒。
人喝水,马也喝水。
但当人马都喝饱了水之后,高霸已被一群来历不明的紫衣人所包围着!
(三)
虽然包围着高霸的紫衣人为数不少,但他们居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就凭这一点,已足使他们感到骄傲。
事实上,他们很骄傲。
身为边家村边四爷宅院的紫衣护卫,的确是很威风的事。
可是,他们现在没有露出骄态,脸上也没有平时那种威风凛凛的神色。
他们更不会在这个时候笑。
就算他们每人都捡到了三百万两金子,他们都不会笑。
因为他们的少主人,就在昨天晚上,死在非杀不可的剑下。
马儿忽然嘶鸣。
在静寂中,这一声“希聿聿”的嘶鸣,令到气氛更显肃杀。
二十四个紫衣人,二十四种不同的武器,同时针对着高霸。
高霸手中并无武器。
他的霸王棒不在。
但他的武功仍在。
能够成为边四爷宅院紫衣护卫的人,当然见识不小。
他们都知道霸王楼主是个怎样的人。
所以,尽管他们平时很威风,也很骄傲,但现在他们却俨然如临大敌,一点也没有放松自己。
高霸却忽然笑了。
在静寂中,他的笑声彷彿有点苍凉,又彷彿有点嘲笑的味道。
“你们既然已包围着高霸,为什么还不动手?”
没有回答。
也没有人动手。
但不久之后,高霸却听到了一个人冰冷的笑声。
“咱们包围着你,并不一定要动手,但你若要冲出这二十四人所组成的阵法,就必须拼尽一切才有两分的机会。”
笑声冰冷,这人的声音更是又快又尖锐,简直可以令人每一根汗毛同时竖起。
高霸不喜欢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更不喜欢看见这个人的脸。
因为这张脸虽然不算极丑陋,但却太黑,也太邪门。
他的眼睛是三角的,他的鼻孔是仰上朝天的,他的牙齿是又尖又疏的,就像一条毫无人性的野狗。
但他的衣裳却很考究,连脚上的一双鞋子,也名贵得足以让穷人白干三年都买不起。
他的年纪约莫才四十出头,偏偏手中却拄着一根只有老太爷老太婆才会用得着的木柺。
看了这一根木柺,高霸更不高兴。
因为这根木柺黑漆如墨,而且柺首雕刻着的并不是龙虎之类的形状,而是一条恶毒的杀人蛇。
世间上的蛇种类极多,有些有毒,有些无毒。
有毒的蛇固然可以杀人,无毒的蛇也可以把人活活勒死。
但所有的蛇,都不一定会攻击人类,它们甚至往往避开人类,绕道而行。
但杀人蛇却是蛇类中最可怕的一种。
这种蛇产量极少,因为它们喜欢吃的就是人肉。
这种蛇有毒,但毒性不太强。
然而,被它攻击过的人,却很少能够幸免于难,因为它喜欢咬人的喉管。
拄着蛇形木柺的人,高霸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但却已凭这根木柺认出了他是谁。
他叫佘黑,外号却是“黑蛇”。
江湖上,无论是谁看见了佘黑这个人,都难免会眉头一皱,幸好近五年来,他已没有在中原武林出现过。
有人以为他被人杀掉。
也有人以为他离开了中土。
但他现在又再出现了,面目俨然像是个边家村中地位极高的人物。
这又是令到高霸很不高兴的地方。
虽然他早已知道边四爷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他也想不到,佘黑居然也在边家村内。
(四)
井水虽然无毒,但高霸现在彷彿被困在井中。
二十四个紫衣人果然没有动手。
他们的耐性很不错,面上一点烦燥的神色也没有。
高霸忽然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果然是一个很厉害的阵法。”
佘黑嘿嘿一笑:“阵法的威力还未显露,你就已知道厉害,总算还是个识货的人。”
高霸又再叹一口气:“你们想困死高某,但高某却不想被困在这里。”
佘黑冷冷道:“你若要脱困,就先得动手。”
高霸道:“看这一座阵法,无论是谁在阵内先动,都一定会吃亏。”
佘黑道:“不错,但你已再无选择的余地。”
高霸道:“但是,你还是算少了一件事。”
“哦?”佘黑哂然道:“你若要动手,不妨一试。”
高霸没有动手。
但那二十四个紫衣人,忽然就倒下了三个。
倒下去的三个紫衣人,他们没有害急病,也没被暗器击中他们。
但他们却像元宝也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其他二十一人都吃了一惊。
就连佘黑的脸色都有点改变了。
他看见了一把色泽暗红的剑,和一个像在雾中般迷离的灰衣人。
“谁?”当佘黑说出这一个字的时候,他心中其实已猜到了对方是谁。
这人当然是名震天下的杀手之王司马血。
司马血来了。
他静悄悄地来,也静悄悄地出手。
他的剑一出鞘,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就已有三个紫衣人被刺穿了喉管。
杀手之王的剑法自然很快。
二十四人所组成的阵法,顿然露出了一个缺口。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高霸一直没有发作,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了司马血。
司马血和他不能算得深交,但他们彼此都了解对方的为人。
高霸相信司马血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事实上,司马血本来就是为了高霸才来到这里的。
边四爷要对付高霸,司马血早已经知道了。
但司马血绝不能让边四爷得手。
边四爷杀了他所喜爱的女孩子,这一段仇他非但一定要报,而且边四爷的任何计划,他都一定要加以破坏。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是司马血对付江湖匪类一向法门。
江湖上的形势变了。
不但严巨成为了别人的杀人工具,就连边白眉边四爷,他的处境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一点,司马血可以从佘黑这个人身上推测出来。
佘黑虽然与边白眉都是同一类型的人,但他们以前曾经有过一段纠葛。
佘黑是强盗,边白眉也是强盗。
强盗与强盗之间,为了利益而发生冲突,那是司空见惯的事。
他们曾经闹得很不愉快。
但为什么他们现在又在一起呢?
原因只有一个,边白眉已身不由主
能够令到严巨与边白眉屈服的人,他的本领当然绝不简单。
但这人是谁呢?
司马血猜不出。但他却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而且,他已经站在高霸的一方,立誓要与边四爷周旋到底。
佘黑不愧是江湖中成名多年的黑道高手。
虽然司马血一出手,就已把阵法冲出一道缺口,但佘黑很快就已指挥其余紫衣人,把这道缺口封住。
司马血出其不意突击得手,不能算是暗箭伤人。因为他与高霸本来就已是以寡敌众,论形势上他们绝对没有半点便宜可言。佘黑手持蛇柺向司马血连攻十六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