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个寒星稀疏的晚上。
夜已深,骆驼城里大多数的人都已沉沉入梦。
但拜雄没有睡。他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但他的人仍然很清醒。
他躺在一张又硬又脏的木床上,他不愿张开眼睛,是因为屋顶上结着一层蜘蛛网。
拜雄不怕蜘蛛,但却讨厌这种丑恶的小昆虫。
在木床旁边,有一张已经开始霉烂的木桌。
木桌上有酒壶,壶中有酒。
酒不算劣。
这种酒既不太浓,也不太猛烈。
卫空空把酒一杯一杯的灌进胃里。他每喝一杯,就向拜雄瞧了一眼。
拜雄没有看他,结实的胸膛不停地一起一伏。
直到卫空空喝到第十七杯的时候,拜雄突然霍声从床上坐起,道:“这一杯酒你不能再喝。”
卫空空笑道:“我知道骆驼城的规矩,任何人在酒家喝酒都不能超过两斤。”
拜雄神色凝重,缓缓道:“不错,这是我订下来的规矩。”
卫空空长长地吐了口气:“但这里并不是酒家,而是一间霉气十足的客栈。”
拜雄道:“客栈的规矩也和酒家一样,我不喜欢看见有人酗酒闹事。”
卫空空道:“你认为我喝醉了就会在这里酗酒闹事,扰乱骆驼城的秩序?”
拜雄凝视着他,过了半晌才道:“无论你喝了酒之后是否会扰乱闹事,你只能喝两斤,尤其是在我的面前,你更不能破坏这种规矩。”
卫空空道:“破坏骆驼城的人,他们都没有喝酒,但喝酒的人反而在保护骆驼城!”
拜雄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不希望骆驼城遭遇到任何的侵袭,任何的伤害,但现在整个骆驼城都在无敌门的残酷统治之下。
从大漠飞驼族移民此地的藏人,最少已有一半死在无敌门的手下。
卫空空冷冷一笑,道:“你和令尊一样,都具有崇高的品德和崇高的理想,但你若尊重朋友,就不应该只准他们每人喝两斤酒。”
拜雄紧握双拳,鼻尖上已渗出了汗珠:“我知道,我的性命是你救回来的。”
卫空空皱着眉,对这种说话有点听不进耳。
拜雄的目光紧盯着卫空空:“但你若不遵守这个城市的规矩,我宁愿放弃自己的性命!”
他说话的态度很认真、很坚决。
他绝不是在说笑。
但卫空空也没有因此而放弃喝酒的权利,他冷冷一笑,也盯着拜雄的脸:“你若要死,首先,你得想想是否对得起龙城璧。”
拜雄脸上的冷汗更多。
卫空空的说话,就像一柄木槌子,狠狠地敲在他的脑袋上:“真正把你性命挽救回来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龙城璧。”
拜雄擦了擦汗,脸色更青白。
卫空空目光比刀还锐利,冷冷地接着说下去:“龙城璧若在这里与我一起喝酒,就算每人喝二十斤也绝不够瘾头,听说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也到了骆驼城,咱们三人聚在一起喝百来斤酒,简直就不算怎么一回事,你的规矩若不改一改,又怎么算对得起咱们这些喜欢喝酒的朋友?”
拜雄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忽然道:“贺掌柜。”
他这一声呼唤响过之后,房中沉寂了片刻。
但很快就有一个人快捷的脚步声,从房外传至。
咯!咯!
有人在敲门。
拜雄道:“进来。”
门开启,冒出了一张平凡、毫无突出之处的脸。
那是一个头发已开始花白,但精神仍然十分充沛的黄衫人。
他就是这间客栈的掌柜。
他姓贺,人人都叫他贺掌柜。
贺掌柜刚走进房子,拜雄立刻就不断地挥手,示意他不必进来。
贺掌柜立刻又退回门槛外,双手垂立,态度恭谨,就像学生碰见老师,又像一条忠心的猎犬,在盯着自己的主人。
贺掌柜是汉人,籍贯扬州。
十五年前他曾到过大漠,但却遭遇到一连串的意外。
他遭遇到仇人的袭击,连夜逃亡。
结果,他迷了路,连骆驼都已病死。
没有水,没有代步的骆驼,只有要命的风砂,和烘炉般的烈日。
他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沙漠里。
但就在他奄奄一息,举步维艰的时候,飞驼族的骆驼队遇见了他。
拜雄不但挽救了他的性命,同时,把追杀他的几个仇家埋在黄沙之下。
自此之后,贺掌柜就跟随着拜雄,他对拜雄的忠心,是绝对无可怀疑的。
贺掌柜站在门外,听候拜雄的吩附。
拜雄的说话,就是他心目中的圣旨。
就算拜雄叫他去跳河投井,他也绝不会犹疑。
拜雄当然不会叫他自尽,但他的命令却令贺掌柜感到极度的诧异。
“我知道你有十坛五斤装的好酒,统统拿出来,咱们要好好喝一顿!”
贺掌柜虽然大感奇怪,但他没有多问半句,匆匆退下,然后又在最短时间内,亲自把十坛五斤装的酒捧到房子之内。
卫空空毫不客气,拍开泥封,仰首便喝。
酒香浓烈。
卫空空喝酒能快能慢,有时候一杯酒他可以喝上半天,但此刻一坛五斤装的烈酒,他几乎是一口气就把它喝个清光的。
拜雄朗声一笑。
“难怪你说两斤酒绝不够瘾,可惜我身上毒力未散,未能奉陪。”
卫空空又举起另一坛酒,准备喝个痛快。
但这一坛酒还未沾唇,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二)
叫声虽然不太晌亮,但卫空空和拜雄都听得很清楚。
他们的脸色同时变了。
惨呼的声音是贺掌柜发出的。
卫空空与拜雄互望一眼,接着两条人影同时豹子般向外跃出。
这是一间又残旧又肮脏的客栈,比起城中另一间俭记客栈,实在有天壤之别。
拜雄从不干涉这一点。
这是贺掌柜负责管理的地方,无论是干净或是肮脏,拜雄都绝不过问。
反正这间客栈的设立,并非为了做生意,而是飞驼族的另一个支部。
贺掌柜不但忠于拜雄,且也忠于飞驼族。
飞驼族民风淳朴,族人的性格,并不如汉人想象中那般顽固倔强。
贺掌柜曾在飞驼族居住了三年,族人待他如贵宾,长老们视他如子侄。
他们对他很不错,他很感激。
直到拜雄成为骆驼城主之后,贺掌柜就跟随着拜雄回到中土。
在骆驼城里,贺掌柜虽然住在这间古老客栈内,但飞驼宫内外他也同样可以进出自如。
拜雄相信他。
贺掌柜的确可以信赖,也可以赋予重任。
可惜当拜雄和卫空空出去的时候,贺掌柜的脸上已捱了一刀。
这一刀砍得很准,不偏不倚地,把贺掌柜的鼻子齐中削开,上下两片嘴唇也变成了四片。
(三)
当拜雄进一步观察贺掌柜的伤势后,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但更难看的还是贺掌柜的脸。
拜雄全身的肌肉都彷彿在颤抖。
但他的手还是很稳走。
他的手,就在腰间一把波斯弯刀的刀柄上。
刀远未出鞘,杀气已笼罩着拜雄整个人了。
杀气也同时充斥着整间发霉的古老客栈。
客栈背后,是一条幽静的小径。
落叶早尽,两旁的树枝已光秃秃,一片凋零萧瑟的景象。
拜雄怀着满腔怒火,手掌紧紧按着波斯弯刀的刀柄,脚步沉重,缓缓地来到这里。
卫空空就在他的背后,两人的距离一直都保持着七尺。
小径上早已有人在抹刀恭候。
刀本来很干净。
握刀人的手更干净。
但现在刀锋上已染满了血。
拜雄的目光也像是血。
刀锋上的血是贺掌柜的。
贺掌柜昔年没有葬身大漠中,到头来还是注定要死在别人的刀下。
握刀人用自己的靴底,抹干净刀锋上的血。
他的刀法冷酷无情,他的笑容也同样令人望而生悸。
拜雄不认识他。
但卫空空却见过这个人,而且不止一次。
他就是狮王山庄的高人鹤!
高人鹤面无表情,他的左手紧握着刀柄。
他用的武器也是刀。
左手刀。
拜雄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咬牙迸出了一个字:“谁?”
“敝姓高,高人鹤。”
拜雄摇摇头。
“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未听过你的名字。”
高人鹤淡笑。
他在江湖上的名气绝对不弱,但拜雄却居然从未听说过。
但他知道拜雄并非故意在撒谎。
拜雄虽然已在骆驼城不少时日,但他毕竟来自大漠飞驼族,并非生于斯、长于斯的汉人。
高人鹤在沉默。
卫空空突然轻轻咳了嗽两声,平静地说道:“高人鹤是狮王山庄第一位快刀手,也是老狮的干儿子。”
“老狮?”拜雄的眸子一亮。
“正是老狮。”卫空空答。
夜色中,小径不远处传来了一把苍劲的声音:“老夫早闻城主大名,只恨无缘识荆,今夜相逢,倒要结识这位英雄为友。”
声音由远而近,拜雄看见了一个精神奕奕的老人,拄杖直向自己的方向走近。
杖是狮王神杖,人是狮王山庄的庄主——老狮!
(四)
老狮除了年纪已老之外,他的人一点也不老。
他的腰还像钢枪般挺直,他的声音还是五十年前般嘹亮雄壮。
平时,他绝少把狮王神杖展露在别人的眼前,除非他准备杀人,而且所杀的对象,又是武功惊世骇俗的顶尖高手。
现在,狮王神杖就在他的手中。
他突然问高人鹤道:“那贺震山怎样了?”
高人鹤回刀入鞘,答道:“已被解决了。”
老狮又问:“你用了多少刀?”
“两刀。”
老狮眉头一皱。
“两刀都命中目标?”
高人鹤吸了口气,脸色居然微微一红:“第一刀落空了,他闪得快。”
老狮冷冷一笑:“不是他快,是你的刀太慢。”
高人鹤恭声回答:“是。”
老狮道:“下次出刀之前,切忌想念女人,否则,你迟早会死在别人的反击之下。”
高人鹤默然。他已三个月没有接近女色,也已三个月没有杀人。
这三个月来,他是闷透了。
但老狮的命令,他绝对不敢违背,就像老狮不敢违背无敌门主的命令一样。
虽然老狮已出现,但高人鹤还没有退下。
拜雄也不容许他逃走。
老狮教训完毕后,身子又缓缓向后移退。
高人鹤冷冷地站在路上,冷冷地瞧着拜雄。
拜雄的目光更锋利。
高人鹤忽然道:“你是否打算替贺震山报仇?”
贺震山就是贺掌柜。
拜雄没有说话,“铿”的一声,把腰间的波斯弯刀拔出。
高人鹤冷冷道:“这把刀虽然锋利,但却未免太单薄。”
拜雄依旧无言。
刀既出鞘,又何必多言?
他突然一声暴喝,波斯弯刀刺向高人鹤的胸膛。
这一刀并不快,但一刀之中最少已蕴藏着八种变化。
刀锋几乎已划在高人鹤的胸膛上。
但高人鹤的刀也同时出鞘。
“铿”!
两刀相交,迸出一蓬灿烂星火。
拜雄咬牙,一刀紧接一刀,他的人像钢铁,意志更加像钢铁。
但高人鹤的刀也不弱。
他一连五刀,直击拜雄前胸空门,又再一连八刀,砍向拜雄的脸。
他出刀又快又毒,而且攻中带守,守中有攻,相当厉害。
拜雄突然刀势大变。
高人鹤的左手刀法,本已怪异无比,但此刻在拜雄刀势一变之下,他的刀法招式,竟然比高人鹤的左手刀法还更古怪得多。
高人鹤保持着冷静。
他绝不急躁,他在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拜雄刀势一变之后,战况顿然改观。
高人鹤看来已难再支撑下去。
但就在拜雄占尽上风的时候,一根金光闪闪的巨杖突然从天而降,直劈拜雄天门。
那是老狮的狮王神杖。
狮王神杖杖势力逾万钧,就算是铁人的脑袋也禁受不起这一击。
拜雄当然深知厉害,岂敢漠视这一杖的威力。
他的身子陡地向左窜冲八尺,反手一刀反击老狮的背心。
老狮怪笑,杖随影至,旋风般把拜雄的弯刀封住。
拜雄突然一跃而起,一刀直刺高人鹤前额。
但他这一刀刺出去的时候,老狮的狮王神杖又雷霆般发出了三招。
拜雄终于放弃了进袭高人鹤,先求自保。
但高人鹤的刀也在同时闪电般挥出。
他这一刀竟然重重地砍在老狮脖子的后方!
(五)
飒!
老狮中刀,整个身子差点没凌空飞了起来。
他脸色剧变。
他的狮王神杖已无法施展出一招半式了。
他只能用这根爱逾性命的杖,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躯体。
老狮呆住了。
不但他呆,拜雄和卫空空也是为之一楞。
高人鹤又在抹刀。
刀锋上染满血迹,那是老狮的血。
老狮不但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义父,他的老板。
“畜……牲……”老狮的声音有点混浊。
他突然重重一咳。
再咳。
咳出来的都是血。
他知道自己完了,他做梦也想不到高人鹤竟然会暗算自己。
但高人鹤一点也没有赧愧之色。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已老了,办事难免糊涂一点。”
老狮并不糊涂。
直到现在他还很清醒。
倘若说他糊涂,那么他糊涂的地方,也许就是太信任高人鹤。
他视高人鹤为弟子、儿子,也视他为心腹左右。
但老狮现在快要死了。
而他竟然就是死在高人鹤刀下的。
老狮不知道高人鹤为什么要杀他。
他的身子缓缓倒下。
他的呼吸突然停顿。
直到他咽气之后,高人鹤才淡淡地道:“我杀贺震山,只是用了一刀!”
但这句说话,老狮已无法听得到。
高人鹤的刀已入鞘。
他彷彿对拜雄和卫空空都毫无兴趣,刀人鞘后,人也转身离去。
拜雄没有追赶。
因为卫空空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追前去。
“穷寇莫追,他迟早都会获得应得的报应。”
星空下,风很冷。
但拜雄的眼睛里,却有一股烈焰在燃烧。
他不但不冷,而且简直热得要命!
卫空空没有看错。
在小径不远处,还有一群神秘的白衣人聚集着。
拜雄若追出去,就一定会和这些白衣人相遇。
高人鹤的刀法,并不如老狮想象中的低劣。
他的武功,也不见得会在老狮之下。
但他为什么要杀老狮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是惩罚!
惩罚!
在无敌门,无论是谁,只要错一次就已该死。
任何人只要做错一件事,无敌门刑堂堂主就有权取掉他的性命。
无敌门的刑堂堂主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小径上很僻静。
高人鹤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终于与那群神秘的白衣人相遇。
白衣人一共有五个。
中央一人,穿着一袭绣花素白长袍,身材窈窕,竟然是个美丽的女子。
她虽然很美丽,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没有表情的脸孔就算再美丽,也只不过是一座美丽的冰山。
冰山险峻,高不可攀。
没有人敢动她的主意,甚至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因为她不但是背后那四个白衣人的首领,同时更是无敌门的刑堂堂主。
她就是鲍天冰!
很少人会想象得到,鲍天冰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除了龙城璧之外,世间上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见她笑过。
她整天冷冰冰的,是个发号施令的典型人物。
在无敌门,她对任何人都可以发出任何的命令。
就算她要十个部属全部跳崖自尽,也绝不会只有九个人跳了下去。
因为跳下去虽然会死,但总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遭遇好得多。
站在她背后的四个白衣人,他们都很年青,年纪最大的一个,都不超过二十四岁。
虽然他们还很年轻,但他们的剑法却很老练。
“河西四白虎”这五个字,早在五年前便已名动江湖,四虎剑阵的厉害,但凡领教过的人现在都已哑口无言。
死人当然不会说话。
就算他们能够死而复生,他们唯一能表示的,也许就只有“佩服”二字而已。
“河西四白虎”是结拜兄弟,年纪最长的是司徒非梦,还有二十四天就是他二十四岁生辰。
司徒非梦的剑并不太快,但能接得下他十招剑法的人还是不多。
除了司徒非梦之外,余下来的三人分别是崔一枫、洪秀彦和胡北奇。
他们不但年青,而且很高傲。
高傲并不是年青人专利的,不少活到七八十岁的人,他们也许比年青人更高傲百倍。
但这四个年青人在鲍天冰的手下,不但毫无傲色,简直就像四条已被驯服了的小老虎。
——无论是谁想动鲍天冰,最少要有本领闯过河西四白虎的剑阵。
——但雪刀浪子龙城璧却是例外的。
——因为那并非龙城璧要动鲍天冰,而是鲍天冰在引诱他。
——他俩婚事的消息已在江湖中流传开去,唐竹君知道后又会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