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虽然美与丑本来就没有准则,但鲍天冰是个美丽的女人,那是除了瞎子之外,人人都可以肯定的。
龙城璧的眼睛并不瞎,而且比任何人都更雪亮得多。他当然知道,像鲍天冰这种绝世美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但他除了眼睛雪亮之外,心中也同样雪亮。
就算他和鲍天冰的确是天生一对,也绝无理由在第一天认识的日子里就成亲。
这是无敌门主的命令。鲍天冰可能对龙城璧一点兴趣也没有。
无敌门主脸上的笑容一直都没有褪下,他这个“媒人”干得很起动:“你们两人可以在十日之后才成亲,本座要隆重其事……”
龙城璧忽然挥手,截住无敌门主的说话:“不必隆重其事,因为根本就并无其事。”
无敌门主的脸色立刻沉下:“什么并无其事?你们一定要成亲。”
龙城璧盯了鲍天冰一眼,道:“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又怎能成为夫妇?”
无敌门主嘿嘿一笑:“你何以知道她不喜欢你?”
龙城璧冷冷道:“她若喜欢我,就绝不会在一日之内,派人刺杀在下两次。”
无敌门主冷冷地瞧了瞧鲍天冰一眼,然后才对龙城璧道:“那是已成过去的事,从现在起,本座决不许她伤害你一根毫发。”
龙城璧道:“你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
无敌门主摇摇头:“本座不是神,但却可以保证这一点:当你们成亲之后,她绝不会伤害丈夫的。”
龙城璧冷冷道:“可惜就算她愿意嫁给我,我也不见得就要娶她。”
无敌门主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道:“天冰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不但可爱,而且很听话。”
龙城璧又在冷笑。
无敌门主接道:“本座承认,她一直都想杀你,那是因为在五年前,她的表姐就是死在你刀下的。”
龙城璧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在下早就觉得她在一片殷勤的背后,隐伏着无限杀机,却没料到她的表姐是死在我的刀下。”
无敌门主道:“你虽然满手血腥,但本座却很了解你的个性,你杀人是有原则的。”
龙城璧并不否认,虽然他一直都不是个自大狂的人。
无敌门主语声一顿,又说下去:“但无论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现在都已成过去,你们将会结成夫妇。”
龙城璧摇摇头:“这种亲事,恕难接受。”
无敌门主道:“你若不与她成亲,又怎能成为无敌门第二把交椅人物?”
龙城璧一呆:“谁说我将会成为无敌门的第二把交椅人物?”
无敌门主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当然是本座。”
龙城璧道:“我若成为副门主,恐怕人人心中都会不服。”
无敌门主哈哈一笑:“鲍天冰是本座的干女儿,你若与她成亲,你就成为了本座的干女婿,干女婿也是女婿,女婿就是‘半边子’,既是本座的儿子,你成为无敌门的第二把交椅人物,有谁敢不服?”
这一次龙城璧真的吓了一跳。
无敌门主左兜右弯的,居然就把龙城璧变成自己的儿子!
(二)
无敌门主虽然说得很起劲,但龙城璧却不住地摇头。
“不行!不行!”他频频耍手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在下宁愿去陪一只母猪睡觉,也绝不能娶一个要谋杀自己的女人。”
无敌门主道:“本座早已说过,她绝不敢动你一根毫发。”
龙城璧冷冷一笑:“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娶一个对自己毫无感情的女人。”
无敌门主道:“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的呀。”
龙城璧冷笑道:“但我的感情早已种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唐竹君?”
“不错,这是天下间人所共知的事,阁下神通广大,当然不会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无敌门主叹了口气:“听说你不但是唐竹君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同时与唐竹权也是一双极要好的老朋友。”
“阁下的说话越来越多余!”
无敌门主嘿嘿一笑:“敢在本座面前如此无礼的人,你是第二个。”
龙城璧一凛,忍不住道:“那第一个对你无礼的人又是谁?”
无敌门主神色凝重,缓缓道:“那人就是在老子面前也自称老子的唐竹权!”
小楼外的风忽然变得有点冷。
冷风吹得龙城璧的脸上,他的心却像马车掉进薄冰层的湖底里。
因为他忽然看见小楼外的一块草地上,亮起了两盏青惨惨的灯笼。
这种灯笼所发出的火焰居然是青色的。青色的火焰虽然不太明亮,但已足够让龙城璧看见两盏灯笼前竖立着的一个人。
这人并不是直竖,而是倒竖。
他并不是自己故意倒竖在地上,而是因为他的双腿已被人用一条粗大的铁链锁着,而他的两手都已受伤,根本就身不由主。
他被人用一根大竹杠抬竖起,头下脚上地倒竖在小楼之下。
龙城璧的脸煞白。
因为这人就是天下第一号大醉鬼唐竹权!
(三)
在唐竹权的身边,不但有两盏诡异的灯笼,还有十个黑衣汉子。
他们不但衣服是黑色的,连脸色也黑如煤炭。
他们脸上的确涂上了煤炭。
就算有人本来认识他们,但煤炭的颜色已把他们的本来面目完全遮盖着。
龙城璧的指骨格格作响。
无敌门主却居然笑了笑:“这个大胖子的武功很不错,可惜就是脾气暴躁了一点。”
龙城璧冷冷道:“龙某的脾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也许我的脾气,会比他更坏。”
无敌门主悠然道:“如果你向本座发脾气,吃亏的不会是我,也不是你,”说到这里,他伸手向小楼下倒竖着的唐竹权一指,然后又慢慢地说道:“吃亏的是他,因为他身旁的十个人,每人都有精绝的武功,而且,还有数之不尽折磨犯人的法子。”
龙城璧勃然道:“你凭什么用‘犯人’这种字眼来形容唐竹权?”
无敌门主淡淡道:“这里是本座的地方,这里的法律也是由我订立和执行的,本座说他是个犯人,他就是犯人。”
龙城璧沉声道:“龙某不妨在这里提醒阁下,他的父亲是杭州老祖宗唐老人,世间上绝对没有人能逃避得过他的搜索和报复。”
无敌门主冷冷一笑:“别人怕唐老人,本座可不怕。”
龙城璧的脸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却打了个结。
在不久之前,他本来还是一无所惧的,但现在的情况又已生变。
他并不为自己而担忧,却为唐竹权的安危而恐惧。
反而唐竹权仍然像平时般豁达开朗。
虽然他被人倒吊起来,但他仍然看见龙城璧。
他居然哈哈一笑,大声道:“你看见老子倒转了,对吗?”
龙城璧苦笑着回答:“你的确是倒转了。”
唐竹权大笑道:“老子看见你也倒转了,他奶奶的熊,这个世界真的变了!”
龙城璧叹一口气,喃喃道:“就算整个世界真的变了,天下第一号大醉鬼的性格,却还是没有变。”
无敌门主默然半晌,缓缓道:“你若还坚持不肯与鲍天冰成亲,唐竹权这个人很快就会变。”
龙城璧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假若龙城璧不答允无敌门主,唐竹权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四)
晨曦。
这是冷雾迷离的一个上午。
在骆驼城的东北角,有一条狭长的小巷。
这条小巷是骆驼城最贫困的一角。
小巷两旁,都有屋子,但这些屋子几乎没有一间是比较完整的。
残旧的屋宇,肮脏的沟渠,营养不良的脸孔,使这条小巷看来简直就像人间地狱。
在小巷的尽头,有一间小石屋。
这间小石屋虽然面积细小,但倒是整条小巷中最完整的建筑物。
住在这里的是个又穷又老的秀才。
他才学挺不错,一手书法更是苍劲有力,堪称铁划银钩。
可惜他的运气却太差,空有满腹经纶,却连一官半职也揩不上。
他现在已快七十岁,并无妻儿,只有一个小书僮忠心耿耿地跟着他。
小书僮的年纪已不少,他已三十八岁了。
但他的身材却和三十年前没有多大分别。
自从八岁那年一病之后,这个小书僮就再也没有长大过。
唯一变了的,是他的脸孔成熟了,颚下早已长出硬渗渗的鬍子。
他变成了一个畸型的人。
所以,他就叫阿畸。
一个又穷又老的秀才,和一个三十八岁还没有长大的书僮,他们所过的生活当然十分清苦。
老秀才唯一的收入,就是替人缝制衣服。
读了几十年书的老学者,居然在现实的环境下变成一个裁缝师,亦可算是潦倒之至。
不过,他虽然已成为裁缝师,骆驼城里的人,仍然称呼他吴老秀才。
他姓吴,名酌昭,字草山,除了写字读书之外,唯一的本事就似乎只有替人缝制衣服。
文章不能卖钱,字画也不值钱,养活吴老秀才和阿畸两人的,是一手不太好,也不太差的针线功夫。
这种人只是城市里的小角色,没有人会去关心他,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日常的生活情况。
所以,这种人的秘密,也往往不容易被别人所发觉。
虽然现在还很早,但阿畸已醒了很久。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小巷中间的面摊吃面。
这条穷巷也有面摊,卖的面虽然一点也不爽滑,但却以量取胜。
在别的地方,绝对没有这里的面便宜,只消五分银子就可以吃到一碗热腾腾酱肉面。
面很多,碗子也是大得惊人。
阿畸的肚子虽然并不太,但胃纳却绝不比任何一个壮汉输亏。
一大碗堆到鼻子上的酱肉面,很快就给阿畸连汤带面扫个清光。
吃完一大碗面之后,阿畸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对人生的祈望并不大,这一碗面对他来说,已是了不得的享受。
他还想吃一碗。
但他每天只能吃一碗,再吃一碗,明天早上就得捱饿。
阿畸曾有过这种经验。
经验告诉他:明天的粮食倘若提早在今天吃掉,那么自己就是个大笨蛋。
虽然他叫阿畸,但还并不太笨。
正当他准备离开面摊的时候,突听得背后有人叫了一声:“阿畸。”
阿畸的耳朵并不聋,这两个字他听得很清楚。
也许他的听觉极佳,他一听就觉得这人的嗓子很陌生。
他几乎已可以肯定,叫自己的是个陌生人。
(五)
阿畸没有转身,就已看见这个把自己叫住的人。
因为这人忽然就走到了阿畸的面前。
阿畸的估计没有错,这人的脸孔很陌生,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那是一个风尘满面的中年人,虽然他身上的衣服已很肮脏,但这种衣服的质料却极为华贵。
阿畸虽然从来都没有机会穿着这种衣服,但吴老秀才现在是个裁缝师,阿畸对于布料也有了一点点的认识。
这个中年人的行动很快,但当他站定的时候,却又有着一种渊停岳峙,稳重如山的慑人气势。
阿畸蓦然看见这个中年人,脸色好像有点青了。
华服中年人伸出了左手,轻轻地按在阿畸的肩膊上,微微一笑道:“你就是阿畸?”
阿畸点头。
华服中年人道:“你是否还想吃一碗面?”
阿畸的眼睛睁大了一倍,又再点头。
华服中年人又道:“你既然还没有吃饱,为什么不再多吃一碗?”
阿畸歪头盯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说道:“看你的样子并不笨。”
华服中年人笑了:“就算不算聪明,最少也不能算是一个笨蛋。”
“错!”
阿畸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才说道:“我看你不但像个笨蛋,而且比最笨的大笨蛋还更笨得多。”
华服中年人彷彿有点惊讶:“想不到我原来竟然这么笨。”
“当然,我看人绝不会看错。”
华服中年人搔了搔腮帮子,道:“但你是从哪一点认为我是个笨蛋?”
阿畸板起了脸孔,一本正经地道:“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再多吃一碗面,就凭这一句说话,就足以证明你实在笨得可怜了。”
华服中年人还是有点不明白。
有点不明白,也就是说他已明白了一点点。
阿畸叹着气,喃喃地说道:“无论是谁饿了都一定想填饱肚子,半饱半不饱是一件顶没趣味的事,我不再吃面,是因为没有钱,你连这种道理也想不出,当真笨得要命。”
华服中年人点点头,道:“不错,当我想吃十碗鱼翅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只吃九碗便停顿下来。”
这一次,倒是阿畸呆住了。
“鱼翅是什么东西?鱼翅能吃吗?”
华服中年人仰天一笑,方道:“鱼翅当然可以吃,而且滋味远比这种面好得多哩。”
阿畸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吃鱼翅又是有钱人家的鬼玩意,像咱这种一穷二白的傢伙,一辈子也休想吃它一口。”
华服中年人道:“你想吃鱼翅?”
阿畸咬了咬手指,道:“如果我有机会吃十碗鱼翅,也绝不会只吃到第九碗就停顿下来。”
华眼中年人道:“你现在就有这个机会。”
阿畸的眼睛亮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好!如果我能吃十碗鱼翅,就算你叫我干掉了自己,我亦决定舍命‘赔’君子!”
(六)
距离飞驼阁启门的时间还最少有三个时辰。
这么早,别说是鱼翅,就是想吃一碗白饭亦大有问题。
但当华服中年人带着阿畸来到飞驼阁的时候,飞驼阁的大门居然早已敞开。
里面没有顾客,但几个店小二却已衣着整齐地在门前恭候着。
这是飞驼阁历年来最早启门营业的日子。
平时,就算店小二们愿意提早营业,那些厨子亦决计不会奉陪。
但这一天却完全例外。
华服中年人竟似毫不感到意外,带着阿畸大模大样地就坐在最靠近厨房的一副座头上。
华服中年人告诉小二:“先来鱼翅二十碗。”
小二好像楞了一阵,但他随即哈腰弯身,遵从华服中年人的吩咐照办。
鱼翅泡制不易。
在飞驼阁,如果你要吃鱼翅,必须预早订下。
但他们刚来到飞驼阁,华服中年人只是随口一叫,一大窝热腾腾的红烧鱼翅立刻就端到他们的面前。
这一窝鱼翅最少可以分成二十多碗。
他们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阿畸,居然一口气连吃十二碗。
当然,这里的碗比起小巷面摊的碗,是细小得多的。
但吃完十二碗红烧鱼翅之后,阿畸已饱得不想动。
华服中年人淡淡一笑,道:“滋味如何?”
阿畸也裂嘴一笑:“果然不愧是鱼翅,比酱肉面香滑多了。”
华服中年人突然道:“你为什么一直都不问问我是谁?又为什么我要请你吃鱼翅?”
阿畸皱了皱眉,继而叹了口气道:“人们常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看来这一次我是吃人鱼翅,而要替别人办事了。”
华服中年人笑了笑,道:“你不必替我办事,只要把一个人的下落说出,我就感激不尽。”
阿畸默然半晌,道:“喂!你究竟是谁?”
华服中年人压低了嗓子,道:“我姓屠,叫屠手。”
“屠手?”阿畸笑了起来:“如果你的名字是猪手,相信会动听得多。”
屠手淡淡道:“只要你喜欢,就叫我猪手也无妨。”
阿畸又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好像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屠手接着说道:“我要找一个人,你一定要给我想想法子。”
阿畸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个跛了一条左腿的老鬍子?”
屠手立刻点头道:“不错,他在哪里呀?”
阿畸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这个老鬍子有什么吸引力?”
屠手道:“近来不少人找他?”
阿畸道:“你现在已是第三个。”
屠手道:“第一个和第二个是怎样的人?”
阿畸眨了眨眼,道:“第一个找老鬍子的是一个凶巴巴的大汉,他的拳头简直比我的脑袋还要大。”
屠手笑了笑,“你的脑袋已不算细小,想不到有人的拳头会比你脑袋还大。”
阿畸叹了口气:“世间上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想象得到的,这个大汉的拳头虽大,但却比不上另一个人的两根手指。”
“两根手指?”屠手一怔:“那是什么人的手指?”
阿畸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变得有点苍白:“那是一个圆脸的浑蛋。”
“圆脸的浑蛋?”屠手又呆住了:“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身材有多高,年纪有多大?”
阿畸正想回答,但他的舌头忽然伸长,嘴里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屠手双眉一轩。
因为这个时候,他们都看见飞驼阁门外,出现了十一个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他的脸圆得就像个充满了气的皮球。
但他的眼睛却眯成一线,而且脸上的表情并不怎样友善。
他在冷笑。
屠手也在冷笑。
而阿畸肚子里的鱼翅却几乎快要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