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秋,风寒刺骨。
又是黄昏,天色将晚。
湘北神刀堡,是一座巨堡。
湘北八义楼,是一座高楼。
湘北万鼎镖局,是威震南七北六十三省的大镖局。
——神刀堡主黑衣至尊梅罡旗、八义楼的湘北八义、万鼎镖局总镖头轩辕机,这些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
但在一年前,神刀堡被人一把无情火烧掉了。
八义楼被砸碎了。
万鼎镖局的金漆招牌,也给人拿来作为毛坑上的厕板。
而那些响当当的武林高手,也在一年前全部摇身一变,变成死人。
三场残酷的浩劫,把湘北武林四大支柱拆毁了三根。
唯一没有遭遇到劫难的,就是狮王山庄。
所以,江湖上不少人怀疑,一举毁掉神刀堡、八义楼与万鼎镖局的,就是狮王山庄。
但这只是怀疑。
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真正确切知道元凶是谁。
发动这三场浩劫的人,他们都蒙脸白衣,身份神秘而诡异。
但无论如何,狮王山庄备受最大的嫌疑,那是无法避免的。
(二)
虽然天色还未完全黯淡下来,但狮王山庄大门外的一百零八支火炬,已亮熊熊的燃点起来。
老狮站在金狮楼第三层的露台上,脸色比西山的夕阳更红,目光却比火炬上的烈焰更明亮。
老狮的年纪已老。
八十一岁这个年纪的人,通常都已拄着一根木拐,连走路也须别人搀扶。
但并不是每个老人都老态龙钟的。
最少,老狮就并不如此。
他的身材并没有因年纪老迈而萎缩,他的腰脊还是挺得如钢枪般笔直,虽然他并不能算体格魁梧,但他的一双手还是可以撕裂巨熊的胸膛,单凭一只手指就可力挽狂奔中的快马……
老狮!
八十一岁的老狮,他就算再多活八十一岁,也绝不肯承认自己已老。
据说他的父亲在七十二岁那年才出家为僧,然后又在深山的一座古老寺院中敲了四十八年佛经才含笑坐化。
长寿的父亲,通常都会有长寿的儿子。唯一值得遗憾的,就是老狮虽然活了八十一岁,但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他这个女儿,却在二十年前失踪了。她是怎样失踪的?
没有人知道,而老狮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
黄昏终于消逝在夜幕里。
老狮仍然站在金狮楼的露台上。
四周很静寂,老狮甚至可以听见十丈外一条蜈蚣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
他的耳力极佳,就和他的视力一样,绝对没有变成老糊涂。
别人也许越老越糊涂,但老狮却似乎是越老越辣,也越老越清醒。
老狮在这里已站立了很久。
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站在这里。
忽然之间,金狮楼梯间,传来一阵轻响。
老狮没有转身,甚至连眼角都没有向后瞧去,他已知道来者是谁。
除了高人鹤之外,又有谁敢未经老狮的准许,就来到这座高楼的第三层?
高人鹤并不“高人一等”,也绝非瘦如野鹤。
他跟随老狮已整整二十年,他现在的武功最少有一半以上是老狮传授给他的。
老狮不但是他的师父,也是他的老板,同时更是他的父亲。
老狮共有三个义子,其中以高人鹤的年纪最大,资历也最深厚。
老狮忽然笑了笑,对高人鹤道:“屠手终于来了。”
(三)
熊熊火光,照在路上。
路上出现了一个身穿质料华贵衣服的中年人,他就是老狮所说的屠手。
屠手是一个很稳重,连走路也小心翼翼的人。
他每踏出一步,都彷彿经过深思熟虑,绝不盲冲乱撞。
现在,屠手已看见狮王山庄内的一座高楼上,有个白发老人正在向他轻轻挥手,还露出了一个欢迎自己的微笑。
很少人会欢迎屠手这个人。
因为,他杀人的时候,也同样小心翼翼。
他杀人绝不会让自己的身上沾染上半点血腥气味,也绝不会失手。
最少,在这十五年来,他还未曾有过失败的纪录。
金狮楼的二楼,是老狮款待贵宾的地方。
老狮在江湖上的朋友虽然不算少,但能够成为金狮楼贵宾的人,却并不多。
屠手踏进狮王山庄之后,远未说过半个字,就已被人恭恭敬敬地把他带到金狮厅内。
金狮厅是一个修饰华丽、气派高尚的会客厅,绝大多数人走进这里,都会自动检点一些。
但屠手的神态一点也没有变。
他第一句说话就问老狮:“你是找我来谈生意的?”
老狮点点头:“不错。”
屠手环顾四周一眼。
这里除了他和老狮之外,就只有高人鹤。
屠手的目光忽然停在他的身上,冷冷道:“你出去。”
高人鹤脸上的肌肉彷彿跳了跳。
他在狮王山庄的地位极高,除了老狮之外,谁也不敢向他说出这句毫不客气的说话。
他没有出去,仍然像一根钉子般站立在原处。
屠手的瞳孔倏地缩小。
“你不走,我走!”
高人鹤的嘴角露出一丝冷漠的微笑。
屠手果然说走就走,他的脚步已向梯间踏下。
老狮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响起:“屠先生请留步。”
屠手彷如未闻,身子继续向下移动。
高人鹤的脸色有点发青。
青得就像一片青青黄黄的叶子。
他终于勉强一笑,缓缓道:“屠先生请留步,我出去。”
这一次屠手的脚步果然停下,他转过身子,一双深沉的目光又放在高人鹤的身上。
高人鹤却没有去看他,只是一步一步地向楼梯走去。
高人鹤走了。
老狮微微一笑:“据说你谈生意的时候,永远都是以一对一,绝不可以有第三者在场,现在看来果然不假。”
屠手道:“我的生意,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是我的原则。”
老狮目中露出了赞赏之色:“难怪江湖中人,已开始有人将屠先生与杀手之王司马血相比。”
屠手道:“司马血是个很不错的杀手,你为什么不先去找他?”
老狮叹了口气,道:“司马血虽然是个杀手,但他作风已改。”
屠手道:“他不愿随便为钱杀人,尤其是无辜者与正义之辈,他从来不杀。”
“不错。”
屠手忽然笑了笑,目注老狮道:“难道你要我去杀的是这种人?”
老狮淡淡道:“可以这么说。”
屠手摇头道:“我不明白老庄主的意思。”
老狮道:“老夫要你杀的是个侠名满天下的君子。”
屠手的目光渐趋黯淡:“君子是人人都尊敬的,无论是谁杀了这种人,他的麻烦都一定不会小。”
老狮淡淡道:“你怕?”
屠手道:“那要看情况而论。”
老狮道:“老夫要你杀的虽然是个名满天下的大侠,但这个君子却是假的。”
“伪君子?”
“不错。”
“他是谁?”
“万鼎镖局总镖头轩辕机。”
屠手的脸色忽然变了。
“轩辕机?”
“正是轩辕机。”
屠手道:“轩辕机岂非在一年前被人所杀?”
老狮冷冷一笑:“他没有死。”
屠手道:“但江湖传言……”
老狮挥手截口道:“江湖传言并非事实,一年前在万鼎镖局被杀的,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老仆而已。”
屠手道:“难道万鼎镖局的惨案,竟是他一手摆布出来的?”
老狮叹了一口气,道:“轩辕机毁掉神刀堡与八义楼,再布下一个苦肉计,目的就是要把所有的罪名,都套在老夫的身上。”
屠手道:“他与老庄主有何深仇大恨,竟然要施用如此毒辣的诡计?”
老狮淡漠地一笑,道:“他最喜欢的一个女人,给老夫一掌震碎了天灵盖,那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屠手没有再问。
这些事他本来就毋须知道,也无权知道。他只是问老狮,愿付出多少杀人的酬金。
老狮的回答令他很满意。
“十万两,先付一半。”
十万两杀一个人的酬金虽然绝不算最高的记录,但能付得起这个价钱的雇主已很少很少。
就算是杀手之王司马血,也会同样感到满意,虽然他曾有过百万两杀人酬金的记录。
屠手带着价值五万两的银票,和充满信心的表情,离开了金狮楼,然后又离开了狮王山庄。
老狮目送着屠手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楼梯间忽传声响。
高人鹤又回来了。
青青黄黄的脸已不再青青黄黄。
高人鹤的脸又回复了平时红红润润的脸色。
老狮背着他,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说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你赶走吗?”
高人鹤嘴角露出了一丝森冷的笑意,缓缓道:“弟子曾与屠手有数面之缘,而师父却只见过他一次。”
高人鹤虽然是老狮的义子,但他们之间却仍然以师徒的名义相称。
而高人鹤的说话,根本就不像是回答他。
但老狮点点头,他已明白高人鹤的意思。
过了半晌,老狮才缓缓地接口说道:“但就算为师从未见过屠手,若此人想冒充屠手,仍然注定失败。”
高人鹤淡淡道:“屠手的死讯早已传到咱们的耳中,赖四鬍子的情报绝不会错的。”
老狮冷冷道:“错。”
高人鹤一愕。
“难道赖四鬍子这次出了差错,屠手根本就没有死?”
老狮摇摇头,冷冷道:“为师指的是你刚才的态度,倘若事情还未经过证实,就凭听人的一句说话而完全相信,那是极其危险的错误。”
高人鹤垂下了脸,无从反驳。
他也不敢反驳。
老狮是他的师父、他的义父,也是他的老板。
当老狮不高兴的时候,高人鹤通常都很少发表意见,甚至索性闭口不语。
老狮缓缓坐下,道:“你可知道这个冒充屠手的人是谁?”
高人鹤沉吟半晌,道:“徜若弟子没有猜错,他就是杀死屠手的人。”
老狮点点头:“只要他相信轩辕机是个伪君子,那么轩辕机立刻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高人鹤轻轻叹了口气:“轩辕机一直都以为狮王山庄很容易对付,他将会得到应得的惩罚。”
老狮冷冷道:“为师要天下间所有的人都知道,轩辕机没有死,同时更是个伪君子!”
轩辕机仍然活着?
轩辕机是否伪君子?
这两件事情,“屠手”一直都在思索着。
这个屠手的确是假的,真的屠手已经死了。
这个冒充屠手的人又是谁?
(四)
又是严冬。
几乎可以吹歪鼻子的北风,不停地刮在龙城璧的脸上。
这里是骆驼城。骆驼城没有活骆驼,但却有一对用大理石雕成的大骆驼,矗立在骆驼城的城堡上。
虽然这座市镇,并不算是个大地方,但骆驼城的主人,却是江湖上大有来历的人。
他并非中原人氏,而是藏人。
他的名字长而冗赘,全名是——杜陀梵伊那多那拜雄,但通常人们都只叫他拜雄。
虽然他是藏人,但他懂汉语。
骆驼城的百姓,绝大部份都是汉人,只有飞驼宫才有藏人居住。
飞驼宫就是拜雄居住的地方,而拜雄的父亲,就是大漠飞驼族的族长赛新斑。
飞驼族虽然远在大漠边陲,但近数百年来,这一个势力庞大的游牧民族,经常都派遣族人来到中土,而且更在一百五十年前,把一座城镇重金购下。
这个城镇就是现在的骆驼城。
骆驼城是一个很奇怪的城镇。
这里有酒家,有赌场,也有妓院。
但这里的酒家有个规定,每人只能喝酒两斤。
虽然这些酒都不算太淡,却也并不猛烈。
一个人喝两斤酒不能算少,但却也绝不算多。
不懂喝酒的人只喝二两也可能会醉,但酒瘾大的人却绝不过瘾。
骆驼城也有赌馆。
但这里的赌馆也有特别的规定,就是每一注赌博,只准限银二十两。
所以这里的赌场,很难令人赢大钱,同时也很难输大钱。
至于妓院,也有一种闻所未闻的规定,就是嫖客每月只准光顾两次。
这些规矩,都是拜雄订下来的。
他认为无论是谁,在骆驼城中都必须自我节制。
骆驼城绝不是一个醉生梦死的地方。
所以,想寻欢作乐的人,通常都不会选择骆驼城,有人只在这里耽了半天,就觉得闷得要命。
但谁也不能改变这些规矩,因为这些规矩是拜雄订下来的。
无论是谁想改变这里的规矩,除非他能先把拜雄改变。
有人曾尝试过。
但曾经作此尝试的人,现在都已在骆驼城西北半里外的一座小山丘下。
那是一座坟场。
骆驼城有三间酒家,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飞驼阁。
飞驼阁并没有阁,它只是一座矮而宽阔的建筑物。
当龙城璧骑着一匹青骢马来到这里门外的时候,飞驼阁内热闹无比。
他拴好马匹,缓步进内。
大堂中连一张空桌都没有。
但龙城璧还是找到了一副座位,而这副座头的对面,已坐着了一个身穿灰皮袄、浓眉大目的汉子。
这个汉子的腰间有刀。
那是一把最少超过二十斤重的鬼头金刀。
龙城璧没有看他,但灰皮袄汉子的眼睛却瞪得比平时更大,直看着龙城璧。
店小二走了过来,哈腰问龙城璧:“这位大爷……”
他只说了四个字,灰袄汉子就冷冷地喝道:“你给我爬出去。”
店小二一呆:“你要谁爬出去?”
灰袄汉子戟指对龙城璧道:“你爬出去!”
龙城璧淡淡道:“外面的风很大,我怕冷。”
灰袄汉子道:“就算外面的风把你冻僵,你也要爬出去。”
龙城璧微微一笑:“如果我不出去,那又怎样?”
灰袄汉子也在笑,但他的笑容比冰还冷:“如果你自己不爬出去,我可以替你代劳。”
龙城璧瞧了瞧他腰间的鬼头金刀,淡淡笑着:“你是否打算把我砍为两段,然后左右手各拈一半,把我抛出酒家外?”
灰袄汉子冷笑道:“就照你这份意思去办却又何妨?”
龙城璧道:“你有把握吗?”
灰袄汉子道:“没有把握的事我从不干。”
龙城璧悠然道:“那么你现在就试试能否把我一刀砍为两段。”
灰袄汉子的右手已按在刀柄上,看来他立刻就要拔刀。
四周的顾客纷纷退开,其中一个脸色已被吓得发黄的老头儿,更连鞋子都被人挤脱。
他立刻转身去拾那鞋子。
他刚弯下腰去拾鞋的时候,灰袄汉子的鬼头金刀已出鞘。
他拔刀的速度绝不慢。
但他的刀拔出之后,却没有向龙城璧袭击。
他只是虚张声势,真正致命的一击,竟然是那个转身拾回鞋子的老头儿。
老头儿弯下腰并不是去拾鞋子,而是从衣领后射出五枚紧背毒弩。
这五枚毒弩发出的时候,龙城璧正背对着老头儿,而且双方的距离只有一丈。
这一着实在出人意外,人人都为之大吃一惊。
有人甚至失声惊呼,也有人沉声叹气,他们都替这个年青人担心,也替这个年青人惋惜。
人人都几乎认为这个年青人必然死定无疑。
但他们都想错了,因为他们绝对没有想到,这个身穿蓝衣,看来毫不起眼的年青人,竟然就是雪刀浪子龙城璧。
龙城璧没有拔刀。
风雪之刀仍在鞘内。
但他的手却同样具有不平凡的威力,五枝毒弩刚射出,他的右手食指同时凌空虚点五下。
他这五指的速度,比别人发出一指的速度还快五倍。
五枝毒弩竟然齐中折断,纷纷跌落在地上!
老头儿一击失手,脸色顿变。
但他的反应极快,动作绝对没有丝毫凝滞,双袖一翻,两枝铁笔同时急射而出,疾点龙城璧的左右双肩。
龙城璧倏地发出一声冷笑,风雪之刀也已拔出。